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半农是唐小棣、唐友华兄妹的强民中学同学,而且是同乡。半农学问渊博,家道贫寒,本学期的学费尚求助于友朋凑集而成。但天资聪敏,过目不忘,以故校中考试,半农每居第一。平日与小棣、友华兄妹极其投机,友华试题有答不出的时候,半农每为之捉刀,所以友华对半农尤视为唯一知己。友华好音乐、舞蹈、唱歌、美术各科,所以这四科的总平均,全校以友华为最佳。同学们以友华的美而艳,因之多有心妒忌,造作蜚语,背地里都叫她为“棠姜”。因友华姓唐,而性好交际,故以春秋时申公巫臣之棠姜目之,并取为绰号,预料其虽为美人,终必是个祸水。友华闻之,心中大不快乐,只有半农私相安慰。所以友华对半农的感情,当然较其他同学,更为密切。现在正值校中放春假,同学分好几组,有的往雁荡旅行,有的约雪山远足。半农不愿往外埠多耗金钱,遂在校中自修。齐巧小棣、友华也不回家,大家同住宿舍,倒也不觉寂寞。半农对于友华固然表示特别好感,百依百顺地对待友华,一面又致函妈妈,嘱央人向唐家求婚。小棣爸爸吟棣,知半农是个好学子弟,心中也有九分愿意。唯因友华妈妈卜氏,嫌憎半农家里贫寒,怕友华吃不惯苦,所以坚持不允。今日若花遇见小棣,对他说的婚姻大事终要问过儿女自己的一篇议论,若花没有儿女,她的思想倒比舅氏来得新哩!
小棣回到宿舍里,见妹妹还没回来,知道一定又和半农出去的。小棣的猜想不错,这晚友华和半农果然正在桃花宫舞场里跳舞。友华既然爱好交际,所以跳舞好像是个日常的功课。半农要取悦友华,所以也只好夜夜陪伴同往,习惯移人,久而久之,友华、半农便成为跳舞健将,甚至于校中随时同舞,所以妒忌两人的同学,也就一天一天地更加多了。小棣因为心中有事,明天一早还要往虹口去找小红的妈去,所以也不等友华回来,他便先自脱衣安寝。谁知这一晚夜里,友华、半农在外竟闯了一个大祸。阅者不要性急,且待作书的一支秃笔,慢慢地把它写在下面吧。
友华、半农在桃花宫舞场里狂跳了三个钟点,半农遂劝她早些儿回校去。友华正跳得兴奋头上,哪肯半途中止,况且明天又不上课,因便偎着半农身子,白他一眼道:“农哥,你真是个老农。这两天又不要你上课,就是今晚宴了一些,你明天不是照样地好睡一整天吗?”半农抚着她美发,忙赔笑脸道:“友妹,你又要这样说了。一个人夜间是不能太宴的,夜里睡不足,日里睡着,心中终好像记记挂挂地不安枕。况且这两天余寒未退,春雨又多,过于夜深,无论冷热不定,就是路上,也有许多不便。”友华坐正了身子,在桌上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咖啡,回过头来,耸着肩儿哧的一声笑道:“你我有多大的身家,绑票不见得就看中了你,你害怕,我却不害怕哩!”半农见她乌圆眸珠向自己瞟着,听她话中尚带着嘲笑的意思,本待向她责罚几句,继而回思一想,友华究竟年纪还轻,而且她平日什么话都说惯的,我何苦和她生气?再说她现在到底还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又怎样可以得罪她?因此也只好忍耐着,低头不语了。友华见他忽然显出纳闷的样子,心里也自知失言,不免使他感到有些儿难堪,因把纤手又扑到半农肩上,望着笑叫道:“农哥,我知道你并不是要回校,实在是这儿有些玩厌了吧,你要不要到新鲜地方去玩一会儿呢?”半农忽见她又这样柔媚和悦,向自己亲密地说话,心里愈加觉得她刚才的话完全是出于无心,因忙又握着她手儿,诚恳地答道:“好妹妹,你喜欢到哪儿去玩呀?我是没有不奉陪你的!”友华眉儿一扬,咯咯地笑道:“我们溜冰去,你可赞成吗?”半农点头道:“妹妹喜欢怎样,我都赞成。不过至多再玩半个钟点,我是一定要回校的。”友华拍着他肩儿笑道:“农哥,你别这样胆小,回头终不叫你少半根汗毛儿回去是了。”说到这里,又咯咯地笑了一阵。半农见她这样娇憨天真模样,握起她手儿,在鼻上闻着,也哧地笑了。
