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是真的,生活是假的。 ”
麦家/
1964年出生于浙江富阳。当代著名小说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人生海海》等,其中《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被译成30多种语言;《解密》被《经济学人》评为“2014年度全球十大小说”,被英国《每日电讯报》列入“史上最杰出的20本间谍小说”。
俞敏洪: 朋友们好,今天我邀请了麦家老师一起对谈。麦家和我都出生在南方,他在浙江,我在江苏,他在钱塘江边上,我在长江边上。麦家是一位非常谦虚并且始终专注于写作的作家,平时比较低调,我们很少看到他在各种场合宣传自己的作品,但他的书确实非常受大家喜欢,比如《解密》《暗算》《风声》,尤其还有些小说被改编成了电视剧和电影,非常受欢迎。他的书都有点谍战的味道,后来出的《人生海海》,写了一位上校的人生故事,写作风格也做了一次转型。
《人生海海》写了一个时代中人的命运变迁,各种人生沉浮的故事,我读了以后很感动。所以,我邀请了麦家来做访谈,今天他专门从杭州跑到北京来跟大家进行交流。
俞敏洪: 麦家好,以前做过这样的直播吗?
麦家: 这种直播好像没有,但我曾经在电视台待了11年,因为我在部队上大学的时候,学的专业就是电视剧编剧。
俞敏洪: 难怪你写的小说拍成电视剧和电影的过程都如此顺畅。
麦家: 毕竟这是我的职业,我知道什么样的小说离影视剧最近。我所学的知识确实能给我带来一些影响,虽然并不能起关键作用。
俞敏洪: 前两天我和梁晓声老师对谈,他也是先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的。他说在电影制片厂工作的经历,对他小说中场景的布置以及人物关系的连接还是有点影响的。这次出版的《人生海海》,有人帮你策划拍电影吗?因为这是跟社会以及我们生长的环境联系得很紧密的一部小说,和你原来写的谍战题材是不同的,很值得拍出来。
麦家: 是的,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影视题材。
俞敏洪: 拍《风声》的时候你参与了吗?
麦家: 参与了,从剧本到现场,还有最后的审片,我都参加了,应该是介入比较深的一部。
俞敏洪: 《风声》既拍了电视剧也拍了电影?
麦家: 对,电视剧拍了三次了,电影现在拍了两部,其中有一部是韩国拍的,我还没看到,但华谊兄弟当时拍的这部比较成功,我个人介入得比较多,我也因为这部电影和华谊兄弟建立了比较深的友情,现在跟他们都还蛮熟的,也蛮尊敬他们的。
俞敏洪: 《人生海海》是2019年出版的,那时候,你直接给我寄了一本签名版,我算是第一批读到这本书的人,也是第一批写文字推荐这本书的人。到现在为止,读过《人生海海》的人应该超过一两百万了吧?
麦家: 那不止,这个书确实受众面比较大。
(a)《人生海海》的创作机缘
俞敏洪: 从《人生海海》中,我读到了你对家乡的情感,这种情感带有一定的复杂性,既能看到你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又能看到每个不同个性的人对自身命运的关注。
所有作家最终都有回归家乡的可能性,而有的作家一开始就写了跟自己人生密切相关的岁月,比如梁晓声老师写了有关知青的小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写一部跟自己家乡有关的小说的?是什么样的机缘促使你从原来的谍战题材转到了现在的题材?
麦家: 2014年。其实我的童年经历,包括我跟父亲的关系,都是非正常的,我跟故乡的相处也并不是那么融洽,甚至有一点点敌意。这种情感使我对故乡有一种讳莫如深的感觉,所以我害怕提到故乡,更别谈写作,我甚至一度认为我不会去写我的故乡。我跟一般的作家不一样,很多作家都是从自己的故乡开始写的,因为相对来说有一定的原型,这种写作更容易成功,但我从一开始就在回避故乡。
但父亲的去世,成为我改变和故乡关系的契机。 父亲去世后,我个人的情感一下被掏空了。我一直想弥补我和父亲之间长达23年的僵持甚至战争所带来的遗憾,但他没有给我机会,因为他到晚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父亲的去世对我来说是一件备受打击的事情。与此同时,我的母亲也崩溃了,她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一直很痛苦,这半年时间,我就睡在父亲去世时所躺的床上,一直陪着我的母亲。
我以前都是悄悄回故乡,陪父母吃个饭就走,但这半年回避不了。在这半年里,我突然就融进了故乡,也跟我母亲有了很深入的交流,我发现我以前对故乡的一些敌意,包括一些情感,在我母亲的审视之下显得非常可笑。比如,曾经伤害过我们家的一些人,我母亲早就原谅了他们,但我作为一个大学生,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却对这些事始终耿耿于怀。我突然觉得,与我母亲相比,自己太狭隘了。这种情感、思想和立场的转变,让我彻底改变了对故乡的看法。
我父亲是2011年去世的,我在长达3年的时间里,一直在盘算如何重新找到一个写作出发点,在机缘巧合之下,我最终还是决定从故乡出发,因为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俞敏洪: 我知道你在青春叛逆期上了大学,跟父亲没有太多交流,而且这样的不交流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最后你再回到故乡,想弥补却还未来得及弥补的时候,他就去世了。你怎么会和父亲有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僵持?我后来读到了你跟你儿子的故事,你儿子跟你也有一个比较长的僵持阶段,这和你自己的脾气秉性或者你父亲的脾气秉性有关系吗?
麦家: 不光是脾气问题,我跟我父亲的那种僵持,我觉得还有时代的原因。我和你是同代人,那个时代是相对讲究政治身份的,我父亲是一个很能干同时也很自负的人,在家里情绪不是很稳定,有点喜怒无常。他因为说了不得当的话被打成了右派,但那会儿农村哪有右派!他就是想要博人眼球,引人注目,故意说一些过分的话,通过这个来表现他的自负。但他根本没想过,他的一次爽快可能会给家庭带来巨大的后遗症。
我父亲还被判过3年刑,虽然没坐牢,就是农村管制,但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里,我们家因为我父亲的身份都变成了罪人,这对于我们的成长过程影响很大,比如我哥连读初中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寻找原因,就把所有原因都归咎在我父亲身上。我觉得我父亲本身受到的那种打击,也影响了他的个人情绪,白天他在外面被游街,晚上回来情绪就变得很暴躁,他有时候会表现得有一些极端,拿我们撒气。他被判刑后,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就特别希望我们懂事,别在外面闯祸,但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闯祸?我们有时候在学校闯祸了,在外面跟人吵架甚至打架了,他就不能接受,觉得我们把他难上天了。
俞敏洪: 他回来就打骂你们?
