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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能开的门

今年冬天的第一阵寒风,从神田町街道席卷而过。一早在店门四周打扫的童工新太,被这股寒气冻得鼻头发红。有腰痛老毛病的掌柜八十助频频发着牢骚:“要从被窝里起床可真痛苦。”

“啊,这个好时节可终于来了。一年当中,我最喜欢冬天了。”阿民说道。她带领着三岛屋的裁缝女工和工匠做针线活儿,所以她常说,要是手干裂,勾破了丝绸,那可不行。因此她比别人更注意双手干裂的问题,但每到冬天,还是忙得双手处处干裂。她这个人就是这么勤奋。

“婶婶,你为什么喜欢冬天呢?”

“因为能吃到热乎乎的米饭,觉得满是感激。”

“娘就是这么古怪。”富次郎在一旁调侃。为了学做生意,这五六年来富次郎一直都在其他店家当伙计。这是他回到三岛屋后的第一个冬天。

“像我,就只有在春天百花盛开以及秋天枫红如梦这种美丽的季节,才会觉得活着真好,对现在的生活心存感激。”

阿民闻言,毫不客气地回道:“那是因为你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苦。我看你身体也康复了,那就别老想着待在家里白吃白喝,再去其他店家修行磨炼吧。”

富次郎原本在一家名为惠比寿屋的棉布批发商铺当伙计,但因为受到伙计同事间冲突的波及,身受重伤,甚至一度有性命之忧,好不容易才康复。当时阿民终日随侍枕边看顾,还哭着说,要是富次郎有个好歹,她也不想活了。

阿民会讲出这么不客气的话来,其实是因为自己心疼的次子已完全康复,心中的不安已除。她一时高兴,才会刻意说这种反话。而富次郎也很明白母亲的心思,故意做出缩起脖子、落荒而逃的模样。

“噢,真可怕。阿近,怎么办?再不快点儿想想自己的出路,我会被撵出三岛屋呢。”

“哎呀,堂哥,你放心。真是那样的话,就到丸千来吧。”丸千是阿近位于川崎驿站的老家,“喜一大哥一定很高兴的。”

喜一是阿近的哥哥,富次郎的堂哥。阿近也很久没见到自己的哥哥了。以江户市和川崎驿站的距离来看,只要有心,马上就见得上面,所以她心想,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反而感到放心。

“嗯,说的也是。”面对阿近的玩笑话,富次郎反而一本正经地露出思索的表情,暗自颔首,“不管怎样,大哥都是这家店的继承人,所以我改做别的生意,或许也不错。感觉开旅馆也挺有意思的。”

大哥是长男伊一郎,年长富次郎两岁,今年二十三岁。他同样出外当伙计,目前在通油町的杂货店菱屋工作。他虽然没像弟弟一样遭逢劫厄,而且工作表现优异、颇受倚重,但毕竟是三岛屋的继承人,所以也是时候回来接班了。

“你又说这种话。旅馆和提袋店可是‘隔行如隔山’呢。”大哥在杂货店,弟弟在棉布批发商铺,这是因为两种生意都和提袋店有点儿关联。

“我就请喜一哥彻底从头指导。为了不成为丸千的生意对手,我就到镰仓的干道旁开旅馆吧。”富次郎向来个性开朗,说话逗趣,所以在谈重要的事情时,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堂哥,你挑一处你喜欢的地点开设三岛屋的分店,全力投入提袋生意,不是很好吗?叔叔婶婶应该也是很早以前就有这样的打算吧。”

长男掌管本店,次男掌管分店,三岛屋的生意日益兴隆。这样的远景不是很美好吗?但富次郎似乎没这个意思。

“爹以前挑着扁担叫卖,就此白手起家,我也想和他一样,试着创立自己的生意。若不这么做,便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

“你是刻意要吃苦,想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吗?”

“嗯,我想知道。”富次郎颔首,莞尔一笑。

“会说这种话,或许就是因为我还没真正尝过做生意的辛苦吧。”

“没错,你这种说话口吻,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什么嘛,原来阿近也是个乖孩子,真无趣。”富次郎闹起别扭,还随口说了一句——“我索性当个让三岛屋头疼的人物算了。”

“我爹是个生意狂,我哥的个性则是一板一眼的,所以我娘从没因为家中的男人沉迷玩乐而落泪。我富次郎就亲自……”

“堂哥,你要是沉迷玩乐,我这就收拾行李,回川崎驿站去。”

“哦,你嫉妒啦?沉迷玩乐,又不见得一定是沉迷女色。喝酒、赌博也算啊。”

“小少爷。”在一声宛如威吓般的叫唤下,富次郎回身而望,只见阿岛从隔门后探出头来。阿岛是三岛屋的资深女侍,富次郎从小就受她照顾,对她相当恭敬。顺带一提,“小少爷”是富次郎自己提议的称呼。

他说,三岛屋的少爷是哥哥伊一郎,所以他要叫小少爷。

“刚才您是不是提到玩乐什么的?”

