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窗明几净的室,室中几案亭亭,靠窗列着两架花盆:一盆是开满着白芝兰,一盆是九穗的建兰,发出一阵阵的幽香,蕴藏在这清静的室中。窗外下着沉沉的湘帘,一半却卷起在第二格的玻窗上,这就见窗内靠桌旁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徐娘未老,风韵犹存;一个年才破瓜,娇艳无比。桌上又列着两盘果品:一盘是新上市的枇杷,一盘是海外来的芒果。那妇人递过两只枇杷,让少女剥着,一面又劝道:“这个事你终放心着,管在姑妈身上,替你去辩明,你今天且住在这里,凡事都有我呢!别再愁眉苦脸了,叫人看着也难过。”少女听了,微抬螓首,明眸向那妇人凝望着,点了点头,但她粉颊上已沾满了两串泪珠,滚滚掉了下来。妇人把剥好的枇杷,放到她面前,又递过一方绢帕道:“你别哭呀!大热的天,怪腌臜的。你爸爸真也是个怪脾气,这启事是今天才瞧到吗?唉……”少女把帕儿拭着泪水,叹道:“要是我和哥哥真有结交匪类、招摇撞骗事情,那倒也罢了。现在根本没有这一回事,不晓得爸爸是听了谁的谗言呢?”
这两个人是谁?阅者当然明白,一个是若花,一个是友华了。友华在校中别了小棣和半农,匆匆坐车到若花家里。若花见了友华,心里非常喜欢,忙叫佩文端着两盘点心出来。友华见了姑妈,好像见了妈似的,无限辛酸,陡上心头,就把爸爸启事,向若花告诉一遍。若花听了,不胜骇异,慌忙问道:“这是打从哪儿说起,我才到苏州家里去过一趟,你爸爸怎的并没和我说起呢?”若花说着,一面把手指儿扳着,一面又接着道:“我从苏州回来,也不过只有三天,这也奇怪极了。我到你家只宿了一夜,原是为着你姑爹要一个姑娘去的。你妈妈还特地杀一只鸡,我本待多住几天,因你姑爹在上海没人照应,所以就回来了。那时你爸妈并没和我说起有这么一回事呀!”友华听了,便忙又带泪问道:“姑妈,你在我家时候,爸和妈可有问起我和半农的事吗?”若花听她口气,好像有些疑心我搬嘴模样,因忙正色道:“你爸妈这个是一些儿也不知道的,我也绝对不曾给你提起。你这事都由你哥哥告诉我的。打那天起,偏偏小红又失踪了,我心里又急着小红,又记挂你。后来你哥哥告诉我说你并没受伤,半农也只有些儿微伤,我这才安心。这种什么《舞国春秋》《舞国风光》的副刊,专喜欢小题大做。其实他们是缺乏资料,所以一有小事发生,他便拿做绝好新闻载,也不顾人家的利害关系。我说这种人是伤阴骘的。幸亏这种报纸,外埠是没有的,你爸妈当然没知道。就是知道了,姑妈代替瞒着还来不及,哪儿还会告诉吗?华儿,这个你终明白姑妈是疼爱你的。我想来,这一定是我到上海后,才有人向你爸爸搬弄是非的。不过这人真也太空闲了,什么事都好干,怎的伤人家骨肉的事情也去干了呢?”友华本来疑心姑妈无意中和爸爸说出的,今听她如此郑重声明,也觉姑妈是不会的。她别人的事根本不喜欢瞎管,况且姑妈平日很疼我,说好话还来不及,哪里会说我的不好呢?但这事当然是另有其人,在和爸爸说我们许多不好听的话儿了。现在姑妈劝我住一天,等姑爹晚上回来,设法去劝爸爸,这虽然是水底里想捞月,不过姑妈既这份儿好意,当然也只好住下了。这时佩文开上午饭,若花就在上房里陪友华吃饭。饭后两人又到书室里坐,若花又把芒果、枇杷拿给友华吃。友华哪儿吃得下,想起爸爸竟真有如此硬心肠,今后光阴究竟如何去过,那泪禁不住滚滚又掉下来。
