舞池的旁边,斜坐着小棣和卷耳,他们两人虽然从未开口,但彼此会心已久,此刻谈起来,好像大家是已经有过长时期的友谊,已达到了情人阶段似的,絮絮地谈个不了,真是亲热得了不得。爵士音乐奏着动人的妙曲,这调子是多么令人兴奋,听到男女恋人的耳际,心里的热情会像火般地燃烧起来。
卷耳殷红的嘴唇凑在玻杯口边,露出雪白的银齿,慢慢地喝着茶,秋波样的明眸向他一瞟,便微微笑道:“唐先生,你大概是不喜欢跳舞吧?”小棣听她说完,又哧哧一笑,这话显然是矛盾,这笑也显然有些神秘。小棣红着脸儿,倒觉不好意思了,因忙答道:“不,我很喜欢跳舞。”卷耳抿嘴道:“那么我见你天天到桃花宫来,为什么却没见到你和舞女跳过一次呀?”卷耳边说边笑,肩儿是不住地耸着,显见她是还十足带着孩子的成分。小棣被她问住了,但是自己不好意思说是一心爱你来的,只好默默地凝视着她,报之以微笑。卷耳见他不答,虽然心中明知是为了自己,却故意又问一句道:“我猜你一定是没有拣到了一个意中人吧?”小棣听了这话,知道她要自己向她表示相爱,心里非常感激,便含笑道:“不,二月前我是早……不!不!也许是半年前吧!但是我怕资格够不上……”卷耳听了这话,心中好生奇怪,半年前并不见他到来,这是从哪儿说起呢?因又笑盈盈追问道:“那么您的……是哪一个呢?”小棣见她又憨憨地笑,因从袋内摸出一张照片,递给她道:“这是半年前我从照相店里得来,在这半年中简直没有一天离开我的身。”卷耳接来一瞧,顿时脸颊绯红,原来照片上正是自己的小影。卷耳拿着照片,竟是呆住了,世界上真有这样痴情的人,终算可称是我卷耳的知心了,一时无限感激,秋波凝视着小棣,很温和地道:“多承您这样地爱我……实在叫我不知……”说到“爱我”两字,她羞得娇媚无比,以下的话儿几乎听不出。小棣见此情景,心中的快乐真非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了,不自主地把她手儿紧紧握住,反而说不出话来。卷耳知道他是内心喜悦和感激的表示,遂很快地取下一支自来水笔,在相片后面簌簌写了几行字,还给小棣道:“我给您题上这几个字,您心中快乐吗?”小棣一瞧,见写着的是:“请你始终如一地爱护着她!小棣惠存,卷耳敬赠。”这几个字突然瞧在小棣眼中,他几乎乐得直跳起来,立刻把相片藏在贴身的衣袋内,拉开了嘴笑道:“我不但始终如一地爱她,我到死都爱她!”卷耳眉儿一扬,眼珠在长睫毛里滴溜溜地一转,鲜红的樱唇里,露出一排雪白的洁齿,嫣然地一笑。她突然站起,向小棣弯了一下腰道:“我要求你去舞一回,不晓得你愿意吗?”小棣兴奋极了,立刻挽着她腰道:“你这是哪儿话,今天我觉得光荣极了。”
两人遂到舞池里,齐巧音乐台上奏的是快华而斯,两人翩然飞舞,像蝶儿回环在花丛间,像燕儿追逐在白云里。等台上音乐停止,卷耳早已香汗盈盈,嫣然一笑,携手归座,极口称赞道:“唐先生的舞技实在是好得了不得,真令我佩服得甘拜下风。”小棣正在回忆刚才卷耳的舞姿,酥胸起伏,柳腰轻摆,口脂微度,细香扑鼻,令人心神欲醉。今听她这样赞美自己,不觉无限得意地道:“小姐,你这样夸奖,不是叫我反难为情吗?”卷耳憨憨笑道:“那也没有什么难为情,唐先生脸皮儿很嫩的呢!”说到此,便把两臂伏在桌沿上,低了头咯咯地笑。小棣觉得她的稚气可爱实在很像小红,一时又想小红到底是被人骗到哪儿去了,也许她在受苦,她在痛哭,她恨我不早赶到,以致她被人骗了。怎么我现在见了卷耳,就把她完全忘了呢?不是成为世间的薄幸人,只见新人笑,不顾旧人哭了吗?想到这里,不禁又长叹了一声。