“哦,那个啊……”富次郎变得结结巴巴,“我是在跟阿近讲一个功德无量的佛门故事。提到‘前往乐土’。”

“哎呀,真了不起。可惜今天太忙,抽不开身。改天也说那个故事给我听吧。”

阿岛以此挖苦富次郎,接着对阿近说:“小姐,灯庵先生家的小厮前来传话,说他们想带下一位客人过来,不知道方不方便。”

灯庵是当初开办奇异百物语时,伊兵卫委托代为介绍说故事者的人力中介。此人油光满面,长得活像癞蛤蟆,三岛屋的伙计背地里都叫他蛤蟆仙人。

“嗯,说的也是,也差不多该准备了……”

约莫半个月前,阿近与她略感心仪的人道别。她自认并未因为此事而心伤,但叔叔婶婶可能对此有所顾忌。为了不让阿近陷入愁思中,总会不时邀她一同外出,或是派她为生意奔忙,所以奇异百物语自然也暂歇了。

阿近也不想一直这样停下去。只不过,就奇异百物语的情况来说,有时说故事者所说的内容会令人惆怅良久。她并不是现在才感到怯缩,但说实话,此刻她仍提不起劲,所以一时无法做出明确答复。

阿岛马上察觉出阿近微妙的心情。她以爽朗的口吻说道:“不过,就算灯庵先生催促,小姐也没理由照他的话做啊。”

阿近投靠三岛屋已经三年了,每天都和阿岛、阿胜一起工作。就身份来说,她们之间是店主的侄女与女侍的关系;但是就情感上来说,她们关系亲密,犹如亲人。

“在店里的生意方面,最近实在少不了小姐这位得力帮手,所以就跟对方说,暂时再停一阵子吧。”

阿岛往榻榻米上轻轻一拍,站起身,阿近急忙唤住她:“请等一下。那名小厮只是代为传话,要是因此遭灯庵先生责骂,也太可怜了。”

“哎呀,小厮挨骂,也算是工作的一环呢。”富次郎原本在一旁把玩着阿近用来练习针线活儿的提袋,闻言突然抬起头来,“那么,由我来代替阿近吧。”

他说得一派轻松,一脸笑眯眯的神情。“由我坐镇黑白之间,担任聆听者。之前说故事者前来时,我也在隔壁房间,所以我都懂。”

“可是小少爷,您才只有一次的经验啊。”阿岛板起脸,“不能这样就说自己都懂。”

“啊,好痛!”富次郎突然抛出缝到一半的提袋,弹跳而起,“好痛。针刺到我了!”

因为才缝到一半,所以还连着线的绣针仍插在布面上。阿近急忙走近,富次郎让她看自己右手拇指的根处。

“你看这里。哇,出血了。阿岛,帮我拿软膏来。”

“真的刺得那么深吗?”

富次郎紧按着右手,夸张地大呼小叫:“好痛,好痛!”

不管怎么说,阿岛毕竟很疼爱小少爷,她急忙从走廊上跑远。听闻脚步声远去后,阿近莞尔一笑:“你根本没被刺伤吧。”

没出血,甚至连泛红也没有。

“真的刺到了。扎了一下。”说完后,富次郎做了个鬼脸,“阿近,你趁这个机会跟人力中介商的小厮说,请他们明天安排下一位说故事者吧。”

“到时候阿岛姐怨你,我可不管哦。”

“没关系。讨阿岛欢心,可是我的拿手绝活。”接着他端详阿近,“没问题吧?这次就交给我这位可靠的堂哥来处理吧。”

阿近也静静端详堂哥。富次郎是女人会喜欢的美男子,但完全没有花花公子的轻浮。与阿近素有交谊的那三位调皮鬼,对富次郎的评语是“很像剧场里的演员”。如果以成人的话语来解释,应该是说,他虽然长得五官端正,但又带有一点儿质朴。

“堂哥。”

“什么事?”

“请恕我拒绝。”

“什么嘛。”富次郎颓然垂首,“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还是说,因为我说我都懂,惹你不高兴?我是为了给阿岛听,才刻意那样说的。”

“不是的。因为你太热心帮我,反而让我舍不得将聆听者的位子让给你。”这次换阿近做了个鬼脸。

“噢,好一个坏心的姑娘啊。”

“我才没那么坏心呢,这次我同样准许你躲在隔壁房间听故事。”

“呵呵。你可真是宽大为怀啊,感激不尽。”富次郎笑道,“算了。只要你能打起精神就好。”

堂哥真的很温柔。外头寒风飕飕,如果光靠一个烤火盆,手指一样会冻得僵住,但此时阿近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意。

“是。我会精神抖擞地迎接下一位说故事者。”

灯庵老人那里似乎已积攒了不少想在三岛屋说故事的客人。让那名小厮带着满意的回答回去复命后,隔天果真来了一名新的说故事者。一如平时,百物语未时(下午两点)在黑白之间举行。阿岛带来一位三十岁出头、中等身材,有着一张圆脸的男子。一看他的举止就能知道,他从事的是招待客人的工作,动作相当利落。

此人身穿色泽亮丽的正统结城缟窄袖和服。如果是店里的伙计,想必店家来头不小,或许不是店内的掌柜,但身份应该比一般伙计高。也可能是大路旁的小店店主。换言之,店面虽小,好歹也是一店之主。