这时场上的灯光正黯沉沉的,瞧不清人面,台上的爵士音乐是奏得那样兴奋热狂。友华付去了茶资,挽着半农的臂儿,走出了舞场,便从右首穿过去,顿觉眼前大放光明,接着便听有一阵嘻嘻哈哈的男女笑声从场内发出,同时又听得似雷响的声音,这大概就是溜冰鞋擦在地上的声音了。两人走进里面,只见那溜冰场的布置和跳舞厅的设备,又是另一境界。场内正有许多情人一对对携手同溜,或则面对面地溜去。两人先在圈子外瞧了一会儿,早已心痒起来,遂也套上冰鞋,加入同溜。先由东西分开,后再由南北合拢,好像身在冰地,不翼而飞,旋转都能如意。溜了一会儿,果觉周身血脉流通,香汗频添。半农这时已觉渐渐地支撑不住,瞧瞧手表,已指在十二点光景,因通知友华。友华到此,也颇乏力,大家便尽兴而返。友华尚欲到广东馆子去消夜,半农说:“刚才我吃了一客云腿吐司,倒并不饥饿,妹妹如饿,就去吃些儿好了。”两人一壁走,一壁已出了桃花宫舞厅的大门。那时马路上虽然停着许多汽车,可是转了一个弯,早就没有半个行人,透现着夜色是已深沉得久了。
友华挽着半农的臂膀,正在绿叶飞舞的树荫下踱着步子,深情蜜意地情话喁喁,很得意地向前迈进。不料在短墙的角子上,突然奔出一个西服壮汉,手中擎着一块尖棱棱三角大石,猛然向半农的脸上迎头痛击。半农大叫一声“啊呀”,身子便向后斜倒。友华万不料斜岔里有人狙击,心中大吃一惊,不期然地也大声狂叫。但时在午夜,这儿并没有巡捕,两人虽然竭声地呼喊,却是并不见有一人走来。友华以为那西服壮汉是劫财而来的,谁知他一击之后,早把身子窜入树荫底下,向西狂奔逃去。友华见不是劫财的人,心中好生奇怪,急忙向前仔细瞧去,虽在月光之下,却是瞧不清楚那人是什么样儿,况且心中惊怕,更没有理会到了。慌忙俯下身去,扶起半农,向半农脸上一瞧,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竭声地叫起来。原来半农的脸上,鲜血直淌,为状至惨,且口中又不住呻吟喊痛。友华吓得魂不附体,心中又别别跳个不住,诚恐伤及脑体,这这……他性命就完了。想到这里,几乎急得哭出来,附耳大叫道:“半农!半农!你到底怎么样了?”只见半农双眼紧闭,脸色灰白,半晌始低低哼道:“我真……痛……死……了。”友华一面把他身子紧搂在怀,因为半农他已痛得站不住,一面把自己的手帕,给他拭去血渍,按住创口。但那血还不住地流出,把那按着的手帕,竟全块变成了红色,早已渗透了鲜血。友华正在双泪直流,无可奈何的当儿,耳中忽听得一声汽车的喇叭,友华慌忙大喊救命。汽车上人听有女子喊声,连忙把车停住,跳下一男一女,年纪也是很轻。友华不及告诉详情,先央求把伤人送往医院。男女青年两人,当即一口答应,并相帮扶着半农上车,吩咐车夫立刻开到医院去。友华见两人这样热心,心中实在感激得了不得,因向他们叩问姓名,方知男的叫苏雨田,女的叫辛石英,他们原是姨表兄妹,也是方从舞场里出来回家的。辛石英也还问了两人姓名,并问道:“唐小姐,这位龚先生怎样受伤的呀?”友华慌张着道:“我们也刚从溜冰场内出来,意欲穿过一条马路去叫汽车。不料正在这时,突然从斜岔里奔出一个强徒,掷来一块大石,把他击伤了,倒并不是枪弹伤的。”雨田奇怪道:“这强徒既不是劫财,他目的难道就在击伤龚先生吗?”友华被他一提,也觉稀罕,心中纳闷道:“我们还都在校中求学时代,哪儿来的仇人呢……”雨田心想,这也许是有酸素作用,但嘴中却不便说。一会儿汽车早到密达医院,辛石英和雨田又帮着扶下车厢。大家到了诊治室,雨田和辛石英方始握手别去,友华连连道谢不止。这时便有值班医生,替半农洗去血渍。只见他额旁有很深的一个创口,视察之下知尚未伤及脑骨,遂向友华道:“这位先生真好幸运,若再偏一些儿,就是太阳穴的致命伤。现在这个伤是并不妨害生命,只需住院三四天,创口就可平复。”友华听了,方始安心。