麦家: 是的,累积到一定程度后,量变引起质变。有一天,他打我打得很严重,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写日记,我日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以后再也不会喊他一声父亲”,那时候我才12岁零7个月。所以,父亲对我的影响很大,主要还是负面影响。
(b)《人生海海》的女性色彩
俞敏洪: 你觉得你后来的个性跟你父亲一样,还是更加随母亲?
麦家: 不一样。我的性格完全随我母亲,相对比较柔和。虽然我现在可能也会有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但那是经历改变了我。我有比较不幸的童年,在童年受伤以后,我的心就收得比较紧。很多人可以感觉出来,我是一个收得很紧的人,因为童年没有放松,一直夹着尾巴,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夹着尾巴。
俞敏洪: 你童年的时候,很多小朋友都把你看作不可交往的人,甚至连老师都会指责你。据说有一次百米赛跑,你得了第一名,结果这个项目干脆就不发奖了,因为觉得发给你好像不太对。所以,你的童年确实过得非常不愉快,整体上是很压抑的感觉。 这些童年经历对你后来的人生到底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麦家: 如果你想做成一件事,那童年经历的影响可能就是正面的。我觉得我可能是一个自卑的人,童年被人歧视,从小就很孤独,然后就开始写日记,这其实是不正常的行为,但对具体要做成一件事来说, 这种经历是对我的一种历练,让我更耐得住寂寞,更能忍受孤独。 你自卑,就会加倍努力,就会更不肯服输。比如,我今天来跟你见面,我在微信里跟你说我会准备得特别充分,其实也是这个原因。我想这种经历对我做成一件事肯定是有好处的,会让我愿意付出、愿意坚守,能够忍受失败的煎熬,我觉得这都是好的品质。但这种经历对一个人来说也是不利的,你会觉得不放松,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一定意义上来说,我做事情的时候可能没有反哺到我真实的内心,它只是在向世人、向我的同伴证明,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不堪,甚至我做得比你们更好。我觉得这是一种很苦的人生。
俞敏洪: 现在不少青少年,出于某些原因被同学看不起,很多人直接就崩溃了、放弃了、不奋斗了。但你不一样,你当时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学习,之后还考上了大学,你觉得除了你想证明自己外,这与你家庭成员给你的支持有关吗?
麦家:我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我母亲,所以我一直很感激她。 我父亲给我多少打击,一定程度上我都在母亲身上得到了补偿,我母亲是一个被称为“活菩萨”的人。
俞敏洪: 你的善良、宽容与忍耐其实都来自母亲?
麦家: 对。我印象很深,那年我11岁,我有一个比我小2岁的弟弟,我们从学校回来吃午饭。虽然我们是鱼米之乡,但那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是不够的,于是我母亲就存了两碗饭在那儿,我弟弟一碗,我一碗。就在我们正吃着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外乡人,他跪在我家门口,我母亲就把我的饭倒给他了。我当时号啕大哭,这碗饭没有了,我这一天都要挨饿,但这就是我的母亲。那时候我们全家人明明受了那么多苦,很多人整我们,但我母亲还是原谅了他们,甚至都不准我记恨他们。有一天,她发现我还在记恨着谁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真的瞧不起你,你读了那么多书,都白读了。”她本身就是地主家的女儿,所以她早就看透了世间冷暖。
俞敏洪: 所以你父亲去世后,你回到家乡,在陪伴你母亲的这两三年中,她的人生态度对于你对故乡的看法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这也是你写《人生海海》这本书的原因吗?
麦家: 是,我母亲那几年深深地教育了我。
俞敏洪: 如果没有你母亲跟你之间的交流,你可能还会带着对家乡的不屑或者干脆遗忘家乡的一切,继续写你的谍战片,对吗?
麦家: 是这样的。那半年我和母亲住在一个屋里,经过那种深度交流之后,我突然发现了她身上的很多美德,同时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很多狭隘,我觉得那就是一个自我洗涤的时机,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我父亲脾气比较暴,动不动就又打又骂。我父亲真的就是老鹰,而我母亲就是一只老母鸡。我童年最多的印象就是我父亲追着我们打,我母亲就护着。那会儿对母亲的很多美德我并不了解,后来我陪她度过她人生最艰难的半年,我不仅能近距离观察她,还能随时跟她交流。关键在跟村民接触后,村民都在谈论她的美德,母亲突然就变得高大了,她一高大,教育我的动力也就更强了,我觉得那半年她确实改变了我。
俞敏洪: 你在《人生海海》中刻画的一些女性角色,比如上校的母亲、后来陪伴上校终老的志愿军时期的战友等,是不是都带有一点你母亲的形象?
麦家: 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解释,《人生海海》是从我的童年和故乡的角度出发写的一本书,而我母亲在我心里又是那么一个高大的形象,所以我理应多写写母亲,但实际上在《人生海海》里,我母亲就是一个配角。
主要原因在于,每当我想把母亲放进去,把她作为一个重要人物展开来写时,小说就写不下去了。我控制不了这个人物,她在《人生海海》里出现的时候,会横冲直撞,我作为小说家显得很无力,我把握不了她。我后来写过一篇创作心得,我说, 强悍的事实让作家丧失想象力。 我之后也一直在研究这个事情,发现是因为我对母亲太满怀敬意,所以我缺乏改造她的能力。但写小说的时候,你总要对她进行改造,如果不能改造,她和一群改造过的虚构人物在一起是不协调的。所以,这本小说写的时间很长,中间修修改改,花了5年时间才写完。至于为什么把母亲撤掉,是因为真的放不进去。但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不管是林阿姨还是上校,甚至是爷爷身上的很多美德,真正的源泉都是我的母亲。
俞敏洪: 我读这本小说的时候,反而产生了一种感觉,我觉得母亲是整个小说的大背景,或者是一堵墙,她是推动所有故事持续发展的动力。爷爷、父亲、孩子,甚至包括上校,他们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母亲守护的影子。
麦家: 对,这是我爱这些人物的情感基础。我之所以爱上校、爱林阿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对母亲的情感。
俞敏洪: 能够感觉出来,这也是小说家的特权,可以把一个人物身上的优点或者故事分散到不同的人物身上。
(c)《人生海海》中人性的明与暗
俞敏洪: 《人生海海》中最重要的是上校这个角色,这个角色很有个性,也很有才华,但命运多舛,经历了时代变迁所带来的各种荣耀和悲苦。对于这个人物你当时是怎样设定的?他有原型吗?