卷耳见他好好儿的突然又叹气了,心中很是惊异,遂也收了笑容,凝眸问道:“唐先生干么叹气,你心中有什么不得意的事吗?我们彼此既交了朋友,你就不妨告诉我知道,也许大家有互助的地方。”小棣被她一语道破,也可见她的心细如发了。听她说得这样委婉多情,真不愧是个天下第一有情人了,因不得不倾心实告道:“李小姐,你问起这事,说来话长……”卷耳听了,态度非常镇静,很关切地道:“假使你以为可以给我知道的话,我很愿意听听。”小棣道:“这是半年前的事吧。我在桃花宫里碰到了你,我的心中脑里就深深印上了一个倩影。我记得那时候,你正在播音,等你回座后,我想来求舞,但被别人先我而去了。我没法只好静等看,不料你又被人坐台子,一连数天,你又被人一同带出去了……我觉得失望极了,那时我也曾流过许多泪。后来我见到你的照相,于是我把你照相买了来,成天地瞧,聊慰我的痴情。谁知那天我又碰到一个女子,是在我姑妈的家里,我呆住了,我忍不住要喊李小姐,因为她是太像你了,简直一式无二,不过她的名儿叫叶小红呀。于是我把没处安放的一缕情丝,就寄托在小红身上了,因为我爱小红,和爱李小姐是一样的。可怜得很,谁料得到小红在四月前,竟被人拐骗了,至今音信全无。我见了李小姐,我想小红;当初见了小红,又想李小姐。唉!”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声。卷耳这才知道他是早爱上了我,因我而引出她小红,又因小红而再引出我。这小红不知是怎样一个人呢?小棣的用情真可谓痴而又苦了。一时不但不妒他记挂小红,反而深叹他有真性情真血心,遂柔和地安慰道:“哦!原来唐先生还有这么一回事。但一个人的聚散原没一定,叶小姐虽然不见,假使她和您有缘的话,我想日后终能见面的。况且你曾对我说,你还有爸妈在乡下呢,自己又在求学时代,凡事终要看破些儿。不像我的身世,说起来,唐先生,你真要代我伤心哩!”卷耳说着,眼眶儿真已红了。小棣一听,也很关心地问道:“哦?李小姐的身世,难道也有无限的伤心吗?恕我冒昧,能否详细告诉我知道?”卷耳低声道:“我家里本住在苏州山塘,妈妈是早死了,爸爸又是个好赌的人。有人说我不是爸爸妈妈生的,我因为妈妈早没有了,当然也无从知道。爸爸累了一身债,在乡下站不住脚,只好带我到上海来,就把我卖给了人。现在爸爸生死未卜,我是孤零零的一个漂泊上海弱女子,你想,我的身世不是比你更可怜吗?唉!想着两年前的我,还是个黄毛丫头,也许跟着他们身后讨一个铜子,他们都不会向我望一眼呢。可是现在不同了……”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眼泪滚滚掉下来,好像触动了无限的今昔之感。小棣听了,心中一酸,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卷耳见他也代自己滴泪,倒反而拭去自己的泪水,轻轻叹道:“天下伤心的人多哩!像您唐先生爸妈双全,又在求学,真是有福气的人。我劝你千万别再作无谓的闷闷不乐吧!您年轻啦,前途不可限量,不像我生成是个薄命人哩……”小棣听到这里,直感到心头,泪水更是泉涌,紧握她手,诚恳地道:“不!李小姐是个有福气人,我希望和您站在一条战线上,共同打出一条光明大道,向前迈进!你以为怎样?”卷耳破涕笑道:“谢谢你!但愿应了你这话才好!”说着,递过帕儿,亲自替小棣拭泪。小棣道:“李小姐,你太使我感动了,我始终忘不了你啊!现在我们不谈伤心事吧。今天我心觉得非常痛快,想喝些儿酒,不知你可赞成?”卷耳频频点头。两人遂吩咐侍者开两瓶啤酒。卷耳因不惯喝酒,两颊早已绯红,扬着眉儿笑道:“两年来见到美貌的少年真不少,他们都爱我,我心中不但不爱,而且觉得非常憎厌。可是今天呀,我已得真正的知音了!来!我们来欢舞吧!”说着,遂起身挽了小棣的手,同到舞池去了。小棣觉她脸色红润,芳心可可,娇艳好像桃花,腰肢纤弱,又像柔软无力,一时更加爱怜。卷耳见小棣丰姿英挺,步伐整齐,轩昂气概,逼人眉宇,芳心自愈加倾心,情话喁喁,两人直把肺腑也说了出来。这晚两人在白宫舞厅中,直舞到子夜已过,方始携手出外,约定明日桃花宫再见,遂各自登车分别。
