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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痛到心头声明登驱逐
感深骨髓生死结同盟

吟棣赶紧接来一瞧,见封面上写着的是上海强民中学校长李鹤书寄的。吟棣知是小棣的校长写来,一面向书桌抽屉内找出一颗图章,一面把信后的回单纸条扯下,盖了一个印,交给仆人拿出去。他便把信拆开,戴上老花眼镜。韦氏早急急问道:“小棣校长到底说些什么话呢?”吟棣道:“你倒性急,我还没有瞧过,怎么知道说些什么呢?”说着,遂把信笺抽出展开,低头读道:

吟棣先生尊鉴:

提笔不叙,令郎小棣、令爱友华,在校读书,累经训诫,奈终日事游荡。春假时,同学都回里去,友华竟约着男生龚半农,夜夜同逛舞场。今寄上报纸一张,内《舞国春秋》所登一节,即是令爱闹的笑话。当时本欲将她除名,后经令郎令爱再三悔过,弟以阁下一生名誉攸关,只好赦其初犯。两人现在所作所为,竟然不顾廉耻,甚有和人同开旅馆。如此害群之马,不但有辱校风,言之实堪痛心!质诸龚生,又谓令爱已配他为妻,同事游戏,并不为过。今特具函请阁下来校,将令郎令爱亲自陪同回籍,嘱他们悔过悛改,再行来校受课。弟格外留情,一切还希鉴宥,并请台安!

