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华自加入白宫舞厅伴舞,不到几天,个个都晓得有一个爱克斯小姐,是本宫第一个红星。因友华不但容貌出众,舞技出众,且又喜于交际,谈吐流利,没有一样不在众舞女之上,所以大红特红。差不多白宫里几个红舞星,个个都望尘莫及。友华心中高兴,遂也自居是天之骄子,高视阔步,把别人都不瞧在眼里。这天晚上,友华进舞场里来只见舞客比往日的多了一半,差不多每个台子都已坐满了人,心中很是奇怪,遂问旁边一个舞女,那舞女指着场中一块布告道:“你瞧吧,是你的劲敌来了。”友华听了,慌忙抬头瞧道:
本宫今晚十二时特请海外回国晚香玉女士表演人体美,种种姿势!肉感!香艳!神秘!兴奋!无不惟妙惟肖。欢迎来宾!友华瞧完,心中暗想:这个晚香玉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等会儿倒要仔细瞧瞧她了。原来香玉自被阿金姐用钢针刺伤屁股后,足足养息了两个多月,方才慢慢地痊愈。阿金姐因时隔两月,所以假向舞场说,香玉曾出洋表演人体曲线美,这次回国表演。因此舞场当局就利用肉的魔力,引诱舞客,大登广告而特登广告。果然上海这班色情狂的少年男子,好像苍蝇见糖似的飞了拢来,把整个舞场拥挤得水泄不通。这夜舞客更是兴奋得了不得,差不多每奏一次音乐,舞池里终是挤足。这样直到十二点钟,全场顿时大放光明,众人知道就要表演人体美了。舞客纷纷各归座位,舞女亦个个要一睹同性的肉体曲线,全场百千道目光都集中在场上,含着一种奇异不可思议的感想。人头虽然拥挤,人声却一些儿不嘈杂。不多一会儿,全场灯光突然又熄。各人的心头,别别乱跳,猜想这次电灯亮时,那香玉小姐的肉体,定然暴露无遗,大家聚精会神地可以瞧一个痛快。果然音乐台上放出一道银色电光,电光圈里亭亭玉立着一个女郎,肌肉丰满,艳若桃花。每个人的心里跃跃不定,但定睛瞧去,却都大失所望。原来香玉的胸儿臂儿腿儿虽然白嫩真的像块香玉,但她的乳部上,依然有两个亮晶晶的奶罩覆着。腰间连胯间也仍旧系着亮晶晶的三角罩儿,不过比寻常所占地位小些儿,那个罩是恰恰覆盖在女性某一部上。这种肉体展览,别的地方也曾瞧见,没什么稀罕。今天所以这样拥挤,来者都是瞧这个不容易瞧到的肉体,谁知依然未窥全豹,众舞客都不觉有些无聊。但在无聊中还是带着热烈的希望,因为这是第一幕,尚有不少的幕数未表演,也许精彩的在后头。场上直立一幕完了,银色灯光又要熄一熄,下一幕表演的是卧的姿势。以下是采花的姿势、捉蝶的姿势,直到舞蹈的姿势。这一幕总算够人刺激,只见香玉在场上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臀波的播动、乳峰的颤抖,直把众人瞧得目定口呆,全身的细胞都紧张得了不得。虽然不曾全裸,已觉得人人满意,个个兴奋。但表演尚未完结,希望终不能算尽,在舞客的心里,最好有更进一层的演出,以一快眼欲。最后一场,果然又不用银色电光了,全场也不黑暗,只用一片暗绿的灯光。这时众人的目光更炯炯有神,异常紧张,以为人体美一定要赤裸裸地暴露了。果然不出人之所料,香玉小姐的全身,已是一丝不挂,没有了奶罩,更没有了三角形的阻碍物。不过身体是侧面地立着,那人面桃花依然向外,掀着笑窝儿,秋波脉脉含情地波动,好像是在勾人魂魄。其实香玉的内心是非常痛苦,她在嘲笑这一班男子太色情狂,太醉生梦死。但是众人没理会她的意思,以为她的笑是娇媚的诱惑,个个伸长了脖子,都在说“怎不回过身儿来”。但众人虽然瞧不到桃花洞口芳草鲜美的妙处,那一种色授魂飞的情形已是丑态毕露,好像是仲夏的狗舌,伸得馋涎欲滴。等到侧立的姿势转身过去,把那整个滚圆富于弹性的臀儿,向众舞客做一个告别礼时,那全场的灯光早又熄灭了。待灯光复现着一片红色,那场上早没有了香玉。众人回忆方才情景,好像瞧一座意大利的石刻像。舞女们个个都满颊通红,当然她们觉得这是十分羞涩的事。