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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黑夜放枪浪人遭辣手
霓裳奏曲俏婢肖红星

阿龙闻到这阵腥臭,不觉也大怒起来,同时拿过茶壶,连续喝了一回,漱口不止,还拼命吐着唾沫。阿金姐却还是一口咬定阿龙骂道:“你们两人瞒着我做的好事,你老娘一摸她裤裆,还有个不知道吗?我刺她屁股,要你肉疼?她的屁股是做过你的狗肉架子吗?要你劝得这样起劲?哼!哼!”阿龙没头没脑地吃了这个冤枉,真是羊肉没吃,倒惹了一身羊臊膻,一时心中苦恨非常,走到床边,狠狠伸手将香玉拉起,大骂道:“你这贱货,到底和谁在开房间,倒累我冤枉在里面。你不说出来,我给你的下部割掉它,还是你假装正经吗?”阿龙这话,原是恨她不答应自己,倒被别人先吃了去。香玉见两人来势汹汹,想来不说也是死,说了也是死,遂只得把碰到袁士安话告诉一遍,但却没把因要会小棣而受他骗的事说出。阿金姐听阿龙果然不在其内,心中倒有些过意不去,但依然嘴儿很硬道:“你终算还有良心,这件事不干你的,你别气了吧!”说着,把阿龙拖到沙发上去,一面又向香玉怒叱道:“这姓袁的小子,到底血旺不旺?”香玉嗫嚅着回答不出。早把站在后面的阿龙恨得咬牙切齿,擦拳摩掌地冲口说道:“哼!是个穷光蛋!”阿金姐听阿龙说姓袁的是个穷光蛋,心中一阵冰冷,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完了!完了!一个人要倒霉起来,碰着的竟全是鬼。”阿龙既把这话冲口说出,心中连连懊悔,幸而阿金姐并没追究下去。她却在想她心事,我本来想在香玉身上发一票大财,现在平空地竟被这个穷光蛋破了身去,这是多么不幸啊!假使姓袁的是个富家子弟,倒也可以往法院去告发,敲他一笔竹杠。现在又是个光蛋,若去告了,真是变成偷鸡不着蚀把米了。想到这里,又连叫晦气晦气!瞧着香玉还是息息地抽咽,真是越看越惹气,因喊老妈子陪香玉到亭子间去睡,监督她不能发生着什么意外的事来。老妈子连连答应,拖了香玉就走。这时阿龙呆坐沙发,心中只想着小袁真不是人,我托他办的事,他自己倒先摇了一个头会去,而且舞票也不给,累香玉又吃了一顿苦。这小子若不给他些手段看,也决不做他的先生了。这时卷耳等众姊妹也来交舞票,阿金姐十分欢喜,叫她们快快去睡,一面自己关上房门,回头见阿龙已赌气似的独个儿先睡在床上了。阿金姐因为阿龙无故地给自己打骂,心里也觉对不住他,怪不得他要生气不高兴。因忙把自己旗袍脱了,熄灭灯光,跳上床去,一头躺下,厚着脸皮,把他身子扳过来,轻轻叫道:“你这死冤家,你难道没有嘴巴吗?为什么不早些儿声明呢?我打香玉这个贱货,要你来拉什么?”阿龙心里正怪着小袁,因为这种行为,白相人是最最犯忌的,犯了便是个你死我活。阿龙这时暗暗盘算,这小子还是用斧头劈死他好,还是一枪开死的好?明天要不要先和他说明?这样可以叫他死而无冤……他尽管这样七上八下地打算。不料阿金姐吸足鸦片,精神百倍,见阿龙身子虽然给自己扳转来,却兀是横也不响竖也不响,以为阿龙真气极了,因特别地迁就,向他脸儿吻了一下道:“你这冤家还气着我吗?快请将军上马吧!”阿龙见她说完,还咯咯地浪笑,这种骚态不愧是个老水,因笑道:“你叫我上马,你不怕我报复吗?”阿金姐哧哧笑道:“你尽管拼命报复,也许你愈报复厉害,我愈爱你十分……”说到这里,两人都咯咯地一阵狂笑,也学着卿卿我我起来,两人终算和好如初,没有闹得决裂。

