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这样说来,他的用石块打我,其实他恨的还是妹妹。他的所以下此毒手,完全是妒忌我会被妹妹相爱,他却不能得到妹妹的垂青,所以气极了。这个我倒也不恨他。就是那额上虽然有了一个疤痕,但我见了这个疤,我便可以随时有了戒心。妹妹,你说他给我留上一个特别的纪念,这疤倒是真的不错。”友华听他这样说法,觉得半农这人,真是个心平气和的老实青年。但他既然不恨士安,难道还恨我不成?这个我倒要问问明白。因为他在“这个我倒不恨他”下面,似乎意有未尽,虽没说出,想来终还恨一个人的,因微笑道:“那么你的心里到底是恨哪一个呢?”半农见她瞅着自己憨憨笑,心知是她误会了,慌忙辩道:“妹妹,你这话你疑心我恨你吗?要是我恨你的话,我一定不会好……”友华听到这儿,急忙纤手把他嘴儿一扪道:“我哪里有这个意思,你快别说下去了吧!”半农见她如此多情,心中感激得无可形容,握住她手儿,温和抚着道:“妹妹的情义,我是始终不敢忘的。你道我心中恨谁,实在是恨报馆的主笔呀!怎么把我们的事就当作了新闻资料,很触目地登在《舞国春秋》里,使人见了,都要议论着我们。记得我们在医院里那天,小棣不是已埋怨过妹妹和我吗?他说妹妹的姑爹姑妈连小棣也埋怨在内了,不是还说我们太荒唐吗?”友华也记起了,心里也觉很是,因点头道:“农哥这是不错,这班人专好弄这么胡调笔墨,整个不是人一样的……”半农见她鼓起了小腮,噘着小嘴儿愤愤不平的神气,反而又安慰她道:“妹妹,现在这事已是过去几月了,好在当时正在春假里,校中同学还并没有人知道,外界人士也注意不了许多,不过以后我们实在是不能再有此等事发生了。”友华点头含笑,眸珠一转道:“现在我不是没有常缠你陪我去玩吗?我一个人是老躲在宿舍里瞧书哩!”半农笑道:“知过能改,妹妹所以才配得上做校后,做现代的新女性呢!只是小棣近来行动不对,他常常背着我们出去,终要到半夜回来。我想妹妹也得劝劝他,不要再看我的样儿,那才是个大笑话哩!”友华听他还有这许多深意在后,心中又喜又敬,便答道:“对啦!农哥真是个模范少年,上次这事全是我累你的,我真对不起你……”半农听到这里,也慌忙把她身子一扯,用手去扪她嘴,不料太急促些儿,友华站脚不住,竟整个身子倒向半农怀里了。友华并不起来,索性柔顺地偎着半农,抬头望着半农,憨憨地笑。半农见她如此娇媚不胜,真有些儿情不自禁,慢慢低下头去,凑到友华的唇上,甜甜蜜蜜接了一个长吻。良久,半农抬起头来,两人都又嫣然笑了。友华忽然站起,拉了半农手道:“我们找哥哥去,大家劝劝他好了。”半农点头,便随她又到小棣那儿。谁知小棣已并不在房了。半农笑道:“你瞧吧,小棣一定有情人的,他瞒着我们,不然怎么要夜夜出去一趟呢?”友华点了点头,两人又携手出来。这时雷雨已停,地上还有些儿润湿,天空万里无云,碧蓝一色。想不到日中如此闷热,晚上竟是凉风拂拂,遍天皆爽。半农、友华在校园中并肩散步,情话喁喁,直到时已十下,方始各道晚安,分手回房里去。
原来小棣自从小红失踪,他便茶饭都没有心思吃,天天在外面各处探听。他想,小红一定是被人拐走了,但她的走失,实在是我害了她,我那天在电话里若不叫她等在门外,她不见了,这事与我就不相干了。现在她的失踪,明明是我害她,我不但良心上对不住她,她假使被人拐卖而在受苦,这叫我精神上又怎能对得住她呢?我非得想法把她找回来不可。不过上海地方是这么大,姑父已经登报找寻,也没有影响,我各处都也已经找遍了,终是不见她的影儿,这叫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好呢?想到这儿,忍不住又对灯长叹了一声。凝眸沉思良久,忽然自己埋怨自己道:“我也真糊涂得可怜,她妈那里怎么不再去问问呢?上次我去得太晚了,碰不见她。现在我索性到夜里等她出厂的时候去找她,这就不怕再碰不到她了。”今晚半农拉着友华二次来瞧小棣,小棣已经不在,原来就是他去找小红妈的缘故。
