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民中学自放暑假后,各生都已散去,有的路远的尚留在校中。鹤书因会计、庶务、厨子、夫役都有留着未散,他有时便也到校中来看看。这日他想起小棣的事,意欲劝劝他,遂到小棣寄宿舍来找他,谁知小棣却没有在里面。隔壁是友华的卧室,鹤书因到隔壁去瞧,友华却也没在,只见桌上却摆着一封信,并没有封口。鹤书心想知道些两人近来在做些什么,因抽出瞧道:
华我亲爱的:
您的用意太自苦了,我万万不能接受。您为我已被家庭抛弃,我的心实至痛!今又为我牺牲色相,化名玛丽娜,把伴舞收获资助我学费,我而受之,我尚得为人吗?您是一番真挚地待我,我的心已粉粉碎,我的肠已寸寸断,我感激您的情,生死不忘。但我不能接受您的帮助,我若腼腆人世,而用您分文,我真狗彘不若。我也深知我劝您,您必反对。您虽不得于爸爸,您尚见谅于姑妈,姑妈待您不薄,和自己妈妈一般。您心中若闷,何妨到姑妈家小住,想您姑妈是一个慈爱通达女士,必能为您计划。我说到此,我晓得您一定又要反对,说一个人是贵自立的话。
但我也并不是劝您倚赖人啊!您不要替我愁学费为难,我今决计离您赴南京去。不过我身虽不在这里,我心是时时刻刻地永久忘不了您!华!我的恋人!您切莫当我是个没心肝的人,要知我已粉碎的心,再说不出第二句慰藉的话,您自爱吧!我们再见!祝您前途幸福,像一朵初开的并蒂莲花!
农忍泪留字 即日
鹤书瞧完了这一封信,也不禁深为感动,心想:他俩人的情感,真也可谓痴极了:一个情愿化名去做舞女,用情自是良苦;一个不要她以舞女所得收入来资助,情愿离她到南京去,人格固高,内心亦痛。可惜半农不曾留下南京地址,如还没有动身的话,下学期我倒可以向校董会里通知一声,给他免了费也好。因为下学期已可毕业,而且他又次次第一,想校董会当然亦能允许。唉!只可惜是迟一步了。鹤书正在这样叹息着,忽听“乒乓”一声门响,从外面推进两个人来。鹤书把信纸放在桌上,回头瞧去,正是小棣和友华。两人见了鹤书在房中,都不觉一怔,因上前向他鞠了一躬,叫声“李先生”。鹤书因为自己偷瞧学生的信,心中也有些儿不好意思,因向他们正色道:“你们两人的事,我瞧还是回家去好。况且舞女生活,虽然你已化名,到底流品不齐,有碍本校名誉。你如执意不悟,我便告诉你姑父知道了。”小棣、友华听了暗吃一惊,这事鹤书怎的知道,一时两人面面相觑,低头都不敢回答。鹤书道:“你们都是很有希望的青年,我盼望你们省悟才好。”说着,遂自管走开去了。友华问道:“李先生怎的知道?是哥哥告诉的吗?”小棣急道:“我告诉他干吗?妹妹,你瞧桌上的信是谁写来的呀?”友华一听,连忙抢步到桌边,只见信封上是“唐友华女士启”,信纸却是摊在桌上。两人因并头地瞧了一遍,小棣“咦”了一声,友华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了,呜咽道:“唉!他竟……走了。”小棣道:“原来李先生就是瞧了这信知道的。妹妹,我瞧这里我们是不能再住了,况且半夜回来也很不方便,我想只有另租房子了。”友华含泪道:“好的,我们要搬这时就搬,但半农这样一来,未免太伤我心了。”小棣安慰道:“人生聚散,原没一定,要如你们有缘的话,将来终有圆满的一天,妹妹亦别伤心了。”友华只好收束泪痕,和小棣整理被褥、书籍一切日用东西,当即雇车先搬到小客栈,两人遂到外面租屋去。