次日两人好梦方回,那伴着香玉的老妈子,忽然奔进来尖声叫道:“太太!不好了!香小姐吊死了!”阿金姐正在和阿龙躺在床上调笑,骤然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大吃一惊,慌忙跳下床来,拖了睡鞋,衣服也没穿整齐,匆匆地奔到亭子间。只见香玉吊在半床栏杆上,身子坐在地下,吊的绳子是她自己的裤带。阿金姐一面给她解下,一面大骂老妈子是死人,为什么不看管她,一面又摸她胸口,却是火热一般。知是没有死去,这才放宽了心。老妈子也早吓昏,急忙把香玉套在颈项的裤带解开,只见脖子上已深深印了一条红线痕,两人忙又把她抱到床上,让她仰面躺着。这时阿龙也急急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块霹魂丹。阿金姐一瞧,连忙接过,用水化开。阿龙把香玉抱在自己身上,用筷撬开牙关,让阿金姐把冲开的霹魂丹一口一口灌下去。半晌只听香玉“哇”的一声哭出来。老妈子第一个先放了心。原来上吊,必要两脚宕下,那一口气方才能绝。现在香玉两脚团在地下,气哪儿会绝,只不过是气闭罢了。香玉醒来,一见自己被阿龙抱着,他那两手故意按在自己的奶峰,一时又恨又羞,要想挣扎,偏是四肢毫无气力,因此只好低头暗暗哭泣。阿金姐见阿龙兀是抱着不放,又气又笑,骂他道:“你油也揩够了,还抱着什么?”阿龙只得放下香玉,笑向阿金姐道:“我若不把抽屉里那霹魂丹拿来,恐怕还救不活哩!你倒还埋怨我揩油,这也真气死人哩!”阿金姐噗地一笑,因叫阿龙和老妈子退出,并嘱他们不要声张出去。因为这时尚早,一般姊妹还个个睡在甜梦中呢。阿金姐见香玉兀是哭泣,因和颜悦色道:“你为什么要寻死?是不是怨我打你吗?”香玉呜咽道:“我恨自己命苦,竟被这个姓袁小子破了身去,其实我哪儿愿意?”阿金姐道:“就是这样说,好好的女儿身体,怎能轻易给人破了呢?为娘打你,其实是爱惜你呀!只要你以后小心,不再被人欺骗,我是不会打你了。但你千万不好寻死的,你年纪很轻,娘希望日后给你嫁个好少爷呢!”香玉一听“好少爷”三字,顿时又想起表少爷小棣,忍不住那满眶子眼泪,滚滚地掉下来。阿金姐见她这样伤心,倒也可怜起来,因道:“娘的话你听见了吗?”香玉深怕又被打,只好含泪答应。

