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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自第一台电子计算机诞生伊始,关于人与计算机之间关系的讨论就成为了技术发展过程中不可回避的议题。受限于时代,基于图灵机模型的早期计算机纸带交互方式作为主流持续了约20年。在这样一种低效却门槛颇高的交互方式下,计算机作为一种专业工具的印象不免先入为主。而随着计算技术的不断发展,从个人计算、普适计算、自然交互等概念的提出,到个人计算机、互联网、移动终端等具体交互形态的实践,交互研究给予了普罗大众对计算这一抽象概念的理解与把握方式,计算机逐渐从专业的、狭窄的实验室设备遍布到生活的各种场景。虽然在此过程中,计算机的专业标签得以稀释,信息与通信技术(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ICT)也无疑深刻改变了我们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但对很多人来说,计算机只是作为一种为当代人外在需求提供高效、便捷甚至时尚服务的工具,而很难看到其外在刻板印象下的本质。

从工业时代、电气时代到信息时代,每一轮新技术出现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系列新工具,更会给社会认知带来冲击,社会认知又会进而影响人类的思考与教育方式。然而,社会对于新技术的认识和理解似乎又经常是被动而后验的,就比如汽车出现后许多年,发明家们才开始认识到其并非无马之马车。幸运的是,一些早期计算机科学家们主动意识到伴随计算而来的不仅是一种狭义的运算技术,更是一种可能发展人类思维方式的手段。20世纪六七十年代,道格拉斯·恩格尔巴特(Douglas Engelbart)在其提升人类智能的思想下,率先设计出一套用以促进用户交流与协作的在线系统,而对如今影响至深的鼠标、超文本、远程协助等想法则作为系统的一部分同时被推出;西摩·佩珀特(Seymour Papert)为帮助儿童塑造对于抽象知识的学习与思维方式,借助计算机平台设计出LOGO交互式编程语言;在此之后,艾伦·凯(Alan Kay)提出的图形用户界面和Dynabook等技术概念,也都是为如何能够帮助儿童发展出适应时代的思维方式而提出的,其思想同时影响了乔布斯等后续一批商业实践者。这些先驱在为生产与生活需求而设计的工具层面之外,向我们展示了创造并应用技术的另一种方式,即在如何发展人类智能与思维的深层逻辑后,进一步通过技术改变人类学习与思考的方式。而从某种意义上,许多影响我们当下生活的商业产品与概念,只是其思想体系的副产品。

今天,信息凭借计算机的算力与传播范围不断扩张其所能影响的边界,人机交互(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HCI)也从狭义上的一对一、多对多,扩展到人类与广义的信息空间(也有人称为“元宇宙”“赛博空间”等)进行交互,我们与计算设备的接触就像空气一样普遍透明,也正在见证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新兴技术概念如何影响人机交互当下的第四次浪潮。但同时,我们也发现关于思想实践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弱,道路也越来越模糊;相反,随着领域的扩大及研究的深入,对于技术概念的过度依赖,使得人机交互研究进入了一种方向上的虚无主义,缺少体系思想与方法论,在应用上也进入了瓶颈,相对而来的却是技术对人类心理结构的负面影响开始显现。人对于内容的无限需求和消费,在技术带宽的支持下越发膨胀。人的心智以这些信息为养料生长出不同的模型,可人在关注食品安全的同时却对信息的摄取缺乏意识,而从业者同样不加审视。于是,当我们今天在谈论技术、用户与以人为本时,顺带造就了孕育网络暴力、成瘾等诸多问题的土壤,而这些人类心智层面的问题却并不在传统ICT或人机交互理论考量的范围内。当然,如果我们仍然以惯性的工业标准来评价当下的信息技术产业,我们可以继续选择性地忽略这些问题,然而随着时间的积累,弥补这些关于人的问题的代价必将越来越大。不仅如此,我们是否在无意识中错过了更加重要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些问题在当下愈发需要被正视,所以我们有必要去重新认知并理解我们的研究领域,也就是说,我们要在未来设计和研发什么样的计算系统、计算机;我们如何能够在时代背景下进一步延续先驱们的思想;在交互方式背后,未来人与计算机之间应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人机共协计算(Human-Engaged Computing,HEC)思想的雏形产生于2013年,最初的公开发表是2016年8月在IEEE计算机学会的旗舰期刊 Computer 上,在《重新思考人和计算机关系》一文中正式提出了人机共协计算(HEC)的框架理念。其背景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第一著者2006年在美国硅谷拜访了人机交互先驱道格拉斯·恩格尔巴特,作为其思想与实践的总结,其赠言“Let’s focus our HCI attention on increasing human capabilities to develop, integrate and understand the knowledge required for improving society’s survival probability”(图I)对笔者产生了深刻影响;二是,第一著者在HCI领域近30年的教育和研究生涯里,前半部分专注于以具体技术研发为指向的HCI(如笔式交互界面、点击模型等),后半部分关注于以人和社会群体为指向的HCI,同时在不断反思自身与学术界当下工作的局限,思考和挖掘人类和计算机(广义上讲人造出的任何物体或技术)之间的理想关系。

图I 任向实与道格拉斯·恩格尔巴特(Douglas Engelbart)(a)及其寄语(2006年)(b)