弟李鹤书上言

吟棣读完来信,直把他气得手足冰阴,脸儿铁青,半晌说不出话来。韦氏见他目定口呆,两手拿着信笺,竟是瑟瑟抖起来,心中吃了一惊,他怎么气得这个模样,忍不住又急问道:“这信……是说些什么话,你快说给我听呀!”吟棣把信向桌上一掷,向她呸了一声,恨恨地说道:“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好女儿,一对好宝贝做的好事,真把我气死了……”韦氏不等说完,立刻大声道:“我的儿子女儿,当然是我的好宝贝,他们既做了好事,你这老头子还气什么啦!”吟棣听她瞎七搭八地缠着,顿时火上添油,不禁把桌子一拍,大骂道:“你这老糊涂,真在热昏了。他们两个畜生,在外面荒唐得无天无地,现在校长叫我去陪他们回来。我是不愿意再瞧这两个坏种,我决不承认有这两个儿女,你要是承认的话,我情愿死!我情愿死!这浑蛋,真岂有此理,气死我了……”韦氏见他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说出这些话来,心中倒也大吃一惊,以为两个孩子在外面一定是闯了什么大祸。因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边,把信儿拿在手里,瞧了一会儿,却是不懂信里的话,遂又把附来的报纸拿起,向吟棣问道:“说不说给我听,就这样瞎跳什么?弄得我莫名其妙,孩子到底闯了什么祸?还有这张报是寄来做什么?你瞧过了没有?”吟棣一见报纸,这才记得,原来自己热昏了,因忙一把夺过去,只见报上《舞国春秋》篇幅下一则新闻,用红墨水团团圈着。他细细一读,就是《舞客浴血记》,内载龚半农、唐友华由桃花宫溜冰场出来,因时在深夜,途遇强徒,击破头脑流血等话。一时气上加气,更加大怒,向韦氏恨恨道:“你要听吗?我就告诉你,只怕你听了,也要气破肚子了呢!”说着,遂一五一十地把详细的事告诉一遍。韦氏虽然非常溺爱儿女,今听了这话,觉得实在也太浪漫了,不好意思再来庇护他们。一时想着友华每次来信索钱使用,心中倒也激起了愤恨,不觉冲口地骂道:“这两人实在太不顾脸面了,怪不得我给他们三百元一月零用,他们还尽闹着不够使用。原来他们都给男友女友瞎花,这真岂有此理!混账!”韦氏每月给三百元,原是瞒着吟棣一人,这时因为气急,无意脱口说出。不料一听到吟棣的耳中,这一吃惊,真非同小可,立刻站起身来,两眼大睁,手指点着韦氏追问道:“什么?什么?你说的什么话?哦!原来你当我是木人吗?”韦氏见一步一步逼过来,来势汹汹,一时深悔自己失言,倒也不敢发脾气了,只好退到旁边,低头无语。吟棣见她不响,知道这事是实,心中好比割肉剜心还痛,胸中只盘旋着三百元一月,两人是六百元,这还了得。越想越气,越气越跳,大声骂道:“唉!你这个老不贤,娇养惯了他们……两个小孩子,每月竟要花到我家里一年用度。他用了一年,我有十二年可以过生活,这样地花下去,简直不要我的老命了。这个我怎能答应,亏你还说出来,你真在发昏……”韦氏见他好像要和自己拼命模样,不禁也气急了,猛可地把茶几上一只茶杯掷到地上,大声地回骂道:“事情是已这样了,你难道还把我处死不成?儿子女儿不好,原该做父母的教导,你差不多像死人一般,平日见女儿比朋友还客气,所以闹出这个事情来,你要责骂我吗?我先要和你拼命。”韦氏说着,头向吟棣撞来。吟棣原是银样镴枪头,一见太太发脾气,竟把茶杯敲碎,这样闹下去,还是自己倒霉,因此把气只好往屁股里出。这时仆妇们见老爷太太吵闹,遂也都来劝开。这一晚,吟棣哪儿睡得着,骂小棣,骂友华,骂韦氏,骂半农,骂校长,骂学校,骂上海地方,整整闹了一夜。韦氏只不理他,后来再也耐不住,便对他道:“你什么都骂到了,为什么不骂你自己呀?儿子女儿到底不是我一个人养的,你也有一半的责任呀!”吟棣听了这话,终算不响了。第二天一早,他也不告诉韦氏,便悄悄地到上海去。他到上海并不是去陪小棣、友华回家,却是亲身到报馆里登了一则驱逐劣子劣女的广告。本想再到妹子家里去走一趟,后来因想自己儿女这样不肖,也没有脸面去见人,遂又乘夜车回到苏州。韦氏早起,见他不别而行,倒整整担了一天心事。起初还道他是到亲友家去,后来直等到夜,还不见回家,韦氏又道,是出了什么岔子,心中真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好容易到十点敲过,方才回家。韦氏一见,急急问道:“你这人越老越糊涂了,为什么一声儿不响地就出去,直到这时才回家?你到底在哪儿?我瞧你还是不要回来了吧!”吟棣心知若实说了,她一定不依,因圆谎道:“你跳什么?我心里烦闷,是在城里吴苑吃茶听书。”韦氏道:“你倒好安闲,那么校长既然有信给你,那你理应自己去走一趟,不然也该写封回信去,什么反到吴苑去吃茶,你不图做人了吗?儿子女儿到底是自己养的,你也不许过分责骂他们。你不见你的妹子为了没有儿女,来去地奔波要找个姑娘,他们到底为的什么呢?”吟棣听了,颇觉格格不入耳,但也不和她强辩,点头道:“我想明儿写封信去恳求校长,再饶赦他们一次。不过你以后三百元一月,千万别寄给他们了。因为他们没有钱花,自然只好用功读书了。你若再不断地寄去,那你不是爱他们,简直是害了他们呢!”韦氏听了这话,也颇觉有理,遂点头答应。从此小棣、友华的经济来源断绝,因此演出下面曲折离奇、凄绝人寰的故事来。

