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敲了几记下课的钟,这是强民中学春假后开课的第一天,各课室里的同学,都纷纷地出了教室,聚集到草场上去,三三两两散步的散步,踢球的踢球,寂静的运动场顿时又热闹起来。那球场的尽头有一株野梧桐,碧油油的绿叶,好像张着天然的一顶伞盖,遮掩在第三教室的窗子上。那时树下的铁脚长空眼板椅上,正坐着两个学生,一个身材略高,脸儿有几点白麻,名叫袁士安,人家叫别了,都喊他“圆四开”了;一个名叫张伯平,他和袁士安都是校中著名的人物,自然免不了也有个绰号,大家都叫张伯平就喊作“摆不平”了。讲到这个“摆不平”的绰号,倒实在是个名副其实很有意义的,这为什么呢?原来伯平的两腿有些儿长短,走起路来,差不多没有一刻摆得平的,所以大家便都叫他摆不平了。“摆不平”和“圆四开”同病相怜,两人惺惺相惜,意气倒是很相投,但这两个人说也好笑,一个麻皮,一个跛脚,他们都自不量力,却也要想去追求校花“棠姜”。你想唐友华的眼界是多么高,校中同学共有三百多个,俊俏白嫩的青年同学尽多,凭什么要来垂青到这残废院里的人物呢?所以两人虽然不时地向唐友华献殷勤,所得到的回礼却是几个白眼,因此两人恼羞成怒,怀恨在心。不过他们心中怀恨的并不是这个美而艳的校后“棠姜”,却转恨到校后最要好同学半农身上去。半农他是非常用功,考试常常第一,人家和他客气些,都叫他一声“老农”。这老农两字意思,倒也是双关的。半农平日为人既然是非常俭朴诚实,而且又很知辛苦,每夜灯下温习功课,孜孜不倦。现在叫他“老农”,这“老”字固然是尊称,“农”字就是乡下的种田人。种田的农人,俭朴当然不要说了,一年到头插秧灌田,自然是非常辛苦。因辛苦而得到很好的收获,这和半农每学期考试第一,又是非常切贴,仔细想来,倒是一些不错。可见学校里种种淘气的新闻,真是无奇不有哩!要和友华交际的,第一要先有会跳舞的技能。“摆不平”别的也许还能够来一下子,只有对于跳舞一道,却是万万跳不来。一高一低走起路来都感吃力,若要跳舞,实比做活狲戏还难看。而“圆四开”虽然会跳舞,那副尊容实在是太不美丽了。讲到面皮倒也雪白粉嫩,很是漂亮,但这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妒忌他太美丽的缘故,特别地密密加上一圈圈麻点?还是他的爸妈制造他的时候,忘记了一部分的工作?因此出品虽好,未免有些儿欠缺。这样大煞风景的事,您想,他怎不要恨天怨地,同时还要埋怨他的爸爸妈妈呢?