麦家: 上校和我父亲其实是一体两面。
俞敏洪: 这个小说中既有父亲的形象,又有上校的形象,而上校和父亲又是好朋友的关系。
麦家: 坦率地说,我父亲很像小说里的父亲,是一个情绪特别暴躁、身上充满破坏力并且对感情很粗糙的人。但上校呢,我觉得我把梦想中父亲的特点都放在了上校身上。我梦想中的父亲,虽然遭受了时代的打击和蹂躏,但他依然有着高贵之心和善良之心,依然不畏沉浮。 所以,上校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我对父亲的一种寄望,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期待,希望自己不要被生活打败。
俞敏洪: 你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不仅寄托了对父亲的希望,还寄托了对天下所有男性的希望,甚至在你个人的潜意识中,也希望自己能够具备上校身上的一些特点,从而使你的人生可以更加自在,更加无所畏惧?
麦家: 是。
俞敏洪: 我第一次在你的小说中读到了一个人物形象完整的一生,从他小时候一直到最后人生结束,这个人物是如此完整,而且你通过多个场景、多个角度展现出了这个人物形象的不同方面,我读了以后还是比较感动的。
麦家: 这好像也是很多读者的感受,尤其是很多女性读者,读到最后都爱上了这个男人。虽然他晚年有点智力下降,而且作为一个男人,他身上有明显的缺陷,但很多人都爱这个人物,我觉得主要是爱他的精神。
俞敏洪: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虽然这个男人有缺陷,但他有能力、有道德、有底线、心地善良,而且做事有点张狂,这恰恰是女性比较喜欢的一种形象。
麦家: 确实如此。我觉得我们中华民族确实多灾多难,这本书一定意义上也是对我们中华民族的一次寻根。我们在多灾多难中,一直不放弃我们的传统美德,比如向上的、向美的、向善的美德,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但我们中华民族确实受尽了苦难,尤其是最近一两百年。这个小说虽然写的是农村题材,甚至带有一定程度上的自传性质,但它能够在读者中反响如此强烈,可能读者也读到了它宽广的一面,劝人向好向善的一面。
俞敏洪: 你是不是想通过对小瞎子和胡司令的描写来探索人性中黑暗和邪恶的一面?
麦家: 那当然,小瞎子就是小说里必须要有的一股黑暗力量的象征,正因为有他,人生才有至暗时刻。如果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我们都是开开心心的,就没有上校的曲折,也没有民族的苦难。但实际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像小瞎子这样的人,作恶不断,但他没想到自己反而把人类变得更坚强、更伟岸了,一定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生活的辩证。
俞敏洪: 有点像你个人的生活,小时候受到的欺压反而增加了自己反抗的能力或者自我证明的能力。整本小说是以你的家乡为背景写的,现在让我写一本有关我家乡的小说,我是写不出那么多家乡的风俗、民情和语言,尤其是语言,但你在刻画爷爷这个形象的时候就把语言这方面表现得很好,还把乡村各种通俗的语言和人生经验的总结进行无缝对接。这是你回家乡后进一步提炼出来的,还是小时候就留下了这样一种记忆?
麦家: 我发现很多事情,只要你慢下来,肯下功夫,就做成了,比如对故乡语言的追溯和模拟。 当我们脚步匆匆的时候,很多东西就会离我们而去;当我们安下心来的时候,很多东西就又回来了,真的是这样。 我没有刻意去学家乡话或者回忆家乡话,但我写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很多东西就像涓涓细流一样流回来了,每天流一点,慢慢地就越流越多。
俞敏洪: 在读到你描写的家乡环境时,深刻地感觉到你对家乡是热爱的,跟你童年在家乡受到的委屈相比,这份热爱更加宏大,你这样写,是不是意味着这是和家乡的一种和解,并且这种和解是双向接纳的,包括你对家乡的接纳以及家乡对你的接纳?
麦家: 我自己的人生体会就是,会恨人,才会爱人,我自己体现得非常明显。比如,我跟父亲长达23年的僵持、敌意,应该是恨得够长,但最后就得还债。
俞敏洪: 《人生海海》可以解释为你对父亲的一种还债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说中父亲的形象和上校的形象加起来,就是你对那23年的某种忏悔吗?
麦家: 可以这么说,我觉得不要过多地阐释写作,作家有时候很害怕阐释写作。我跟你谈一个我生活中的细节,我没跟任何人谈起过。因为我这个人不太放松,所以朋友很少,我心里有事的时候,我都是去跟我父亲说。我平常每个星期都会去给父亲上坟,我母亲去世以后,可能去得就没那么频繁了,但我一个月肯定要去一次。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杭州,我必须要去父母的坟前说一声,我觉得这种爱就是以前的恨转化的。
俞敏洪: 恨之愈切,爱之愈深。
麦家: 你有一个窟窿在那儿,永远弥补不了,只能永远在弥补的过程中。所以,虽然我23年没跟父亲说过话,但我现在跟父亲说的话比23年还要多。
俞敏洪: 是的,这除了是对父亲的诉说,也是你对自己心灵的诉说。
麦家: 当我把这个生活细节告诉你的时候,你就明白了父亲跟这个小说的关系。为什么上校和父亲有这么一个所谓的“CP”关系?就是因为父亲在我心目中挥之不去,我不知道怎样让他离开我的内心,也许写出来是一种让他离开的方式。
俞敏洪: 我个人认为《人生海海》对于人物的命运以及个性的描写非常到位,而且是那种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甚至还可以进行对照。一部小说之所以能够成功,很大一个因素在于它能让读者有代入感,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就会把我自身的经历联系起来,常常会觉得有很深的代入感。你在书中写的一些关于童年时期小孩之间打架及斗争之类的内容,都是你的亲身体会吗?
麦家: 对,亲身体会。
俞敏洪: 你的兄弟姐妹现在都还在吗?
麦家: 都在,我们家有三兄弟两姐妹,我母亲生了九个,养活了五个。现在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他们一直都在家乡发展。我觉得他们这种路径才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
俞敏洪: 五个兄弟姐妹,最后考上大学的就你一个人?
