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一辈子写了很多关于人生智慧的文章,对于如何活得更好提出了不少有启迪性的建议。
据罗素《西方哲学史》的描述,叔本华在实际的生活里好像并没有很好地运用他的智慧,成就一种美满的人生。罗素特别提到了关于女裁缝的事件,他是这样说的:
假若我们可以根据叔本华的生活来判断,可知他的论调也不是真诚的。他素常在上等菜馆里吃得很好;他有过多次色情而不热情的琐屑的恋爱事件;他格外爱争吵,而且异常贪婪。有一回一个上了年纪的女裁缝在他的房间门外边对朋友讲话,惹得他动火,把她扔下楼去,给她造成终身伤残。她赢得了法院判决,判决勒令叔本华在她生存期间必须每季付给她一定的钱数(十五塔拉)。二十年后她终于死了,当时他在账本上记下:“Obit anus, abit onus.(老妇死,重负释。)”除对动物的仁慈外,在他一生中很难找到任何美德的痕迹,而他对动物的仁慈已经做到反对为科学而作活体解剖的程度。
但是,中国的王国维对于叔本华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评价。王国维年轻时醉心于叔本华的哲学,1904年写出《〈红楼梦〉评论》,被认为是叔本华悲剧理论在中国的最早实践。同一年,王国维写了《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全面介绍叔本华的思想,谈到叔本华的生平,王国维有这么一段评价:
更有可注意者,叔氏一生之生活是也。彼生于富豪之家,虽中更衰落,尚得维持其索居之生活。彼送其一生于哲学之考察,虽一为大学讲师,然未几即罢,又非以著述为生活者也。故其著书之数,于近世哲学家中为最少,然书之价值之贵重,有如彼者乎!彼等日日为讲义,日日作杂志之论文(殊如希哀林 、海额尔 等),其为哲学上真正之考察之时殆希也。独叔氏送其一生于宇宙人生上之考察,与审美上之瞑想。其妨此考察者,独彼之强烈之意志之苦痛耳。而此意志上之苦痛,又还为哲学上之材料,故彼之学说与行为,虽往往自相矛盾,然其所谓“为哲学而生,而非以哲学为生”者,则诚夫子之自道也。
王国维的大意是,因为叔本华没有生活上的经济负担,不需要去担任大学教师,或者赚取稿费维生,只是自由地按照自己的兴趣研究、思考,所以叔本华是真正为哲学而生,著作虽然不多,却是最具价值的。
那么,叔本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叔本华确实一生衣食无忧,罗素说他经常在上等菜馆好吃好喝,应该不是捏造。1788年2月22日,阿图尔·叔本华生于波兰的格但斯克。他的父亲是一个商人,希望叔本华也能够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的母亲出身贵族,喜欢文学,认识不少文学艺术界的名流,比如大诗人歌德。用现在的话说,他母亲是标准的女文青。叔本华很早就有志于人文学术的研究,志趣上应该与母亲比较接近,但事实是,他更爱自己的父亲,而和母亲的关系不太融洽。
少年时代,叔本华曾有过一次游历,周游了荷兰、英国、法国、瑞士、普鲁士等国。1805年,他父亲去世,据说是自杀。叔本华认为是母亲轻浮的生活方式害死了父亲,从此和母亲的关系变得非常恶劣。父亲给叔本华留下了一笔不小的遗产,使他一生都没有生活的压力。后来,管理叔本华财产的银行倒闭,叔本华要求银行赔偿,结果真的得到了赔偿。叔本华为此说:“一个人可以成为一个哲学家,但不必因此就是一个愚人。”这句话很像孔子所说的,一个君子不去害人,不事先怀疑别人欺诈,不凭空猜想别人会不守信用,但如果真的有人欺诈,君子也能够事先察觉,不被愚弄。
叔本华理财精明,但在感情、事业上,却不太顺利。叔本华有过几次不成功的恋爱,一辈子单身。罗素说叔本华的恋爱“色情而不热情”,大概是出于某种偏见。也许,母子关系中存在的障碍,多少影响了他和女性的交往;而和女性交往的失败,又在一段时间内影响了叔本华对于女性的看法。他的一些言论,被夸大为对女性的厌恶。他和尼采两人可能是哲学史上最著名的厌女主义者。尼采有名言:“你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带上鞭子!” 而叔本华说:“只有那种被性冲动冲昏了头脑的人才会把矮小、窄肩、宽臀、短腿的人称作女性。” 在《论女人》一文里,叔本华开篇就说:“女人本身是幼稚而不成熟的,她们轻佻琐碎、缺乏远见。”
据俄国哲学史家兼传记作家阿·古雷加和伊·安德烈耶娃合著的《他们发现了我——叔本华传》(中文版译者冯申)所说,叔本华有过一次热烈的初恋。1809年,21岁的叔本华邂逅了歌剧演员卡洛琳娜·雅格曼,坠入情网,不幸的是,雅格曼已经是一位年老公爵的情人,并没有回应叔本华的爱。因为这次痛苦的单恋,叔本华留下了一生中唯一一首传世的情诗:
在卡洛琳娜·雅格曼旁唱圣歌的人们穿过小巷和街道,我们站立在你的房子前面;我为自己所感到的悲伤,将化为喜悦,如果你站立窗前,向外眺望。大街之上,唱圣歌的人们在歌唱,在倾盆大雨中,在漫天飞雪里;裹在一袭微微发白的斗篷之中,我抬头仰望你家的窗户。太阳为云层所覆盖,然而,在这个冬日的清晨,你眼中闪现出的亮光和微光,令我沐浴着天国的暖意。窗帘遮住了你的窗户,让人无法得见:你在丝质坐垫上沉入梦乡,梦见爱之欢乐即将到来,你可察觉到命运所开的玩笑?唱圣歌的人们穿过小巷和街道,我的双眼满含渴望,徒劳无益地不愿离开。你的窗帘遮蔽了太阳:我的命运实乃一片阴霾。
“我的命运实乃一片阴霾”,这句诗倒是可以形容叔本华的一生——不仅爱情不顺利,而且世俗意义上的事业也算不上成功。叔本华立志做人文研究,却未能像与他同时代的哲学家,如黑格尔、费希特等人那样,在学院谋得一个稳定的职位。1811年,23岁的叔本华入读柏林大学的哲学专业,虽因战争原因未能在该校获得博士学位,却在1813年获得耶拿大学哲学学院的博士学位,后因各种原因离开耶拿大学,在魏玛、德累斯顿、法兰克福等地居住。1820年,叔本华获得柏林大学的讲师资格。黑格尔那时已经是名声显赫的哲学家,也在柏林大学教书。叔本华十分鄙视黑格尔,故意把自己的课和黑格尔的课安排在同一时间。结果是他的学生从未超过三个,他只好取消了这门“整个哲学就是关于世界的本质和人的精神的学说”,这是叔本华第一次开课,也是最后一次开课。
所以,叔本华在他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只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他的著作在生前大部分时候并不畅销,大多数卖不到几百本。他只是出于兴趣以及求知的热情而不断地撰写哲学著作。1814年,他移居到德累斯顿,在那儿住了四年,并在1818年完成了他最著名的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819年,布洛克豪斯出版社出版了此书。叔本华对这本书颇为自负,自认为它“是将一系列迄今还没有一个人想到过的思想,最高度地结合在一起的一种新的哲学体系” 。但此书出版后却遭到冷遇,有评论家对它发表否定的意见,销售情况更是糟糕,一年半时间内卖了不到一百本。唯一称赞了此书的人是歌德。
因为此前叔本华出版过《论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和《论视觉和颜色》,销量更加少得可怜,所以叔本华并不沮丧。此后,他又写了《自然界中的意志》和《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并于1844年出版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社会对他依旧冷漠,依旧没有什么人关注他的书以及他书里的思想。
叔本华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寂寞里度过。他曾说:“名声越是晚到,能够持续的时间就越长——‘优秀’需要时间来成就。流芳后世的名声就像一棵橡树,成长十分缓慢;盛极一时的名声,持续时间短,就像那些一年生一年死的植物;而虚假的名声更是昙花一现,立马便消亡不见。” 此话说得不无道理,但似乎也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因为寂寞,因为长期不被主流社会所重视,叔本华多少对于社会、对于人性持有冷酷的意见。比如,他有句名言:人生就是一场化装舞会。为什么呢?因为所有的人都戴着面具,什么骑士、神甫、律师、哲学家、教授之类,都不过是面具,“一个人选择戴上法律的面具,用它来假扮成一个律师,其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向另一个人狠狠地敲上一记竹杠;为了同样的目的,第二个人选择了爱国主义的面具,打着公众福利的幌子而到处招摇撞骗……”
也是因为寂寞,他对于痛苦有特别深刻的理解。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中,唯有痛苦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而幸福不过是痛苦暂时的缺乏,不过是欲望与无聊较为迅速的接替。罗素虽然不怎么喜欢叔本华,但也敏锐地指出,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在哲学史上独树一帜:“叔本华在哲学家当中有许多地方与众不同。几乎所有其他的哲学家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乐观主义者,而他却是个悲观主义者。”