这天放课,两个失恋人碰到了一堆,因大家在椅上坐下,大谈而特谈起来。“摆不平”一手抓着头发,一面叫着道:“圆四开,她不喜欢我倒也罢了,但像你这样漂亮的人儿,而且袋袋里的袁世凯又是‘麦克麦克’,哪一件比不上这个老农呢?她这个妮子,竟理也不理的……这真叫我代你抱不平呀!”袁士安冷笑一声道:“摆不平,你动不动就要提这些,你嘲笑我吗?可是你自己也是个落选的人呢!”张伯平正经道:“我嘲笑你干吗?我的落选是为着两只腿儿不争气。但像你不过是几点小圈圈白麻,也算不了满脸地印着许多袁世凯啦!再说在跳舞场里暗绿灯光下瞧来,完全是个雪嫩的小白脸,哪个敢说你不漂亮呢!不要说我们男子,就是舞场里几个舞伎,有几点白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可是断命这些舞客,还拼命地贴着偎着跳得热狂呢!”士安听他这几句话,真是说到自己心坎上,脸儿红了红,握着拳头,向他一扬道:“你敢再取笑我,我就捶你。”伯平忙道:“这我是真话,你别误会我吧!我们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还会再来取笑你吗?”士安听他这样说,便笑了一笑道:“既然你我是个同病人,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叫你心中也好痛快一痛快哩!”伯平心中一动,忙问道:“你快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啦?”士安笑道:“你不知道吗?这个吃豆腐的老农,面上也加了特别的商标哩!”伯平不懂,急迫问道:“你说的什么?他加上了一个什么特别商标呢?到底谁给他加上的,你快说给我听呀!”士安很得意地哈哈笑道:“你别急,他出来,你终可以瞧得到的。今天我还要给他上一个徽号,叫他‘脓小开’呢!”伯平愈加不明白了,推着他道:“这三个字算什么意思?”士安笑道:“人家叫我袁世凯,因为脸上有疤。他现在也有疤了,活像是我生的。我是老开,他不是小开吗?况且他是个没用的东西,好像一包脓,不是变成了脓小开吗?”伯平笑着摇头道:“这个绰号并不好,那么到底是谁给他……”说到这里,士安向他丢个眼色,低声儿道:“别响了,老农来了。”伯平听了,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半农齐巧从两人面前走过,匆匆到前面去了。士安问道:“你可瞧见了吗?”伯平笑起来道:“哈哈!痛快!怎么竟添出这样的一个大疤?实在比你的圈圈还难看。我想棠姜恐怕也要不爱他了,但是他的疤到底是哪里来的呢?”士安听了,哈哈地大笑了一阵,轻轻地说道:“这个事儿只有我晓得详细,第二个人恐怕一定不知道的。”伯平道:“那么你快说呀!别再卖关子了。”士安一听,早把大拇指儿一跷,说道:“不是我给他加上商标,还有谁敢这样大胆……”说到这里,又把声音放低,凑过脸去,附着伯平的耳朵,轻轻说了一阵。伯平皱了眉毛,连连叫好,等到听完,不禁乐得直跳起来,大声道:“痛快!痛快!是要这样,以后问他还敢目无余子吗?”不料两人这样地高谈阔论,哪知道隔墙有耳,所有说话,句句都给第三教室窗口内两个女生听了去。这两个女生一个叫方巧仙,一个就是鼎鼎大名的校后唐友华。这时外面已敲上课钟了,友华和巧仙遂各归座位,只见半农、伯平、士安和众同学都拥入教室来。一会儿教师前来上课,友华坐在案头上,却只管暗暗地思忖:哦!原来拿石块击半农的就是这个混蛋“圆四开”。“圆四开”,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了。这事我一定告诉给半农知道,大家来想一个报复的办法,方消我们心头之恨呢……但既而回思一想,半农是个文弱的老实人,恐怕不是他的敌手,万一再吃些眼前亏,那不是我又害了他吗?不过不告诉他知道吧,又恐再发生什么别的意外花样,这究竟如何报复他?想到这里,反觉委决不下。友华心中既然是这样的痴想,因此身子虽在课堂听着讲,那教师讲的功课,她的两耳却绝对也一些没有听到。直等第二次的下课钟响了,她才忽然计上心来,暗暗自语道:“准定就这样办,也叫他见见我友华的手段厉害哩!目前且准定不告诉半农知道。待我计划成功,半农自然会知道了。”友华自想到此,脸上便浮现了一丝笑意。
自从那日以后,友华如碰到了士安,她总向士安盈盈地嫣然一笑,同时把秋波脉脉含情地向他瞟。士安当初不觉得,后来见友华向他秋波送情不止一次,哪里还按捺得住,以为这个“棠姜”果然移爱于自己了,顿时乐得心花怒放,就也大献殷勤。友华见他果然入彀,更加装出娇憨模样,若有情若无情地和他说笑。士安以为友华真已爱上自己一个麻皮的人,竟被校后爱上,这是何等光荣的事,不免受宠若惊,士安几乎要拜倒在旗袍角下了。一天两天地过去,显见友华和士安在形式上是亲密了许多,在校园里常可瞧到两人在一块儿喁喁地说话。各人的心中都暗暗欢喜,但虽是同一欢喜,不过却有两种的目的——在士安的心里,最好彼此友谊由握手而至拥抱,再由拥抱而至接吻……在友华心中呢?却想等时机一到,来了一个痛快的报复!说起这报复的手段,真也令人笑痛肚子,这位校后唐小姐真是淘气得可爱哩!