尤其是友华,她觉得这是女子降落自己的人格,太以不顾廉耻,这简直是变相卖淫,因此脸上除了一阵热辣辣的红晕,同时心头激起了无限的愤恨。这时却听身后又有人纷纷议论,一个道:“这位香小姐的肌肉到底白胖,不要说同她真个销魂,即是用手去摸一摸,真也是艳福无穷呢!”一个笑道:“你真是个近视眼,她哪儿全裸着,她身上还穿着绝薄的纱汗衫裤儿呢!倒是刚才戴奶罩、系三角短裤的时候,其余肌肉真的裸着哩!”一个又笑道:“香玉小姐身体的肉,没有一处不白嫩可爱,但是方才屁股向我们告别时,我却瞧着她屁股有一点点的麻皮呢。”这一句话,说得大家咯咯地笑个不停。友华听了,愈加气愤,遂离开座位,到账房把舞票换掉了,匆匆回家去。
从此以后,香玉的名气便一天一天地大起来,几乎没有一个不捧着她了。各舞刊上差不多天天有皇姨香玉的消息。爱克斯见捧她的人都逐渐改少,就是有,也不比前热烈。但自己恋人原是半农,只要自己生活问题能过得去,也不想有什么人来捧自己,所以心中对于香玉也用不到妒忌两字。这天爱克斯刚进舞场,到更衣室去更衣,齐巧晚香玉从里面出来,两人撞了一个满怀。因为两人的座位一个在场西,一个在场东,平日很少碰面交谈机会。这时两人一撞,都“啊呀”一声,连忙抱住,两人抬头,四目相接,不禁都又“咦咦”起来。爱克斯道:“你你……不是小红吗?”晚香玉也急道:“你……不是友华小姐吗?”两人都叫出了真姓名来。友华连忙把小红的手拉着,走到墙角旁边的黑暗里。友华问道:“小红,你怎的背了太太逃走,到这儿来做舞女呢?你晓得太太是多么记挂你,老爷也曾给你登报找寻。还有我哥哥,也想得你好苦,你狠心呀!”小红一听表少爷想得自己好苦,心中无限酸楚,眼皮儿一红,那泪早已滚滚掉了下来。握着友华的手儿,细细地哭诉着自己怎样受骗经过,以及种种受苦的话告诉一遍,并又淌泪道:“华小姐,你千万要设法救救我呀!本来今夜我可跟你走,现在他们已派人管着我,我实在已变成了一个失却自由的犯人了。”说着,又苦苦哀求救她。友华见她说得可怜,因连连答应道:“你放心,再静静地耐几天吧。我准定给你告诉姑妈去,定把你回复自由便了。”小红满心欢喜,猛可地抱着友华,吻了一个香吻,表示无限感激,方始各自走开。
小棣这时已在一个报馆里当助理编辑,所以每日要到报馆去接收各稿,晚上交给总编辑。因此小棣早晨九点上报馆,友华正睡得浓,小棣回家里来,友华又上舞场里去,兄妹办公时间相反,所以见面谈话的时候简直没有。这夜友华回家,已是子夜两点,要想把小红事告诉小棣,偏他又睡得正浓,而且自己亦已倦极,遂也倒头便睡。等到次日醒来,小棣又早到报馆里去。友华只得先到可玉家里来。若花一见友华,便“啊哟”一声问道:“华儿此刻打从哪儿来?你们究竟到苏州去过没有啦?你校长告诉我,说你在做舞女,现在到底有否还在过这生活?还有你哥哥呢?你们两人到底住在哪儿呀?”友华见姑妈这份儿急的样子,正要告诉,忽见可玉也从外进来,友华因又叫声姑爹,可玉也追问友华和小棣近况。友华因圆半个谎道:“姑妈,您放心,我现在和哥哥是都在新新报馆里办事,他是做助理编辑,我是校对,所以一些儿都没有空。我们苏州并没回去,舞女也早不做了。我想姑爹姑妈待我的好处,我是终身都忘不了的。但一个人在社会上,终要自立,那才有意思。侄女虽不肖,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情愿姑妈骂我不听话,不愿依赖他人的。”若花见她虽然有三个月没来,但身上果然很体面,料想在报馆办事不会错,心里倒也放下一块大石,因劝着道:“你姑妈家里和自己家是一样的,你这妮子怎么这样拗执,你有了事干,也该早来告诉一声,累我时时记挂在心,你真也太孩子气了。”友华听姑妈家和你家一样的话,颇觉触心,眼皮一红,泪眼盈盈地哭道:“我哪里还有家吗?姑妈,你也快别提这些了。”若花听她这样说,心中也甚觉感动,忍不住叹口气。可玉道:“那么你和哥哥现在住哪儿?”友华拭泪道:“在马浪路十九号亭子间,虽然很苦,精神上倒很快乐。”