袁士安自给鹤书打了一顿,就抱头窜出校门,一路上暗暗地想着,箫凤叫鹤书把我开除,虽然是这样一句话,但到底开除不开除,还不能晓得。不过我已闯出这个笑话,就是他不开除,我自己也觉得没趣再在这儿求学了。但我受了这样一个委屈,友华那儿还不曾告诉她,我当然不好不别而行。我怨友华为什么不早一步去洗浴,倒被箫凤先占了去。友华若早在浴室里等着我,那不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吗?说不定我俩如许的饥渴,都得到了慰藉。现在硬生生地被她打断,这真是多么令人伤心啊!但我虽没有会到友华,毕竟也得着了许多好处。真想不到她已四十相近的人,那乳房的丰富、肌肉的肥嫩,竟和一般少女差不多,怪不得鹤书这厮爱得她像活宝似的。但这件事我仔细想来,也觉得非常奇怪,箫凤既不是友华,她何以不把浴室门关上,而且我扑到她身上去时,她又何以对我说什么这般心急?我听了这话,自然要当她是真的友华了。现在她吻也给我吻过了,摸也给我摸过了,而我呢?打也给她打过了,骂也给她骂过了。只有她一身的曲线美,因浸在水里,不曾仔细瞧到,虽然略有小憾,但也可算得到打的代价了。现在这事我也不用去想它,且待明天一早,先到揭示牌上去瞧。倘然果已开除,我便把它条子撕去,自己也就从此不来校了。不过友华那儿,我是要去通知她一声,也好叫她知道我是完全为了她而牺牲的。
士安这样胡思乱想地忖着,早已到了他的寄寓处。一宿无话,到了次早醒来,他竟连面也不抹,点心也不吃,就急匆匆到校来。谁知时候实在还早,校中铁门都没有开。士安没法,只好到对面咖啡店去喝了一杯,这才校门开了。士安悄悄地进来,刚到揭示牌相近,谁知冤家狭路相逢,那天半农也因要瞧这个布告,起得很早,已在揭示牌面前徘徊。士安眼快,一见半农,慌忙把身子缩住,尚恐给他瞧见,却暗暗躲在一旁偷瞧。不多一会儿,忽见友华也走来了,她回头向四周打量一遍,见没有别的同学,便向半农悄悄问道:“‘圆四开’的揭示,教务处可有来贴了吗?”只听半农答道:“就要来了,大概终是请他回家了吧!”友华听了,咯咯地笑道:“这个癞蛤蟆,他竟想吃天鹅肉了。谁知倒吃着了几个耳刮子,我真高兴呀!”半农道:“妹妹,你轻声儿吧,防给人听了去。”友华嘴儿一噘道:“听了去,有什么要紧,我是报复他一块三角大石的怨仇呀!只要出了这一口气,恁么我都不怕。”正在说时,教务处果然把袁士安的开除条子贴上,半农、友华又朗朗地读了一遍,还骂声“该死的东西”,两人就携手进教室去。从晨风中远远传来一阵嬉笑声,送进士安的耳鼓,更觉刺心。他呆了一会儿,方才明白自己是完全中了友华的圈套,一时恨得咬牙切齿,顿脚握拳地骂道:“我只当你是好人,原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烂货。你捉弄我,哼!好好,我不叫你看看我的手段,你们也不知我厉害了。”士安说完,也不再瞧揭示,因为半农已朗朗读过了。他回身飞步,早已奔出校门,预备到别个学校转学去。