麦家:我刚才说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主要是靠我的母亲和我自己的努力,但我觉得真正起最大作用的还是时代,是时代给了我机会。 有时候别人说我身上有“运”,这个“运”其实就是时代。
我们村庄很大,有6000人,有自己的小学、初中,只要你是这个村里的村民,就可以上,学费也很少,8毛钱。但高中就不行了,我们6000人的村庄只有五六个人能上高中,也就是1000个人里出一个。因为我们村里上高中需要有人推荐,这样的背景下,肯定就没我的份儿,但我觉得时代给了我机会。1977年恢复高考,1978年恢复中考,我是1978年初中毕业的,正好参加了第一年的中考。我初二的时候成绩很差,因为觉得第二年就是我的最后一年,读完就要去生产队劳动了,所以根本没有好好读。但我父亲对于社会上的信息还是比较敏感的,他就分析,既然1977年恢复高考,那第二年可能初中也要考试,他给我提供了这个信息。他说以前都是他耽误了我们,但如果以后真要考试,我有本事,就一定要考上。所以,我就用最后3个月的时间考上了。我们整个村里也就考上了5个人,我觉得这个就是机会。
俞敏洪: 你们一家兄弟姐妹五个,你是最喜欢读书的?
麦家: 对,我哥哥姐姐是没机会读高中,初中也没机会读。我弟弟比我小,他应该可以读,但他很早就放弃了,因为他觉得反正也不能读高中,所以初中也就没读。
俞敏洪: 你的兄弟姐妹在童年时期也感受到了和你一样的人情冷暖吗?
麦家: 没有。我也分析过,我觉得有两个原因。首先,我弟弟那会儿还太小,所以感受不到世间冷暖。其次,我哥哥姐姐那会儿已经大了,所以他们也不怕,打就打、骂就骂。但我不一样,我那会儿六七岁或者七八岁,心智还没成熟,像一块豆腐,碰一下就破掉了,半懂不懂是最容易受伤害的时候。所以,我觉得这就和时代有关系,我们家三兄弟两姐妹,一共五个人,这种伤害我承担得最多。
俞敏洪: 很多家长现在对于孩子内向、自卑、敏感这件事情很焦虑,但你只要确保给予了孩子适当的爱护、平等的对待以及温暖的拥抱,孩子的这些敏锐感觉长大以后也可能会成为一种优势。就像你一样,因为你感情比较细腻,所以你对人的观察和把控就比较到位,这就使得你能把人生中的劣势转化成你后来写小说的优势。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恰恰是你这种对外界环境的敏感度成就了你到今天为止的人生?
麦家: 肯定是的。作为作家,我这种童年经历肯定起了很大很大的作用。海明威说过一句话,就凭这句话,我觉得海明威就是文学大师。他说: “作家最好的训练就是辛酸的童年。” 对于这句话我深有体会,因为我被歧视,所以从小就很孤独,而恰恰是因为这种孤独,我的内心特别活跃、敏感,比如我从12岁就开始写日记了。你说农村人谁写日记?
俞敏洪: 我从来没写过。
麦家: 我写日记真的是写一个故事,写到最后像抽烟一样戒不掉。
俞敏洪: 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写吗?
麦家: 我们家一个在公社里当小干部的远房亲戚送给我一个笔记本,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写日记了,再也停不下来。每天到了晚上,我都有一大堆伤心事要倾吐。因为孤独、被歧视,在生活中没有朋友,所以我就自己创造了一个朋友,我每天不吐不快,慢慢真的上瘾了。我后来在日记里记录的很多都是负面情绪,比如,白天被人欺负了,晚上我就会在日记里骂他,我觉得这是一种意淫性质的东西。后来上了大学我羞于提起,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家里也正常了,我应该改掉这个习惯,不写日记了,但发现改不掉,还是会写,就像抽烟一样上瘾了。那我是什么时候改掉的呢?有一天,我孩子出生了,我本来是走到哪儿都会带着日记本,那天在产房里我还是有一种习惯性动作,想要写,结果孩子突然哭了,听到哭声的那一刹那,我真的就像戒烟一样,心想,从今以后你就为人父了,你要跟自己作斗争,你要把自己一些不好的习惯改掉。
俞敏洪: 那时候你开始写作了吗?
麦家: 已经开始写了。
俞敏洪: 是孩子的一声啼哭把你唤醒了?
麦家: 我要改掉自己的一些陋习。
俞敏洪: 写日记不算陋习。
麦家:我的日记有一种特殊性,它是我特殊时期的一个朋友,它确实锻炼了我的文字水平,同时培养了我对文字的感情,但本身这种记录情感的方式,尤其是负面情感记录得过多,对我的成长是不利的。 我母亲后来嘲笑我,说我怎么还对城里的人耿耿于怀,其实就是跟我写日记有关。我把一切都记在心上、记在本子上,所以我说我的日记是一个故事。不过对一个作家来说,写日记确实是一件好事。
俞敏洪: 你高考时数学考了100分,物理考了98分,语文才考了60分,所以本质上语文不一定是你的天赋爱好,你更偏向于理工科,你大学选的是无线电专业,还有后来进入部队的工作,种种迹象都表明你不应该成为一个作家。你当初选军校也可以理解,我们当初都把军校看成更高一级的大学。我高考考了3年,前两年填的第一志愿都是军校,第三年成绩上去了,但是眼睛因为高考变成了近视,不符合军校标准,所以后来才没去军校。你当初选择军校,是因为觉得军校是一种荣耀,还是说你其实是为了能够离开自己的家乡去过更好的生活?
麦家: 当时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军校。那时候是1981年,还没开放到不讲政治身份的地步,如果我能上军校,就可以改变我们家的政治地位,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俞敏洪: 那时候家里平反了没有?如果没有平反,是进不了军校的。
麦家: 不瞒你说,军校录取我的时候,村里还有人到人民武装部去举报。农村的开放肯定比城里慢一拍,那时候可能城里都已经拨乱反正、开放了,但农村还是有一些固有的东西,所以我当时要上军校,有人就告了状,那人跟我们不是一条线的,他是军校直接招的。当时我能上军校真的就是梦想成真,更何况上军校还不要钱,部队给解决一切。至于高考,我真的想说,我数学考得很好,化学也考了94分,但我考得最差的是英语,只考了3分。
俞敏洪: 那你是怎么上的军校?英语应该算总分的吧?