从此以后,阿金姐倒也不敢过凶地待她,且有时还安慰她几句。她是否真心爱怜她呢?这明眼人不必细道,自然晓得。香玉虽然是不想寻死了,可是屁股上被刺过的伤痕,竟慢慢地红肿溃烂起来,不但不能跳舞,而且不能走路,终日覆卧在床呼痛。阿金姐因为香玉买进来已有四五个月,本钱花了不少,却是没有什么利息收入,心中恨起来,要想把她卖到雉妓院里去,捞回她三百元的本钱,但是仔细一想,香玉究竟是个好模样儿,这种人才不容易得到。这次她被人欺骗,她自己也在悔过,所以要寻死了,这她还不失是个好人。我原也打得太凶,现在她躺在床上既不给我赚钱,还要我去服侍她,真好像是养着病人开医院了,真倒霉,也真晦气极了。香玉卧病,卷耳知道了,也去望过她两次。香玉见了卷耳,好像见了亲人一样,终是簌簌地哭。这天夜里,卷耳两点钟就回来了,向阿金姐那里交了五十多元的舞票。阿金姐当然是喜欢得什么似的。卷耳问起香玉可好些,阿金姐道:“今天我给她换药膏时,似乎好些儿了。唉!这妮子终不肯听话,否则我哪肯打她。”卷耳听了,因道晚安出来,偷偷到亭子间来瞧香玉,只见香玉兀是呻吟着。卷耳遂在她床边坐下,轻轻叫声妹妹。香玉仰头一见卷耳,便伸出手来拉着她手叫道:“姊姊回来了。”卷耳道:“你这几天可好些吗?”香玉一听这话,便哭起来道:“姊姊,恐怕是不会好了,我是天天在活地狱受苦,我真恨不得立刻死了干净。”卷耳见她脸儿是清瘦许多,已是十分难过,今听她说出如此酸鼻的话儿,顿时双目紧锁,眼皮一红,也滚滚地掉下泪来道:“妹妹是会好的,我劝你以后顺从妈些,因为在这环境之下,是没有办法的呀!”卷耳纤手抚着她脸儿,心头激起了无限的悲哀。香玉捧着卷耳的脸颊,要和自己亲着,哭道:“姊姊,你像我亲姊姊一样,你可怜我吧,你依我一件事好吗?”卷耳偎着她淌泪道:“妹妹,你说吧,姊姊尽力给你做的。”香玉哽咽道:“妹妹实在受不了这活地狱的苦楚,姊姊给我到药房去买瓶安神药片吧!想姊姊可怜妹妹,千万答应了我,因为终是不中用了,倒不如死了干净……妈呀!表少……”说到此,却又停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几句惨绝哀痛的话,触进卷耳的耳中,她是伤心极了。她可怜香玉真太不幸,同时自己也是她的地位呀!假使我没有这许多舞票交给她,恐怕也要成为香玉第二了。卷耳没有回答,她抱着香玉也哭起来了。香玉见卷耳也为自己哭了,倒反止了自己哭,扪着卷耳嘴,含泪笑道:“姊姊别伤心,妹妹是薄命人,妹妹愿姊姊早日得到幸福,走上光明大道。这妹妹虽死,也很瞑目了。因为妹妹和姊姊是一体一般的呀!”卷耳没回答,也没安慰她,她只会扑簌簌地淌眼泪。两人默默地哭了一会儿,香玉恐被阿金姐知道,催卷耳去睡。卷耳在万分依恋不舍之下,只好说得一句“妹妹,你放心!你就会好……”,“的”字没说出,那泪又像泉水般地涌上来。

阿龙见香玉睡在床上,终日地呻吟叫痛,知道香玉的所以上吊,实在是因心中受了极度的刺激。她心里所以受刺激的缘由,又是为着前阴给小袁受刺激,想小袁这杂种在那夜一定是像暴风雨似的狂乐。她是个初放花苞的处子,怎经得他如此蹂躏。不料才受摧残回来,后阴又给阿金姐受刺激。这两个刺大概都太以激烈,所以她是非常伤感,内心的痛苦,也许是胜过于黄连了。现在她后阴是烂了,前阴不晓得她怎样了?万一和后阴一样的刺伤,她倒真要送医院去诊治一下。但这事又怎能向这雌老虎开口,因此把小袁更恨入骨髓。想今天他一定要到一乐天来给自己回话,他便急急地预先去等在那儿。不多一会儿,果然见小袁来了。他今天穿着的西服,比昨天更漂亮。阿龙假装不看见,又装作不晓得他昨夜的事神气。只见小袁走上前来,垂着两手,又鞠了一躬叫道:“先生,你早!”阿龙抬头假意笑道:“快请坐,我托你的事办得怎样了?”小袁耸着肩儿笑道:“这小妮子果然厉害,好容易给我勾搭上手,今天夜里十点钟准可成功,请先生早一步候在巴黎饭店好了。”阿龙听他这样情景,暗骂了一声杂种,依着自己性子,恨不得就是一拳。但这岂能冒昧从事,把一肚皮的怒火竭力忍耐压住,脸上还装着笑容道:“你办事也真能干,我一定十点以前候在那儿,不过你切勿失信。”小袁见先生被自己瞒过,真是非常得意,想着昨夜的滋味,又紧又窄,实在是个处子,此刻回味起来,愈觉心痒难抓。听阿龙这样说,因又忙笑道:“先生,徒儿长了几个脑袋,敢失信了?”阿龙心想,这小子嘴硬,因沉吟一会儿道:“小袁,我又想起一件事了。”说到这里,又凑过嘴去,附耳低声道,“晚上十二时后,你给我等在大西路口。你听我枪声为号,你快奔到我身边来。因有一票货色,正约定在那里交割,你切勿忘记。现在别的没有什么事,你有正经去吧!”小袁一听吩咐,以为今夜十二时又有进款,满心欢喜,但忽然又道:“先生,那么香玉这事,时间上恐怕有冲突吧?我想先去约好她,一点钟陪她到巴黎饭店,十点钟我先给你回话,十二点钟完了公事,先生胜利后再去寻欢。那一定是更快乐有味,不知先生意思怎样?”阿龙早知香玉不会上舞场,因连连赞成,还着实夸奖一番。小袁得意十分,遂匆匆作别去了。