半农、友华自士安开除,心里非常痛快,彼此两人相亲相爱,不是瞧戏,就是跳舞,夜夜度着他们甜蜜的生活。所以对于小棣天天到桃花宫去,也不加以劝阻。兄妹各行其是,你不来说我,我也没有工夫管你,因此大家也相安无事。
这天夜里,若花浴罢兰汤,小大姐佩文给她掇了一把藤椅,摆在天井里。若花披着一件毛巾浴衣,摇着一柄葵扇,仰面地睡在藤椅上。只见天空一片片的云儿,冉冉地飞来飞去,云端里钻满着粒粒星光。她便悠然远思,口中不觉念着“明星荧荧,嘒彼小星”的句子,因小星而又想起了小红,她自从失踪到现在,竟已有好几个月了。虽然登报找寻,却始终没有音信,可见人心难料,我真白疼了她一场。上月我也曾写信给哥哥,托他代为觅一个小家姑娘,作为可玉的偏房,不知为什么却到现在还没有回信。今晚可玉回来,我便同他商量商量,明天我亲自到苏州去一趟,一则望望哥嫂,二则问问这事,究竟是办得怎样了?若花正在想着,可玉已从外面进来,若花慌忙站起相迎。可玉指着她道:“你也太贪凉了,天时还不十分热,怎么就像大伏天似的坐到庭心来了。”可玉边说边走进厢房,若花也跟着进来,佩文已倒上一盆脸水。可玉脱衣,若花接过挂好。可玉擦了一把脸,若花回过身来,一面给他擦背,一面说道:“明天午车,我想到苏州去一趟,大概后天便回来的。”若花说着,若有意若无意地向他一笑,又瞟他一眼。可玉却并不理会,望着她道:“论理我该同你一道去望望,可是我去了,家里又没有人看守。喏,这一点,就感到没有儿息的苦楚了,连走一步路都受着拘束的。”可玉说到这里,也向若花微微一笑。若花把手巾丢向盆内,在罐内取出两支烟卷,一支递给可玉,一支自己吸着,却是默然不答。佩文把盆水倒去,又来倒两杯香茗,便悄悄退出房去。可玉见若花不快乐模样,因搭讪说道:“你既然明天要到苏州去,晚上比白天里凉快得多,我们不如早些儿睡吧,免得你明天坐在车上喊乏力。”若花抬头道:“我本来早要睡了,都因等着你,房里气闷,所以睡到庭心里候你了。”说着,喝了一口茶,把烟尾丢在痰盂内,就自躺到床上去。可玉见她先睡了,因站起关上房门,脱了鞋袜,也跨上床去,并头躺了下来。若花随手关灭电灯,脸儿朝里睡着,只觉可玉睡在身边,却是翻来覆去地不安静,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因回过身子,在他耳边低说道:“你晓得明天我是为什么到苏州去的?”可玉听她突然问出这几句话,哪有不知道的,因假意不明白道:“咦!你不是去望望你的哥嫂吗?”若花撩过手去,打他一下,“呸”了一声笑道:“罢呀,别装木人吧!我是给你找人来看守家的呀!你嘴里说得好听,心里不知是多么地难过呢。一会儿叹气了,一会儿又说寂寞了,一会儿又说没人看家,动不来步了。你想,我天天听了你这些话,我心里不烦恼吗?终怪我自己肚子不争气,所以我明天决意给你找一个人来,那你终可以不怨我了。”可玉忙把她手接住,笑起来道:“你真也好记性,我说的话,你竟都把它背书般地念熟了。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谁知你却时时在多心,这个真是难了。现在你也别多心了,我们本来有个良田,又不是没有希望了,世间上老蚌生珠的也很多。你瞧李家的嫂子,她不是也四十岁上下才养了一个小宝宝吗?可知天下的事情,是说不一定的,况且你还不到四十岁呢。”可玉说着,把若花手心轻轻一抓,逗着她咯咯地笑。若花听了这话,芳心一动,把身子更移近可玉,一面也笑着道:“我又没怨你躲懒,不肯播种。只是这一块石田,凭你怎样勤恳,终是抽不出一颗秧针来。这也真叫我没有法想呀!”说罢,两人便又咯咯地大笑起来。接着便听可玉和若花的哼耸声,同时又听得铁床擦着壁上的响声,好像是合着节拍一般地调匀。