这天可玉四点敲过就回来了,见了友华,便笑道:“华儿今天怎的有空呀?”友华忙站起叫声“姑爹,回来了”。若花正欲告诉吟棣启事脱离的事,忽然电话铃响了。可玉也没脱长衫,就先去接听。若花、友华也静静怔着,猜想这电话是哪个打来。只听可玉唔唔两声道:“好的,我立刻就来。”说着,便搁了听筒,若花早忍不住问道:“是谁啦?”可玉道:“这真奇怪了,是华儿的校长李鹤书,说请我立刻去一次。”友华听了,心知是为了这事,因低头无语。若花着慌道:“对了,难道他为了这事,就把他们开除了不成?”可玉不明白道:“怎么啦?敢是又出了什么乱子了吗?”若花因把吟棣的启事,约略向可玉说一遍。可玉一听,顿脚道:“你的哥哥真发昏了,我想煞一个儿子和女儿,偏为了这一些儿事,他竟大闹其脱离关系了,这真是笑话……华儿,你别伤心,待我见了你校长,回来大家再作商量吧。”说着,便自匆匆走了。若花道:“华儿,你听见没有?你姑爹也代你抱不平呢。你放心好了,我们终给你竭力向你去说吧。”友华十分感激,含泪点头,心中又暗自思忖,鹤书来叫姑爹,当然是为了我和哥哥的读书问题,万一他要开除,我们当然只好退学。但退学后怎样办呢?住在姑妈家吗?这是不好意思的。回家去吗?爸爸答应不答应尚是个问题,但我也决计不愿回家。乡下人眼孔多小,少见多怪,本来我是很清白很高尚的姑娘,被爸爸这样一来,那我名誉大受影响。若回乡下去活受罪,倒不如在上海死了甘心。但是死是个懦弱的表示,而且因了我的死,恐怕还要引起一个人的死,至少也要变成一个精神病,这我固然不忍,而且也觉不是青年的志气。我应该在上海找一个职业,打开一条血路,来谋自立生存。倚他人固然被轻视,就是靠赖父母,何尝不是受着束缚?那目前的情形,就很可见一斑了。友华既打定了这个思想,也不愿姑爹姑妈去说情,她便毅然地存心和家庭脱离了。若花见她低头沉思,心中也暗自感叹,儿女长大,单怕就是这一件,俗语道:“廿岁儿子不由爹,廿岁女儿不由娘。”现在他们还都不到廿岁,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这一半虽由哥哥过分些儿,但他们兄妹也未免太以浪漫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浪漫虽是他们不好,但一半也由上海社会造成,所以这事怪不得老,也怪不得小,实在是万恶的金钱害人。他们兄妹若不生长在哥哥家里,上海读书的学生也很多,哪里个个都像他们闹出事来吗?哥哥看金钱太重,做儿女的又看得太轻,所以一闻他们浪费,就有这稀奇百怪的登报启事了。若花想到这里,长长叹口气。
室中是静悄悄的,两人默默地想着,也不知是过了多少时候,那可玉又匆匆地回来了。若花、友华一见,慌忙站起,同声问道:“李先生说些什么呀?”可玉一面脱衣,给佩文拿去挂好,一面挥着扇子道:“别的没有说,只告诉我小棣在外面迷恋着桃花宫一个舞女,他嘱我警诫他切勿再和这种女人交友。”若花忙道:“哦,原来小棣是常在跳舞场里游逛。华儿,你这事可知道吗?”友华凝眸一会儿道:“是的,不过这事我还只有今天知道。哥哥因见了爸爸启事,说他结交匪徒、招摇撞骗,他才发急说出来的。姑爹,李先生这事他怎样知道啊?”可玉道:“据李先生说,是一个同学名叫伯平的告诉他的。”友华一听伯平,心想,莫非登报启事和他有连带关系吗?既而仔细一想,恍然悟道,这就对了,士安和伯平两个狼狈为奸,前时半农被击之事,我也是在他们两人口中听来。现在士安被开除,他也许亦知道是我作弄他,所以叫伯平来使报复的。这样想来,那爸爸面前播弄是非的,一定是他们两人无疑了。想到这里,暗咬银齿,伯平可恨,士安可杀。这时若花又追问道:“那么今天小棣可在校吗?李先生对于启事,有何表示呢?”可玉道:“小棣这时也许在宿舍,我却不曾找他。