“欢迎莅临三岛屋奇异百物语。”

阿近向对方问候,并说出“说过即弃,听过即忘”等百物语的规矩,这时阿岛静静端来茶点。今天的点心是扇形的练切 和小豆沙包,隐隐透出里头红豆馅儿的白皮,仿佛入口即化,是近来神田一带的热门商品。

热爱美食的富次郎比客人早一步进入隔壁房间时,便像小孩似的吩咐阿岛:“我要豆沙包,记得留我的份儿哦。一个不够,要三个。”

“我的份儿也给小少爷吧。”连阿胜也来讨他欢心。担任奇异百物语守护者的阿胜,是拥有一头浓密黑发和纤纤柳腰的美女,但她的脸上和身上长满了痘疤。痘疤,是天花遗留的残酷痕迹;相反地,这也证明此人深受疮神这位拥有强大力量的瘟神疼爱,接收其部分的灵力。

阿胜在这处讲述怪谈的黑白之间,以其灵力清除那些汇聚而来的邪气和灾祸。对阿近来说,阿胜既是可靠的同伴,也是她的保镖,自从富次郎加入后,阿胜还得兼任他的守护者,说来也实在好笑,令人莞尔。

话说,面对说故事者的,就只有阿近一人。来访者最后是畅所欲言,还是欲言又止地离去,一半得视阿近的处置而定,另一半则是看说故事者自己。

是真心想说出一切?

还是只说自己想说的事?

或者单纯只是不说觉得难受?

这位圆脸的说故事者朝端来茶点的阿岛微微行了一礼,然后恭敬地面向小碟子上的豆沙包端正而坐,似乎看得出神。

阿近心想,是不是有事令他感到在意,便柔声唤道:“请问,是否甜食不合您的胃口?”

说故事者仰起脸来,眨了眨眼。

“哎呀,真是糟糕。”他频频搔头,一脸歉疚。

“没这回事。在下最爱吃甜食了。因为这豆沙包实在太漂亮了,一时看得入神。”他端起小碟子,把脸凑近,朝豆沙包端详。

“这就像中秋的名月 般,晶莹剔透,通体浑圆。”

“是的。听说它正是以‘名月豆沙包’的名字贩售呢。”

“噢,这令我想起小时候含着手指、紧盯豆沙包瞧的往事呢。哎呀,我竟然都在讲吃的。”男子搁下小碟子,双手置于膝上,“在下名叫平吉,和内人以及丈人在吾妻桥附近经营一家名为‘丼 屋’的饭馆。”

来过黑白之间的说故事者,不分男女老幼,各种身份、职业的人皆有,说话方式也各有不同。平吉说的“在下”,听起来像“宰下”,是位谈吐比较粗俗的说故事者。不过他给人一股亲近感,是出于做生意的关系,还是因为他的人品呢?继续听他聊下去应该就会明白吧。

“这屋号 有什么来历吗?”

“哎呀呀,小姐,说什么来历,没那么高级啦,就只是因为店里卖大碗的丼饭。”

——饭菜一起装在大碗里端上桌的一家饭馆。

“原本是我丈人开的店,早在三十年前,因为店里使用小碗、小盘子,结果要清洗的餐具越积越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立下规矩,餐具只要一个大碗就够了,如果客人无法接受,那我们宁可不做这个生意。”

的确,这样的话就能大幅减少清洗餐具所花费的工夫。身为老饕的富次郎,对餐饮业知之甚详,他或许知道这家店,不过阿近倒是首次听闻有饭馆采用这种做法。

“听您这么说,是将米饭添进大碗里,上头再摆上配菜,对吧?”

“是的,实在是招待不周。配菜每天变换,共有两种。常备的佃煮 则有三种。顾客可以自由挑选配菜和佃煮加进饭中。”

“感觉配菜的味道会渗进米饭中,相当可口呢。”

平吉挥着手否认:“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店,小姐您这样夸奖,实在担待不起。因为我们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又快速……”

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丼屋老板,您这样讲就太谦虚了!”

接着,与隔壁房间做区隔的拉门被打开,富次郎探出身子。

“关于你们店面的评价,我在江户市到处都有耳闻。饕客之间甚至有人说,吾妻桥边的‘丼屋’,他们店里每天更换菜色的丼饭,才是真正的美食极致。”

哎呀呀,这位老饕堂哥无法乖乖躲着偷听,竟然自行登场了。阿近以手掩面。

“哎呀,这位是?”