第二天两人直到九点敲过才醒来,若花见可玉好像尚有些疲乏神气,因抿嘴对他笑道:“你多睡一会儿吧!”说着,遂自下床梳洗,整理一只手提皮箧,用过早点,又到稻香村去买了许多罐头什物,预备带到苏州送哥哥去。等她回来,差不多已午时相近,可玉亦早起身,佩文开上中饭。可玉叫若花一同喝些葡萄酒,若花听了,思起昨夜欢情,两人忍不住会心笑出来。饭后若花对镜重新梳妆,可玉站在旁边,见她打扮得和慧娟年轻时一样美丽,风韵真不减当年,心中又无限感触。眼前好像显出慧娟凸肚时的情景,可怜她竟死了,产下的孩子也丢了,顿时无限伤心,陡上心头,眼皮一红,不禁掉下泪来。若花回眸瞧去,以为自己到苏州去,而引起他伤心,倒忍不住好笑道:“你这人真是越老越孩子气了,我到苏州去,不到两天就要回来的,你伤心什么?你如不愿离开,那么你就和我一块儿去吧。”可玉一听,知她误会了,因忙收束泪痕,破涕笑道:“我哪儿伤心,你别瞎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上车站吧。”若花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会去的。”可玉道:“哪儿话!我又没有事,刚才我喊佩文早在弄口大方汽车行叫这时开一辆来。”正说时,佩文果然嚷进来道:“老爷,汽车来了。”若花望他一笑,两人便坐车到北火车站去了。
若花的哥哥,就是小棣、友华的爸爸,名叫吟棣;嫂子韦氏,年纪都已五十相近,性情非常古怪。吟棣视钱若命;韦氏对于儿女,却是非常溺爱。小棣、友华在上海读书,吟棣只供给他们十元一月的零用;韦氏暗中,却要贴上三百多元。友华有时不够使用,还要写信去汇。吟棣在乡下除了吸旱烟、睡中觉外,简直没有第三样消遣。他报也不要看,说看了报要气破肚子,还是一些不知道好。对于小棣、友华在上海什么学校读书,他都不问不闻,只要两人不向自己讨钱,他一切都不管,随他们怎样去胡闹。
这天吟棣和韦氏正在房中闲谈,见仆妇进来报道:“老爷太太,上海的姑太太来了。”吟棣一听妹子来了,在人家心里,兄妹好久不见,心中多半是非常快乐,独是这个吟棣,他便立刻皱起眉头。他的意思,是深恐妹子久住,家中养着的孵蛋鸡娘,又要多杀几只,心里很是肉疼。只此一点,就可见他的性格了。倒是韦氏,一见若花,反而非常起劲地招待,这其中原也有个缘故:因为友华、小棣写信回家,每每说是在姑母家吃饭住宿,姑母待他们非常亲热。韦氏因此只知小棣、友华是常在若花家里,并没常到外面去游逛,哪里晓得这原是友华、小棣编的谎,所以一见若花,便命仆妇杀鸡相待。吟棣瞧了,心里非常肉痛,但又不好阻止,只好哑子吃黄连似的不响了。饭后,姑嫂两人到房里来谈心,若花问道:“上次我来信托哥哥代为觅一个姑娘,嫂嫂,不知可有觅到了吗?”韦氏听了,噗地一笑,向房外努嘴道:“姑妈,你托他去办这个事,他哪儿肯去代觅。他说儿子女儿都是没用的,只怕没有钱,哪怕没有儿子。儿子又不好当饭吃,又不好当衣穿,要他什么用呢?姑妈,你听这话,真是要气煞了人。我想姑妈是托了他一场空,所以我便暗地给你想法。现在有倒有一个,可是脸蛋儿难看些,我怕姑丈不中意,所以没有托人写信来。”若花忙道:“嫂子,你说的那个姑娘,和我脸蛋儿比起来,谁漂亮呢?”韦氏道:“姑妈现在虽然年纪老了些,但到底是个美人胎子。她哪里及得来你长得俊俏呢?我是代您也打算过,若拣得太美了,姑丈也许会专爱她,不肯再来爱你。那时我又恐怕你要抱怨我不好,弄来了白虎精、狐狸精,害得姑丈姑妈倒要不和睦了。”