茶舞是七点散场,晚舞舞女都在六点三刻进场。小袁因爱香玉,想先和她欢舞几小时,然后约定她一点钟来陪她到巴黎饭店。所以他在七点一刻就到白宫来,就在香玉座位后坐下,不料香玉还没见来。直等到八点半钟,仍不见香玉的倩影。小袁心中好生奇怪,而且也是非常焦急,恐香玉的嫩蕊,昨夜被自己浪得太厉害,不要出了毛病吗?因急急到账房间问道:“今天香玉可有请假吗?”账房道:“不错,刚才晚香玉娘来调取舞票,请两天病假了。”小袁一听这话,固然不出自己所料,连叫糟糕,暗恨自己不该太猖狂,真会把香玉弄出病来了。见时候尚早,就下海跳了一会儿舞,等到九点三刻,方急急到巴黎饭店来回复阿龙。阿龙假意顿脚叹道:“这妮子一定又放生了,我和她也许没缘吧。现在这事且不必提了。回头十二点钟,你千万等在大西路上,不要忘记。”小袁见他并不怪自己,这才放心,连连答应,各自别去,心中暗暗地想道:你这老头本来没有什么艳福,当然还是我小袁和她有缘呢!因为还有两个钟头,遂又到游戏场去消磨了一会儿时光,等到十一点三刻,他便急急趁车赶到大西路去。阿龙今夜要把他结果性命,因那边这时不要说人没有一个,连鬼也没有半个,真是僻静下手的好地方。

“砰”的一声放枪暗号,震碎了寂寞的空气。小袁一听声音,知阿龙已先我而等在那边,心中大喜,便不要命似的,向阿龙奔来。阿龙叫声“来得好”,遂把手枪对准小袁,冷不防地连开数枪。不要说一个小袁倒地,就是十个小袁,也要死了。小袁做梦也想不到阿龙会向他开枪,顿时“啊呀”一声,早仰面跌倒在地,不能动弹。阿龙奔到他身边,向他大喝一声,数他的罪道:“昨夜你此时可快乐吗?今夜我送你一颗弹丸,补养你的身体吧!”小袁心还没死,似尚有知识状,明白自己罪大,被先生窥破秘密,要想说一句话,但两只眼睛已闭,一缕幽魂,早缥缥缈缈地到极乐园里去。阿龙见他已死,遂伸手把他衣袋内皮匣抢去。因皮匣内往往有本人卡片,若留了,便可调查,这样报上遂登着无名男尸一具就完了。阿龙既把小袁枪杀,方才出了一口怨气,心中很是痛快,遂急急坐车回贝叶里去。第二天早晨起来,已经九十点钟,阿龙独自跑到法国公园去散散闷气,因为天气热,口里干渴,便到西边冷饮处去买冰淇淋。摸出皮夹,却是昨夜从小袁袋内搜出的一只。因为当时没注意,这时遂打开瞧瞧,只见里面一叠钞票和角票,还有信纸、卡片、账单等东西。阿龙到底贼胆心虚,这儿不敢再瞧,就摸出角票,先买了冰淇淋,走到树荫下坐定。一见四下无人,方把钞票点明,却是三十二元。又把信笺抽出,一面吃冰淇淋,一面呆呆瞧信。因他识字无多,所以瞧来瞧去瞧不明白,只晓得上下都用圈圈,谅来没有什么用处。那时迎面又来两男一女,好像学生模样,阿龙因捏成一个纸团,随手抛在草地上,站起身子,很不介意地匆匆回去了。