友华原是好强的性子,她因为说出住的是亭子间,生怕被人讥笑,故而说一句很快乐。若花知道她的脾气,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怪她既然不来住,也该常来走走。友华道:“今天我有一桩事儿,特地来告诉姑妈,不是她说得可怜,我还懒得走呢。”若花、可玉不约而同地问道:“什么事儿呀?你快说吧。”友华道:“就是这里的婢子小红,她告诉我,说她被李三子骗去,现在卖到贝叶里十五号赵阿龙那里。阿龙有个姘头叫阿金姐,是有名的雌老虎,小红被她痛打了几顿。小红受不过苦,也曾经上吊寻死,不料又被救活。她嘱我通知姑爹姑妈,赶紧设法去救她,须要秘密,切勿走漏消息。”可玉、若花骤然听了这个消息,顿时都呆了呆。若花忙道:“你这话真的吗?怎样碰到她呀?”友华道:“在跳舞场里瞧见她的。”可玉也道:“咦!她怎么会到舞场里去呀?不知是什么舞场?”友华道:“在白宫舞厅里,最近她还在表演人体美,据她说是阿金姐押着强迫她干的。”若花忙又问道:“什么叫人体美?”友华道:“就是全身一丝不挂,立在场上,表演她人体曲线美呀!”若花听了,直羞得脸儿通红叫道:“啊呀!要死了!叫一个少女脱了衣裤,给大众瞧看,这样羞答答的叫这孩子又怎好见人呢?”可玉急道:“我在报上瞧见广告上写的是晚香玉小姐呀!”友华点头道:“不错,晚香玉就是阿金姐给小红改的化名。”可玉气得铁青了脸儿,顿脚大怒道:“我立刻报捕房去,办他一个拐卖人口的罪名。”若花见可玉气得这样,因劝阻道:“急事缓处,不过贝叶里十五号的住址,倒不要忘了。我的意思,还是明天一早去办吧。”可玉只得罢了,仍旧坐下道:“这晚香玉名字,在三月前就在报上发现了,早知就是小红的话,我们就可以叫捕房去捉了。”若花道:“这当时哪儿知道呢?”友华见使命已完,因站起道:“我要上报馆办事去了。”若花道:“已十一点多了,吃了午饭去怎样?”可玉也留,友华却不过两人盛情,只得坐下,吃了午饭,方才别去。
那晚星月皎洁,阿龙喝醉了酒,因他身胖怕热,虽时已新秋,他却仍掇了一把藤椅子,放在自己家的大门口,倒身躺下,呼呼地熟睡去。不料正在睡得甜蜜的当儿,突然从弄外奔来一人,手持斧头,跑到阿龙身旁,一见四下无人,便即手起斧落,狠命地斫了下去。阿龙负痛,怪叫如雷,朦胧中从椅上跳起,睁眼见斫自己的却是李三子,一时虽然疼痛,咬紧牙根,他便血淋淋地直奔李三子扑去。李三子向弄口逃奔,阿龙在后追出,口中还大喊捉强盗。当时恰有一个巡捕走过,便将李三子一把抓住。阿龙到此,再不能支住,便也跌倒在地。巡捕因一面把阿龙车送医院,一面把李三子带入捕房,临时讯问他姓名、籍贯、年龄,并因何事暗杀的话。李三子当时毫不畏缩,侃侃而说道:“我叫李三子,苏州人,今年四十一岁,和袁士安是同乡。士安于六月十八日夜间十二时,在大西路口给赵阿龙手枪打死。我因方从赌台出来,所以亲眼瞧见,现在我要劈他,就是给士安报仇。不料劈不中他要害,我心中真好恨啊!”捕房方面当时把李三子口供录出,一查六月十八日报纸,果有大西路无名男尸被人暗杀的事,原来就是阿龙所干,一桩案子化成两桩案子。一面把李三子移送法院审办,一面派探捕到医院来看守阿龙。阿龙被斫并非致命伤,一到医院,经医生施用手术,止血消毒,说两三日后便可出院。阿龙因托打电话通知阿金姐。阿金姐得此消息,急急赶来,两人相见,详述被斫原因。正在这时,探捕到来,说明这事,定明后日需带阿龙入捕房审问。阿龙心知暗杀士安的事被李三子说破,心中虽然焦急,但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只好挺吃官司。阿金姐一听李三子已经说穿暗杀的事,心中大吃一惊,便呜呜咽咽哭起来。阿龙还道她是因自己受伤和吃官司而伤心,所以倒反劝她安心回家去。其实阿金姐哪里肉疼阿龙受伤和吃官司,她唯恐李三子再供出别的事来,和自己有连带关系,那不是要受累了吗?她岂真是爱惜阿龙呢?