但瞧了这个深深创洞,心里又十分悲伤。当即陪半农到头等病房,先付了二十元医费。半农自经石块一击,当时神经麻木,毫不觉得。后被友华用手帕给他掩住创口,他倒反觉得脑门痛如刀劈,一刻都忍耐不得。这时经医生诊治,服药止痛,神志顿觉清醒,疼痛也比较好些儿。他见自己睡在这么清洁一间个人病房里,又见友华坐在床边,脸上尚挂着丝丝泪痕,心中非常酸痛,伸过手去,拉了友华的玉手,低唤道:“妹妹,你别急,我此刻痛已好了许多,大概是不要紧的了。只不过劳苦了妹妹,我心里实在很对不起你。”友华见他受了这样痛苦,反来安慰自己,心中真是无限感激,倒不觉又淌下泪来。半农又道:“妹妹怎么哭啦……友妹,怎的把我睡到头等病房来呢?那不是太花费了吗?”友华听了这话,心知他是个俭朴青年,因低下头去,吻在他的颊边安慰道:“农哥,你这些别管它,我已给你付好一切费用了。农哥你怎么反而对我不起呢?这完全是我的不好,当时我若肯听从你的话,早些儿回校去,哪里有这个祸事?现在哥哥受此飞灾,我的心里倒真的万分不安呢!”半农忽然被她樱嘴吻住,只觉得细香扑鼻,甜入心房,不免荡漾了一下,哪儿还感到痛苦,真是受宠若惊,喜上眉梢,忍不住伸手抚着她的美发,微微地笑了。友华纤手抚着他的面颊,明眸凝视着半农,表示无限的柔情蜜意。这时半农忽又触动了心事,便对友华问道:“刚才那人用石块打我的时候,妹妹可瞧清楚他的容貌?”友华道:“我见哥哥受伤,一心只顾哥哥,哪有工夫瞧他?况且树荫暗淡,连他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都没瞧清楚哩!”半农道:“我跌倒在地,还听得出狂奔的脚步,是个嗒嗒的穿皮鞋声音,过后我就糊涂不省得了。但他既不是为了劫财,当然并非强盗。这样瞧来,那人竟是和我有很深的怨仇,否则何以无故地要害我。不过我自想平日没有和人过不去,这事倒透着有些儿稀奇……”友华听半农这样说,一心又想着苏雨田的话,自己想想,也觉疑惑不定,不过这事也有不对地方,若是有怨仇的话,他为什么不在白天里前来报复?再说他又何以知道我们是走这条马路,他就预先伏在那边?倘然我们不向那边走,他不是白费了许多心思吗?想来想去,倒实在想不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然“哦”了一声,理会般地道:“是了是了!农哥,我想这不一定是出于误会的,他也许并非和我们有仇,黑夜里不是认错了人吧?”半农听她这样解释,倒也颇觉有理,不过仔细想来,这人绝不会如此鲁莽,因摇头道:“这话也并不尽然,我说他也不是专门寻仇来的,因为他行凶的器具不是手枪和刺刀,却是块石头。可知这人一定和我们在溜冰场上遇见的,他便预先伏在那里,因身边并没带着凶器,就在地上随便拾起一块锋利的大石,向我们猛击了。但那人究竟是谁?和我们有何怨仇?我却始终想不出来了。”友华道:“这人是谁呢?我想来想去,和哥哥有怨仇的人,实在没有一个呀!”两人研究一回,仍是想不出哪个,人倒疲倦极了。半农见她连打呵欠,因含笑道:“今夜妹妹怎样呢?权且一床上睡一宵吧!”友华听了,红晕着颊儿,嫣然一笑,就和衣倒身睡在半农一头了。半农心里非常兴奋,心想:最好将来果然有和她同衾共枕的一天,这我是多么幸福啊!因忙又柔和道:“妹妹,现在虽然春天里,夜上到底还冷,你别着了寒,还是我分一些被儿你盖吧!”友华不答,只望他憨憨笑。半农知她害羞,但只需自己并无恶意,那是不要紧的。因把被儿掀了一半过去,盖到友华身上,同时自己转了个侧,把背向着她。友华见他如此多情,芳心一动,愈加感激,倒反而伸过纤手,去抚他的脸颊。半农觉得柔若无骨,被她热烘烘地按着,心里真有一阵说不出快意的滋味。但不到五分钟后,两人却都已沉沉入梦乡去了。