李先生说,小棣兄妹两人真可惜,他们的天赋聪敏,可是不肯把聪敏用到正经书本上去。对于登报启事,他觉得也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两人每夜出外游逛,未免太以浪漫。他说本学期书只顾去读,对于家庭的事,当然叫我做姑爹的去说情。他又说小棣简直夜夜到桃花宫去,几时还要约我同去瞧瞧这个舞女,到底是长得怎样天仙化人,竟能勾引得小棣这样爱她。这位李先生倒也有趣,不过他所以这样热心,也完全因为棣儿和华儿是很可造就的人才。我希望华儿去劝劝你哥哥,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厚望呢!”若花道:“一个年轻的人,喜欢娱乐,我倒也并不反对,不过终不要入迷才好。这些事也不必说它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哥哥方面,怎样可以使他取消这个启事呢?”可玉道:“刚才我在校中已瞧过报,仔细研究他所着重点,并不在前半段,却是着重在后半段。今天我们报呢?”若花听了,忙在书架上取过报夹,交给可玉。可玉翻出那个启事,指给若花、友华瞧道:“你们想,他如果要真心地驱逐,他的启事,登到‘自即日起,脱离父子父女关系,特此声明’这样不是就可完了吗?他现在还要添上‘所有小棣、友华在外,如向诸亲好友招摇撞骗银洋钱钞等情,鄙人概不负责,特此声明’这一段,你们就可以见到他的心肝,是专门注重这‘概不负责’四个字。他的意思,即是小棣、友华有正经用途,向我们亲戚那里挪移的话,他也归到招摇撞骗名下去了。他自己又不是老骗子,为什么他自己生的儿女,却防他们专门会向人家骗钱花呢?况且既然声明脱离,以后儿女行为,当然不负责任,也更何消说得?我知道他所以要郑重声明,就是完全为了肉疼金钱。所以这个启事,上面登的驱逐,和结交匪类、终日游荡,都是不成问题。只是不舍得金钱,这倒是真的。”可玉说到这里,又向若花问一句道:“你想我的话儿,可有挖苦你的哥哥吗?”若花给他细细一解释,觉得这话倒是不错。哥哥平日的行为,说也可笑,连买大饼油条,他都不舍得吃,宁可饿着肚子,口里咽清水。做家的人原也有,但像哥哥这样身份的人,竟做家到如此地步,那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出一个吧!一时又想起这次回母家,见哥哥头上那顶西瓜皮小帽,差不多还是讨亲那年买来的,直到现在算起来,整整已有三十个年头,帽子变为古董,他的人也要变成老古董哩!我前星期瞧一部小说,里面描写守财奴的鄙吝,真是形容毕肖。我以为作书的写写罢了,谁知世上竟果有其人,且又是自己的哥哥,这真也可笑可叹……想到这里,便点头笑道:“照你这样说来,这个事儿,现在且暂时不用和他说去。我若和他去说了,倒好像是我不放心棣儿、华儿挪移我款子模样,要向他问着落负责任去了。”可玉点了点头,又向友华说道:“我想这是你爸爸怕你们浪费得太厉害,所以才登这个报。哪里自己至亲骨肉,真的会驱逐吗?华儿,你放心回校好好去读书,你如要钱使用,也只管到我这里来取,将来我自会和你爸爸算账。我是他的妹夫,他是我的舅子,还怕他赖到哪儿去?就是他不承认,我也没有儿女,银钱多了什么用,内侄儿女和自己子女,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结交匪类的罪名,不但你爸爸受不住,就是我做姑爹的也担待不起。请你要好好关照棣儿,叫他千万注意。别的都不要紧,我也知道你们不会坏到怎样地步。