麦家: 那时候英语满分才20分,不过英语彻底把我拉下来了,本来我数理化考得那么好,结果最后只比起点分多了3.5分。当然北大我是上不了了,但当时军校说起来很复杂,军校是高人一等的,是所谓的提前批,到我们学校来录取的时候,是要录取超过起点分40分以上的学生,我其实根本没资格。
后来我能上军校就是因为运气好。当时军校挑了我们学校20个学生,结果有12个在体检环节就被毙掉了。那时候人营养不好,其中有4个人体重不够,有的是高度近视,有的得过传染病,所以最后有12个人被淘汰了。当时军事体检很严格,他们在最高层6楼体检,我们就待在1~3楼,招生官中午吃完饭会休息一下,我们门口有一个桂花树,桂花树的树荫比较少,我坐在树荫底下,就看见一个人叼了一根烟,长着大胡子,也没穿军装,就那么走过来了。我从小因为家里的情况就很低调、很自卑,我看到有个人过来,就想,要么我们两个人需要挨得很近坐着,要么我就得把树荫让给他,最后我就主动把树荫让给了他。他一看就是城里人,结果这一让就让出了运气。
俞敏洪: 好人是会有好报的。
麦家: 还真是,如果没这一让,他也不会跟我聊天。这一让,他就对我有点兴趣或者好感了,跟我攀谈起来,我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他给了我机会,说让我去体检,命运就这么改变了。
俞敏洪: 结果就成功了。当时你知道这个学校在成都吗?
麦家: 不在成都,这个学校在郑州。
俞敏洪: 你是从郑州毕业后分到成都的?
麦家: 我待过很多地方,成都算是最后一站。我当时读书的时候是百废待兴,本校在郑州,军事大学的学生在本校放不下,就委托各个军区代培。当时有九大军区,每个军区都有一个分院,我考到了福州分院,所以我在福州上学,毕业以后也就顺理成章留在了福州。后来南京军区和福州军区合并,我又调到了南京,再后来因为爱好文学,第二次读书,就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
俞敏洪: 那时候在军艺是拿学位,还是像莫言他们那样,是个艺术班?
麦家: 和莫言他们是一样的,莫言是第一届,我是第三届。我们第三届可以说是硕果累累,据说军艺到现在为止,我们这一届出的作家最多,比如阎连科,又如徐贵祥是中国作协副主席,岳南也是我们这届的。
俞敏洪: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尝试写作的?应该是在上军艺之前吧?
麦家: 那当然了,写是很早就开始写了,像我这种人,内心很早就被打开了,但那时候是写日记。后来,20世纪80年代兴起了“文学热”,文学成为社会中心,我很容易地就靠近了文学,而且我内心特别敏感,特别需要滋润,文学是跟内心关系最密切的一个艺术品种。
俞敏洪: 你的第一本小说是《解密》,这本小说修改了十几年?
麦家: 对,11年。
俞敏洪: 据说你把小说寄出去,退回来,再寄出去,又退回来,这个过程也有十几次?
麦家: 17次。
俞敏洪: 我读完《解密》之后非常有感触,容金珍为了解密事业一路不断前进,帮助那些人解决了很多问题,却因为丢了一个笔记本,最后疯掉了。从这个人物其实能够看出来一个人为了一项事业奋不顾身的那种冲劲。我特别同意你书中的一个观点: 当一个人专注于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时候,就像一根线被不断拉长一样,可以不断地纵深,但它的横向就变得非常脆弱,有时候一不小心就断了。
麦家: 天才就是把自己某一方面无限拉长,长到像游丝一样,风一碰就断了。
俞敏洪: 你写这样的一本长篇小说,被出版社退回来十几次,怎么还有信心继续写下去?虽然《暗算》后来获得了茅盾文学奖,《人生海海》也已经是很成熟的作品,但真正打开你长篇小说写作闸门的应该是《解密》,而且我个人感觉你自己对这本书也非常钟爱。你为什么会比较喜欢这本小说?为什么坚守那么多年也要把这本书出版出来?
麦家: 我认为我历时11年,经受17次退稿的打击,依然不放弃的主要原因是我在生活中没爱好。 那时候写作已经成为我人生主要的爱好,它是我除了家人之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关联。 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到它有一天会成名,有一天一定会被出版,它就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每天下了班,没事就琢磨怎么把它改好。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这本身也是我童年留下的一种后遗症或者童年带给我的一种历练。我做事从来都是一根筋,不管别人,因为我不相信别人的评价。从小别人就没给过我一个中肯的评价,所以当别人否定我的时候,反而会激发我一定的力量。
俞敏洪: 所以,越退稿你越修改,再退稿你再修改。最后是哪家出版社接受了这本书?
麦家: 写《解密》的时候,我身上的优缺点全被放大了,优点就是不放弃。在经历了17次退稿之后,遇到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一个副总编,叫李师东,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社副主编洪清波,是这两个人联手发现这部小说的,他们肯定了这部小说。有两个人肯定,那就证明这部小说真的不一样。后来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同时也在《当代》杂志上进行了发表。
小说肯定是个好小说,但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次退稿?一是作者名不见经传,二是写的内容太前卫。我写的内容相对来说有点敏感,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开放到那个程度,所以很多出版社还是带着“小心起见,敏感题材我们不要碰”的心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别人对破译家这个职业不了解,不知道你写的到底是真是假,各种各样的原因结合在一起,使得这个稿子备受摧残。
俞敏洪: 读完《解密》和《暗算》之后,我对容金珍和阿炳都有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两个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吗?还是说他们都是你根据职业特点创造出来的人物?