小棣自从与卷耳饮酒谈情,心心相印,两人遂订为生死鸳盟。卷耳非小棣不嫁,小棣也非卷耳不娶。这天夜里,小棣又到桃花宫舞厅来。平日都是小棣先到,不料那天竟是卷耳先到。卷耳也像小棣一般地站在门口,一见小棣,便先“喂”了一声,从阶上一跳一跳地跑到小棣面前。小棣突见卷耳似黄莺儿般地跳来,心中倒是一怔,只见卷耳笑盈盈地伸出纤手,和自己紧紧握住,好像有三五年不曾见面似的亲热,眉儿一扬,噗地笑道:“我晓得你这时要来了,你真像我手腕上的标准表一般,一秒一分都不会错的。今天我们不用进场里去。场里人多,闹得人头脑涨痛,我和你说的话多哩!我们还是拣个清静些地方去坐会儿,这离法国公园很近,我想和你到那边玩去。棣哥,不晓得你可能同行?”小棣骤然听她叫自己哥哥,这还是数月来的第一次,心中这一快乐,直把他心花儿都朵朵开了。且又约自己到公园去谈心,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立刻把她手儿摇撼了一阵,笑叫道:“妹妹!妹妹!你的话我敢不听从吗?”因为是太兴奋的缘故,不免把手握得太紧些儿,倒使卷耳跳了跳脚,笑起来道:“轻些儿,我痛呢!”小棣这才意识到,忙把她纤手放在鼻上温柔地闻着。卷耳笑了,小棣也笑了。两人并了肩儿,好像商量好似的同步到一家汽车行,说明地点,两人便跳上车厢。那车夫就拨动机盘,向前直开了。小棣偎着卷耳,嘴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这样快一些,并不是路远走不动。”卷耳听了,噗地一笑,瞟他一眼,把整个娇躯倚偎到小棣身上,微抬螓首道:“你的心就是我的心,那还用说的吗?”小棣只觉得她说话时,一阵阵细香,从樱口中送出,令人心神欲醉。时正盛夏,卷耳只穿绝薄纱衫,两人的腿儿并排贴着,却不嫌其热燥。卷耳觉小棣的腿上发出神秘的电流,小棣也觉卷耳的腿上通来很肉感的滋味,两人都感到无限的适意。直到汽车在公园门口停止,两人的腿儿身儿还是胶着似的不肯分开。车夫把车门开了,小棣这才理会过来,连忙付了车资,先跳下车厢,因为卷耳穿着天蓝色高跟革履,足有五寸多高,恐她绊跌,连忙小心扶下。一面又到公园门前,在小洞口放入两个镍币,下面就落下两张票子,让卷耳先走进去,自己随后跟入。因为门口是用铁盘转的,所以待小棣进园,卷耳已走在七八步前了。小棣瞧着她的后影,在依稀月光之下,只见卷耳窄窄的腰身、肥圆的臀儿,配着嫩黄乔其纱旗袍,里衬白纺绸长马夹,式样恰恰合着她的身子,背上亮纱眼里露着椭圆形的雪白肌肉,走一步,摇一摇,好像洛妃出水,仙子凌波,真把小棣瞧得爱无可爱。他的灵魂儿几乎也被她直勾摄去了,正在目不转睛地出神,卷耳回过头来,向他招呼。小棣这才清醒,立刻抢步上前,挽着她的臂儿,缓缓地向树叶荫下踱过去。卷耳静了好一会儿,方轻轻叹口气道:“这几天来,我真被他们缠得脑昏极了,今天若不和您到这儿来散心,那真要把我闷死了。”卷耳说着,回眸望他一眼。两人已走到一株大树下面站住,小棣手儿托着树干,凝视卷耳的娇靥,诚恳地道:“你的环境我都已明白了,但是我要尽我的能力,想改变你一下子。你现在的生活,在外表瞧来,虽然是享用着过人的物质,但内心的郁抑,和精神上的痛苦,恐怕也比别人要更深一层吧?像你这样娇花般的一朵,处身在这四周巨爪下的境遇中,能够自己爱惜着自己身体,抵抗着每个魔鬼的引诱,保持着您固有的纯洁,这真令我敬佩极了。卷妹,但是您若长处在这恶劣的环境中,那终不是个事吧,我代你想,我可怜你,同时我也可惜你。”卷耳自从厕身舞女,从来不曾听到这样体己的话儿。平日舞客待她的,都是好妹妹亲姊姊地叫得怪响,底下的便是我和你吃大餐好吗?开房间肯吗?这些在耳管里早已听得滚瓜烂熟。他们的目的完全是个两白主义:一个是爱我的脸儿白,一个是要向我的身体上白揩些儿油。等他们的欲望满足了,转眼哪里还认得人?他们是具着兽性而来,却把我们纯洁的女儿心,也当作是个兽类中的野猫野狗一般。需要了,摇尾摆头地追求;不需要了,你死也好,你活也好,还干他们什么事!卷耳此刻想起一般舞客的对待自己,和刚才小棣的话儿相较,显见得小棣实是自己的第一个知心人。他们是不关痛痒地只想把我身儿供给他们蹂躏,和小棣的主义是不同的啊!但想起前日小棣告诉我的那个小红,小红是他的朋友,进一步说,也就是他的情人。小红是怎样的一个品貌呢?这我虽然没有见过,但小棣既然是个学校中优秀分子,他的女友,当然也是个学校的姑娘。小红的失踪,引起小棣万分的懊恼,好像若有所失的情景,那小棣痴情可见,小红品貌也可想,而且她的身份和我的身份相比,我当然是及不来小红。现在他没有了小红,我虽然要安慰他,但他又怎能委屈迁就我呢?想到这里,自己心中虽然要向他感谢和安慰,一倾吐自己胸怀的衷情,但一时却无从说起。他的深情,我是感激的,但小红回来了,我又将怎样呢?因此更觉伤心,那眼眶儿一阵阵地红起来,明眸里含满了晶莹莹的泪水,无限温柔而又无限哀怨地凝视着小棣,竟真的滚下泪来。小棣见她听了自己话,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这时好好儿的忽又淌起泪来,以为是触动了她的身世,心中不觉深悔孟浪,不该引起她的伤心。因伸手把她柔荑握来,轻轻摇撼一阵说道:“我们到那边椅上去坐会儿吧。”卷耳把头点了点,小棣便半抱她身子,扶到椅上并肩坐下。小棣拿帕儿,亲自给她拭去泪痕,低声问道:“你怨着我刚才不该说这些话吗?”卷耳听他误会自己意思,因慌忙摇头道:“不!不!你的话是不错的,我很感谢你。我和你的认识,虽然没多几天,但你风雨不更地跟着我,差不多已有三四个月,你的心我还不知道吗?我自恨身堕孽海,没有一件够得上和你相配。我知道你是个情场的失意人,我心里要想安慰你几句,使你减少着痛苦,但我终想不出半句话来。我是越想越恨自己的知识不足,所以虽有这一条心,可是竟不能告诉人。我自知是个舞女,我怕自己不能使你像你的小红帮助你那样进步吧!”小棣听卷耳这样说,真感激到根根汗毛孔里都嵌满着卷耳的深情蜜意,同时又误会卷耳刚才听了自己的话,以为有看轻舞女的地方。因把卷耳纤手牵到自己膝上,自己的手又轻轻地抚着,他真挚地道:“舞女是一个人,学生也是一个人。你不要把舞女的生活当作孽海,舞女也有人格高尚的,也有冷若冰霜的。只要心地光明,那孽海就是天堂。所以我劝你不必自视太低,社会上的人,形形色色的多着哩!尽有上等的人,他的心比妓女送旧迎新、朝秦暮楚还来得卑鄙龌龊呢!我说的是舞女境遇恶劣,容易受魔鬼诱惑,堕落陷阱,将来感到痛苦,已是来不及了。你只要心地洁白,那做舞女又有什么自惭?我是最喜欢纯洁的人,也是最喜欢你……同时也只有纯洁的人,能接受我的爱,因为我不多万能的金钱啊!”卷耳一听这话,心里直喜欢得跳起来,嚷着道:“真的吗?真的吗?哥哥!我的心歪到你的心上来了,你快给我抢着吧!”卷耳兴奋得把身子真的斜倒在小棣怀中,两手钩住小棣的颈项。小棣俯下头去,紧紧偎着卷耳雪白的脖子,两人没有说话,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约十分钟后,卷耳抬起头来,望着小棣道:“供人搂抱的舞女,究竟是非人的生活,我再不愿在这火山上活受罪,我要挣扎我新的生命,我要重新做一个人!哥哥!哥哥!我不要你物质上的援助,我只要你精神上提拔、知识上灌溉!哥哥,你能可怜我帮助我吧!”小棣感动极了,毅然道:“你放心!我不是刚才早说要改造你的生活和环境吗?我如没有这个能力,我宁愿死!”卷耳听到“死”字,一颗芳心早也血淋淋地交给他,猛可地把自己胸口直贴到小棣胸口,两臂挽着他脖子急道:“你死我愿跟你一块儿死!”小棣冷不防她有此一着,心中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偎着她颊儿,在她耳边说道:“你不能说这话,我是说着玩的。”卷耳道:“我不死,那你也不许死,大家终要挣扎着死里求生!”卷耳说完这话,两人都会心笑了,好像两个人的身体,真的已并成一个身体了。