这三个男女学生,好像心中有什么心事,低了头,踱着很慢的步子,向那草地上走来。那女生脚尖忽然踢着一个纸团,因随手拾起,她原是在无聊中向空中抛上去,再用手接着玩玩。后来无意中透开一看,不觉大声向两个男生叫道:“哥哥!咦!你们快来瞧,这不是‘圆四开’的笔迹吗?怎么会在这儿?”那两个男生一听,便都伸过头来,三人一同瞧道:

〇〇先生尊鉴:提笔恕不客套。瞧到这里,见他把“恕”字和“客套”两字都涂去,“不”字下面注一个“叙”字,变成“提笔不叙”。友华道:“这还是草稿。”说着,又同瞧道:

令爱友华、令郎小棣,在校读书,累经训诫,奈彼日事游荡。春假期内,同学都回里去,友华竟约男生龚半农,夜夜同逛舞场,以致报上《舞国新闻》中登有《舞客浴血记》一则。当时本欲将他们开除。后经令郎令爱再三恳求悔过,弟以阁下一生名誉攸关,姑念初犯,谁知三人近来,更事荒唐,不顾廉耻,竟和人开旅馆。如此害群之马,不特有辱校风,实堪痛心!龚生倔强,犹以和令爱订婚,同游并不为过为词。今特函请阁下来校,将令郎令爱陪同回家,嘱他们悔过后改,再行来校受课。弟实格外留情,诸希鉴宥!

弟〇〇〇启

三人瞧完这封信稿,都“哦哦”地响起来。原来这三个学生,正是小棣、友华、半农。因为今天是星期日,友华兄妹为了爸爸驱逐登报的事,心中闷闷不乐,半农因约两人到公园来散心,并商量暑假期内究竟回不回家。本来对于吟棣登报驱逐还是一个疑问,不料在无意中,竟发觉所以登报驱逐的真相。当时半农叫着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竟是这小子干的勾当,我想信稿既丢在此地,那士安定在公园里面,我们快分头找去。若碰着士安,就好好问他一问,这信是写给谁?要不我们来打他一顿,也好出出胸中的怨气哩!”小棣、友华见了此信,虽然把士安恨得切骨,但心中对于爸爸更加气愤,就单凭了这一封匿名信,怎么就如此心狠,毅然脱离。也好,今后就算我们是没有家了。正在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地痛恨,忽听半农这样说,一时心头更激起了无限的气愤,怒目切齿地说声“不错”,三人遂分头去找了。其实士安早已不在人间,他们就是找到天边,恐怕也找不到哩!三人兜了一个圈子,在假山前面会集了,各人找得汗流满面,都说没瞧见。友华道:“我真也乏透了,既找不到也就别找了,这小子想出这样阴毒计谋,想来终没好结果的。我们还是到华龙路上有一家‘洁而精’云南馆子吃酸辣面去吧,肚子真也饿透了。”半农道:“时也不早,我们就出园去吧!听说那边真的价廉物美,两角钱就可吃一饱哩!”小棣笑着点头,三人遂一同出去。到了“洁而精”,从盘梯走上三楼,风窗外有水门汀洋台,陈列几盆西洋花朵,三人吹了一会儿风,遂叫侍者做三客酸辣面。小棣道:“我想士安这小子冒的名一定是李鹤书。”半农道:“不错,你瞧信内完全是校长口吻,这小子非给他些报复不可了。”友华道:“这种人是无赖极了,我们也不必计较,我只怨爸爸糊涂,既然接到这信,为什么不到校里来详细查问,竟忍心不要我们了。”说着,鼓起了小腮子,显出十分恼恨模样。小棣叹口气道:“爸爸无情,谁料妈妈也这样狠心。”这时酸辣面端上,半农道:“快吃吧,回头再想办法。”大家因先吃了面,觉得果然饱而有味,友华还赞不绝口。半农听了,忍不住噗地一笑。友华道:“你笑什么?”半农道:“我笑你我三人尝着士安这样酸辣的手段,真好像各人吃了一碗酸中带辣的滋味,你还要连连赞好干吗?”小棣、友华听了,都忍俊不住起来。友华道:“哥哥放暑假到底回去不回去?”小棣因为和卷耳已结生死之交,他想回去告知这事,爸爸一定更要发怒,所以预备在上海决定自谋生路,因摇头道:“我抱定宗旨不回家了。”友华道:“那么姑爹姑妈叫我们两人都到他家去住,你去吗?”小棣仍摇头道:“我也不去,虽然承他们美意,但我们怎能好意思去。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瞧来,终是我们不长进。其实是冤屈了好人呀。一个人终要自立,情愿自己苦些,不愿依赖他人的。妹妹的意思怎样?我想你还暂到姑妈家去住吧。”友华冷笑一声道:“偏女子是饭桶,没有自立能力,我的自谋生存意志,也许比哥哥还强哩!”半农一听两人都不愿回家,因竭力劝道:“我说棣哥、友妹的话是错了。在我意思,等放暑假后,我和你们一同回去。我定向伯伯去竭力替你们声明,请他收回脱离启事。我情愿从此不和你们来往,因为这次你们所受委屈,我实在是担着一万分抱歉呀!”半农说到此,凝眸望着友华。友华急将手把半农口扪住道:“不许你说这话,难道为了家庭中遗下来的几个臭铜钿,就阻碍了我们的爱情,毁灭了我们的意志吗?农哥,你真太懦弱了。”半农见她当着小棣面前,就这样痛快地直说出来,心中真感激得几乎淌下泪来。小棣瞧此情景,不但不怪妹妹,反而深深赞许。这话对极了,我的卷耳因也有如此的精神呀!兄妹两人既抱定不愿回家,半农遂也决计不离开友华而回到苏州去,以便彼此有了互助。小棣付去了面账,三人遂匆匆回校去。