唉!这种事也只有你爸爸想得出、做得出。”友华听姑爹这样恳切的话,直把她感激得淌下泪来,回答道:“姑爹姑妈放心。侄女儿自当通知哥哥。但侄女是个女孩子,哪里来什么匪人做朋友。就是哥哥,他也很谨慎。我平日瞧他也并没有不三不四的人轧在一道。对于这一层,姑爹尽可以放心,不用担忧,您瞧着吧!侄女是决不连累人的……”友华说罢,便起身要走模样。若花忙道:“你慢着走,晚饭吃了去。本来也得住两天,现在暑假近了,想你要预备功课,我也不来留你了。将后放了假,你就住在我家。我也正寂寞,就给我做个伴。你爸爸现在正是火头上,我也不去说情了,迨后气平了,自然一说便没事了,也许他自己也会懊悔哩!”友华道:“姑妈的恩情,我是非常感激,并不是我不肯在这儿吃饭,因为哥哥虽没同来,哥哥的心里也非常难过,我想早些儿回去,使哥哥也好放心了。”可玉点头道:“华儿的话也不错,那么也不同你客气。佩文,给华小姐讨车去。”佩文答应自去讨车,这里友华向两人鞠了一躬,作别出来。见佩文把车讨好,友华遂跳上车子,让他拉回校去。
小棣回到宿舍,向床上一躺,心里便好像有许多把尖刀在戳,还要痛苦难受。他想,我和卷耳的爱情,昨天夜里,已是很明显地暴露出沸点以上的程度,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件事。我的第一步计划,就是暑假回里,先和妈妈说,再叫妈妈和爸爸说。现在冷不防晴天一个霹雳,竟把我粉红色的梦想打破。这第一步计划,是再也没有实现的希望了。卷耳虽然不要我经济上的援助,但她思想可自由,而身子却不可自由呀!我应用怎样的办法,来完成我俩爱情圆满的结果。我明白我俩的前后左右,必有伸张巨爪的魔鬼,阻碍我们爱情的进展,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屈服,我们须抱着大无畏的精神,来向四周恶劣的环境奋斗吧、挣扎吧!小棣想到此,眼前放出了一道光明。他猛可地站起,他最好这时立刻见了卷耳,让他拥抱在怀,痛痛快快地诉一诉自己胸中的哀怨、境遇的惨变。他知道卷耳绝不因自己被爸驱逐而转变了爱的方针。他知道卷耳一定会安慰他空虚的心灵,鼓励他颓唐的精神,振作他坚强的意志。他脑中只映着卷耳含了浅笑的倩影,他已不顾一切地到卷耳家里去了。卷耳住的是贝叶里十五号,小棣虽然早已知道,却是从未去过。今日突来这个不速之客,不但贝叶里的阿金姐心里所想不到,就是那和小棣订鸳盟的卷耳,也是做梦都不见得思忖的。
这时阿金姐和卷耳并众姊妹,正在客堂楼上大家满满坐了一桌吃午饭,忽见女仆匆匆奔上来叫道:“李小姐,楼下有一位西服少年,他说姓唐,和小姐是个亲戚,他特来拜望小姐,可要叫他上来吗?”阿金姐听了,心想:卷耳从来不听见有什么亲戚,现在怎么倒弄出西服少年的亲戚来了?因怔怔向卷耳望着,是看卷耳怎样回答。卷耳一听,心中也觉奇怪,自己只有舞客熟悉,哪里有什么亲戚,凝眸沉思一会儿,忽然想起姓唐,莫不就是小棣吗?顿时喜上眉梢,又见阿金姐怀疑神气,遂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自语道:“不是我表哥吧?”说时,早已放下饭碗,跑到厢房间窗口,低头望到客堂里一个少年,果然正是小棣。因招手唤道:“表哥!真的有几年不见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快到楼上来坐吧!”阿金姐听卷耳这样称呼,且这样认真神气,倒也信以为真,便站起来,走到扶梯口。