第二天早晨,看护来给半农换药膏,见两人并头还睡得很香甜,忍不住噗地一笑,伸手把友华身子轻轻推醒。友华微睁明眸,见床前立着一个手捧药水的女看护,向着自己微笑,顿时羞得满颊红晕,慌忙掀被下床,伸着两臂,打了一个呵欠,瞧着窗子外的太阳,早已晒到对面马路上的洋房,差不多已有半墙头多高了。心知时已不早,生怕哥哥出去,因回头去向半农说话,见看护正给他裹扎的绷带解散,调换药膏。半农则紧闭两眼,眉毛皱起,似乎感到很痛的模样,因也不和他说知,就匆匆自到电话间里去打电话给小棣。谁知校中茶役回电,说唐先生一早已出门去了。友华以为哥哥昨夜不见我回校,心里着急,出外去找寻自己,谁知小棣是乘电车到虹口找小红的妈妈去了。
这是一个虹口的工厂区,四周是静得一丝儿声息都没有,天空暗沉沉的,怕还没十分发白。桃叶坊十二号的后门口,有一个西装少年,正在探头探脑地询问叶小红的妈妈是不是住在这里亭子间里。那时灶披间里即有一个头发蓬松,两眼高低,脸色黄瘦,身穿蓝布衫裤,好像工人模样的人来,向小棣问道:“你找谁呀?”小棣见那人一脸横肉,五官不正的脸儿,心中倒是一跳,因忙叫声老哥道:“我是找叶小红的妈妈,她可不是住在这儿亭子间里的吗?”那人听了,直了脖子,沉吟一会儿道:“你问的是不是在秦公馆当使女的小红妈吗?”小棣道:“正是!正是!”那人“哦哦”的两声,把小棣上下又细细打量一会儿道:“先生贵姓?不知找她可有什么贵干呀?”小棣见他盘问得如此详细,还道他是小红家的什么人了,因忙道:“我叫唐小棣,秦公馆里太太,是我的姑妈,我见小红的妈,有话面谈。”那人一听,早忙堆着哭里带笑地叫道:“原来是唐少爷,失敬得很!请你里面坐一会儿吧!这地方实在肮脏得很,里面不方便,我们还是到门外谈两句吧。小红的娘是已上工厂里做工去了,她要到晚上九时才回家,这两天厂里忙得了不得。唐少爷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好了,我可以给你传话的。”小棣听了,暗想:我这样早赶来,她却已进厂去了,这真是不凑巧得很!因忙道:“你这位叫什么?是不是小红家里人?”那人又笑道:“我叫李三子,和小红妈是同在一厂里做工,不过我是专管送货的,和她天天有得见面,你有话我可以告诉她。”小棣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因为小红记挂她妈,托我特地来望望她,不晓得她近日身子好吗?”李三子听到这里,不禁一笑。小棣这才理会,自己是个爷们的身份,却给一个婢女当差使,这就无怪他要笑了,因又道:“既然她已到工厂去,下次再来吧!”说着,便和他点了一下头,回身就走。李三子还打着哈哈道:“唐少爷是贵人,倒叫你老远替小红来望她妈,真对不起得很!晚上我和她说吧!”小棣并没回答,步伐是相当地跨得很快,因为他觉得李三子这话,颇觉有些儿刺耳。
小棣一路走,一路想,这李三子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这人真可恶得很。但想着了妹妹,昨夜她竟不曾回来,那么她和半农定在外面开旅馆了。唉!妹妹这人似乎也太不知廉耻了。这时候不知有没有回校,若还没有回来,那姑妈今天叫我和妹子到她家里去,这叫我哪儿去找她?假使姑妈问我妹子为何不同来,我怎样对答好呢?若从实告诉了,这不但妹子名誉扫地,就是我自己也要受姑妈埋怨,万一再给爸妈知道,那更是了不得……小棣想到这里,心中别别乱跳,急急坐车回校。谁知到校一瞧,不但妹子和半农仍没回来,连校役都跑得一个都没有了。全校鸦雀无声,寂静得了不得。小棣没法,只好自己坐车到姑妈家去,坐在车中,暗暗地思忖,姑妈她若问起来,我是只得圆一个谎了。这时差不多已十点光景,街上车马不绝,来去行人很是拥挤。不多一会儿,早到门前,小棣付去车钱,敲门进内。只见姑妈和小红正坐在书房里聊天,见小棣进来,便开口问道:“你妹子为什么没有同来呀?”小棣听果然姑妈问起妹子了,因忙答道:“妹妹和一个同学有事约出去了,大概下午要来的。”若花笑道:“我猜你妹子是一定约着龚家的孩子出去了是吗?”小棣倒料不到姑妈一猜便着,不禁红了红脸,微微一笑,却没回答。小红早已端上一杯茶来,小棣连忙接过道谢。小红对他盈盈一笑,便拿着揩布抹桌上的灰去了。若花指着写字台上报纸道:“棣儿,你姑爹也出去了,你嫌寂寞,你瞧会儿报解闷吧。陈妈请了两天假,我是要到厨下去料理料理哩!”说毕便站起走了。