天下的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阿金姐回到家里,一夜未睡,到了次日,正在愁苦得饭也吃不下,突然女仆脸色慌张地奔上来道:“太太不好了,楼下来许多巡捕和探长,说要见太太。太太,你快下去呀!”阿金姐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吓得浑身乱抖,上下排牙齿几乎咯咯相打起来。心知我果然被阿龙连累了,这事怎么办?但若不下去,他们势必走上来,那床上还摊着烟盘呢!没有法想,只好硬着头皮走下楼来。那个探长一见阿金,便即上前一把扭住,大喝道:“你可就是皮条阿金吗?”阿金姐怎经得他似狼似虎的吃相,早吓得面色灰白地承认道:“小妇人就是……”探长又道:“这儿可有个小红舞女吗?”阿金姐还想赖去,摇头道:“并没有呀!”话还未完,只听啪啪的两响,阿金姐的颊儿早已着了探长的两个耳刮子,圆睁环眼,大声喝道:“我已调查明白,小红就是晚香玉,晚香玉就是小红。好个刁妇,小红既没有,那么晚香玉可有吗?你再抵赖,我打死你!”说着,挥起蒲扇样的手儿,又要打下来。阿金姐见再也不能抵赖,她还以为是李三子招出的,心中暗想,推其原因,最不好是阿龙。阿龙暗杀士安,偏被李三子瞧见,因此时常来要挟借钱。阿龙被他缠不清,那天回绝了,所以李三子又来用斧头劈阿龙,因此又晦气我也连累在内,引出拐卖小红的事了。遂只好把罪名推在李三子身上道:“先生,你别打,我从实告诉你是了,晚香玉是有的,这是李三子拐来的,我原不知道。他因为时常向我借钱,我被他借怕了。那天他又向阿龙借钱,阿龙不答应,他怀恨在心,所以拿斧头来斫阿龙了,还要咬阿龙枪杀人,他这话都是假造的。”探长听她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大套的话,倒弄得莫名其妙。原来这个探长姓王名志铭,原是可玉报告巡捕房,叫他来捉阿金姐和李三子的。阿龙又是另外一件案子,阿金姐误会了,还道是连带关系的,所以只管缠夹二先生似的说着。无怪志铭要听不懂了,因大声道:“你噜噜苏苏地说什么?不要活见鬼吧!你快把这个小红交给我带到秦公馆去,小红是秦公馆的丫鬟呀,你难道不知道吗?”阿金姐吓得跪下来央求道:“王先生,你别发怒,我现在情愿把小红给你带去。至于拐骗一层,还请你着落到李三子身上去,小妇人是冤枉的,请您原谅着我吧!”说到这里,已是叩下头去,一面伸手到袋里去摸索。志铭心知有些道理,故意去拉她,把身背对着后面几个巡捕,果然阿金姐在袋内摸出一叠钞票,偷偷地塞进志铭手中。志铭趁势藏入袋中,一面把她拖起,一面故意又大声喝道:“快起来吧!你再不去叫小红出来,当心吃生活。”阿金姐见他已接受钞票,心中放下了一半的心,以为只要香玉领去,自己是不用办了,遂连连答应,着人把香玉从亭子间喊出来。不料志铭见小红叫出,顿时又铁青面皮,翻下脸儿不认人,取出带来的洋铐,把阿金姐锁起,回头一声叫带去,四个巡捕遂把她押了就走。香玉不知何事,急得花容失色,后经志铭告知原因,方才转悲为喜,高高兴兴地跟着王志铭探长到巡捕房里去。到了巡捕房,见可玉早已等在那里,小红一见,便抱头大哭。捕房略略审问一遍,便转送法院,推事见阿金姐当即供明,遂把小红由可玉领回。阿金姐暂时收押,改期再审。阿金姐因是个吃黑饭的人,况且阿龙亦已犯罪,家中诸事哪儿放心得下,因此上下竭力打点,总算用五千块钱,方才暂时缴保,随传随到。不过阿金姐已在拘留所里关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放出。