齐巧卷耳从厢房出来,跳着脚儿笑道:“妈妈,真的是我表哥来了。”阿金姐见她这样孩子脾气,愈加不疑她说谎,因道:“你表哥一向是在哪儿做事?此刻怕还不曾用过饭吧?如要吃饭,可叫老妈子到厨下搬去。”阿金姐为什么对于卷耳竟这样优待呢?这当然有个理由,卷耳已成为一个舞女中的红星,且各舞报上都捧她为舞国皇后。阿金姐在她的手里,亦早已获到十倍的代价,所以当她是个活元宝看待。平日固然一点不肯得罪她,但却也一点不肯放松她,原因当然是怕她逃走。所以对于她结交的人物,是非常加以注意。卷耳为了要避免她的注意,小棣既冒亲戚而来,所以她圆个谎,便说是自己的表哥。这等急中生智,卷耳的聪敏也可见了。卷耳听阿金姐还要追问,正欲回答,那仆妇却已带领小棣上来。卷耳且不回答,先笑盈盈地替两人介绍道:“表哥,这位是我的妈妈。”小棣见卷耳这样说,早已会意,遂向阿金姐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标准礼,温和地叫了一声妈。阿金姐细细向小棣上下一打量,觉得服饰固然是很漂亮,容貌更是风流潇洒,这样一表人才的小白脸,向自己喊一声妈,这实在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心中这一欢喜,全身骨头就轻得没有四两重,嘻嘻笑道:“这儿地方脏得很,快请里面坐吧!”卷耳假意不理会,又笑问小棣道:“表哥,你在汉口也有五六年了吧?那年我到上海来,和你还只有这么高,后来姨爹就带你到汉口去了。现在姨爹身体好吗?几时到上海的?你可有毕业了?”小棣听她滔滔不绝地问出这许多谎话来,心知她是要瞒众人耳目,又好笑,又佩服她口才伶俐,因也照着卷耳的问话,一一回答了。卷耳瞟他一眼,哧哧地一笑,又向阿金姐叫道:“妈妈,我这个表哥,他的妈和我妈是嫡亲的姊妹,可惜我的姨妈是早年就殁了,所以我们这一门亲往来就生疏了。”小棣道:“表妹,那倒也不然,这都因我们住到汉口去的缘故,若不是这样老远地住开,我早已来瞧你了。”卷耳听到这里,早已接着道:“啊呀!我这人真要发昏了,表哥这样远来,饭也忘记叫你吃了。”小棣道:“我已用过饭了,你别客气。”阿金姐听他们琐琐屑屑地谈着,料想都是真话,因向卷耳道:“你陪表哥还是到你房中去坐会儿吧。人家老远地来瞧你,也是他的一片心。”说到这里,又向小棣笑了笑,便回身到西厢房去。卷耳知道阿金姐是要吸鸦片烟去了,因也很亲密地喊道:“妈妈,你自己请便吧。宴息我再叫表哥来请安。”阿金姐听她这样说,乐得根根骨节酥麻起来,回头向小棣又说声“少陪”,便狗颠屁股似的自到房中去过瘾了。
卷耳回眸向小棣嫣然一笑,遂携着手儿到自己房里。卷耳的卧房是在东厢房,她随手把门帘放下。小棣见房内陈设,全是最新式克罗米骨子的西式木器,上有一张灿烂的铜床,上悬紫罗纱蚁帐,下首一张红木炕榻,壁上都挂满卷耳各种跳舞姿势的相片:有化妆扮着黑猫的,有古装扮天女的,有半裸舞若蛱蝶,有全裸披着草裙。舞态各各不同,装束张张美妙。中间玻璃圆台一只,傍围单人沙发三张。卷耳见他站在壁旁,抬头赏玩不已,遂向梳妆台抽屉内取出一叠照片,一面把绿亮纱的窗幔移拢,一面拉着小棣在靠窗的长沙发上并肩坐下,笑对小棣道:“哥哥,你喜欢舞照我给你这里瞧好了。这里一共十二张,是我最近摄的,有几张我嫌它光线不透。哥哥,你藏着回去瞧吧。最好每一张里请你给我题上几句诗,你能答应吗?”说着,便把一叠照片,都给他藏在西服袋内。小棣见她真的亲亲密密叫自己哥哥,真是欢喜得心花儿都开了,因握着她玉手儿笑道:“妹妹,这我哪里会不答应呢?”说到这里,又放低声音道:“妹妹,你真好聪敏,我真佩服你的口才呀。”