鹤书自从在伯平口里得到小棣迷恋桃花宫舞女李卷耳的消息,他见了小棣,也曾警诫了几回。奈小棣和卷耳既订着生死同盟,旁人所劝,当然听不进分毫。鹤书见他不理,心想和他姑爹可玉一同去瞧瞧卷耳,究竟是怎样一个天仙化人。在那天晚上,遂匆匆到可玉家里来,彼此握手问好。可玉笑道:“李先生真难得光降,暑假还有几天,不知此来有何贵干?”鹤书道:“暑假只有一星期了。今天我是特地来约你同去看看令表侄小棣迷恋的舞女李卷耳,不知你可有空吗?”可玉道:“提起这孩子,也真气人,他在我这里,近来更不大见来了。不知他是怕羞呢,还是什么意思?我也真不明白了。”这时佩文端上茶来。可玉进内和若花说一声,遂和鹤书坐车到桃花宫里来。那天舞场,正在跳那化装舞。两人在座位上坐下,侍者泡上茶,可玉问道:“这儿有个李卷耳舞女,可有来了吗?”侍者听了,便手指着舞池中那边一个头戴黑猫纸帽的女子道:“这个就是李卷耳。”可玉、鹤书定睛瞧去,只见那戴黑猫少女和一个西服舞客头戴兔子的拥着跳近过来。鹤书道:“这个卷耳的容貌真不错,但那西服少年却不是小棣呀。”可玉不答,只管目不转睛地瞧,忽然“咦咦”响起来,回头对鹤书惊奇地叫道:“李先生!这个舞女哪里是卷耳,她……是我家婢子小红呀!她自从春季里被人拐走,我到处都找过,原来她却改个姓名,在这儿做舞女,这真是可恶极了。”鹤书听他说得这样认真,心中也非常奇怪,沉思一会儿,突然叫道:“哦,是了。照你说来,我看小红还是小棣拐出来的。这卷耳名字,怕也是小棣给她取的吗?”可玉骤然听了这话,不觉拍桌道:“李先生这话对极对极,简直是对极了。”说着,又伸长脖子,向舞池里瞧了一会儿,又对鹤书道:“实在再像也没有了,准是她。怪不得小红不见,小棣就不来了。”鹤书道:“我瞧这孩子也真多情,也真可怜。现在他既爱上你的小红,把她拐去,论理你可以叫巡捕立刻进来,把她带入捕房,追究它一个水落石出。但这样不免要伤亲戚感情,虽然小棣被他爸爸驱逐了,但一经到官,当然要牵涉你的舅爷,那时你对于你夫人,也很不好意思。我想你今夜回去,先和你夫人去说明。明天和你夫人一同再来,叫你夫人和小红详细问明。倘使他们是真的要好,你也不要追究了,就把小红配给小棣,一面再向吟棣先生疏通,使他们父子团聚,有情人也成了眷属,那小棣真要感激你说不尽呢!不知秦先生以为我这话可对?”可玉给他这样一说,觉得这位李校长真是热心肠人,好像对小棣是特别有情感,因也连连点头道:“不但内侄和小红多情,李先生也真是个热心人,小弟实非常钦佩,那么准定就这样吧。”两人说着,又瞧了几回舞蹈,却不见小棣到来,因就出了桃花宫,各自分手回家。