榴花吐着血一般红的娇靥,池塘里的荷叶,张着的好像绿绸般小伞,卷着的又好像一支支的笔尖。天气是渐渐地热了起来,寒暑表已升到九十度相近。散课后的时光,也一天天地放长,人们没有一个不挥汗呼热,真所谓是“困人天气,长日如年”了。强民中学里有一个女教员,名叫岳箫凤,年纪已三十上下,她教的科目是美术。箫凤原是校长李鹤书的夫人,鹤书和箫凤情笃,不欲离开他的夫人,所以把她荐在本校里当这美术教员。那也并没十分稀奇的事。但箫凤却是个近视眼极深的人,而鹤书又是赋性风流的人,平日之间,箫凤往往把别个教员错认当作鹤书,有时还把年长的学生也错认了,所以校中就平添了许多笑话和新闻了。强民中学的卫生设备,倒是很为讲究,男女本有两间浴室。箫凤不但是个近视眼,而且又是个玉环一样的肥胖,每年一到夏天,便即香汗盈盈。校中既有浴室,箫凤又特别好洁,因此浴室里箫凤就变成了一个老主顾,差不多一天到晚要洗三回浴。第一次,是早晨到校,因为她在路上已出了一身大汗,所以是非洗浴不可。第二次,是两点钟光景,别人有课,她却没有教科。别人没有教科的也要坐着改卷子簿子,但是她却没有这些麻烦,这一个钟点,乐得浸在浴缸里去阴凉,好像是玩了一个钟点的游泳,所以又要洗一个浴。第三次,是在四点钟放晚学后,因为她要回家,在这儿洗了浴后,到家便不消再洗,或者到外面公园里去吹吹风,这是多么爽快,既省时间,又不用麻烦。这三次的洗浴,早已变成她的照例文章。鹤书也晓得她的脾气,有时瞧着校中没人,他便偷偷地到浴室里,和他夫人调笑一回,果然觉得这滋味比在家里有趣,日久倒好像成了习惯。但这个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知有一天,恰巧给友华瞧在眼里,她已好久存着要向士安报一击之仇。现在仇倒不曾报,而士安向她追求得热烈,差不多要变成弄假成真了。有时自己和士安亲热的情形被半农撞见,虽然没有十分吃醋,到底有些酸溜溜的不受用。现在看看暑假又要到了,还是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报复。那天中饭吃后,她坐在校园里的树荫下,一块大石上来乘凉,手托着香腮,凝眸沉思。约有一刻多钟,竟被她想出一个法子来了,不觉噗地一笑。正在这时,忽见士安急急从前面奔来,口中还连喊道:“我的皇后,你原来在这儿,累得我真好找啊!”友华连忙站起,笑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士安把她手儿握住,嘻嘻笑道:“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心中记挂罢了。”友华瞟他一眼,哧哧地笑。两人并肩遂在树荫下踱着,喁喁地谈了一回。最后友华把脚抵起,咬着士安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只见士安的脸上顿时显出一万分的得意,连忙笑答道:“好皇后,亲皇后,你的吩咐,我怎敢有违,一定遵时到来的。”友华眉儿一扬,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不能失约的……否则我……”士安不等说完,立刻眉花眼笑地点头道:“失约凭你罚是了。”友华露齿粲然一笑,两人方始各自走开。