碧天如洗,万里无云,只有半轮皓月,放发出缕缕柔光,照在两人的脸颊,是都红润润得可爱。小棣、卷耳抬头望天,小棣忽然指着月儿笑道:“你瞧这个月儿不是就要圆了吗?这好像是象征着我俩未来的生命,也有个团圆在后头呢!”卷耳笑道:“你说得真好!不过我说我们俩人现在人虽还未团圆,我们的心是早已团圆良久了……”说到这里,回过脸儿,向小棣嫣然一笑。在这一笑中,小棣瞧着,真觉是千娇百媚,艳丽极了,这就情不自禁,两人的唇儿凑在一处,甜甜蜜蜜地吻住了。卷耳虽是个舞女,自尊性很重,身上一切,轻易不肯给舞客占些便宜。所谓艳若桃李、冷如冰霜,就是卷耳的写照了。今天和小棣接吻,实在自落娘胎,还只破题儿第一遭。嘴唇是全身知觉最灵敏的一部分,男女两性的嘴唇相触,这是多么惊喜而神秘的一件事。何况在卷耳处女的心理,从来不曾经过这样亲热的吮吻,因此全身顿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肉麻,血液似火样地沸腾,每个细胞都紧张得了不得,她浑身都软得一些儿力没有,在小棣的怀里柔顺得比一头驯服的羔羊还和善。她只觉得整个身子已被爱之火融化了。小棣是已忘了世界上一切的烦恼,他更不知自己是已置身在何处了。夜漏已残,园中游人都向北面退出去。两人方才回过心来,卷耳离开小棣的怀抱,在月光下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向他一瞟,立刻又别转头去,嫣然笑了。三分是羞意,倒有七分是喜悦。“卷妹,我们走吧。”小棣牵着她的手,卷耳并不回答,默默地随着他出了园门。