作为一种方向性框架,HEC认为未来的计算技术应致力于如何开发人的心智能力并帮助人探索其完整性,人机交互在未来研究中的定位也不仅仅作为输入输出的手段,而是成为人在能力(特别是内在心智能力)发展过程中的途径或场景。为达成此目标,就要求相关研究不能简单继承当下工业信息时代的思考模型与评价方式,首先需要重新理解人在计算系统中的角色与能力结构,其次针对人的心智发展,思考怎样在交叉领域因素之上建立适应时代发展的计算机模型,通过人与计算机之间的共协交互(详见第3章),超越人类或机器自身所能达到的上限,使二者能够不断相互促进提升至新的层次(图II)。人机交互技术(如现在每个人都在使用的智能手机的操作界面)已经为世界作出了极大贡献,但我们也认为其在人机共协计算的更基础语境下可以获得更多、更广泛的发展空间。

图II 人机共协计算示意图

总而言之,HCI和HEC的区别在于以下方面。

(1)基本的思想框架不同。HCI继承了广义上源于古希腊的西方思维下人和技术的关系(不仅仅是HCI,几乎所有的技术原点都来自西方),希望探索技术或人工物的理想形态,本质在向外求;而HEC广义上将基于东方整体观哲学思考下人的内在和外在的关系的思考注入传统西方思维下的技术开发中,提供更宽广的新视角去俯瞰HCI乃至ICT,本质在技术如何首先帮助人类向内求。从这个角度看,其他思想,如“中庸”“动态平衡”“不二”“正念”等都和技术有很大关系,因为对其内在体悟、理解首先会对技术研发者的思想产生影响,而具体设计是思想的延伸。相对而言,西方思想适用于去探索外在的确定性,但当人面对生命中的不确定性时,东方思想能够展现其特有的力量。

(2)要素不同。针对HCI的三个基本要素——人(Human)、计算机(Computer)和交互(Interaction),HEC进一步提出共协用户(Engaged Humans)、共协计算机(Engaging Computers)和共协交互(Synergized Interactions)概念,同时也提出了相克态(Antibiosis)这个概念。

(3)目标不同。HCI广义上没有明确的目标,绝大多数场合关注技术如何匹配和探索人的身体和认知因素,提升交互过程中的工具效率;而HEC关注人的心智能力,强调人类潜力和本心的回归,通过研究“心”的层面,再回看传统人机交互对人“体”和“智”的意义,探索和建构技术,帮助人实现其内向超越和外向超越。

(4)交叉学科的范围不同。HCI是一个交叉学科,但这种交叉从哲学层面的目标上来讲更多是在创造理性概念,而并不强调人对其自身心智潜力的认识,也拆分了完整的人;HEC从整体性看人,能自然地融合所有有关人的学科,我们希望所有学科都能在人的本心层面发现其意义,进而探索技术本质。

(5)技术对人的影响不同。传统HCI没有严肃考虑技术对人类的心智、观念和身体的(负面)影响,而HEC希望技术尽可能思考其对人类产生的影响,通过这种觉察,意识到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直面本质,活用AI与其他工具,形成可持续发展。

更进一步地,我们如何能在HEC框架下重新去理解、兼容并活用过往的交互研究:当我们在谈论用户体验时,如何通过体验设计发展人的感官,从而通过保证一种概念或感受传递的有效性,为人的心智发展产生作用;当思考如自动驾驶等下一代计算技术时,去定位其将在何等范畴产生对于人的何等意义,机器智能对于人应充当什么角色;当重新认知基础交互的价值时,首先去思考如何平衡人在交互中经验与生活之间的连续性,进而理解人类需要怎样的信息检索、交互方法等去构建和学习自身的思维模型或体系,提升对于信息的审美能力。在整合这些问题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思考一种适应新阶段发展的计算机模型与交互方式又应怎样呈现。

我们使用“共协”一词作为本框架中最重要的关键词。在过去我们经常听到类似的词语,希望用以描述和构建人与计算机的理想关系,如“协同”“和谐”“共谐”“共生”“共融”“共进”等,去描述二者之间的关系或状态。大多数这些词汇的内涵仍然以传统工业时代的标准去思考和量化,更没有一套理论体系建构;HEC的着力点不仅希望构建一种人机互相协助,特别是共同成长、共同提升进步的关系和状态,而且建立了一套理论框架。因此,我们创造了“共协”一词以便更全面、更自由地传达HEC的想法所在。令我们惊讶的是,在本书成稿征询意见阶段,廖赤阳教授指出古汉语中有“共协”这个词:出自宋代曹勋“共协混元一气。入冲极。觉自己。乾体还归。”此句可谓一语破的,似乎冥冥之中照会了本书内容成为人文、科学、社会等多学科领域共识融合,进而通过技术助人提升心智的一个平台。

计算机先驱艾伦·凯(Alan Kay)说过“等待未来,不如去创造未来”,在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科技、所有的人工物品都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这些先驱们思想创造的结果;彼得·德鲁克(Peter Drucker)也说过,未来的事情在今天已经出现苗头,我们希望HEC的理论框架也能够成长为这样一个苗头。

本书由任向实、王晨负责统筹编辑完成,其中,他们一起撰写了序言、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的第6章与第11章;第二部分的其他章节分别由以下著者完成,他们的贡献均等:麻晓娟(第5章)、王建民(第7章)、袁晓君(第8章)、付志勇(第9章)、孙华彤(第10章)。

参考文献 746vGFtHDBHq7bqqRvFJE9a/exQzBPbDOp5cWLc5eqrJGDOlerOJ0frYepddhA4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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