麦家: 每个作家都难免会把自己的精神放到人物身上去,容金珍那种脆弱并且痴迷解密事业的状态,原型应该就是我本人,我们都是一方面被无限拉长,另一方面很愚钝。
我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个破译家?这是值得问的,也是值得读者了解的。那时候我读的是一个特殊学校,毕业以后就自然去了一个相关的部门。每个国家都有相似的机构,我到那个单位之后,确实遇到过一个专家。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篮球,他也喜欢打篮球,有一天我师父在阳台上看到我在跟专家打篮球,师父马上跑来把我拉开,说我不能跟专家打篮球,我说为什么,师父说他是A院的,我们是B院的,他的机密程度比我高,我们单位的保密级是8年,他们是20年。师父说,我跟他在一起,实际上是给自己找麻烦,同时师父又告诉了我这个人了不得的一面。这个人曾经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发展得非常好,就像是钱学森一样的人物,如果不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他很可能会在世界科学领域有所建树。他身上确实有一种迷人的才华,如果不从事这种工作,他可能真的会成名成家。 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慢慢地把这些人遗忘了,我真的觉得这些人不应该被遗忘。
俞敏洪: 因为他们为祖国做出过重大的贡献。
麦家: 对, 他们就是我们国家的基石、栋梁。你说他们不聪明?他们比我们聪明得多。你说他们不努力?他们比我们付出的多得多。
俞敏洪: 《解密》出来后就一炮走红了。
麦家: 是一炮走红了。《解密》确实比《暗算》更完整,它是2002年出版的,2003年评的茅盾奖,虽然它最终没有得奖,但它已经得到前20的提名了,是在20进5的时候被刷下来的。我觉得被刷下来并不是因为作品本身有问题,而是因为我自身知名度不够高。评奖确实一是评作品,二是评作家,我的书才出版一年,作家的属性都还没牢固,也许我写了这本书以后就再也不写了,所以这么重要的奖不应该给我这样的人。但2008年就不一样了,一是《暗算》本身由于改编成了电视剧而影响很大,二是我那会儿被圈里很多人认识了,所以《暗算》得了茅盾奖,《解密》反而没得。我觉得《解密》要是得了会更完美。
俞敏洪: 《暗算》基本算是《解密》的姊妹篇,甚至故事发生的场景都在同一个地方。《暗算》中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有两个,一个是阿炳,但阿炳的篇幅少一点;另一个就是黄依依,她的人物个性非常生动。这个人物的原型是不是跟那个打篮球的人有一定关系?
麦家: 那倒没关系,一定意义上来说,黄依依是我设计出来的一个人物。
俞敏洪: 以你的个性来说,跟女性的接触应该相对比较少,但你把一个女性不愿意被束缚、追求自由的个性描写得非常贴切,这一点在后来的电视剧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风声》应该是在《暗算》后面写的,《风声》里就有了一些更加丰满的女性形象,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探索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的?
麦家: 其实我在生活中是一个比较木讷的人,不太善于表达感情,尤其在女性面前会变得很胆怯,所以我对女性人物的描写更多的是一种幻想,黄依依就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物。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关键点在于你幻想的这个人物最终能不能落地。有些小说家即使写生活中的一个真人,写出来之后也没有接地气,一个真人反而被写假了,这是小说家功夫不够。
俞敏洪: 感觉《暗算》是三个中篇合成的,《暗算》的写作时间应该少于《解密》吧?
麦家: 那当然,我写《暗算》的时候有一种削铁如泥的感觉,只用了8个月就写完了。你刚才说它是《解密》的姊妹篇,其实很多素材我在写《解密》的时候已经用空了,后来不停地修改,又删掉了。一开始写得很庞杂,后来有些人物还保留在那儿,所以结构是一种花瓣形的,没有整体的逻辑关系,但他们是同一个单位、同一种职业。这种长篇小说的结构也体现在很多小说中,比如,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甚至是《圣经》,包括各种福音书,都写了耶稣的生平,但用了不同的写法。
俞敏洪: 从《解密》到《暗算》再到《风声》,你有预料到你的书会引起中国谍战故事和谍战影视片的疯狂爆发吗?
麦家: 没有。
俞敏洪: 你第一个被拍成影视剧的小说是哪一本?
麦家: 是《暗算》,但《解密》当时在《北京青年报》上连载,反响特别好,所以一下子就有几十家公司来买版权。我印象很深,有一家公司直接就说给我30万元,那时候30万元是很大一笔钱,我都吓坏了,因为如果他找我报价的话,我只准备报3万元。他为什么开那么高的价?因为他已经了解到有好多家都想买《解密》的版权。这确实让我很意外,一个曾经被退稿17次的作品,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引起了整个社会的追捧,包括茅盾奖也来追捧了,第二年就进入了提名名单。
俞敏洪: 后来你30万元卖给他了吗?
麦家: 卖给他了,因为其他人的报价都没他高,少的8000元,多的也就3万元、5万元,有一家12万元,但都没他高。 古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其实是“重金之下必有愚夫”,反正最后我毫不犹豫地就卖给他了,但是给错了。
俞敏洪: 为什么?
麦家: 因为这个就没拍出来。
俞敏洪: 那是他的问题,跟你没关系啊。
麦家: 其实有关系。后来《暗算》很快就拍出来了,因为它拍出来了,所以我也被更多人知道了。我觉得这才算是成功, 一个作品能被更多人了解,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时我跟他签了5年,但他5年之内没有写出来剧本,就没拍出来。
俞敏洪: 我觉得这是他们能力的问题,跟《解密》本身好不好没有关系。我印象比较深的还是《风声》这部电影,一方面演员的演技炉火纯青,另一方面剧本的改编也确实能引起老百姓的兴趣。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你参与了吗?
麦家: 相比《暗算》,这一部我参与得更多一点,《暗算》我只写了剧本。
俞敏洪: 《暗算》的剧本是你自己改编的?
麦家: 是我自己改编的。《风声》我虽然不是编剧,但我确实介入得比较深,拍摄现场我也去了,包括后来审片的时候也提了一些审改意见,而且当时跟导演高群书、陈国富交流了很多。由于《暗算》的成功,我在这些导演、制片人中也有了一定地位和话语权,他们愿意听一听我的想法,我毕竟是作品所谓的“爷爷”,我也如实表达了我的观点,事实上这些观点对电影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俞敏洪: 你的作品引起了那段时间中国谍战片的热潮,这种热潮对你个人有什么影响?因为我知道曾经有一段时间你为了影视片,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写作者。
麦家: 《暗算》《风声》确实引发了中国谍战剧的热潮,我作为一个所谓的“开创者”,必然备受关注。从成名成家的角度来说,我肯定是一个获益者,我的身价更高了,被更多人关注了,我的创作机会也更多了。但与此同时,对我的考验也更多了,给我的诱惑也更多了。 坦率地说,那时候真没做好准备,我还真是失败了,在名利面前我走了太多的弯路,我后来的有些作品都是失败的。 为什么我在写《人生海海》之前停了3年?因为有了后遗症。有一个极端的例子,那时候我还在成都,有一天有个人用面粉袋装着300万元现金到我家里来,说本子已经有了,只要我签个名就行。相当于本来是老俞你写的本子,只要我把名字签在你前面,就给我300万元。
俞敏洪: 你没签吗?