第二天早晨,小棣睡在床上,心中暗暗打算,本学期暑假结束,我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和妈妈说明我和卷耳的事。想妈妈是非常溺爱儿女的,爸爸虽然古板,但只要妈妈答应,爸爸他是不敢不赞成的。卷耳她并不要我物质上的援助,可见她是赤裸裸地真心爱我。她说这话,她当然有相当把握,但我也不肯一些不铺张而和她结合,这成个什么样呢?一时又想起小红,自己本来理想中爱人是小红,但可怜小红她竟失踪了,小红终身真令人伤心!小红境遇也真令人痛哭!可是我把爱小红的心,又移到卷耳身上去,这并非我负心,实在是小红太命苦了啊!小红!小红!你现在哪儿?你心中怨恨我吗?正想到这里,忽见门外推进两人,一个是半农,一个是妹妹友华。妹妹手中拿着一张报纸,脸色灰白,嚷着道:“哥哥,哥哥,你瞧爸爸要驱逐我们了。”小棣骤然得此恶报,顿时大吃一惊,好像晴天一声霹雳,“啊呀”一声,立刻从床上跳起,接过报纸,只见封面上有一行大字:

唐吟棣驱逐劣子小棣劣女友华启事

兹有劣子小棣、劣女友华,本年在上海强民中学肄业,因不务上进,结交匪类,终日游荡,鄙人深悔教养不善,有辱祖先,为此登报声明:自即日起,脱离父子父女关系,所有小棣、友华在外,如向诸亲好友招摇撞骗银洋钱钞等情,鄙人概不负责,特此声明。