小棣见室中没人,且不瞧报,伸手将小红身子拉来,向她耳边低声道:“小红,今天一早,我是已到桃叶坊去瞧过你妈了。不料你妈已上工去,遇见一个眼睛高低的男子,他说叫李三子,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来望望她妈,他告诉我你妈身体很好,叫你不用记挂的。”小红听他真的去过,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同时又有无限喜欢,把脚儿跳两跳,满堆笑容谢道:“表少爷!你真是个好人,我妈妈若知道了,她心中不知要怎样感谢你哩!”小红说着,握了他手儿紧紧不放,秋波望着他脸儿只是哧哧地笑。小棣见她这份儿娇憨模样,可见她内心一定是有无限的快乐。愈瞧愈美,愈美愈爱,忍不住把手儿握到鼻上去闻着,同时又搭讪道:“小红,你这个李三子可认识他吗?”小红并不挣脱,柔顺地尽让他闻了一回,因怕太太进来,便忙挣脱了,退后一步,向他瞟了一眼,抿嘴道:“这个李三子吗?他本是苏州种田的,因为他好赌成性,背了一屁股的印子钱,连种田的牛都被人牵走了,家里棉被衣服也当光吃光。在乡下真正度不下去,只好携着女儿,偷偷地到上海来了。说也奇怪,李三子自己生了这么一副鬼脸,他的女儿倒是个挺漂亮的模样,半点儿也不像她的爸爸。但是可惜得很,听说她在十六岁那年,竟被李三子押到堂子里去了。”小红说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像代他女儿抱不平的样子。
小棣正欲再问,忽听若花的咳嗽声,小红连忙执着一把扫帚,到客室里去打扫了。小棣遂也翻着戏报瞧,见姑妈进来拿着一方火腿,又匆匆到厨下去。小棣因忙又站起来,探首到客室,向小红招手。小红一见,便又笑盈盈地走到小棣面前。小棣见她小巧玲珑,像黄莺儿那样地跳来,一心爱极欲狂,便伸开两手,把她拥到怀里,把嘴凑到她的唇上,正待亲亲密密地接一个吻,不料天井里又听一阵脚步声。小红心中大吃一惊,慌忙把他推开,退在旁边,故意高声地喊道:“表少爷!你的茶恐怕冷了,我给你换上一杯吧!”小棣望着她噗地一笑,连忙也退到写字台边,把报纸翻开,装作看报的神气。就在这个时候,外面走进一人,正是姑爹。小棣暗暗叫声好险,心中犹忐忑不定,一面忙站起,喊道:“姑爹回来了。”谁知可玉见了小棣,劈头地就说道:“你们年轻的人,真是荒唐……”小棣、小红一听这话,顿时脸儿失色,一阵红一阵白起来。可玉接着道:“棣儿,你这件事总也该知道,你妹妹和半农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啦?”小棣、小红到此,方知并非自己的事。小红芳心略安,就悄悄地溜走了。小棣惊魂稍定,但妹妹到底又和半农怎样了?难道两人在外面开房间,被姑爹撞见了不成?因忙道:“妹妹怎么样?我实在并没知道呀!”可玉立刻翻开报纸,指着一则新闻给小棣瞧道:“你瞧吧!我在朋友家里,翻翻报纸,不料竟翻出这个新闻来。你妹妹真也荒唐透顶了,怎么深更半夜地同男子在马路上走,倘使给你爸妈知道,这还了得!”小棣随着他指着的地方瞧去,不禁也“哟”了一声叫起来。你道这个新闻是登在哪版,原来是登载在《舞国春秋》里。小棣忙低头细瞧,那若花却又笑盈盈地进来,心中还只顾说道:“小红这妮子,你也一天一天大了,烧菜也该注意些,这个火腿炖童子鸡是要越烂越有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