阿金姐被王志铭探长捉了去,卷耳正在楼上睡看,一听这个消息,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阿龙阿金姐都已犯罪,喜的是香玉妹妹从今出了人间地狱。自己的小棣此刻若能到来,正也是一个飞出鸟笼的好机会。但小棣到哪儿去找呢?卷耳想到此,立刻起身,打电话到强民中学问去,谁知那边回答小棣早已搬出。卷耳心中无限焦急,而又无限伤心,想着香玉的幸运,更衬自己的不幸,因此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
这天早晨,小棣匆匆到报馆里来,翻开报纸,只见报上登着一则新闻,标题很是新颖,因连忙瞧道:
快斧劈下,劈出案中案
娇花拐来,就是犯里犯
小棣见这样新鲜古怪的标题,遂连忙细瞧其中内容道:
东马路贝叶里十五号,向为皮条阿金和大块头阿龙贩卖烟土机关。两人姘搭多年,因手中颇有积蓄,遂收买女子,雇人教以跳舞,往各舞场伴舞,四五年来,收获丰富。前日夜里,阿龙酒后睡在弄堂藤椅乘凉,口中大哼皮黄,未几睡熟,突遭无赖李三子一斧劈中肩窝。李三子正思逃逸,又被阿龙浴血扭住。当由捕头把伤人车送医院,李三子带往捕房。据李三子说,因为阿龙曾于前月暗杀其同乡袁士安,因此前来报仇。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皮条阿金手下有一个鼎鼎大名的舞女晚香玉,即是李三子向秦公馆拐来的婢子,名叫小红。小红受尽阿金姐压迫毒打,闻说已被阿龙破身,小红曾自尽一次,幸当时救活。现经秦公馆告发,小红已重睹天日。阿龙、李三子均为案中要犯,现定下星期判决。
唯阿金姐则已大事运动,暂时缴保云。
小棣瞧完这一段新闻,“啊呀”一声,他心中别的倒不注意,只有“小红已被破身”一句,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痛苦,暗想:小红原来果然是李三子拐卖到阿金姐那里的。一时便急欲到姑妈家去瞧小红。但仔细一想,我到姑妈家差不多有三四个月没去了,这时为了小红突然去了,不免要引起姑爹姑妈疑心。小红既然拐在贝叶里,她和卷耳当然认识,我何不去详细问卷耳呢?但卷耳对我既已结下生死同盟,而小红又一心地向着我,这我对于小红的将来,又怎样地对得她住?我和卷耳结婚,当然对不住小红;不过我若再和小红继续恋爱,那我更对不住卷耳。卷耳誓与我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我生了对不住小红,死了又对不住卷耳。这样真是情难两全,生死都觉不能了。想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便放下报纸,把公务托了同事,就急急坐车到贝叶里。这时卷耳犹躺在床上,一见小棣到来,这好像是天空中掉下一件宝贝来,也不及穿旗袍,从床上猛可跳起,伸开两手,紧紧搂住小棣的脖子,对准他的嘴儿,先甜甜蜜蜜地接了一个长吻。小棣笑道:“妹妹,你真想得我好苦呀!”卷耳喜得淌泪道:“我想哥哥实在一样苦呀!”两人说着,也不禁破涕为笑。卷耳因披了旗袍,穿上一双绣花软底鞋,拉看小棣坐到沙发上。小棣急问道:“这个晚香玉你可认识她?”卷耳道:“我哪儿会不认识,她是我最亲爱妹妹,可是她现在倒脱离苦海了,我几时才能和哥哥踏上幸福的乐园呢?”说到此,又把小棣抱住。两人紧紧地相偎着,好像这样子是得到了非常的安慰。小棣心想再问小红消息,但又恐卷耳起疑,一时想着卷耳的天高地厚恩情,只得忍心负了小红,待来世报答她了。