桃叶坊十二号是小棣的熟路,这次去比较上次,当然更来得容易。他坐在车中,暗暗地细想:李三子是住在后门内灶披间,小红妈是住在楼上的亭子间,亭子间我没有去过,小红妈我也不曾碰到过,我还是先向灶披间的李三子问一声,那李三子当然会代我去叫她下来的。小棣想定主意,跳下电车,就直往桃叶坊十二号后门进去,只见自来水龙头前有一个老妈子,年约四十左右,弯着腰正在洗碗。小棣因开口问道:“这位老太太,这里可有个李三子吗?”那妇人听了,抬起头来,向小棣望了一眼道:“先生,你问他哩!李三子真不是人,他借了我十元钱,又借方奶奶五块钱,还有王小妹三元钱,都是我做的保。现在他竟逃走了,真害得我好苦,他真不是人!先生,你还问他哩!”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又好像要哭的神气,一面收拾碗筷,一面便自顾自地走进里面去。小棣忙又叫住道:“老太太,你且慢些儿走,我再问你一声,那么这里楼上亭子间里还有一个叶小红的妈,你可知道她在不在吗?”那妇人立刻回身过来,两眼向小棣身子上下细细打量一周,很怀疑地道:“先生贵姓?你找小红的妈可有些儿什么事呀?”小棣忙道:“我姓唐,是秦家的表亲,我见小红妈,有话和她面谈。”妇人听了,瘦黄的脸儿立时涌现一丝笑意,“哦”了一声道:“原来唐先生就是小红的表少爷吗?我正是小红的妈。啊呀!表少爷可用过饭没有?我的小红没有什么事吧?这儿地方不成样的,表少爷如不嫌龌龊,就请你到亭子间来坐会儿吧。”小棣也不同她客气,跟着她到楼上,她口中犹连喊“走好”。两人到了亭子间,小棣见房中壁上,糊着已带黄苍苍颜色的新闻纸,东一块,西一块;一张小小板桌,上面摆着一盏暗沉沉的美孚油灯,一张板铺上摊着一条破席;台子一只都没。境况是凄惨极了,恍若置身在活地狱中一般了。小棣正在出神,小红妈已把碗筷放到桌上,回身道:“表少爷,你请坐……但是地方太肮脏,怎样叫您坐得下呢!”说着,忙又开了一方口的窗子,一面倒了一杯茶,但是她并不交给小棣,只放在桌上,因她自己也晓得这茶叶是人家喝不下的,只不过应个景儿罢了。小棣见她这样局促不安神气,因在板铺上坐下道:“你别客气,我问你一声,上次我在早晨也曾来望过你,这是小红托我来的,不料你已上厂去,碰着的就是李三子,我叫他和你说一声,不知他曾关照过你吗?”小棣为什么要问这样详细呢?原来他一听李三子逃走,想起小红的失踪,莫非两人有连带关系不成?因此又问了一遍。叶老妈听了,目定了一会儿道:“表少爷已来过一次了吗?这个狼心狗肺的李三子,他竟一些儿也没和我说起呢!这真对不起得很,倒叫表少爷劳驾了好多次。我们小红,现在身子长得怎样了?我是有三年不见了……”她提起了爱女,心中似乎又伤心又欢喜,脸上浮现了苦笑。小棣方知她是并没知道小红失踪,小红也不曾来过,心里很是懊恼,想不把这事告诉她,但又觉不对,终是说了好,大家留意找寻,也许会碰得到,因轻轻叹道:“你女儿是长得很不错了,但是打那天早晨,我来望过你后,下午小红突然就失踪了,这事透着有些儿奇怪。我现在听您说李三子也逃了的话,我心中就有些疑惑呢!”