富次郎没理会慌乱的平吉,迅速走进黑白之间,与阿近并肩而坐。隔门旁露出阿胜白皙的双手,无声地合上拉门。

“抱歉。我是三岛屋店主的儿子,阿近的堂哥,名叫富次郎。”

“啊!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平吉大为吃惊,跪着滑出坐垫外,手指紧抵着榻榻米,拜倒在地。

“在下明白,像在下这种开饭馆的粗人,实在不配踏进三岛屋的厢房内,但因为有灯庵先生的介绍,这才忘却自己的身份,前来叨扰。在下绝不敢对小姐有任何冒犯,在下用语粗鄙,全因为出身低下,绝非在下有任何恶意,还望见谅。”

平吉一再鞠躬道歉。富次郎嘴巴张得老大。阿近也听傻了眼。两人面面相觑,富次郎率先回神。

“请等一下,平吉先生。请您抬起头来。”

“不,请您见谅。”

“如您所见,我只是个年轻小伙子,而您却是远近驰名的饭馆老板,还是我们邀请来的座上宾。您这样磕头跪拜,才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呢。”

阿近强忍着笑。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啊。她一直很希望有机会将这句话搬出来用。

“首先,您又没做出什么需要我们‘见谅’的错事。”

平吉满头大汗:“不,少爷,您不是这位漂亮小姐的未婚夫吗?像在下这样的粗人与小姐面对面交谈,您看了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也是理所当然。”

“啥?”富次郎与阿近又是一愣。

“未婚夫?谁啊?”

“就是少爷您啊。”

“我刚才说我是阿近的‘堂哥’啊。”

堂哥。富次郎又说了一次,平吉闻言后,仍旧身子蜷缩,应了一声:“咦?”

阿近再也按捺不住,发出咯咯娇笑:“丼屋老板,您可真冒失呢。”

富次郎也笑了,平吉这才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来回望着相视而笑的阿近和富次郎,似乎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

“小姐,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平吉无精打采地抚摩着自己的后颈,“在下从小就是个冒失鬼。现在也常会听错顾客的餐点,以为自己已经改正了错误,结果却又弄错了。”

现场气氛变得轻松不少,三个人都笑了。造访黑白之间的说故事者,在和聆听者阿近混熟之前的这个阶段,各种情况都有:有人一心想将潜藏心中的秘密一吐为快,几乎没任何开场白便进入正题;有人则是迟迟下不了决心,一直保持沉默;也有人只是一味闲话家常,迟迟不谈正题。不知道这位丼屋老板是哪一种。

“有幸在这种附壁龛的上好厢房里坐在坐垫上,在下实在是无福消受啊。在下没有这样的身份地位,而且这身外出服也是向房东先生借来的,因为太紧,连呼吸都有困难。在两位面前出糗了,真是抱歉。”

平吉从衣袖里取出手巾,擦拭额头的汗水。原来这件正统结城缟是借来的。

“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富次郎说。

“三岛屋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只有这位阿近一人。世人都说这里听闻的故事绝不外传,正是奇异百物语的独特之处,但其实有人在一旁偷听。”

“这点在下一点儿都不介意。怎么能让府上的大小姐和来路不明的男人共处一室呢?”

“谢谢您的谅解。那么,可以请您继续说吗?”

平吉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当然,两位若不嫌弃在下的故事无趣,就请听在下娓娓道来。”平吉似乎松了口气,“坦白说,在下对小姐很抱歉,不过,有这位少爷在,在下也比较好开口说。这是在下这不成才的男人亲身经历的故事,与夫妻及亲子间的纷争有关。这是在下老家发生的事。呃,抱歉,在这之前,得先说明一下,为什么在下会想讲这段往事。”

这没什么好抱歉的。来这里的说故事者,大多有“要说的故事”以及“说故事的理由”。

“在下和内人育有三子。长男今年十二岁,次男十岁,最小的女儿今年七岁。”

七岁的女儿,今年初春时感染风寒,久病不愈,至今仍咳嗽不止。

“平时并无大碍,但一旦咳了起来,就没完没了,甚至直喘气。吃下肚的饭全呕了出来,夜里睡不好觉,痛苦得满脸通红,或是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白。”

她原本就身材纤细,这下越发消瘦了。

“您一定很担心吧……”

“真是可怜。”

“是啊。当时在下一度想要放弃,心想,这孩子好不容易养到七岁大,眼看就要被老天爷带走了。”

平吉夫妇当然是竭尽所能。他们筹钱,四处拜访名医,购买昂贵的中药,只要听说是对治咳有效的符咒,他们也全都试过。

“没有一种有效。到最后,或许该说,时间就是良药。盛夏过去,到了早晚开始出现虫鸣的时节,她突然就自行痊愈了。”

“啊,真是太好了。”

“是啊。只不过……”在女儿痊愈前那段时间,发生了一场风波。事情的开端是平吉的妻子,为了祈求女儿病愈,她许愿要“断盐”。

“断盐?含盐的食物一概不吃,是吗?”

“听说向附近的地藏王祈愿时,只是献上供品,双手合十,是不够的。”

——我得展现决心,让地藏王菩萨知道,我做了些牺牲,是诚心诚意祈愿的。

——地藏王菩萨慈悲为怀,如果我断盐的话,他一定会同情我。这样我的祈愿就能实现了。

“当时她双眼坚定地直视前方,如此说道。”

的确,街头巷尾的人们都说,许愿时承诺要断××,越是艰苦难以达成,越能向神明展现当事人的祈求有多坚定,所以相当有效。

“在下当时觉得此事太过荒唐,要求她绝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面对阿近的询问,平吉似乎倒抽了口气,喉结上下滑动。

“因为会有可怕的后果。在下的老家就是这样断了香火。全家都死了,只剩在下一人。”这话着实沉重。阿近和富次郎听了,都微微往后移动身子。

“原来如此,这样确实可怕。”富次郎附和道,“平吉先生会想要劝阻夫人,也是合情合理。结果呢?”