鹤书退出友华的卧室,便即出校回家,一路上暗暗地思忖,小棣和友华两兄妹,如今是已入迷途,像这样青年,实在非常可惜。但所以造成他们目前这个情景,一半虽系自己太喜游玩,一半实受封建思想的专制家庭所摧残。这样下去,不免要堕落……这事我不知道倒也罢了,既然知道,我一定要去告诉可玉不可了。鹤书这样想着,他便跳上车子,叫拉到可玉的家来。可玉当时正在房中和若花谈论小棣、友华的事,听佩文来叫外面有客,因忙出来,原来就是鹤书,两人见面之下,握手问好。说起卷耳前次误认小红的事,两人又都觉好笑。鹤书道:“秦先生,今天我到府上来,是为了你令内侄女友华做舞女的事,你不知可曾晓得?”可玉点头道:“可不是友华化名玛丽娜在好莱坞做舞女吗?这事我也还只有刚才知道,所以正和内子在商量呢。”鹤书道:“秦先生是谁告诉的?”可玉因把半农来说过的话告诉一遍。鹤书“哦”了一声道:“原来这孩子也来过了吗?他是到南京去了呀!”可玉点头道:“不错,他是到南京转学去的。”鹤书道:“你可知道他真去转学吗?”可玉一怔道:“难道还有别的问题不成?”鹤书道:“他的所以到南京去,实在也是不愿友华去做舞女。因为友华要把做舞女所得收入,来资助半农学费。半农因劝她不醒,所以他是不得不离开友华了。”可玉道:“哦!还有这么一回事,你怎样知道的呀?”鹤书因也把半农留书中所说告知。可玉叹息道:“友华多情,半农更多情,真想不到爱情有这样伟大啊。”鹤书道:“他们这几个孩子所做的事,我并不责他们胡为,完全是被一个‘情’字在支配。但像友华这孩子去做舞女,将来难免堕落。所以我特地来关照你,请你做姑爹的竭力阻止她才好。”可玉点头道:“李先生真也热心极了,刚才我和内子商量,正欲打电话到校来叫他们。你不知道小棣这孩子,为了这个舞女李卷耳,他在卖馄饨、做报贩呢!”鹤书点头道:“有其妹,必有其兄,看他们神气,简直是不愿回家乡去了。”可玉道:“可不是,这两个孩子真太胡闹。”鹤书道:“实在也是志气太高。我走了,那么你就打电话去好了。”说着,便告别走了。可玉回到上房,正欲告诉若花,若花道:“我都听明白了,你快打个电话去叫他们立刻来吧。”可玉把头一点,遂拨了号码。谁知电话打去,校中茶役回电来说,两人已回苏州去了。可玉一听,不胜奇怪,急问道:“什么话?你们校长先生方才告诉我他们在校,怎么有这样快就回苏州去了?”茶役道:“他们俩人整理行李,也刚正前一步儿搬出去的。”可玉“咦”了一声,再想问时,那边早已把电话挂断了。可玉也只好放下听筒,回头向若花说道:“你想这事奇怪吗?”若花凝眸蹙颦道:“这个话儿恐怕靠不住吧,他们若真的回苏州去,他们一定是要到这儿来一趟的。假使今天他们不来的话,我想他们两人一定是住到外边去了。”可玉点头道:“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们到哪里去找他们好呢?”若花笑道:“你也急糊涂了,友华既化名玛丽娜在好莱坞伴舞,那我们不是可以到那边去找她吗?友华找到了,小棣当然也有了着落。”可玉连连点头笑道:“什么事终是你们女人家心细。”若花噗地一笑,两人遂单等天色夜来,如小棣、友华不来作别,他们便决计到好莱坞找去。