麦家: 我没签。当时我唯一的底线就是每个作品我都要自己写,这个底线我守住了,但其他的底线没守住。比如写《风语》《刀尖》,后来又写影视剧,我本来是一个孤独型、深思型作者,一天也就只能写500字、1000字,但那几年我每天都给自己规定要写5000字,当你500字的能力突然放大到5000字,其实就变形了。
俞敏洪: 当时是一种亢奋的状态?
麦家: 一是亢奋,二是没经得住诱惑。 坦率地说,我是一个低欲望的人,到今天为止,我对金钱的欲望都没有那么大,更多还是希望能够被社会所认可。
俞敏洪: 这跟你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有关系吗?你有一种翻本的心态?
麦家: 对,我就特别希望别人承认我。以前别人不承认我,被退稿,现在一大堆人围着我要我写东西,这是我的机会,我要把这些机会都抓住。 其实我只能抓住一个机会,但我却想一下抓住五个。
俞敏洪: 当时有没有预料到你这样拼命写作的行为带来的会是一种适得其反的效果?
麦家: 没预料到。
俞敏洪: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写的这些东西过于泛滥了?那时候读者对你的评价已经开始走向负面了吗?
麦家: 是的,老百姓的眼睛太亮了。坦率地说,我在写《人生海海》的时候,给自己设了一个小小的底线,因为我以前的书都很畅销,所以我这次要写一本不畅销的书,结果这本书如此畅销。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写得好,他们就会给你宣传。电影、电视剧是最明显的,像《刀尖》《风语》,我写得不好,收视率就是上不去。2011年我有三部电视剧在播,中央电视台播了《风语》,浙江卫视频道播了《刀尖上行走》(改编自《刀尖》),还有一个《风声传奇》,是根据《风声》改编的,也播了。那年被媒体称为“麦家年”,虽然有三部电视剧,但算起来影响力还没《暗算》的一集大。而且我很快就听到了类似“江郎才尽”“粗制滥造”这样的评价,虽然不是直接听到的,但拐弯抹角都能听到,本身我自己也会有一个冷却的过程。
俞敏洪: 我觉得《人生海海》是对你那段时间泛滥写作的一种彻底否定,能够明显感觉出来,这部作品无论是文笔、故事还是题材都与之前的作品大不相同。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突然开悟,并且让自己冷静了那么多年不动笔,最后才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的定位?
麦家: 还真有一个非常极端的事情。2011年,我的小说《刀尖》已经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了,那本杂志是双月刊,但到了9月30日我还没交稿。他跟我说10月5日我必须交稿,但其实稿子真的不能这样写,不过我当时信心满满,觉得肯定能交稿。但9月30日我父亲突然去世了,那时候我还有6000字没写。
俞敏洪: 那没法写出来了。
麦家: 是的,最后我一边给父亲守灵,一边在电脑上写。因为如果我不交稿,人家杂志是会开天窗的。如果没有前面连载的5期倒也无所谓,但已经发了一半了,另一半我必须续上,而我又遇到了这么极端的事情。 我当时想这一定是父亲安排的,只有一个上了天的人,才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这么极端又贴切地羞辱我、教训我。
俞敏洪: 这是上天冥冥之中给你的一个警示?
麦家: 我当时真的写得号啕大哭。你想想那种情况怎么可能写得了稿子,但不交稿不行,我就必须在灵堂上写,写到扇自己耳光。这件事情确实引发了我深深的思考, 写作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我追名逐利的工具,还是安放灵魂的东西?如果是安放灵魂,对不起,我已经完全安放不了了,它甚至让我连守灵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最后还是咬着牙把6000字的稿子交上去了,稿子好坏且不说,但那一刻我真的做好了这辈子都不再写的准备了。
俞敏洪: 把这件事情消化以后再回头看,是不是很讨厌那段时间的自己,也很讨厌那段时期写出来的文字?有不少作家写完文字后,自己会觉得不堪卒读,你当时有这种感觉吗?
麦家: 有,我现在都有。
俞敏洪: 到现在还没放过自己?
麦家: 不瞒你说,我到现在都还在重写《刀尖》,它成了我的一个伤疤。
俞敏洪: 《人生海海》这么好的一本书出版出来都没有修复你的伤疤?
麦家: 正因为《人生海海》还不错,所以我又开始相信自己的写作能力了,我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去修复那个伤疤?如果没有《人生海海》为我加冕,给我一个信心,我可能真的就江郎才尽了,不可能写出更好的东西了,认命了。
正因为《人生海海》给了我信心,所以我想重新写《刀尖》。我觉得那个故事本身非常好,人物也非常好,就是自己写的时候动作变形了。
俞敏洪: 你会换一个名字,还是继续用《刀尖》?
麦家: 这个具体还没想好,对出版社来说,可能希望换一个名字,但就我个人来说,我不想换。如果读者当作一本新书买回家,我会觉得亏待了他,虽然内容变得更精致、更艺术了,但不应该让读者两次买我的同一个故事。
俞敏洪: 读你原来那些书的时候,我觉得反正就是一个编造的故事,就是一个谍战片,而且老百姓对于这种东西也不熟悉,大家更关注的是这些人是怎么工作的,至于里面人物的个性、特征以及命运,反而是放在后面去了解的。后面改编成影视剧后,大家也只是看剧情是否精彩,而不是探讨人物的命运。但《人生海海》完全是在时代背景下对人物命运的一种探讨,是对时代浪潮中人物命运的不可把控性的一种描述。你写这本小说也耗费了好几年,你能给大家讲一讲《人生海海》的写作过程吗?
麦家: 写之前停笔了3年,已经说好不想写作了,因为确实写了一些不好的作品,自己厌烦了。停笔几年以后,对故乡的情感发生了变化,我觉得一个人还是应该为故乡写一本书,而且我的童年确实像一条尾巴,没被剪断,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剪断。既然这是我人生中如此重要的一段经历,那我作为一个作家就没有理由不去写它,所以3年之后的一天,我就开始写它了。
当然,它和《解密》《暗算》《风声》是完全不同的小说,它们的写法、思想、故事完全不一样,有天壤之别,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同一个作者写的。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读者抛弃的准备,因为一本童年视角的农村题材的小说其实很没有畅销性。但我就是想为自己写一本书,为我的故乡写一本书,为我的心灵写一本书,就是这样一个出发点。我确实也写得很认真,甚至给自己定了一些规矩,比如每天不超过500个字。
俞敏洪: 万一灵感来了,你也不往下写吗?