小红妈一听这话,顿时大吃一惊,好像全身如浇冷水,“啊呀”大叫道:“这是什么话,小红失踪了吗?啊!那怎样好呢?小红她虽然给我卖给秦家做婢子,那人终是活着的。现在不见了,那我女儿就好像是死的一般了。这李三子杂种,他骗了我钱,又拐了我女儿,表少爷,你……千万要给我想个法子呀!”说到这里,早已涕泗交流。小棣见她这样情景,也不觉眼皮儿一红,险些掉下泪来道:“我为了小红,真不知跑了多少路,找了多少地方,却始终不见她的影儿。不过你别伤心,我终得想法把她找回来才是……”说到此,那额上的汗似雨点般地淌下来。室中是闷热极了,他再也坐不下去,便站起来道:“你……你……别急,将来终能找到的。”小红妈见他要走,当然这种地方,也不便留他,一面连声道谢,一面送着下来,口中犹念着“阿弥陀佛,天保佑表少爷把我小红找回来吧”。小棣听她话声,有些哽咽,虽已走出后门,不免又回过头来瞧她一眼。只见她撩起衣角拭泪,那衣襟已是破得不能再补,心中有了一阵酸楚和同情。他不由自主地走上来,摸出一张十元钞票,塞给小红的妈道:“你快别伤心了,这一些儿我给你做零星用吧,小红我终给你寻去。”小红妈突见小棣给她十元钞票,心中又惊又喜,连声地叫道:“表少爷,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叫我怎样过意得去呢?”同时猛又想起李三子骗去自己十元钱,那世界上人的好坏,真有天壤之别,不禁又骂了一声:“李三子这天杀的,终没好结果的,表少爷真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小棣见她这个模样,显见神经有些儿衰弱,也许是环境把她造成这样的,不禁长叹一声,怏怏地作别乘电车去了。
一个人是不好忖心事的,尤其是走在路上,或者乘在车上,否则便会发生意外的事情。小棣心中既一心记挂小红,又想着小红的妈可怜和李三子的可恶,小红到底是不是被李三子骗去……他这样神魂颠倒地痴想,竟错过了下车的站头。等到查票来问他在何处上车,他才理会过来,只好买了一张补票,就在停下的一站下车。不料正在这时,突然耳中听到一阵嘀溜溜的巡捕叫声,这就见前面拥来许多行人,说后面又捕捉强盗。小棣听了一惊,只得随众人向前走了一程,猛可抬头瞥见一家大门,上面灿红灯光,红颜六色,编出朵朵桃花,中间嵌着六字,正是“桃花宫跳舞厅”。小棣暗想,难得无意中避到这里,我就进去瞧瞧。小棣进了舞厅,只见四周漆黑,只有舞池中灯炬通明,音乐台上正奏出兴奋的歌曲,台前亭亭玉立着一个少女,露着两腿两臂,全身除去胸前两个亮晶晶的乳罩,和下部围着一条亮晶晶珍珠编成的短裙外,其余肌肉,一概全裸着。小棣由两腿而瞧到腰间,由腰间而瞧到两乳,只觉她身段的苗条、肌肉的白嫩,真没有一处不现着最合艺术化的曲线美。她向众宾粲然一笑,便飘然舞蹈起来,原来还只有刚才表演起呢!小棣暗想,我的眼福真不浅。这时全场来宾,个个眼珠好像定住着一般,几百道目光都注意在那少女的身上。只见她好像蛱蝶穿花一般,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又把身子仰在地上,一会儿又把腿跳过头顶,但这个动作是非常迅速。就为了愈迅速,因此愈令人有些儿想入非非,神魂飘荡起来。小棣正在这时,忽被一人扯了一下,因回头瞧去,只见侍者笑道:“先生,我给你找个前面些座位吧。”小棣方知自己还是站在门口,遂跟他到音乐台前相近桌位上坐下。这就瞧清楚了许多,那少女的容貌儿整个暴露在眼底。