可玉到了家里,一见若花,便嚷着道:“我再也想不到小红会是你侄儿子拐去的。”若花吃了一惊道:“什么话?是小棣吗?你怎么知道呀?”可玉脱了长衫,坐到若花躺着床边道:“我和鹤书到了桃花宫去瞧卷耳,不料卷耳就是小红。你想小棣天天去、夜夜去,那不是小棣拐了去吗?否则他为什么不来告诉我呢?”若花从床上坐起惊喜道:“真的吗?那么你和小红可有说过话没有啦?”可玉摇头道:“她在舞池里跳舞,我怎好和她说话?”说到这里,便把鹤书的意思告诉了一遍。若花听了,因为小棣是自己身上人,自然极口赞成道:“假使卷耳真是小红。那我当然也愿意成人之美,准定明天去吧。”可玉听了,点头一笑,遂也脱衣就寝。次早若花醒来,可玉已不在床上,只见他手拿一份报纸,笑嘻嘻进来,坐在床边便说道:“今天桃花宫舞厅登着一个挺大的广告,我念给你听吧!”

桃花宫舞厅今天日夜举行双料盛会,三时茶舞,奉送香茗。十二人组菲律宾大乐队,海立笙演奏最新时代歌曲,动听!起劲!半夜并请李卷耳小姐表演肉感刺激从未有过羽扇舞,活泼!兴奋!十二人爵士,十二人粤曲,十二人口琴,音乐大会集。不售门票,欢迎参加整个舞市唯一神秘,请早光临!

若花听他念毕,便瞅他一眼,哧哧笑道:“你哪里是为了小红,这么一大把年纪,倒要想逛舞场去了。”可玉一怔道:“这是什么话,我不为了小红,难道我还想去跳舞女不成,这也未免越老越时髦了。”若花听了,忍不住又笑道:“我的意思,恐怕卷耳并不是小红,小红出走还不上半年,她怎么能够这样轰动舞女界呢?我想你一定是瞧错了人,不是瞧错了人,那你定也爱着那个卷耳,故意喊我一同去瞧,要我同意,你就把她娶作小星。这句话,我可猜得对吗?”可玉一听,把报纸放下,伸手将她嘴儿一扪,道:“你胡说,你胡说,瞧你意思,我还和小棣去夺爱哩。”若花听了这话,也觉自己猜想有些不对,因笑道:“那么我终疑心小红哪会进步这样快。”可玉道:“废话少说,今天下午我们就一同去瞧。今天茶舞,也许她也加入的。”若花抿嘴道:“你怎么知道这样详细,敢是也常在舞场里玩吗?”可玉见她老是取笑自己,生气道:“我根本舞也跳不来,今天你怎么尽管怄我气,动没动就多心,天下女子的醋心,实在要算你最重了。”若花呸了他一声,忍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 8PfbYrMylKhl48L/+B6JB2kh42vesryh5n00z4ZMWfGUltrx0GDNEKq6jgtEHLb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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