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唐山地震,我只有20岁出头,亲身经历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剧烈场面,并且作为救灾成员参与了许多事件的过程,对我的人生观产生了巨大影响。
从1976年开始,中国像是沉睡的巨人,突然间苏醒了。接连发生的社会巨变,让全体中国人为之震惊。先是“四人帮”被打倒,紧接着改革开放疾风迅雨似的来临了。1977年,我终于跨进了大学校门,开始了内心最为渴望的读书生活,成为那个时代最幸运的青年。随之而来的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让一个幼稚青年很快扮演了社会主义建设者的角色。
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中国的国门打开了,国家签订了一批重大的引进工程。最为著名的就是南方的宝钢和北方的冀东水泥。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便成为冀东水泥项目引进的谈判代表,刚刚毕业的青年学生便代表国家与世界顶级的大公司谈判,是非常幸运的,同时压力之大,也可想而知。
在北京谈判大楼中,中日双方拉开了阵势。负责技术的日方谈判组,上来就给中方一大堆图纸,要求尽快签字。实际上我们根本就看不懂,甚至连图纸的符号都搞不清楚。大家只好集中进行研究,首先需要搞清日方图纸的规则。
大家通宵熬夜也不得要领,翻译小鲍疲劳过度,每天睡觉总是说着奇怪的日语梦话。计算机组的老高和老刘竟然因为存储装置的翻译问题吵了起来,拒绝在文件上签字。
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我们就搞清楚了日本人的真正用意,原来他们故意把问题复杂化,把非常复杂的技术装备包装给我们,为的是让他们的机器装备在中国卖个好价钱,顺便在中国做个实验。
由于存在不对等的技术差别,我们提出,需要先行参观日方的实体工厂,再进行技术谈判。日方同意了中方的要求。
很快我们就到了日本东京,走出羽田机场看到的景象,至今记忆犹新。
东京街道灯红酒绿,人们衣服鲜艳靓丽夸张,满街的汽车长队,出租汽车竟自动开关汽车门。
让我们尴尬的是,到日本饭馆吃饭,我们按照橱窗展示点菜,发现没有米饭,这时老板把我们带到一个电饭煲前,告诉我们米饭随便吃,不收钱。我们听后大为诧异,我们听错了吗?白米饭怎么可以随便吃呢?结果菜还没有上桌,我们每人已经吃了两碗香喷喷的米饭,差不多吃饱了。
还有一次去超市,我发现有一种肉很奇怪,叫同伴来辨认是什么食物,同伴也说不出来,后来才知道叫火腿肠。那个时候国内大部分城市没有这种高档食品,许多人也不认识火腿肠。
在东京电器街秋叶原,我们充分领略了现代家庭电器的水平。那时日本已经开始流行特蕾莎(邓丽君)、松田圣子之风,这种靡靡之音怎么能传到中国呢?与朝气蓬勃的日本相比,我们感到国家太落后了,赶上日本不知要多少年。20世纪80年代初中日关系友好,日本也主动帮助中国。日方安排我们参观了核心的重型装备工厂,让我们打开了眼界。
石川岛播磨是重型装备代表企业。他们制造的巨型零件需要几十个工人爬上去工作,据说设计寿命为200年。东芝电气重装设备工厂,厂区面积相当于一个小型城市。很难想象国土狭小的日本,重型装备工业如此发达。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工作的工人,都是一些年龄较大的师傅,他们终生都在一个企业上班,终生都在做同样的工作,他们认为工厂就是他们的家,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与日方交流时,我说中国没有日本设备的手册。过了一段时间,我竟然收到了日本同行给我寄来的资料,资料是他自费购买的,他认为帮助中国同行是他的责任。这些资料我保留至今,作为中日民间交流的纪念。
参观日本的工厂,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与日本的差距。日本工业的发展比我们先进多了,与日本的巨大落差,让代表团每位成员都受到了极大震撼,让我们看到了努力的方向。作为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油然而生,爱国热情发自肺腑、涌灌全身,学习动力发自内心,不可阻挡。
实际上日本的参观学习是最好的政治课程,每一位成员都感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国家的重点引进工程,要在我们手上变为前进的力量,我们要达到和日本一样的建设水平。正是凭着这种爱国热情和艰辛努力,我们如期达到了预期目标。事实上没有多少年,我们在这一领域就超过了日本。
时至今日,我们可以自豪地宣布,在这个领域,中国是世界的领先者。当年的青年知识分子,为此贡献了一份力量。
但是真正深入与日本人打交道,我就看到这个民族复杂的性格。中国人很难理解日本人的多面性。
工程建设期,我担任项目负责人,负责管理外国工程师团队。最头痛的事就是管理日本人。日本人工程师工作时非常敬业,对于工程中出现的问题认真负责。但是有关问题的谈判,往往是长时间的拉锯战,最后受损失的往往是中方。每次谈判失败,我都要反思自责良久,长时间找不到解决良策。
长期共事中,我们发现了这些日本人的另一面。
受到中方的外事纪律约束,下了班的外国人不能随意外出游玩。只能在宿舍区活动。欧洲的工程师常常坐在草地上喝啤酒,日本人则集中起来边喝酒边打扑克,这种扑克带有赌博性质,筹码是每个人的国外工作补贴,数额不算小,作为公共筹码,谁赢了就拿走一部分。所以每个日本人都认真参加,牵涉到自己那份补贴呢,所以老想赢钱,睡觉很晚。
看到这个细节,我们研究了针对日本人的谈判对策,决定在日本人精力最不集中时进行谈判。