小棣捧着卷耳的脸颊,正在无限温柔地吮吻,不料这个时候,阿金姐齐巧从法院里出来,先来瞧卷耳。一见两人这样亲热地搂着吻着,一时既痛金钱损失,又恨两人背着自己私自幽会,因此把胸中一腔愤怒,统统都发泄到两人身上,当即拍桌破口大骂道:“你们倒好,一见我捉到法院里去了,你便引着他来幽会了。上次我听你一篇鬼话,哪里是什么真的表兄妹,你这不要脸烂腐货,你明爱上了一个小白脸。那晚你半夜三更拿着三百元等在弄口,不就是要贴给他来陪你睡觉吗?你把这钱快给我拿出来。我为了你爷,打了这个无头官司,损失了钱不算,还要挨耳光。你想可对得我住吗?”卷耳和小棣骤然见阿金姐进来,两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心慌意乱,站起身来,分站两边。又听她骂出这样不堪入耳的话,脸儿都涨得血红。小棣本欲抽身逃走,但仔细一想,我若走了,卷耳不但更要伤心,而且还要遭她毒手,这样我真成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因此便呆坐到沙发里,瞧那卷耳已是满颊是泪,抬头分辩道:“妈妈,你别红口白舌地冤枉好人,我的表哥是我叫他来的。因我见妈妈在法院受苦,心中非常难过,所以叫表哥来大家商量救妈出来的法子。至于那天夜里我拿着三百元钞票,实在是表哥送给我买衣服用的,我因不愿拿他这许多钱,所以叫他到夜里来取回去。不料表哥太好了,一定要叫我收,所以那夜没有来。妈妈,你实在是冤枉了好人,我哪里有钱给人呢?现在妈妈为了爸爸的事,既吃苦楚,又花金钱,就是妈妈不叫我拿出来,我自己也要拿给妈妈的。”卷耳说一句,阿金姐听一句,听到后来,把她一肚皮的气早已化为乌有,觉得卷耳的话,实情实理,真是半句都不曾有假。起先是恨她,现在立刻又变为爱她了。见她似带雨海棠,更显楚楚可怜,因把一脸怒容改为笑容,拉过卷耳的手,亲亲密密疼一回,又将卷耳身子推到小棣身边坐下,向小棣赔不是道:“唐少爷,你千万不要生气,我是急糊涂了,你只当我放屁吧!”小棣见了,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说不出话。卷耳忙把三百元钞票从抽屉取出,交给阿金姐。阿金姐握在手里,不觉眉花眼笑地向小棣道谢,一面嘱卷耳好好陪着,一面便狗颠屁股似的急急回到自己房中去抽大烟了。
小棣见卷耳真的把钞票给了阿金姐,又给自己圆了这一个谎,心中暗想:卷耳这三百元钱,她明明是要送给我的,因为那夜我没有来,所以反累卷耳被她撞破,一定又受了许多委屈。一时心中感不胜感,爱到极点,不禁站起,又把卷耳紧紧拥抱在怀,亲着叫道:“妹妹如此恩情,真叫我生生世世都不敢忘哩!”卷耳也吻着他道:“今天我若不把这钞票给她,她一定不肯信我,不但以后你不能再来,就是今天恐怕也要闹僵了。”小棣听了,心中感激卷耳,实非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了。两人正在说话,阿金姐又进来叫道:“我的儿,你的表哥哥真是好人,我连日吃了气,心中难受,饭也不想吃,要去睡了。回头你留表哥吃了饭去,就是天夜了,叫他宿在这儿也不要紧,你后厢房不是空着吗?”卷耳听了,心中暗喜,连连答应道:“妈妈放心去安睡,表哥我自会招待的。”阿金姐回眸望了两人一眼,便笑着自去休息,心中还暗暗地思忖,唐少爷真有钱,一送就是三百元,这个真是我的活财神呢!