卷耳听了,粲然一笑,望着他道:“你今天这时候怎的有空呀?”小棣听了这话,脸上顿时失了笑容,无限心事陡上心头,不觉叹口气道:“妹妹,昨夜我和你别后,我心中是多么兴奋。我本想暑假回里,和妈妈商量,进行我们的婚礼,不料今天报上一瞧,这好像是个狂涛,竟把我的理想打得粉碎,现在……”说到这里,眼皮儿慢慢红起来,两眼凝视卷耳,却嗫嚅着说不下去。卷耳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摇着他肩儿紧紧追问道:“你报上瞧到了什么呀?现在又怎样呢?你快说下去呀!”小棣轻轻地又叫道:“妹妹,现在真对不起你,我俩的婚姻,只好略为从缓一步,你可能再苦一年半载吗?”卷耳没头没脑地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心中焦急,便捧过他脸儿,把嘴凑到小棣耳边,连忙问道:“你的话真好难懂,你说得明白些儿,缓一步原不要紧,但为什么要对不住我呢?”小棣红着脸道:“这事说来非常惭愧,我觉得今后更没有能力和妹妹……”卷耳听到这里,也绯红了脸儿,急道:“哥哥!你这是哪儿话?莫不是哥哥家里已给你定了亲吗?还是哥哥已找着了小红,故意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吗?……”卷耳说急了,眼泪已夺眶而出。小棣一听,急将她嘴扪住道:“不不!妹妹,你别挖苦我,妹妹恩情,我虽死亦不敢忘的。”小棣说到此,也淌下泪来。卷耳瞧此情景,稀奇极了,这是为了什么呢?因把纤手抿着小棣颊上的泪水,又温和地道:“哥哥,你恕我冒昧,但是你到底为了什么呢?别闷着我了。”小棣方道:“我今天翻报,见报上登着我爸爸一个启事,说我和妹妹友华在上海游荡,不肯务正,他竟把我们驱逐,不承认有父子关系了。妹妹,你想,这个晴天霹雳,叫我怎不惊心呢?”卷耳听了这样不幸消息,直呆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小棣见她发怔,因又安慰她:“妹妹,你放心,爸爸虽不承认父子,但我亦有自立能力,不过我不愿妹妹为了我,而同受苦楚,所以妹妹假使……我决不怨恨妹妹无情,来阻您的自由。”卷耳一听这话猛可把小棣脖子搂住,吻着他脸颊哭道:“哥哥!你把我当作了朝秦暮楚的人看待不成?妹妹既和哥哥订有白头之约,哥哥就是行乞,我亦必跟在后面。我早说过,你死我亦死,你活我亦活。你今说这话,叫我听了是太心痛了。”小棣见卷耳这样说,真是感激涕零,就伏在卷耳膝上淌泪道:“妹妹,你别误会,我心里实在很对不起你。”卷耳哭道:“你若再说这话,我就先死在哥哥面前了。”小棣忙又道:“妹妹恩情至死难忘,我后必重新做一个人,向社会努力奋斗!我必不使妹妹失望,我一定要达到我俩圆满的目的。不过这事是非缓一步不可了。”卷耳听了这话,方才破涕笑道:“哥哥这话不错,别怕死,别畏缩,只怕世人灰心在半途。哥哥,你说对不对?”小棣忽然见她挂着眼泪会笑起来,这种天真稚气的神情,真是妩媚极了,因不住地点头道:“妹妹是我的灵魂,是我的一颗心,你真是我心坎里的爱人呀!”两人到此,便紧紧地搂住了,正在无限柔情蜜意,忽听一阵脚步声,卷耳忙又推开小棣,各拭泪痕。只见门帘掀处,走进一个仆妇,手捧两盆西点,含笑道:“小姐,太太叫我送来给表少爷用些儿。”卷耳叫她摆在沙发的茶几上,一面问道:“太太烟吸好了不曾?”仆妇道:“太太刚才被隔壁三太太叫去抹牌哩!”说着便自退出。卷耳拿起一块奶油蛋糕,自己先咬了一口,笑向小棣道:“这蛋糕很新鲜,哥哥,你尝尝滋味。”