天空笼罩着黑云,气候的郁闷,已达九十五六度之间。但这个热却是非常不爽快,一些儿风都没有。大家都盼望着下一场大雨,那么这天气也许能凉快些儿。谁知那天的气候,也好生奇怪,自从三点钟聚拢着一天的黑云,飞着满空的蜻蜓,直到四点钟散课,还没有下一滴雨水。同学们深恐这雨不落则已,一落下来,实在是个了不得的雷雨,走在路上,就是坐车,也有许多不便。所以大家早已鸟飞兽散似的走得一个都不剩了。箫凤这天的汗,是比往日还要流得多,只觉浑身黏黏的,实在腌臜极了。她想,这是非洗一个浴不可了,遂向鹤书叮嘱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去洗一个浴,回头大家一块儿走。”鹤书见她今天还要洗了浴再走,因急道:“你瞧瞧天色,那倾盆似的大雨,怕立刻就要落下来了。你就忍耐一下,回家去洗浴不是一样的吗?”箫凤听了,把圆眼儿一瞪,噘着嘴儿,不快乐道:“洗浴又不消多少时光,也值得阻我吗?我偏偏要这儿洗了去,你怕下雨,你就先走好了”。鹤书见夫人动怒,怎敢再一味违拗,因便满堆笑容赔不是道:“我并不是恶意,你要洗只管去洗好了。我的意思,是怕雨淋了你。回家去洗澡,你若怕麻烦,浴水我给你提,我给你倒都可以,这倒不成问题。现在也不用说了,你快去洗吧,我在这儿等着你是了。”箫凤听他说得这样体贴多情,早把怒气消了,便回眸一笑,急急到浴室里去。她因为被鹤书催过,心中不免有些儿急匆,走进浴室,就忘记关上了门,刚才把浴水放满,脱去衣衫,坐下浴盆,即有一人推门进来。箫凤赤裸地坐在盆中,那脸儿齐巧向着里面窗口,况且她是近视眼,洗浴时候,又不得不把眼镜除去。她耳中忽听有人进来,还以为又是鹤书,遂也不回过头去瞧,只随口地说道:“我叫你等一等,你怎么又这般心急呀!”箫凤“这般心急呀”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进来的人早像老虎抓山羊似的扑到箫凤身上,两手紧紧从她身背后搂过去,到箫凤的胸前两乳摸住,同时他的脸儿也贴到箫凤的脖子上去。箫凤经此一吓,口中忙连声地道:“你不要这样子呀!给人撞见了,可怎么好意思呢?”那人一听娇滴滴的话声,更加乐得心花怒放,肆无忌惮地把两手搂得更紧,又把箫凤的脸上、唇上、肩上到处吻着,只听“啧啧”的一阵声音,吻得一个痛快。箫凤冷不防给他这样狂吻,顿时全身感到了痒不可当,一面咯咯地笑,一面抬起头来,向他仔细地瞧。谁知这一瞧后,箫凤立刻“喔哟”了一声,勃然大怒,伸起掌来,拍拍地就是两记耳光。那人着了箫凤的掌颊,犹不肯放手,口中仍连喊道:“我的好妹妹!不是你自己叫我来的吗?我真想煞你了,我实在爱你,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乐意的,好妹妹!你别假惺惺地和我开玩笑了,我们快来一个……”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儿带哼,同时把一手直伸到水底里去摸索。箫凤心中又羞又急,这一气直把她恼得怪跳如雷,大喊“反了反了”,接着就兜嘴巴地向那人一拳敲去。这一下子可不轻,直将那人打得满口鲜血。那人顿时大吃一惊,立刻把箫凤细细一认。这一吓非同小可,也就不管嘴痛,大叫一声“啊哟”,慌忙反身夺门而逃。不料事有凑巧,门外齐巧又有一人轻轻走来,两人猝不及防,顿时撞了一个满怀,那来人几乎撞倒。正欲向前狂奔,身子早被来人抓住,只听啪啪的数响,早又很清脆地着了来人几个耳刮子。同时又听大骂道:“你这个浑蛋,衣冠败类,青天白日之下,竟大胆敢做出如此勾当,那还了得!”