廿六年六月十六日

小棣瞧完报纸,顿时两手颤抖,面色灰白,牙齿亦咯咯作响,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半农搓手道:“这个突如其来的声明,内中必有蹊跷,我们须得好好研究一下,千万别中奸人圈套。”小棣眼皮一红道:“说我结交匪类,这是打从哪儿说起呢?”友华的脸儿已由白转红,恨恨道:“爸爸他恨我,无非是我爱着半农,恨你是要你自己想的,你到底有没有结交匪徒,你自己心里终明白的。”小棣急道:“你想我怎会去结交匪徒,我只不过爱着一个舞女罢了。她叫李卷耳,原是个有知识有人格的好人家女儿,照我自己想来,就是这一点。至于招摇撞骗,不但我没有,就是妹子也决不会,这半农在这儿,你当然也明白。半农说的爸爸是受了人骗,这话倒是真的,但我们又不曾和人结深怨仇,又何苦要向我爸那儿播弄是非呢?我想爸爸性格虽是拗执,但父子到底是有天性的,也许他一时气愤,所以出此下策。我们虽然不想爸爸再收回这个启事,但我们做儿女的应该去陈述一番理由。”半农忙道:“小棣这话不错,你们两人还是今天请个假,立刻动身回去一趟吧!”友华听了,冷笑一声,不禁泪下如雨道:“农哥不知爸爸性格,难道哥哥也不晓得吗?你还要去陈述什么理由,我痛恨,我可笑,世界上竟有这种为人儿女的爸爸。就是儿女不肖,也该打听打听,是不肖到如何程度,难道就这样狠心地毅然脱离关系了?当他登这个报时,可见父子父女恩情已绝,这还有什么话呢?到暑假,我是决不回去,做乞丐也凭我这个命……”说到这里,已是痛哭起来。小棣心知妹妹一生好胜,骄傲非常。但仔细想来,也非常气愤,爸爸拥有产业四五十万,既没有三男四女,就仅仅只有我兄妹两人,他都驱逐了,那么他还想什么人来亲他呢?唉!这他到底安着什么心?妹妹话是对的,我们就是做乞丐,也凭我这个命。譬如别人没有爸妈的,那么怎样办呢?难道不要做人了吗?欧美有许多青年,父亲家产百万,儿子做侍役的很多,我们何不也自打开一条血路来谋生存呢?想到此,跳起来道:“我们要活,我们非挣扎不可!”正在这时,忽见茶役进来道:“唐先生!唐小姐!校长先生在校长室等着你们有话哩!”小棣、友华一听,心知是为了此事,但既存了不怕心理,当然毫不迟疑地收束泪痕,一同到校长室来。鹤书见了两人,便开口问道:“今天报上登着的启事,你们可都瞧到了没有?”友华道:“瞧到的。”鹤书道:“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友华道:“我和哥哥心里也正在奇怪呀!我们在校读书,却并没有这个事情,你不信可问别的同学。想必爸爸被人愚弄,一时竟登起这个报来了。”鹤书见兄妹两人脸上,泪痕犹在,心中也好生不解,因道:“无论这事有无,但你们应得回家去问个明白,不然连我们学校名誉也受影响了。”友华、小棣听了,并不回答。鹤书又道:“你们上海不是有个姑父住着吗?”小棣点头道:“不错!”鹤书道:“那么你们不妨先到姑父家去问一声,也许你姑父有些明白你爸意思了。”两人听鹤书很和平地反替自己设法,心里很是感激,因也说道:“我们自信绝无此事,李先生你放心,我们绝不涉及母校,好在这学期已完,下学期我们也不来了。”说毕,泪如泉涌,一面鞠躬,一面退出校长室。半农候在门外,见两人出来,因上前问道:“李先生对你们怎样说呢?”小棣道:“李先生的话很不错,他叫我们回家去询问详情,或者到姑母家去探听消息。”友华道:“家中我决不去,姑母家里去也没意思,只不过去问一声缘由罢了。”小棣点头道:“妹妹说得是,你到姑母家去问一声也好,回来告诉我,我到宿舍去了。”半农皱眉道:“你们为什么不一道去呢?”小棣道:“探听缘由,一个人也够了。妹妹,我身子支撑不住呢。”正说时,上课钟敲了,半农只好回教室去。友华自到可玉那里去,小棣也垂头丧气地一步挨一步地到宿舍去。