“在下当时……”平吉开始冒汗,他说话速度加快,却变得吞吞吐吐,“没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地说出原因。”

——要是断盐的话,会有可怕的后果!

“我就只是一味地朝内人咆哮。”

见妻子一脸愁容,平吉没跟她讲道理,也没安慰她,而是大发雷霆。

“在下对她说:‘说什么梦话啊,你少做那些无谓的事,好好照顾女儿。’内人却还是不肯放弃,最后我忍不住动粗。”

“虽然此举不值得效法,但夫妻吵架,这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下过去从未动手打过内人。那次却像失控一样,大打出手。

“接连着像这样猛揍她。即使内人放声大哭,在下仍旧不停手,仿佛打红了眼,连自己也记不得了。不过在下当时好像口沫横飞地大吼——不准跟丈夫顶嘴,我叫你别这样做,你就不准做。”

感觉不太寻常。

“我丈人个性冷淡,沉默寡言。平时无论是在下和内人吵架,还是训斥孩子,他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绝不插手。但这次连他也脸色大变,飞跑过来。”

他整个人撞进平吉和他妻子中间,将两人架开。

“在下这才回过神来。内人蜷缩着身子,暗自啜泣。附近邻居也都跑来围观,帮助丈人压制在下,闹得鸡飞狗跳。”

猛然回神,平吉发现自己冷汗直流,就像全身被泼了一桶水似的。他说当时感觉既丢脸,又难为情,仿佛烈火焚身。

“在下犯下了难以挽回的过错,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然后请人朝洞口覆土,直接掩埋,再把土踏实。”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很后悔,对吧?”富次郎打断他的话,“那么,您夫人和丈人原谅您了吗?”

“是的。在下哭着向他们道歉,而且在下的丈人和内人说:‘当时你很奇怪,感觉不像平常的你。’他们反而还替我担心。”

——因为担心女儿的病情,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他们人真好。”

“她嫁给在下实在可惜。在下在她面前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由于让左邻右舍也为他们操心,所以平吉之后全力投入打扫水沟的工作中,妻子也在一旁帮忙。这样不就越来越像贤内助、贤伉俪了吗?

“最后夫人没断盐吧?”

“是的,最后没那么做。”

平吉的丈人建议他们每天供上丼饭来祈愿,而夏天过后,女儿的咳嗽痊愈,当真可喜可贺。

“比起断盐祈愿,地藏王菩萨当然更喜欢你们供上丼饭。”富次郎一脸嘴馋流涎的模样,说出很像老饕会说的话。

真是的,这里又不是老饕大谈美食的聚会。

“平吉先生,后来您向您夫人和丈人说明自己当时生气发狂的真正原因了吗?”

平吉默默摇了摇头。

“一直说不出口,是吧?”

这次平吉改为默默点头。一下,两下。

“所以这件事一直压在您心中吧?”

“小姐……”平吉吞了几下口水,以拳头拭汗,接着抬起头来,“在下完全没想到,直到现在竟然还会觉得这么可怕。因为那已是过去的事,一切早已经结束了。”

过去其实也没刻意隐瞒。只是因为那不是什么好拿出来谈的事,所以也就一直没提。本以为就算再度想起那件往事,也不会有事。

“然而,当内人提到断盐的事情时,在下突然眼前一黑,呼吸困难,双膝打战,完全管不住自己。”

判断力、男子气概什么的全都抛诸脑后,而是发现了一个像孩子般恐惧怯缩的自己。直到现在,仍旧无法完全摆脱。平吉是老家唯一的幸存者,但现在仍被困在其中。

“在下有几次想向内人和丈人坦言此事,心中兴起一股无来由的指望,期盼讲出来之后心情可以变得比较轻松。”

但就是办不到。

“因为那件事太过离奇,他们也许无法相信……”说到一半,平吉用力摇起头来,“不,不是这样。是我不想让这件事在家中传开来。感觉只要我谈到这件事,好像就会将那可怕的东西引到我家中来。”

这时平吉突然涨红了脸,一跃而起。

“抱歉!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在下不想让这故事在家中传开,但在三岛屋就没关系。在下并非打这个主意!”

“只要讲出来,就会消失。”阿近以凛然之姿,配上温柔的声音说,“我们也一样,听完这故事后,便会舍下。”

“可是小姐,这是一个既可怕又不吉利的故事啊。”

“三岛屋奇异百物语过去也曾邀请过好几位像平吉先生您这样的人物。”

有人说完故事后,放下心中的重担;也有人在了无遗憾后,选择一死;甚至有生灵 前来说故事。

平吉闻言后,血色从脸上抽离。

“生……生灵?”

“是的。所以我们不会那么轻易受到惊吓,对吧,堂哥?”