叔本华的悲观,源于他的“生命意志说”。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叔本华提出了一个对于西方人来说很有意思的看法。什么看法呢?就是我们的世界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虚假的。“这是摩耶,是欺骗(之神)的纱幔,蒙蔽着凡人的眼睛而使他们看见这样一个世界,既不能说它存在,也不能说它不存在;因为它象梦一样,象沙粒上闪烁着的阳光一样,行人从远处看来还以为是水,象随便抛在地上的绳子一样,人们却将它看作一条蛇。”
西方传统的思路是,要么认为世界不依赖于主观而存在,要么认为世界完全依赖主观而存在。但叔本华的思路完全跳出了唯物或是唯心的窠臼,指出了另一条道路。叔本华的第一个论断是:世界是我的表象。意思是世界其实由主体和客体相互依存而存在,两者“存则共存,亡则俱亡。双方又互为限界,客体的起处便是主体的止处”。
叔本华第二个非常著名的论断是:世界是我的意志。意志即生命意志,一种盲目冲动的力量,一种不断产生欲求的力量。一个欲求满足了,又有新的欲求,生生不息。所以,生命意志的本质就是痛苦。读到这里,如果你对于佛教有一定的了解,一定会说:叔本华的思路怎么和佛陀的思路如此相似?是的,叔本华的悲观,确实受到了包括佛教在内的印度思想的影响。据说,叔本华的书房里,放着一尊佛像,以及康德的塑像。后来的哲学史家,也常常认为叔本华是第一个将东方思想融入欧洲现代思想的哲学家。
佛陀关于存在本质为“苦”的真理,在叔本华这位欧洲哲学家那里获得了奇妙的回响。人生的确很苦,但人不能屈服于苦,而要寻找解脱的办法。在如何解脱这一点上,叔本华与佛陀的思想有着不同的旨趣和方向。佛陀指出的最终解脱的道路是“空”,并围绕如何达到“空”而建构了一个既思辨又实证的宏伟体系。而叔本华身为一名优秀的哲学家,更趋近现实生活,他着眼的还是尘世的幸福,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过得更好。叔本华认为,人之所以命运不同,有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是人是什么,即广义的人格,比如健康、力量、气质、道德、理智、教养等;第二是人有什么,就是财产和各种所有物;第三是一个人在他人的评价中处于什么地位。叔本华的看法是,人生幸福的首要的、最本质的要素就是我们的人格。第二、第三个因素都不重要。“人生是否幸福主要还是由主观意识来判断,主观因素比客观条件重要得多。”“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所谓‘宁可做健康的乞丐,也比做病恹恹的国王快活得多’。”
因此,叔本华认为,人类有两大最常见的愚蠢:第一是,不是从他自身的本质中去寻求幸福,而是在别人看待“他是什么”中寻求幸福,也就是说,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为别人而活。第二是牺牲健康去谋求别的东西,不明白一个健康的乞丐比一位多病的国王要幸福得多。
“人是什么”比“人有什么”,要重要得多。在是否幸福这件事情上,个人的人格、气质、心态、信仰,比汽车、房子、珠宝等更为重要。也就是说,你的个性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你需要去追求物质、名誉,但你更需要追求的,是你独立而健康的个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叔本华才会说,“个性远比民族性更重要” 。
叔本华一生寂寞,却并没有在寂寞里消沉,而是锲而不舍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业。叔本华的性格以及行为有不少缺陷,他不过是一个凡人。但和凡人不一样的是,他常常跳出来审视自己以及同类,努力揭示并面对残酷的真相,并在面对真相后,继续寻找更好的活法,继续活下去。很多人把这看作悲观,但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乐观的了。就像罗曼·罗兰说的,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仍然有勇气继续活下去,没有比这更本质的英雄主义了。
叔本华也许不算什么英雄,但他在一生的寂寞里对思考、写作的坚持,尤其是在晚年好运降临时表现出来的风采,还是展示了一个智慧哲人的光辉。1851年,叔本华写完了《附录和补遗》 。一直出版叔本华著作的布洛克豪斯出版社,以无法再赔钱为由,拒绝了叔本华的书稿。叔本华只好把书稿给了一家很小的出版社,只要求10本样书作为稿酬。结果,这本书出版后引起了轰动,成为畅销书。而叔本华也一下子获得了他所期待的名声。柏林皇家科学院授予他院士称号,但他毫不犹豫地谢绝了。1860年9月21日,叔本华因为肺炎恶化去世,享年7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