若花倒给她说得笑起来道:“这个姑娘脸蛋儿若太难看,这也不对的,不但可玉不中意,就是我也不喜欢。况且可玉的朋友又多,见了这样不上台面的人,也不好意思。我在苏州是不能多耽搁的,因为可玉在上海一个人,他实在寂寞不过,时常曾嘱我早日回去,所以我明天就动身到上海去。对于这个事,我现在也不托哥哥了,就专托你嫂子吧。只要五官端整、头面白皙、手足干净就得了,若像西施那般美丽,也不相配的。”韦氏听了,连连答应道:“我理会得,我终给你竭力去找是了。如果一有相当人才,我马上就会来信通知的。”若花听了,又连声道谢,那晚若花便睡在客房里。第二天,若花便要告辞,韦氏再三留她多住几天,若花执意不肯。吟棣见妹子匆匆要走,心中暗暗欢喜,但表面上不得不客气道:“妹子到自己家里,怎么竟好像做客人一般,一宿两餐,就动身了,给妹夫心中忖着,不是要怪做哥哥的冷淡了妹妹吗?”若花忙道:“哥哥怎么说起这话来,妹子实在因家中没人,不能多住呀!”吟棣道:“一宿就走,你还是不来的好。你来去的火车钱、黄包车钱也是花上不少呢!”照理吟棣应该给妹子买张火车票,送送她到火车站,今若花听他这样爱惜金钱的口吻,也知道哥哥的老脾气是一钱如命,所以不等他们送到门口,就连连阻止道:“天恐怕要下雨,车夫回头又要敲竹杠。哥哥嫂嫂千万别送我了,倒累妹子不放心,我们就此告别了吧!”吟棣一听,便老实不客气地和韦氏送到门外。韦氏尚欲客气几句,却被吟棣衣袖一扯阻住。韦氏也就只好不言语了,大家匆匆作别,若花便又回上海去了。
吟棣、韦氏回到里面,仆妇已开午饭,两人用过。韦氏见他呆坐椅上,嘴里气呼气呼只管吸旱烟,好像不快乐样子,因问他什么事。吟棣一听,便白她一眼,埋怨着道:“你这妇人真不肯勤俭持家,昨天又硬生生地给你杀了一只母鸡。这只母鸡,它一天生了一个蛋,一个月就是三十个蛋。养到年底,以七个月计算,一共有二百十个蛋。每个蛋的价格,照市上要十个铜子,二百十个蛋就要值到二十一千铜子。还有母鸡本身也要值到四千铜子。若明年再连养下去,它生的蛋,又要添上三百六十个,这我也不和你算了。单就拿这二十五千铜子讲,这已是了不得了。况且妹子昨天并没吃了几筷子。你想,吃了只有两餐饭,就得花我这许多钱,那你真是个不肯爱惜物力的败家精了。”韦氏倒想不到他噜噜苏苏地说出这样一大套话来,一时不耐烦极了,便抢白他道:“姑娘是你的妹子,又不是我母家身上的亲眷,人家难得来的。况且小棣和友华也在上海常叨扰人家。我不过杀了一只鸡,你便唠唠叨叨地说了这许多话。难道姑娘吃的,是吃你的肉吗?”吟棣见韦氏大声地比自己还凶,且脸儿涨得血红,由红转青,几乎要气得跳起来的神气,本来还要说几句,后来深恐她气出病来,又要买砂仁豆蔻来医治了。药店的伙计又是个坏蛋,三十铜子只有三四粒好买。为了要她做家省钱,不料倒反而为了她又要花钱,这未免太不合算。吟棣这样一想,不但不敢应嘴,反而向她赔笑叫道:“友华娘,你不要生气,我只不过这样说两句,哪儿是安心地气你。快抽会儿烟吧防饭后受气,消化不良,那真不是玩的事。”说着,便把自己旱烟管递过去,一面又呵呵地自笑道,“我的好太太,你真有趣了,几句玩话儿,怎么当认真了呢?哈……”韦氏忽然又见他改了好像小丑脸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因把旱烟管一推道:“谁要吸这种烟,好像一根什么似的。”说着,遂自取一支卷烟吸。正在这时,忽见外面仆人喊进来道:“老爷,有一封挂号信来了,邮差是等着要打印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