“没错,尽管放马过来吧。”富次郎一时出现眼神游移之态,阿近决定假装没发现。

“我们早已做好准备,不管是怎样的故事,一概不会受影响。请您放心说吧。”

平吉凝视着阿近,接着视线移往富次郎。

“少爷,真的可以吗?”他似乎已看出富次郎担任聆听者的经验尚浅。平吉毕竟也是位生意人,具有一眼便能识人的好眼力。

“当然可以。”

堂哥,你可要争气点儿啊。

“平吉先生,请不要叫我少爷,要叫我小少爷。真正的少爷是我大哥。”

富次郎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倒是很一板一眼。

平吉理了理那件借来的外出服衣襟,双手置于膝上,拿定主意,深深嘘了口气。

“那么,小姐、小少爷——”丼屋的平吉娓娓道出他的故事。

“我老家是一间五金店,屋号为三好屋,位于先前吉原的大门路上。两位可能也知道,那一带有许多五金店,我老家的店铺也是其中之一。家人及住在家中的伙计总共有将近二十人之多。工匠也常在店内进出,所以家中可说是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冒失鬼平吉,说故事的速度也相当快。也许这当中带有一份焦急的心情,一旦开口说起故事,就想趁自己还没感到害怕赶紧说完。

“说起这故事的开端,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在下的姐姐……呃,她是与我年纪最相仿的姐姐,是我的三姐。在下有三位姐姐、三位哥哥。”

故事中有这么多人,如果一样是这么快的讲话速度,马上便会分不清谁是谁,所以阿近决定由她来主导。

“三好屋是一家老店吗?”

平吉就像原本冲过了头,被人一把拉住似的,猛然噤声,接着才用力摇头,连声喊“不”。

“是在下的祖父一手建立的店面,家父是第二代,在那条街道上还算是一家新店。”

“您的祖父和祖母,是店里的大老板和大老板娘,对吧?”

“不过,我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过世了,祖母也在我两岁时驾鹤西归。”

“这么说来,这个故事发生时,您家中只有您的双亲、兄姊,还有您,一共九人?”

“是的。”

“接下来您要说的故事,是您一家人都卷入其中的一起事件吗?”之前平吉说过,他全家人都死了。

“没错。”

“那么,事先请教一下您家人的名字或许比较好。如果您排斥的话,可以不必讲真名,用太郎、次郎这样的称呼来代替。”

“这样啊,也有道理……”平吉的眼神游移,“不,还是算了。这样的话,在下在说明的过程中会不小心忘了。我大哥叫松吉,二哥叫竹藏,三哥叫梅吉。”

分别是松、竹、梅。

“您的姐姐同样有三人。”

“大姐叫阿优,二姐叫阿陆,三姐叫阿道。”

“如何排序?”富次郎问。

“排序?哦,顺序是松吉、阿优、竹藏、梅吉、阿陆、阿道,然后是在下。

“我爹娘生了很多孩子。”平吉搔着头。

“在下上面原本还有两个兄姊。一个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一个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家母常跟在下说:‘要是他们也养大的话,就不会怀你了,所以你可是背负着三个人的生命呢。’”

这句话或许也带有“你就是这么可爱的幺儿”的含意。

“正因为这样,我大哥松吉和我相差了十八岁,感觉不像我哥,反而比较像叔叔。”

“说的也是。那件事发生时,你们多大年纪呢?”

“不行了,阿近。”富次郎举起双手,打断他们的对话,“请等一下。我记不住。可以记下来吗?”

阿近向平吉询问:“可以吗?”

平吉颔首:“这样会占用您的时间,但还是请您这么做吧。因为,除此以外,还会提到在下的嫂嫂,以及姐姐们的结婚对象。”

“哇,人会越来越多,是吗?那么,店内的伙计和工匠呢?”

“几乎不会提到他们,请您放心。”

矮桌和文具盒就摆在隔壁房间。阿近站起身,正准备打开隔门时,富次郎抽出夹在衣带里的笔墨盒。

“只要准备纸就行了,阿近。”守在隔壁房间里的阿胜从文具盒中抽出几张纸送了过来。富次郎将纸摊在榻榻米上,润了润笔。

“等故事说完后,我马上将这张纸扔进火盆里烧毁。先从您双亲说起吧。”

“当时家父五十二岁,家母四十七岁。”

富次郎动起了笔尖,一面复诵,一面抄下。

“三好屋店主五十二岁,老板娘四十七岁。”

“长男松吉呢?”

“二十八岁。”

“您的兄姊各有三人,他们如果有什么特征的话……”

平吉直言不讳地应道:“他是个浪荡子。”

富次郎挑起单眉:“嗯,是属于哪一方面呢?我指的是吃喝嫖赌。”

“嫖。家母常抱怨说,他原本就早熟,才刚成年就三天两头爱往花街柳巷跑。”

“是令女人着迷的美男子吗?”

“不,他长得像家父,有张马脸。”

富次郎写得一手好字。当初他在惠比寿屋时,还曾学画当娱乐,因此绘画也有相当的造诣。

“长男松吉,好玩乐的公子哥。”他边说边写,底下还画了一个顶着银杏髻 的马面男子。

“那么,长女阿优呢?”

“二十六岁,是名下堂妻。她十九岁出嫁,二十四岁与丈夫离异,回到娘家。说来一点都不稀奇,跟她婆婆处不好。”

“有孩子吗?”