为了小棣、友华两人的事,可玉、若花也煞费苦心。华灯初上,工厂里放着汽笛,夜色已降临了大地,友华和小棣果然不见到来。可玉心里焦急万分,若花更是面带忧愁,暗想:哥哥只有两个儿女,倘若真的回苏州去倒也罢了,万一没有回去,浮荡在外,若叫嫂嫂知道,真不知要愁得什么样儿呢。想到这里,又要先写封信给哥哥和嫂子去,但仔细一想,哥哥这次登报驱逐,既没来和我商量,就这样独断独行,论理也有欠缺之处,他自己儿女死活都不管,我何苦代人家着急,倒反先写信给他们呢?若花这样一想,遂不高兴去理哥嫂,小棣、友华这两个孩子,倒不如我去收来做儿女吧,将来哥嫂若需要儿女的时候,我也好气气他们哩!两人各想心事,佩文开上饭来,一会儿饭毕,可玉笑道:“你可去不去?”若花道:“我懒得很,你一个人去找不是一样吗?”可玉望着她道:“你叫我一个人到好莱坞舞厅去,你倒放心吗?”若花瞅着他哧哧笑道:“这是哪儿话,也没有什么不放心,像你这么的年纪,难道还叫人天天监视你行动不成?一个人要人家管,那就不会好了。”可玉听她说话真好厉害,因也笑道:“你放心我,我倒不放心你哩!”若花听了这话,不禁柳眉微蹙,含嗔道:“你不放心我什么?我几时做过什么……”可玉哈哈笑道:“你急什么?你不要错理会我的意思呀!今儿天气这样热,家里住着多么闷。那边开放冷气,虽然我们不跳舞,去瞧瞧也好。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不但你要冷静,就是我也很寂寞,哪里放心得下呢?你听了,难道我这话有说错了吗?”若花这才回嗔作喜,忍不住咯咯地笑着,红晕了脸,睃他一眼,打趣他说道:“你真要变作小孩子离不得我了。”可玉笑道:“那天我比方唐老,你就说我占你便宜。现在你倒要做我妈了,一个三十九岁的人,要养个四十一岁的儿子,这就难了。”若花听了这话,捧着肚子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良久才拭着笑出的欢喜泪道:“亏你说得出,被佩文听了,真要当笑话哩!”说着,便站起向橱里取出一件白芙蓉的纱旗袍换上。可玉又打电话到云飞车行,喊了一辆汽车,两人遂登车到好莱坞舞厅去。到了舞厅,只见厅上满布夏威夷的风景,露臂裸足的舞女身穿绝薄纱衫,婷婷婀娜的纤腰儿被西服革履的少年搂抱在怀,好像对对情侣似蛱蝶穿花样的,在暗绿灯光下作拥抱偎倚的欢舞,每个人的热情,实已超过了盛夏的季节。可玉、若花且不先入座,挨着舞池四面先巡视一周。他们目的当然是找友华,谁知每个舞女脸儿都瞧过了,却单单没有友华的化身玛丽娜小姐。可玉心中颇觉疑惑,若花倒反觉安心,以为友华不在,那他们一定是回苏州去了。可玉还不放心,遂到账房间去问,说玛丽娜小姐可曾告假。账房间答道:“玛丽娜小姐因另有他事,自今天起,业已脱离此地了。”可玉、若花一听,也就相信友华和小棣是真回家乡去了,心中立时放下一块大石。可玉道:“那么我们玩一会儿去怎样?”若花含笑点头,两人直坐到十时敲过,才携手同归。
光阴荏苒,骄阳肆虐,不觉又到金风送凉。苏州方面竟不见有信到来。若花、可玉到此,又疑心两人不曾回家。若花本想要到苏州亲自去探望一次,但因为近日身子倦怠,月信竟停已三月,且又时时作呕,心中竭思酸味食品,看似怀孕神气。但和可玉自结缡迄今差不多已有十九个年头,从未生育一个,现在倒反而有些不相信自己。假使没有孕的话,却是个病儿,那说起来,不是更使可玉触动心事吗?因此若花把这事不向可玉告诉。可玉这几天正因为一笔交易十分忙碌,所以心中虽记挂友华、小棣两人,却也没有工夫再能分身去找他们了。这天夜里,可玉从外面回来,见若花睡在床上,因为平日若花终必等着可玉回来,大家谈笑一会儿,或吃些儿点心,两人方才同睡,今晚见她不等自己,早已卸衣安睡,心中吃了一惊。