外面骂着,里面箫凤也拼命大骂。来人听箫凤也大骂,心中怒火高燃,早已拳脚交加,把那人狠命乱打一阵。那人被打得一声都不敢哼出来。正在闹得不得开交,那前面又走来两个女学生,向那发怒的人很恭敬地喊了一声“李先生”。诸位,你道那李先生是谁?原来就是李鹤书,被他痛打的就是袁士安。这两个学生呢?一个是方巧仙,一个就是唐友华。士安因中饭后在校园里碰到友华,友华附耳地和他低说一阵,就是叫他放学后到女浴室来幽会。士安当时得到这个喜出望外的密约,真是乐得一团高兴。所以单等四点敲后,待众同学走完,他便偷偷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掩进浴室。一见浴盆内,果然坐有一个精赤身子的女人,当然是把她当作友华无疑的了。你想,他原是个色情狂的少年,所以把箫凤紧紧搂住,任意抚摸,做出种种丑态来了。友华处心积虑地摆布得长久,这时才算出了一口怨气,故意又约巧仙同来瞧个热闹。那时浴缸里的箫凤,正是羞惭交迸,一面大骂,一面浴也不洗了,连忙抹干身子,穿好衣服出来。一见鹤书已把士安扭住殴打,又见友华、巧仙站在旁边,更羞得两颊血红,大声道:“这个东西非把他开除不可,女子浴室里怎么不瞧瞧清楚,就这样地瞎撞,真岂有此理。”鹤书本待还要再打,听箫凤这样说,便也把他饶过。友华恐久站引起鹤书的恼羞成怒,遂轻轻一扯巧仙,走了开去。士安见鹤书放手,早已抱头鼠窜地奔出,见友华和巧仙立在门边,嘻嘻哈哈地笑谈着,一时心中万分悲苦,意欲把自己为她受累的话告诉,又碍着巧仙在旁,眼瞧着情人,却说不得一句知心的话儿,只好自管奔出。心中的怨恨,真比刀刺还要难受。老天也真会寻他开心,他才奔出外面,齐巧一阵倾盆似的大雨,直把士安淋得落汤鸡一般。士安虽然吃着这样难堪的苦楚,但心中却还一些儿不晓得是友华有意地捉弄他呢!那时校中住宿的学生,个个已都晓得这桩新闻,有的还故甚其词,说校长夫人被学生奸去了。鹤书当时携着箫凤,回到校长室,向她埋怨道:“我劝你回家去洗澡,你偏不肯听,现在闹出这个笑话,真好不羞人!”箫凤心中也正在怨恨士安无礼,把自己奶峰乱摸,脸儿嘴唇狂吻,甚至还伸手到下面去……越想越气,越气越愤,恨不得把他咬了几口才好。今听鹤书还要抱怨自己,愈加大怒,把桌子一拍,大声道:“放屁!你教出这样的好学生,我不责你,你倒反来说我。我给学生侮辱,就是你给学生侮辱,你还不出个布告,开除他的学籍吗?”鹤书给她骂得没声口开,眼睛向她眨了两眨,遂坐到写字台边,出了一张揭示:
学生袁士安,行止不端,有玷校风,应即开除学籍。特此揭示。
校长李鹤书 六月十二日
箫凤见他写好布告,心中方才略平愤恨。但这时的大雨,又好像瀑布一般地倒泻而下,打得玻璃窗子嗒嗒作响。鹤书好不纳闷,又抱怨着道:“若早走一步,此刻不是已早到家里了吗?”箫凤在对面坐下道:“不见得吧,恐怕车子还只拉在半路上,倒还是坐在这儿好。”鹤书不语,沉思一会儿,忽向箫凤问道:“这个畜生,他在浴室中可有什么别的动作?你为什么不大声地喊呢?”箫凤听他问起这话,想着士安穷凶极恶的丑态,好像要把自己让他吞吃的样子,一时羞惭交迸,涨红着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鹤书瞧此情景,心中愈加疑惑,一时羞恶心和妒忌心勃发,紧紧追问道:“你……难道……真个地给他……吗?”