“有。离婚时有个三岁的儿子,不过孩子归婆家养。”

“待会儿会提到吗?”

“会。不好意思。”

“那孩子就叫太郎吧。”富次郎在“阿优”的名字底下画了一个顶着发髻的无脸女,在她的白脸旁补上一个小圈,里头写着“太郎”。

“那么,次男竹藏呢?”

“二十五岁。长得像家母,有张圆脸。”

媳妇是阿福,二十二岁,嫁到家中已有四年。两人还没孩子。

“我二哥二嫂取代我那没用的松吉大哥,继承了三好屋。”

富次郎画下一对年轻夫妇的轮廓,一旁写着小老板、小老板娘。

“接下来是三男梅吉。”

“十九岁,体弱多病。他好像从小就身子骨孱弱。每当季节变换,或是盛夏、隆冬时节,就常卧病在床。一年当中,就只有春、秋这两个时节状况比较好,其他时候几乎都穿着睡衣。”

富次郎画下梅吉纤瘦的轮廓,在那空白的脸蛋中写下一个“病”字。

“再来是次女阿陆。”

“十七岁。已谈好婚事,正准备出嫁。”说到这里,平吉突然音量转小,“她是个很温柔的姐姐,但说来可怜,长了一张比家父和松吉哥还长的马脸。”

富次郎换了张纸,开始朝岛田髻 底下画一个有着长下巴的无脸女。

“左邻右舍都在背后说闲话,说这场婚事是我们送了一大笔嫁妆才得以谈成。”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一旁的平吉直呼可怜,一脸的不甘心。

阿近从旁伸长脖子,望向富次郎手中的画。富次郎在那马脸女子的发髻上画了一支玉簪。

“三女叫阿道,对吧?”

听到这声询问,平吉就像在反击似的说:“她是个坏心肠的女人。”

阿近闻言为之瞠目,富次郎也抬起笔,望向平吉。

“抱歉,她虽然是在下的姐姐,但的确是这样的人。”

“她几岁?”

“十六岁。在我三位姐姐当中自然就不用说了,就连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远近驰名。”

富次郎开始画起一名脸颊圆润的少女轮廓,并补上桃割髻 。唯独这张脸,他动笔要画眉和眼。

“明明是个小姑娘,却横刀夺爱,抢走阿陆姐的婚事。”

“哦。这件事也和故事主轴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

富次郎一面交谈,一面画着少女的眉和眼。眼角上挑,眉毛两端微微歪斜。

“小少爷画得真好。”平吉也从上座趋身向前,双手撑在榻榻米上,窥望富次郎的画。

“接下来是老幺平吉。当时几岁?”

“十岁。啊,小少爷,在下现在还是一样没变,头发又细又稀疏。”

的确,平吉的发髻很小,发鬓和发髻都没有厚度。

“当时我还留着光头。”富次郎依言描绘。

没画脸,只在轮廓里写下“冒失鬼”三个字。

“这样没错吧。”富次郎将那两张纸呈给平吉观看。

“对,就是这样。虽然没画脸,但每个人看起来就像这样。”像这样画下之后,阿近也觉得简单易懂多了。

平吉望着纸上所画的每一张脸,伸手摸自己的发髻。

“阿陆姐也和在下一样,发量稀疏,所以无论是梳岛田髻还是银杏返 ,模样都很穷酸。”

形容美女有一头“翠发”,并非毫无由来。女人一旦发量稀疏,发髻就显小,看起来很不起眼。

“发髻小,更加凸显出她的马脸。我姐姐真是天生就吃亏啊。”平吉这次不像刚才那样显得很不甘心,而是充满哀戚。如今他的年纪,已追过早逝的兄姊,这是一名独当一面的男子的由衷感慨。

“这么一来,登场人物全凑齐了。”富次郎说,“待会儿出现的人物,我会依序补上。”

“谢谢。多亏有您写下,这样在下说起故事来就方便多了。”

首先要说的是——平吉双手收进衣袖里,来回望着那两张纸,然后指向长女阿优。

“故事的一开头,是这位阿优姐。”

阿优十九岁出嫁,二十四岁被休,夫家在大川对面的本所经营一家当铺。

“当初举办婚礼时,在下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所以没看到对方的长相。听说好像是家父在町内聚会中熟识的一位好友,介绍了自己的亲戚。开当铺的通常财力雄厚,所以感觉是桩不错的婚事。”

但是对阿优来说,这并非良缘。

“那位姐夫是独生子,同时也是家中的继承人、婆婆的宝贝儿子,所以阿优姐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受尽虐待。因为在两人离异前,她也曾哭着跑回娘家。”

虽然不清楚原委,但平吉清楚记得,当时阿优打着赤脚。

“别说一举一动了,就连呼吸,还有眨眼的次数,她婆婆都有意见。”

尽管处于这样的境地,阿优还是很快便有了身孕。然而……

“足月后产下的是女婴,这又成了婆婆虐待她的另一个原因。”

——女孩百无一用,只会吃白食。生不出男孩的媳妇,也一样百无一用。

“她自己不也是女性吗?”阿近忍不住板起脸,以强硬的口吻这么说道。平吉缩起脖子。

“小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她似乎是个在店里颐指气使的恶婆婆,所以行事相当任性。”

女婴断奶后,便在婆婆的安排下送人当养女,阿优终日为此落泪。

“她每天以泪洗面,茶不思饭不想,憔悴得不成人形,但婆婆还是不断催她早点儿生儿子,当真是个连虎姑婆都会怕得赤脚逃跑的恶婆婆。”

后来终于生下了男婴,婆婆开心不已,整天抱着婴儿,对于阿优,则完全当她是喂奶的女侍,毫不顾及。公公和丈夫也都不居中调解。阿优再也无法忍受,跑去媒人家求助,最后换来婆婆一句:“这种媳妇休了算了!快给我滚!”