他顿时“呀哟”起来,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小红真个在这儿当舞女了。一时心中又奇怪又高兴,遂把两眼盯住着她的脸儿,只见她明眸虽然是不住地向众人瞟,颊上只是满堆着笑,可是对于自己,却并不十分注意,心中不免又有些儿疑惑了,这也许不是小红吧?若真的小红,她灵活眼珠瞧到了我,应当有个相当的表示,为什么好像不认识一样呢?再瞧她的舞艺,不但纯熟,且亦态度闲雅,那肉的诱惑,真令人心头乱跳,好像置身在云端里,瞧着天女散花一般,也不知人世间有一切的烦恼了。小棣心想,小红虽然是很聪敏,但她原是小家碧玉,对于舞蹈本是不会,就是好学,进步也绝没有这样快速……正在满腹狐疑,忽然瞥见东面柱上贴有一张白纸,纸上写着挺大的红字:
今晚特请本厅红星李卷耳小姐,表演《人生快乐》,欢迎嘉宾。
小棣瞧了这几个红字,心中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个表演的少女,并不是小红,却是舞后李卷耳。自己真也糊涂透顶了,怪不得她的舞艺有这样美满。正想时,耳中忽听一阵“噼啪”的掌声,原来《人生快乐》已经表演完了,卷耳早已退进里去。台上爵士音乐又悠扬而起,众舞客便都纷纷下海去舞蹈了。小棣喝了一口茶,他心中又憧憬过去四月前的一幕了。记得这一天下午,自己没有事,曾到这儿来跳茶舞,齐巧台上播音歌唱的就是卷耳。她声音的曼妙动听,实比黄莺儿还清脆;容貌的美丽,实可称西子再生了。因此对于卷耳的倩影,在他心中就有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等她歌罢归座,正欲起身伴舞,不料早有舞客捷足先得。后来有人索性叫她坐台子,开香槟,把几个舞客气得目定口呆,第二天又争先恐后买舞票,五十元也有,一百元也有,要带卷耳出去。小棣见此情景,心知自己爸爸是个顽固性子,他经济掌得很紧,自己虽然爱她,可是没有能力交际她,因此也只好死了这条心。后来不知怎样在一家照相店里,给他发现了一张卷耳的照相,他便购买下来,藏在身边,聊慰自己痴情。后来在姑妈家中见到小红,觉小红虽是乱头粗服,若和卷耳相较,实是同样美丽可爱。因此把爱卷耳的情,就转移到小红身上去。因为小红究竟是自己姑爹家中一个婢子,表少爷能爱她,她哪儿会不乐意?果然小红是非常柔顺地服从小棣了,但是天心太不从人愿,小棣正欲进一步向她求爱,不料小红会失踪了。你想,这小棣心中是多么懊恼,真无怪他要神魂颠倒,好像落了魂魄一样了。今天无意中又到这里,齐巧瞧到卷耳的表演,且又瞧到卷耳神秘的肉体,真令人心神若醉。他便伸手摸出卷耳的照相,只见她明眸皓齿、娇笑美妙,实在叫人爱不胜爱。小棣不禁微叹一声,低低自语道:“卷耳!卷耳!你也知道世界上有我这样一个人是真正地爱着你吗?”小棣当初因见了卷耳,而想到小红,因小红失踪,只想到卷耳,他觉得自己生命中,是少不得这两个人。卷耳是个极红的舞后,本来我追求不上,不料小红又失踪了,这好像挖去了我的心。一个人没有心,便不能活,我虽有些自不量力,但我非把卷耳来代替小红的心不可了。小棣既存了这个决心,他便一心地恋恋在卷耳身上去。