小棣为什么不愿到可玉家去呢?他原也有他说不出的苦衷。因为他一到姑妈家里,心中便想着了小红,胸中不自然地起了一阵无限感触。他所以不愿去,就是怕触动伤心。现在因找寻小红,而又遇到卷耳,因卷耳对他刻骨深情,正欲回家告母,不料又骤睹报上被爸爸驱逐的启事,心中便大受刺激。这时无论见了什么人,他不愿有所分辩,他心中早已存着了两条路: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走生路情愿抛弃家庭,自己去挣扎;走死路一切都不视不闻。这两条路,当然是前者难,而后者容易。不过走死路,我又怎能丢得下卷耳,但我所以要走死路,也正为了卷耳啊!因为卷耳虽然真心爱我,但她身子是她的假母所有啊!现在我是成了上海的流浪者,一个人的生活,尚要去设法,哪儿来意外的一笔钱呢!唉!爱情固然是神圣真挚的,但究竟还需要金钱做后盾呀!天下有多少青年情侣,为了金钱,而妨碍了爱情的进展。唉!我为世界上被恶环境所摧残的有情人同一哭哩!我为了减少卷耳的痛苦,别因我而累她同入悲惨之境,我应该自走死路。但卷耳曾说我死她也跟我死,这叫我又怎样死得下呢?妹妹说,做乞丐也凭我的命,是的,我们还年轻啦,应该努力挣扎的,光明还未到完全绝望之前,我决不走这一条死路。小棣神魂颠倒地一路向前走,迎面来了许多同学都上课去。小棣不愿见他们,他向走廊下弯过去。他不愿见人的意思,是否是为了羞辱问题,抑是为了其他别种问题,就是问他自己,一时恐怕也对答不来。因为一个人没有受过极度刺激,当然不晓得受刺激人心中的痛苦和难堪!

半农坐在教室里,哪有心思上课,心中暗自思忖,友华为了自己给士安一击,以致引出报上登载新闻,而又引出友华的代自己复仇,因又引出士安的开除。现在吟棣的驱逐友华,恐怕也是士安使的报复。前因后果,使友华不能安于家庭,实在是自己累她的,这叫我怎能对得她住?半农这样地想着,身子虽在教室,而一颗心早记挂到友华身上去了。这时同学当中,虽在上课,却个个都交头接耳地把校后“棠姜”和小棣的事儿当作新闻谈,有的说是该死,有的说是冤枉。半农身后坐着的巧是“摆不平”,他的议论最多。伯平因为是校后落选的一个,心中妒着半农,所以冷讥热嘲地只和别个同学搭讪,其原意是说给半农听,使他心里难过。半农既不好难为他,又不好阻止他不说,也只好转心忍耐,但又疑心伯平也许是本案嫌疑的人。所以半农对于伯平行动,暗地里加以注意。

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一天光阴,又悄悄地给夕阳带走了。半农放好书本,到小棣那儿去瞧,却不在宿舍里,友华也没有回来。半农心中暗暗纳闷,一人无聊,便在校中各处散步,谁知走到教务室门前,却见伯平从校长室里出来,脸上好像很得意的神气,向半农一笑,便自走开。半农心中好不疑讶,但又探听不出什么消息,想着友华此后生活,真觉前途茫茫,不禁代友华起了无穷的感慨。同时又想着自己的穷途潦倒,竟无一些能力,可以互助友华,心中一阵辛酸,不禁临风滚滚掉下泪来。 aWsLqHMBQWzy6jaIbBLCM9tfAFvbnnmcaIWnVjjLQmAmG+G3bcDqkDmej7FaN/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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