因为前两天已发觉她精神不好,遂急急问道:“你可不是有些儿不舒服吗?”若花没有回答,却俯身手指面盆。可玉会意,立刻拿过,若花把口一张,哇哇地又呕吐了一阵。可玉知若花近日确已患病,心中颇觉不舍得,因说道:“明天请个大夫来瞧瞧吧。”若花又躺下床来,摇了摇头。可玉因她不舒服,因此自己也不再吃点心,就脱了衣服,预备早些儿睡了。若花见他要睡光景,因问他道:“你怎么今夜不想吃些儿东西吗?”可玉道:“我见你呕得伤心,什么都吃不下。”说着,坐到床沿边来。若花笑道:“你给我递一块手帕儿吧。”可玉因把自己小夹袄袋内一方净白的拿给她。若花接过,向自己嘴上抹了抹,望着可玉笑道:“你是不是怪我不等着你先睡了,所以生气了不想东西吃?我因胸口酸作得紧,实在坐不住了,所以先躺着的。”可玉、若花虽然都已四十左右的人,但因为没有生育的缘故,所以彼此还像少年夫妻一样地恩爱着。可玉听她这样说,忙把她手儿拉来抚着笑道:“你又多心了,你身子不好,自该自管先睡,下次也切不要等我的。”说着,便就在若花一头横倒,附着她耳笑道:“作呕吞酸,正好似妇人怀孕征象,莫不是你已有了喜吗?”若花听可玉提起,因才轻声道:“我正也自己奇怪着,只是不敢和你说明,我的月水儿已断有三个月了。”若花说到这里,眼儿向可玉一瞟,两颊顿时飞起了两朵桃花,好像少女一般娇艳妩媚。可玉惊喜欲狂,扳着指头儿算着笑道:“这样说来,你的喜正是到苏州去前一天才有的。那时我还记得曾对你说,老蚌生珠的也很多很多,你还说我妄想,现在你可相信了吗?”可玉心里正有十二分的喜欢,若花的心里却有二十四分的得意,因为可玉娶妾的问题自可以打消了。可玉见她掀着嘴儿只是笑,因移过些身子,伸手轻轻按到若花的腹部上去,只觉小小的一块,已有拳儿那样大小。若花怕痒,把他手儿拿下来,对他哧地一笑。可玉道:“妇人受孕后,你知道应该怎样胎教,那所受的孕才有健全的生育?”若花听了,很兴奋笑道:“我因为十九年来没有生育过一胎,对于这些,倒不曾研究。你不是妇人,却有怀孕的许多常识吗?”可玉笑道:“这本来你太灰心了,我们不断地努力工作下去,慢说十九年后,就是二十九年后也会有生育一天的。对于怀胎的常识,说起来话很长,我是都知道的。”若花掩脸怕羞,哧哧地笑,听他怀孕常识全晓得,心中不觉更喜欢得了不得,道:“那么你倒说给我听听,我正需要这个知识呢。”可玉道:“男女媾精而成胎,妇人受孕,则月经不行。诊其脉足少阴肾脉动甚者妊子,又滑脉为有胎,左手滑主男胎,右手滑主女胎,以上即‘受胎的原因’。得胎后,除月经停止,又觉身体疲倦,不喜欢饮食,头晕恶心,或喜食酸物,似病非病,初胎的人,多畏羞隐讳,不肯告人,以上即‘受胎的现象’。”若花听到这里,把纤手伸到可玉颊上,轻轻拧着笑道:“你这不是分明安心地说着我吗?我不要你听了,你去睡你的吧。”可玉把她手儿握来吻着笑道:“这我都是照书上说的,哪里是安心说你。你不信,还有‘受胎的形状’和‘受胎的保养’以及‘受胎食养’三种知识,你要听吗?”若花抿嘴道:“你说你说!说得不对,你当心我撕了你嘴。”可玉笑道:“你这就太厉害了。”若花道:“那么你说得不错就没事了。”可玉道:“一月怀胎,形如露珠,名叫胎胚,肝脏养之。二月大如桃月痕,名叫始膏,胆脉养之。三月始分男女,名叫始胎,心脏养之。”若花听到此,忙又问道:“那么我已三月了,却不晓得是男是女。”