说着,把手中咬过的一块,递到小棣嘴边。小棣开口来接,卷耳忽又缩回了手,嫣然笑道:“啊呀!我这人昏了,我已尝过了,怎么再给哥哥吃呢?”小棣笑道:“不要紧,我喜欢吃你剩下的,我嘴张着,妹妹快送进来呀!”她见小棣果然张开口等着,因把半块蛋糕塞进他嘴,咯咯地笑道:“哥哥你不嫌我腌臜吗?”小棣自早晨到现在,还没有东西下过腹,这时尝着新鲜奶油蛋糕,且又是卷耳香口吃过的,这就觉得那味儿更是香甜无比,忍不住望着她扑哧笑道:“味儿真好极了,这蛋糕很清洁,妹妹怎么说腌臜呢?”卷耳听了这话,把纤指向他额上一点,秋波向他瞟了瞟,便又抹嘴笑了。小棣道:“妹妹干吗点我?”卷耳又拿过一块笑道:“我不许你问,你再吃一块吧!”小棣伸手来接,卷耳又拿开了道:“怪油腻的,你别沾手了,我给你拿着吃好了。”小棣见她如此多情,又感激又喜悦,遂听从她的话,就是在她纤手里吃着。卷耳还要再拿一块,小棣摇头谢道:“妹妹,我已很饱了,你自己吃吧!”卷耳瞅他一眼,笑道:“这又不会饱的,多吃一块,也不要紧,我偏叫你再吃半块。”说着,自己又咬了一半,把剩下一半,很羞涩地递到小棣口边。小棣这就不得不开口去吃了,一面又连声道谢。卷耳回眸一笑,一面拿绢帕给他抹嘴,送上一杯玫瑰茶;一面在玻缸内抓了一块太妃糖,笑盈盈又在他身边坐下,把糖的锡纸剥开喂进他嘴里。小棣笑道:“妹妹,你究竟把我当作小孩子了。”说得卷耳伏在小棣的肩上咯咯地笑起来。小棣抚着她的美发,低声道:“妹妹,我想从今天起,不夜夜到桃花宫来了。且待我办了件正经事儿,再图着长久的聚首。我恐妹妹焦急,我先向妹妹关照一声。”卷耳坐正了身子,纤手抚着小棣脸颊道:“不错,我也希望你不要常到这种地方来。我猜哥哥要办的事儿,是不是去打算娶我的经济吗?”小棣被她一言道破,心中非常敬佩,因柔和地道:“我奋斗去!我终想在社会上干些儿事业去!”卷耳道:“那么你几时来瞧我呢?”小棣道:“刚才我已说过一年半载说不定。妹妹,请你静静地再忍耐着一下吧。”卷耳沉吟一会儿道:“一年半载,那不是太长久了吗?我对你说,你假使为了经济,你这个别愁,我不是也说过,不要你经济上的援助吗?”小棣听了,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情不自禁地把卷耳的脸颊捧来,接了一个很甜蜜的长吻。
太阳已悄悄地斜挂在墙角上,小棣见时已六点将近,卷耳要上桃花宫舞厅去,又恐阿金姐回来见疑,只好站起来道:“妹妹,时已不早,我走了。”卷耳虽然是恋恋不舍,心中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一时无从说起,拉了他的手,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棣心知她不愿离开我,但迫在这种环境之下,又有什么办法,因道:“妹妹,我们日后终有团圆的一天。”卷耳见又要走的神气,一时自己也不明白,只觉无限酸楚,冲上鼻来,只喊了一声“哥哥”,那泪已滚滚掉下。小棣慌又用手背给他抹去,低声道:“妹妹,快别伤心,恐给人瞧见了……你放心!我终不忘……”说到此,自己的泪也夺眶而出,便只得硬着心肠,匆匆走下楼去了。卷耳怔了一会儿,回身伏在床上,忍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她恨自己命薄,她恨造化忌人,为什么好端端的棣哥会给他爸爸脱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