计划确定后,我们告诉来自欧洲的工程师,今天夜里要加班,下午回宿舍休息,但不通知日本人。后半夜我们集中到施工现场,通过电话叫醒日本工程师,要求立即到施工现场研究问题,日本工程师非常不情愿,睡眼惺忪地来到现场,与白天斗志昂扬的日本人相比,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交流容易多了。这种做法我们连续了几次,日本工程师终于认识到,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谈判,是中方故意施加的压力,所以主动提出,最好白天谈判解决问题。
通过这种黑白颠倒的工作手段,我们成功地迫使日本人改变了工作态度,达到了预期效果。配合我方工作的几位欧洲工程师非常开心,当着日本人的面,表示愿意上夜班工作,日本人虎着脸不回应。
来华的日本人成分复杂,负责计算机硬件的工程师崛内,高高胖胖,戴着金丝眼镜,很有学者气度。可是工作起来才发现,这家伙是个草包,连基本的计算机技能都不熟练,每天坐在休息室喝咖啡。听说这家伙是银行家的儿子,富二代,蒙混上了大学,靠家庭力量进了大公司。这次来中国吃喝玩乐混日子,但日本的负责人却满脸赔笑。
有一位年龄较大的工程师,从来不多说话,埋头工作,任劳任怨,与中方关系很好。中方组织外出游玩或看电影,他也不参加,只是要求送他到周围的村子走一走,顺便把从日本带来的物品送给村民,换取村民刚刚从地里挖出的红薯或者花生,带回宿舍食用。
他说,坐在村子的庄稼地里,眼前是看不到边的广袤大地,吃着自家的粮食,清晨能够看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晚上能够目送太阳徐徐落下,这才是生活的地方。
我们不理解这个工程师的古怪举动。后来听说这位工程师当年是侵华的日本兵,这次重返中国工作。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重新反思过去的战争罪行,通过与村民友善交往,自己努力工作,赎回过去的罪恶。
其实日本人也有侠肝义胆之士。一次,我看见负责编写计算机程序的大池双手缠着纱布,问他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回避受伤的事。询问其他人才知道,是大池与人打架受了伤。
日本工程师中有一个年轻的小个子叫渡边,长相难看,工作能力一般,却经常尾随搭讪翻译小杜姑娘,形象猥琐。大家都看在眼里,背后议论。大池是渡边的上司,脸上挂不住,几次教育渡边都没有起作用。这次借着打牌输了钱,把渡边狠狠地揍了一顿,结果拳头太猛打到了墙壁,手指骨头受了伤。由于是教育手下受了伤,脸面上不好看,所以不愿意说出来。
德国工程师也听说了这件事,说要送给大池一瓶啤酒。
德国人霍尔兹是我的朋友,这家伙个子超过190厘米,体形高大,性格十分开朗,能够熟练地说好几种语言。霍尔兹不喜欢日本人,听见有人说日语就生气。每次中日欧谈判,为了气氛和谐,日本人都是降低身段使用英语,但是德国人从不领情,故意使用语调铿锵的德语。和日本人不同,德国人代表公司外出的工作权力很大,可以现场决定包括商务、设备在内的许多问题,因此和中方从来没有纠纷,工作和谐顺利。有的公司合作关系长达数年。
对于配合中方采取措施、迫使日本人就范的问题,德国人高兴极了,每次得到采取行动的指示,都是在宿舍休息好,到了夜间精神百倍,主动大声指责日本人,要求立即解决问题,气势之大,让日本人根本无法招架。这家伙非常喜欢中国,后来他的英国老婆也来中国香港生活了。
德国工程师尼斯是个独身老头,瘦瘦的身材,没有头发。这个老头负责大型机械,其体积庞大超过一个足球场,但在老人手中竟然像儿童玩具一样被摆弄得灵活自如。老人没有家属,自愿申请长期来华工作。这位老人不喝酒不吸烟,也不参加一些类似赌博性质的活动。最大的爱好就是两件事,一是离不开那些庞大的机械,摆弄操纵这些机械,口中念念有词,像是与自己的家人在说话。二是到幼儿园与小孩做游戏,分发儿童食品。
尼斯喜欢去幼儿园,给幼儿园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不少德国幼儿知识。后来幼儿园就根据尼斯的时间,给老头安排了幼儿课,这下老头高兴了,经常写好了幼儿物品采购单,让人从北京购买送到幼儿园。幼儿园不少儿童长大后,得到了尼斯老人的帮助去德国留学。单位召开年度职工大会,表彰优秀职工,给尼斯也发了奖状。这个德国老头在华期间,留下了满满的正能量。
来自芬兰的小伙子瑞德也不喜欢这些日本人。他工作的图纸资料从不给日本人看。在办公室与德国同事商量工作,只要有日本人在场,就不使用英语,常常使用非常难懂的芬兰语。日本人明明知道这些举动是针对他们的,却往往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知道其真实想法如何。
这段多彩的经历,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人生见识,通过与各国各色人物同台竞技,让自己对事物的判断更清晰和准确,也变得更加成熟起来。对社会和国家的理解逐步加深。
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大地涌动着改革大潮,全国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到处都是充满激情的群众,城市面貌剧烈改变,社会也在剧烈改变。就像是一天之间,中国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作为一个涉世尚浅的青年知识分子,我经历了这样火红的年代,非常幸运。能够参与国家重大工程建设,为国家建设贡献智慧,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留下自己的脚印,是历史给我们的机会,也是历史赋予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我们不辱使命,为国家建设、社会进步做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