可玉理会她的意思,因安慰她道:“男女都是一样的,你又何必急要知道呢?”若花听了,心中愈加感激,遂又催他说下去。可玉接着道:“四月形象俱已分明,三焦养之。五月五脏俱完全,脾脏养之。六月六腑完成,胃经养之。七月发生通关窍,肺脏养之。八月动手足,大肠经养之。九月谷气入胃,肾脏养之。十月受乳足,方生,脏腑关节,人神俱备,膀胱养之。以上就是‘受胎形状’。至于‘受胎保养’,古人有胎教之法,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口不说恶言。非礼勿动,立正坐平,勿劳力伤胎,勿怠惰助胎,勿食獐、兔、蟹、鳖。微动微劳,最为适宜。至于‘受胎的食养’,妊期内所进饮食,间接授之胎儿,所以尤为要格外注意。大凡胎喜凉而恶热,故辛辣刺激之物,皆宜禁忌,最好淡泊食物,多食蔬菜。如胃纳甚旺,非鱼肉不饱,亦宜酌量少食。”若花道:“你这受孕常识编得很好,幸而我都依得到。我是不喜食鱼肉,那你是知道的。至于非礼勿动,只要你明天和我分床睡好了。”可玉道:“现在天气还暖和,分不分床睡原不要紧,不过我也没有什么非礼加你呀!”两人说着,又哧哧地笑了一阵,这正是闺房中无限快乐的一幕了。
小棣、友华出了强民中学,先把行李寄在小客栈,两人遂携手出外,在马浪路十九号一个亭子间租下来,然后到旧货店去买了些应用物件。兄妹对铺两床,中间摆一只小写字台,下首摆一书架。各事舒齐,方又到小客栈把行李搬进铺好,向二房东付了房租五元钱。小棣安摆着各种书籍,友华坐在台子旁边,把半农留信取出,又瞧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小棣劝道:“妹妹,今后我们的生活,是走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们应该努力奋斗,不要伤心呀!”友华听了,一面拭泪,一面点头瞧他,只见哥哥把书本理好,又在壁上贴着一张纸条,条上写着四句话:
只好言情,不许诲淫,刻画摹仿,定要短命。
友华瞧不懂他的意思,因问着他道:“哥哥,你运算什么啦?”小棣回眸笑道:“妹妹不晓得吗?这是我的功过格言座右铭,因我现在正编一部言情小说,名叫《香妃怨》,内容描写青年学生一男一女啮臂订盟,后因种种波折,恋爱大受打击,以致中途失恋,几至自杀。文字极其哀感顽艳,情节更是离奇曲折,我下笔时,唯恐涉及淫秽,故写这四句话,聊以自戒。像现在坊间出版一部叫《墙外红杏》,一部叫《春风偷渡》,我瞧它的内容,竟赤裸裸地尽情宣布。这样污秽文字,无怪当局要禁,实在有伤风化。我听友人说,无锡惠泉山下有许多年轻女子,专门执笔描写春宫,绝不避人,视为营业之一种。路人经过,伫立瞧她则可,若开口搭讪,彼必以无情纤掌相飨,以为你是有意地调笑她。但这些少女,个个面黄肌瘦,好像蜡人似的,说不定都有妇女暗疾白带白淫,且多不到二十几岁都死了。妹妹你想,过度赤裸裸地写小说,实在和她们画春宫一样,害了世上一般青年,结果还是害着自身。我写这四句话,就是警诫着自己。妹妹,我的意思可对吗?”友华虽然听了他一大套话,但对于以下一段却不十分注意,急急追问道:“哥哥,那么这部小说的结局,是喜欢还是悲伤?”小棣道:“却是个凄绝人寰。”友华颇为伤感。