大凡一个人,对于情是最最不可思议的,尤其是青年男女,一入了情网,便把世界上所有一切统统丢在脑后。古今来有许多忠臣孝子、节妇贞女,他们所以能够牺牲一切,绝对地不肯改变操守,也无非是一个“情”字的作用。所以“情”之一字,小则在方寸之内,大即塞天地之间,海可枯,石可烂,此情不可渝,那便是情的真相。小棣既钟情于小红,用尽了千方百计,而小红终于找不到。今夜一见卷耳,不觉旧情复发,把他没处安放的情,统统要寄托到卷耳的身上去。但在卷耳的心中,却根本不知道有小棣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小棣的用情,不但是痴,实在是已由痴而转入于苦了。诸君,你道小棣是怎样用情呢?原来他自从那夜瞧过卷耳的表演,从此便天天在晚上七点以前,跑到桃花宫舞厅门口等着,好像戏院子里的案目一样,站在门口,瞧一个个伴晚舞的舞女进场去。他为什么不到舞场里坐呢?他自有他的道理,他来得很早,心里是比妇女们往庙里去烧香还虔心,他之所以等在门口,唯一的目的,就是等卷耳到来。卷耳一到,他便紧紧地跟在后面,方才到场子里来,预先拣在卷耳座位的背后桌上,泡了一杯茶,抽支卷烟,很自在地坐着。他并不和卷耳跳舞,也不和卷耳搭讪,却眼巴巴地瞧卷耳和别个舞客舞蹈。只见舞客连接不完地前来求舞,一次都不曾间断,有时甚至三四个舞客一齐到来,结果当然还让最先到的拥抱了去。这样红的舞星,真也是创见了。卷耳有时回过头来拿她们的白开水喝,瞥眼瞧着小棣目不转睛地痴瞧自己,却一次不来跳舞,心以为他一定有舞伴约好来的,否则何以既不跳舞,连别个也不跳一支呢?后来见他直坐到场终,不但没有舞伴同来,且连一支舞也不曾跳,心想这人也许是受过刺激的人。因为舞场里常有这一种人,倒也不以为奇。第一夜里,侍者和各舞客都不甚注意,后来见他是天天这样地等在门口,非卷耳入门时他是不进场的,好像保护一样地跟到卷耳后面坐下。直等卷耳出舞厅,他又紧紧地跟出,直待她上车,方才自去。这样一个月来,虽然是狂风大雨,他终没有间断过,全舞场中侍役,差不多也都认识了,见他夜夜泡一杯茶,给一元钞票,除去茶资三角,七角即作小账,所以虽然他并不跳舞,倒还不曾有恶的影像。就是一班捧卷耳的舞客,见他天天这样,当初以为是卷耳拖车,后来一问卷耳,知并不认识,心里虽都有些讨厌,但小棣并不占着卷耳跳舞,虽然是在卷耳身后,倒也不十分嫌其可憎。这时众舞女都把小棣面目瞧得熟而又熟了,见他天天这样行动,都向卷耳取笑。卷耳起初以为他是偶然高兴来玩玩的,后来见他天天跟自己进,又跟自己出,话又没有一句,不过有时四目相触,他必向卷耳微微一笑。因此卷耳心中,日久便起了感触,觉得非常奇怪,而又非常害怕,深恐他这样盯着,将来必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不过瞧他服饰,却是相当华贵,笔挺西服,时常调换,英俊的脸蛋儿,具有中西合璧之美,兼之是一些儿没有阴险的恶意,瞧过去方面大耳、唇红齿白,态度中是蕴含着无限些多情温文模样,而且还是个学校的学生样子。不过他既然到跳舞场来,为什么不同舞女合跳?说他不喜欢跳舞吧,却为什么又天天来?那么说他是专门爱着自己吧,则他又并不和我跳,而且亦没和自己交谈过一句话儿,也许他的笑,较之说话还多情吗?这个人倒真是匪夷所思,奇怪极了。
直到两个月以后,侍者方才晓得他是强民中学的高才生,名叫唐小棣。侍者因卷耳非常怀疑,遂偷偷告诉了卷耳。卷耳到此,方知小棣实是个情痴,果然并没有恶意,舞伴小姊妹便说卷耳有这样多情少年相爱,真是终身幸福了。卷耳听了这话,芳心一动,当夜回家,睡在床上,就细细地思忖。想起自己的身世,从小就没人怜爱,妈妈在自己六岁时死了,爸爸是好赌成性的。他不好赌,也不会把我卖给阿金姐。不到阿金姐那里,我又怎么会到舞场来供人做搂抱的生活?虽然有许多阔客捧着我爱着我,穿得好,吃得好,但一个人终究有个着落。