箫凤啐他一口,忍不住骂声“放屁”道:“这都是你的不好……”鹤书气上加气,也就抢着嚷道:“你才是放屁!难道我是叫他来的不成?我喜欢戴绿帽子吗?我问你到底给他占去……”箫凤把桌子一拍道:“我是什么人,肯轻易……唉!你这人还要怄我气吗?假使你不催我的话,我哪儿会心急?心不急,也不会忘了下键,他这士安畜生又怎会掩进来呢?”鹤书急道:“那么他掩进后怎样呢?你快说呀!”箫凤红了脸道:“这说起来又是你不好,假使平日你不常来缠我,我早回身向他细瞧了。他进来时候,我正背坐着在浴缸里,以为又是你了。所以他扑到我身上,我也没回脸瞧他,只说‘你怎么如此性急’,不料他竟……”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鹤书脸儿变色道:“快说下去,快说下去……”箫凤羞答答道:“他紧搂我胸口,还连吻我脖子,幸而我发觉早,才给他吃了两个耳刮子……”鹤书听到此,便直跳起来大骂道:“浑蛋浑蛋!这畜生真不是人,这我简直要把他打个半死……”两人起初说得很轻,后来说到气愤头上,竟是直嚷起来。不料又被半农完全听了去,心中暗暗好笑,待吃过晚膳,便匆匆到小棣房里来告知。齐巧友华也在,两人听半农说到士安把箫凤紧紧搂住的话,大家都忍不住咯咯地拍手大笑,几乎透不过气来。三人说笑了一回,半农遂告别出来,回到自己卧室。不料才跨进房门,后面友华就蹑手蹑脚地跟来,见他一些不觉得,便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半农回头瞧去,连忙握住她手笑道:“友妹,你吓我干吗?”友华咯咯笑弯了腰,乌溜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微掀着笑眼儿道:“农哥,你知道‘圆四开’的耳光是谁送给他吃的?”半农一怔道:“不是他自己讨吃吗?他不偷偷摸摸到女浴室去胡调女人,他怎么会给校长和校长夫人打耳光呢?”友华拉他到桌边坐下,秋波盈盈向他一瞟,哧哧笑着摇头道:“不对不对,他是个报应呀!农哥,你晓得你这额上的疤是谁给你加上的商标吗?”半农不懂道:“妹妹,你这是什么话?他的报应是要想胡调女人,和我这创疤,难道有什么关系吗?我自被击到现在,还没探听出这究竟是谁和我作对。依你说来,莫不是就是他干的不成?”友华抿嘴道:“不错,你额上的商标,就是他给你挂上的。但他的耳光,也是我送给他吃的,这不是个报应吗?”半农愈加不明白了,因央求着道:“我的好妹妹,你别吞吞吐吐地只说一半了,还是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吧!”友华听了,这才附耳把自己怎样听伯平、士安的谈话,因而知道农哥被击真相,后来又怎样知道箫凤先生喜欢洗澡,所以故意约士安前去,叫他得到一个教训,也是我们出了一口怨气的话,告诉半农一遍。半农不禁拍手大笑道:“妹妹真不愧是个女诸葛,真好计策,真好痛快呀!怪不得这几月来,妹妹似乎和他很亲热的样子,原来是为我复仇,这真令我感激不尽了。但是妹妹为何事前不告诉我知道呢?”友华听了这话,不禁哧哧一笑,瞟他一眼,憨憨地娇媚道:“我知道农哥这两月里来,心中一定很有些不受用吧,但是现在一定又十分快乐欢喜了吧?农哥,对不对?”半农被她说到心坎里,一时又喜悦又敬爱,忍不住握住她手到鼻上一闻,两人四目相视,脸颊上同时浮现了一丝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