小棣、卷耳得此机会,乐得心花怒放,两人紧紧搂住,热热烈烈地狂吻一阵,情不自禁地在室中舞蹈起来。卷耳被他搂得太紧,几乎透不过气,因把嘴儿向床上一努,叫他先去躺下。自己轻轻地掩上了门,笑嘻嘻地和小棣并头躺下,瞟他一眼笑问道:“哥哥,我们这样像什么?”小棣笑道:“我们假使侧面弯着睡,倒很像对虾。现在都仰面睡着,我却想不出是什么呀。”卷耳咯咯地真要弯了腰,眼儿睃着他道:“你真傻子,我又不是问你像什么东西。”说到此,又哧哧地笑。小棣“哦哦”两声,觉得自己真也老实得可怜,忍不住也噗的一声笑出来。两人四目相对,默默又凝视一会儿,脸上都含着笑。卷耳忽然道:“我真是又恨又欢喜。”小棣道:“你恨什么?又欢喜什么?”卷耳道:“我恨的是恨钞票能够说话呀,我欢喜的也是欢喜钞票能够代我们说话。哥哥你瞧,今天若没有钞票,我们此刻哪能够睡在并头,回头哪里又有饭吃,还有后厢房给你睡觉。这我不是要又恨又喜欢吗?哥哥,我想你和我俩人最好是一部印钞票的机器,把钞票都印得成千成万,送给那阿金姐,那我们一定是非常自由。因为我俩如没有了钞票,爱情就会发生了阻碍。你想,这我是多么沉痛啊!”小棣听她说出这样恳切血淋淋的话,心中大为感动,情不自禁地把嘴儿凑到卷耳颊上吻着道:“妹妹为了我受尽她许多磨折,又为我把辛苦积储的心血钱献给了她,博得我们片时的快乐。这个快乐,妹妹是花了许多的代价,那代价就是妹妹的心血,我想起来真要代妹妹伤心。妹妹的恩情,真叫我怎样报答呢?”卷耳听了这样知心话儿,心里快乐极了,不禁也把小棣脖子吻着,很亲密答道:“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的心血就是你的心血,我恨不得把我的心合在你的心上,做了一个人,生生死死地相守着你,你还要说什么报答呢?你现在存了报答的心,可见得你还不曾把我当作自己身体一样。我真要又恨自己出身太低,够不上给你做个终身的伴侣。”说到此,又把身子移开了一些,好像要哭的神气。小棣急道:“妹妹说这话,简直是挖我的心。小棣若存了这个心,便永世不得做人,罚我做了马,世世给你骑,那你可放心了。”卷耳原是撒着娇,今见他这份儿急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扪他嘴儿,噗地笑道:“你做马,我是没有福气骑你的,只有你们做男子的才有……”说到这里,她又娇羞万状,把脸儿背过去。小棣却伸手来拉卷耳,卷耳不依,只是哧哧地笑。小棣因把腿儿压到卷耳腰间,真的骑马似的扳她身子。卷耳方才回转身子,用纤手轻轻拧他颊儿笑道:“你真是我命中的孽冤,我便向着你,可是你不许再赌咒。”小棣笑道:“我决不再赌咒,但不知几时,我们才可以得到永远的厮守着不离?”卷耳叹了一声道:“这也说不定,终要看我们俩人的缘分了。我只恨没有印钞票的机器,我若有了印钞票的机器,我一定先印一万元给她,那我就可以爽爽快快地和她脱离了。”小棣听了这话,心中又非常焦急,暗暗思忖,自己爸爸是有五十多万的家产,本来做儿子的用去一万两万元钱,那也算不了怎么一回事。但现在竟被爸爸驱逐,对于经济,不要说一千八百,一时拿不出来,就是三百五百也觉很是为难。那老贱妇的心中,是只认得花花绿绿的钞票,没有钞票,就休想在这儿站立片刻。唉!难道我眼见爱人,永远地埋在火坑里吗?这我哪里还好算个好男儿?我不愿见她受无限的苦楚,我情愿死而得无上的快慰。我们固然应该奋斗!挣扎!但四面楚歌的环境之下,叫我们还有什么能力来挣扎……想到这里,那两眶子里已含满了晶莹莹的泪水,凝视着她欲语还停的神气,却是不敢开口。卷耳瞧在眼里,好像已明白他的意思,便代小棣说道:“你的意思我都懂了,你是恨我说的话已断了你的希望吗?”小棣道:“你怎么像瞧见我的心一般呀!”卷耳纤手抚着他脸儿,低低道:“我哪里会不知你的意思?不过我们在未完全绝望之前,我们总得努力挣扎的呀!”卷耳话还未完,突听“砰砰”的敲门声音,震碎了四周寂寞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