俗语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的归根,将来到底是归到哪儿去呢?虽然这班舞客都拿金钱引诱,甜言骗我,要讨我回去。不过我瞧这班纨绔子弟,哪有一个真心地爱我,只不过朝秦暮楚,玩弄女性罢了。像唐小棣这样地痴恋,倒真是难得极了。前天夜里,风狂雨骤,场中舞客少了一半,他却仍不间断地等在门口。我跳下车时,见他身上虽穿雨衣,但两只西服裤脚,给雨已漂得湿透,可是他还一些不觉得。这样多情的种子,不要说全上海找不出,就是整个的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我若要归结我的终身,实非嫁他不可。况且舞女生活,夜夜要到十二时方得休息,有时还要到天亮,这样不安定生活,哪儿能够好好地睡?阿金姐是只认得金钱的,并不会想到我的苦楚,自己要是个轻浮没有理智的人,也不知早已失身多少次数了。我现在举目无亲,只有他天天跟着我一些不肯离开,我想他的内心一定也很苦闷。我明天俟有机会,倒要详细地问问他,他天天地跟着我,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卷耳既存了这个心,到了第二天的夜里,恰巧又是个斜风细雨,落得密密不停。卷耳心里以为今夜他也许是不见得来了,谁知一到桃花宫舞厅门口,灯影雨丝底下,依然立着一个少年,正是小棣。卷耳跳下车来,再也忍不住了,便笑盈盈跑到小棣面前,很温和地叫了一声唐先生,一面立刻伸出纤手,和小棣握了一阵。小棣骤然见卷耳和自己握手,且很亲热地叫着,心中倒不禁一怔,也不知是喜悦呢,还是惊异,反而呆呆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卷耳见他这份儿呆若木鸡的神情,早又抿嘴笑道:“唐先生,你是多早晚来的,雨下得这样大,你怎么不到里面坐呢?”小棣这才醒来似的,只觉手里捏着的纤手,其软若绵,心中不免荡漾了一下,眉毛儿一扬,忙问道:“李小姐,你怎么知道我是姓唐的呀?”卷耳听了,却并不回答,只报之以露齿嫣然一笑。在这一笑中,是包含着数月来无限神秘、真挚、多情、蜜意的会心笑。在小棣眼中瞧来,更觉千娇百媚,艳丽极了。卷耳挽了小棣的手臂,并不到桃花宫里去,沿着屋檐走了一截路。小棣奇怪极了,忍不住也开口问道:“李小姐,你到哪儿去呀?”卷耳瞟他一眼,笑道:“你别问,回头就知道了。”不多一会儿,卷耳却挽着小棣到一家门口进去。小棣抬头一瞧,见是白宫舞厅,心中还以为她是换了地方,仔细一想,这才恍然大悟,一时真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两人在场角边暗沉地方坐下,侍者泡上茶。小棣这就诚恳地道:“李小姐,你为了我,难道今夜牺牲一夜了吗?那么回头怎样……”卷耳听到这里,忙把他嘴扪住道:“一天怕什么,我因为要和你谈谈,那是怕被人家注意,说不痛快,所以特地到这里。以后你仍到那边去好了,现在我去打电话向舞女大班请假去。”小棣见她这样说,把她手儿猛可握住,两眼柔和地望着她道:“李小姐这样情分待我,真叫我到死都不敢忘了。”卷耳听了,瞅他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该说“死”字,但她立刻又娇媚笑起来,姗姗地到电话间请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