小棣移步到桌边,和友华对面坐下,叹息着道:“并不是我有意要如此,实因造化忌人,环境逼迫,不得不这样收煞呢。”友华奋然道:“环境虽恶,我们应该努力奋斗。我劝哥哥以后少作此等伤心的小说才好。”小棣默默点头。友华又问道:“共有多少字?好卖多少钱?”小棣道:“只不过十万字,大约一百元左右吧。”友华叹道:“舞女生活真是苦恼,没有嗜过的是不晓得;嗜过的人,真要怨恨。”小棣道:“妹妹倒说给我听听。”友华道:“随着舞场的大小,便分别出舞票的贵贱。有的一元三张,有的一元五张,有的一元八张、一元十张,甚至竟多到十六张。一元三张固然是好,那一元十六张的,这就够跳掉腿儿了。现在三张、十六张不去说它,单拿妹子在好莱坞八张来说,每夜里要得四元舞票,就要伴舞三十二次,阔绰舞客固有,括皮的舞客也很多。他就是跳四十次,给你四元舞票,那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是照样还得向他说声谢谢吗?舞女所得舞票,是和舞场对拆。那么每夜四元舞票,实在只有得到两元。红舞星每夜得舞票十元、廿元虽然有,但是天天吃汤团的也不少。你想,舞女身上装饰和化妆费,每月差不多也要消耗五六十元,有时收入数目,真还不够敷出。吃汤团舞女最可怜,有时和别的舞女同跳跳,有时气闷抽烟吃茶。这样一来,收入没有,反要花钱。哥哥,舞女生活实在比工厂里的女工还苦得多哩!不管你今天高兴不高兴,终得装笑脸来敷衍人,伴着舞客高尚的还运气,若是不三不四的舞客碰到,这就真令人气苦哩!所以我说舞女不是人做的,唉……”小棣道:“那么妹妹别做舞女了吧,帮同哥哥做些儿抄写工作也好。我们终得改造我们恶劣的环境才对。”友华道:“可是我还要转到白宫里去做几个月。我是完全为了半农才去干,不料他竟抛我去了。”说到这里,眼泪簌簌流出。小棣道:“你也不能怪他,他所以离开你,就是不舍得你呀。我知道他内心也许比你更痛苦。”友华听了,心中无限悲酸,忍不住又呜咽起来。夜里,友华到白宫里去,又化名爱克斯小姐。所以可玉、若花去好莱坞找她,没有找到她。
友华到白宫里去,小棣却在家埋头写作,把卖馄饨营生暂时停止。子夜一点钟了,小棣对灯打个呵欠,心中想着卷耳昨夜的话,叫自己今夜去拿三百元钱,她的一片深情蜜意我只有心领了,我今生若不能和她成为伴侣,我决不娶妻。小棣这样想着,他又提起笔来,在纸上瑟瑟地继续他的工作了。
果然那夜卷耳从舞场回来,就伏在窗口等着,只要听到竹筒笃笃的敲声,她便预备下楼,好和她最亲爱的恋人相见了。谁知那夜竟起了不停的狂风,卷耳深恐敲竹筒声被风声混合,不能分辨清楚,因探首到窗外下瞧,只见前面路灯下映着的条条柳丝,被风吹着,翻起绿波,好像少女披着绿绒丝带,来作最流行的草裙艳舞。卷耳瞧得有趣,便也忘其所以,两手一松,却把手儿捏着的一包帕儿跌下窗外去。卷耳“啊哟”一声,不禁大吃一惊,幸而这时弄中一个人都没有,她便轻轻地奔下楼去。那时阿金姐躺在烟铺上吸烟,听天上刮起一阵大风,接着便是门儿摇撼得镇天价响。她以为女佣忘记了关闭,心中放心不下,遂走出房来瞧,见卷耳的厢房门也半掩着,且听到有人开后门声音,心中倒是一怔,因立在扶梯口大声问道:“是谁呀?”问了数声,不见答应,心中大起疑惑,遂也走下楼去,果见后门大开,心中倒大吃一惊,以为是贼偷了东西,遂急急迫出。只见弄口立着一个少女,身穿小衣短裤,手中携着一个手巾包裹,好像是等人模样,正是自己的卷耳。原来卷耳拾了帕儿,她想小棣为什么还不来,我不如等在弄口,想小棣一定就要到了。她哪里晓得会被阿金姐发觉,抢步上前,把卷耳手中包裹夺去。卷耳还以为是瘪三,连忙回过头来。