麦家: 就是这样的,必须要有硬性规定。我有各种各样可笑的硬性规定,比如,不能少于五个开头、不能改少于五遍等,因为我怕自己调皮然后重蹈覆辙,最后又像以前那样写变形了。就是在这种严格的纪律之下,我慢慢地写完了这本书。 我觉得我不是在写书,我是在教自己怎么做人,我是想通过写作,对自己内心有一次救赎,结果这本书最后居然得到了读者们的高度认可。
俞敏洪: 对一个作家来说,写作就是生命,不管你以前的作品有多么成功,后续一定还会有写作计划,那你后续的写作会往什么风格或者什么主题上走?是继续写人生中的平常事,还是回到你熟悉的谍战故事,重写《刀尖》,又或是无所谓,哪个对你来说值得写你就会去写?
麦家: 其实我写的谍战故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谍战故事,我还是想通过谍战故事来写人性,我一直都在试探人性,包括我现在正在试图解密人心,所以不管是《解密》《暗算》还是《风声》,都不算是传统的谍战小说。
我一直想探究人,包括人内心最亮的那部分,也包括最暗的那部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可能《人生海海》比前面的小说更能达到我的目标,它把人性亮的那一面和暗的那一面表达得相当充分。所以,总的来说, 未来的写作我还是会在探究人性和人心上努力,但从题材上来说,我一直有一个放不下的情结。为什么我今天还想重写《刀尖》?是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中华民族抗战14年的这段历史,我们这些小说家没有好好善待它,要么不说,要么就瞎说。 同样,一个犹太人的历史,人家就会写出《纳粹》和《牢笼》,有那么多成功的影视和文学作品。
俞敏洪: 对于一个历史阶段真实的表达,尤其是探索人性和历史发展的真实表达,我们做的是远远不够的。
麦家: 我们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人比“二战”时候的犹太人多得多,我们的反抗精神也非常了不起,但相比之下我们在这方面所出的影视作品也好,文学作品也罢,没有太多深刻的东西,没有形成一种业态。而在西方,揭露纳粹、同情犹太人,几乎成为一种业态,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个作品出来,所以,我个人特别想把我们这段历史的效用发挥出来,当时写《人生海海》也正有此意。我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喻示,“你伤害到我命根子了”,这是一种象征意义,我下一步还是想在这方面写出更博大的作品。
俞敏洪: 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我最后再推荐一下你的书。各位朋友好,今天跟我对话的是中国著名作家麦家老师,无论是他的书还是由他的书改编成的影视剧,大家应该都非常熟悉,他这两年推出了一本名为《人生海海》的小说,这本书一经出版就得到了广大读者的高度关注。 “人生海海”是一句闽南话,大概意思是人生是复杂多变的,但又是生生不息的,就像大海一样变幻莫 测,有起有落,但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下去。 大家如果没有读过麦家老师的书,第一本可以读一下《人生海海》,能从里面读出很多感悟。
《人生海海》我读了两遍。2019年我读完第一遍,然后写了一个短短的书评。这次为了跟麦家老师对谈,我又认真读了一遍。我确实比较喜欢这本书,大家读了以后会对时代的变迁以及人命运的改变有深刻的理解。麦家老师是以他的家乡为背景进行创作的,所以把浙江地方的风土人情写得非常透彻和到位,语言上也使用了很多智慧性的地方语言,这是一本比较深刻的书。
麦家老师还写过三本与谍战相关的书,探讨的是幽微的人性以及人性在环境中的变化和发展。麦家老师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解密》,这本书我也认真地读完了,我认为这是他三本谍战小说中更突出人物形象的一本。
另外一本大家比较熟悉的是《暗算》,因为拍成了电影、电视剧。《暗算》相当于《解密》的姊妹篇,麦家老师先写了《解密》,后写了《暗算》,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大家如果没看过,我建议可以先看《解密》,这样后面再读《暗算》就有基础了。如果你读了《解密》觉得不感兴趣,就可以不看《暗算》了,但我估计你读完之后应该还会继续读。
《风声》肯定有不少人看过电影,周迅主演的《风声》当时在中国引起了轰动,所以大家可以回过头来读一读《风声》这本书。
总而言之,我们能够从麦家老师的写作中看到对于人性的探索,同时还能看到一种坚持不懈、不断深入的努力过程。麦家老师是我见过的作家中,不仅凭灵感进行写作,还凭着自律坚持不断在写作中进行探索的一位作家。同时,麦家老师也是一位特别善于自我反思的作家,通过自我反思创作出了《人生海海》这样更加深入、更加生动的优秀作品。
麦家: 你在夸我,说实在话,我觉得我不值得你这么夸。
俞敏洪: 当然应该夸,我这不是恭维,是内心真正的想法。
麦家:其实我觉得不读我的书没关系,但一个人必须得读书,文艺书可能更值得我们去读,因为文艺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我们人生的模拟场,通过读一些文艺书,比如小说、诗歌、散文等,能够帮助大家更容易地去了解人。
俞敏洪: 对,这也是我不遗余力提倡阅读的主要原因。
麦家: 我给你写了一句话, “小说是真的,生活是假的”。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夸张,但事实就是如此,生活当中充满各种各样的乱象,没有规律,而小说必须要把一些生活的规律总结出来,就像数学上所谓的公式公理。我觉得小说家就是干这个事的,把人的感情摸透,了解人间的一些真情并表达出来,而且这个过程必须要真实。海明威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说得太好了, “我不允许任何不真实进入我的小说” ,但生活是可以允许不真实进去的。
俞敏洪: 一定意义上以一种假的态度来对待生活。
麦家: 是的。
俞敏洪: 人的一生就是在真真假假中穿梭,通过阅读来体会百味人生,让自己慢慢地悟透到底应该怎样生活得更好。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跟麦家老师的对谈就到此结束了,希望大家喜欢今天麦家老师和我的对话,同时也向麦家老师表示感谢!
麦家: 谢谢!
(对谈于2022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