阿金姐冷笑一声道:“这个时候,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卷耳骤见了阿金姐,心中原虚,又见包裹被她拿去,心中更急,一时两颊绯红,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阿金姐见她这个情景,心中更疑,因道:“我待你不薄,你做的好事!”卷耳听了这话,方辩着道:“我没有做什么事呀!”阿金姐因外面风儿甚大,又怕冷了她身子,因大声道:“你还不进去干吗?”说着,遂拉卷耳一道到家,关上后门,同上卷耳房中来。卷耳这时又恐小棣要来了,万一被阿金姐认出,那真不得了。所以本来是想他快来,这时倒又暗暗祝小棣不要来了。阿金姐见她呆若木鸡,因把帕儿透开,只见被包着的却是簇新的一叠钞票,齐巧三百元数目,不觉冷笑着问道:“你这是哪儿来的?”卷耳眸珠一转,抬头答道:“是一个友人寄在我这里的。”阿金姐板起面孔,呸了一声道:“友人寄在你这儿,你又等在弄口干什么啦?”卷耳道:“我因方才拿到窗口,听着天上起着狂风,谁知一个失手,便把帕包儿掉了下去,我是去拾它的。”阿金姐道:“友人寄在你这儿,为什么白天不来拿,却要到半夜三更地跑来拿,这事你全是谎话。我不是孩子,你须直说,不然那钞票就充公。”卷耳听了,急忙分辩道:“我全真话,他原约早来拿的,不晓得他竟这样夜深还不来,想来是明天来拿了。”照阿金姐平日对待别人脾气,早就先扭着一顿打了,因为是卷耳,所以竭力忍耐着怒火。但这事显见是蹊跷,她却还一味强辩,因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要骗我,你等在外面,想和来人一起逃走吗?”卷耳这时反态度自然了,她原是绝顶聪敏的女子,听她这样说,便笑起来道:“我要逃走的话,今夜何必再回来。再说我身上旗袍也没穿,脚下还是拖鞋,这个样儿,难道好和人家一道走路吗?妈妈不要多疑心了,妈妈待我这样好,我逃走干吗?这也太没有良心了,我决不背妈妈逃走的。”阿金姐听了这话,向她细细打量,觉得这话不错,她要逃走的话,绝不会穿短衫裤拖鞋的。但这个钞票,一定是她的私蓄,也许她遇着什么意中人,要把钞票接济他,这也说不定。我若把它充公,恐她真要起逃心,我不如仍旧还给了她,时时防备着,不要再给她掉枪花是了。想到这里,因走到卷耳面前,拉了她手在沙发上坐下,温和地道:“儿呀,你切莫操野心,娘是非常疼你的,娘对于儿的终身,也替你注意着,日后终给你配份好人家。因为外面社会上人心坏得多,你年轻容易受骗,将来懊悔就来不及了。现在你这钞票拿去,不过以后终得小心才是。我当你亲女儿一样。你也得当我亲娘一样,假使你有什么意中人,也只管说给娘知道,娘也能答应你,但你千万别瞒着娘呀!”卷耳原知道她是老奸巨猾,想套自己话儿,因红着脸儿,假意敷衍着道:“孩儿哪里来什么意中人,娘你放心吧!”阿金姐见探不出什么话,心中虽恨,口里又甜言蜜语地安慰一番。卷耳也假情假意地奉承一会儿。阿金姐这才站起道:“那么儿也好睡了。”说着,方自回房里去。
阿金姐为什么要缠她许多时候?她原也有深意在内,假使今夜果然有人来,我便好捉住他问个详细。谁知小棣性高气傲,不愿卷耳的接济,那夜偏偏没有来。倒累可怜的卷耳躺在被单里,整整泣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