“阿优姐前往婆家,说她想看太郎最后一眼,但他们不仅冲她咆哮,还朝她撒盐。”

最后终究没能见太郎一眼。

“我姐姐她很不甘心……”平吉嘴角垂落,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尽管回到了家里,但她仍长达好几个月夜不能眠,不是独自哭泣、动怒发火,就是抓着某个兄弟姐妹诉苦,说着说着,气血上涌,怒不可遏。家父说,虽然觉得她很可怜,但还是造一座牢房,把她关起来吧。结果惹来家母一顿痛骂。”

平吉说到这里打住,眨了眨眼,望向阿近和富次郎。

“所以当时并未建造牢房。虽然没建,但还是空出一间储物间。如果要造牢房的话,就用它了。”

三好屋北侧有一间三张榻榻米宽、铺有木地板的储物间,用来收纳旧衣和旧道具。“家父把里头的东西清空,还找来木匠到现场查看。足见家父是很认真看待此事的。”

“是否认真看待姑且不谈,好在最后没真的建造牢房。”

平吉听阿近这么说,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何,举止显得不太自然。

“虽然晚了点儿,不过时间的良药开始发挥功效,阿优姐的情绪开始平复。真是太好了!但当我们准备让那间储物间恢复原状时,发现里面的旧衣都破损发霉,那些旧道具也都变得像破烂一样。我们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扔了,那三张榻榻米大的储物间就这么空了出来。

“那是个面朝北方,只在天花板开了一扇采光窗的昏暗空间。就这样空出约两张榻榻米大的空间。这和刚才提的事有关,请两位先记得。”

平吉已平静许多,开始由他主导发言。这或许也是托了富次郎图画的福。

“由于整个人消瘦许多,身子骨也变弱不少,阿优姐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恢复正常的作息。她觉得自己出现在人们面前只会丢人,所以很是排斥,虽然不曾帮忙做生意,但会主动做饭、打扫。”

——因为我是个回娘家吃闲饭的人。

“她常说自己立场尴尬,比女侍还不如。所以她就找上了和她一样立场尴尬的梅吉哥……”

也就是在空白的脸蛋上写了个“病”字的三男。

“她常和梅吉哥聊天,在一旁照顾他。因为梅吉哥只要一发烧、咳嗽、背痛、头痛,就得请大夫、买药,所以每次阿优姐都会陪在一旁。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应该比较处得来吧。”

和武士家一样,商家除继承人以外,其他孩子都算是家中“吃闲饭”的包袱。如果是儿子,就会找其他人家收为养子,全力投入生意中,培养能成为分家的实力。

如果是女儿,则要把握好姻缘。想要安身立命,能走的道路有限。要是没能想办法走上这条道路,就会一辈子待在老家吃闲饭。父母健在时还不成问题,但是等店面改为由兄姊这一代接手后,如果只是觉得尴尬倒还好,有时甚至会被扫地出门。阿近偷瞄富次郎一眼。这位好脾气的堂哥也是家中次男。他在三岛屋内绝不是个吃闲饭的角色,而是位前景看好、相当可靠的好儿子。但他终究不是家中的继承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富次郎正专注聆听平吉的故事,完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

“就这样,阿优姐和梅吉哥不时会一起出门,这也造就了这个故事的根源。”

当时平吉十岁。那是二十二年前盛夏的某天所发生的事。

“当时已过未时,在下刚从附近的习字所返家,看见阿优姐站在家中的后门。她背对着在下,和某人站着交谈。”

尽管与丈夫离异已经两年多,阿优还是一直萎靡不振,很忌惮左邻右舍的目光。

“她常说,附近的那些大婶尽管表面很亲切,但背后一定都在讲她的坏话,说她是个被人休掉、回家投靠的可怜女儿。”所以今天这一幕实属罕见。

——姐姐在跟谁说话啊?

连平吉这样的小孩子也被激起了兴趣,他马上躲在暗处观察阿优。

那是个闷热的日子。阿优可能也觉得阳光刺眼,抬手放在额头上遮光。她缩着脖子,眯起眼睛,与对方窃窃私语。

阿优的交谈对象似乎刚好被她挡住。从平吉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对方的身影,就算踮脚也看不到。

“就在这时,阿优姐弯下腰,深深一鞠躬。只有那时候,她以十分清晰的声音这么说道:‘那就请您入内吧。’”

“阿优姐往后退,让出路来,感觉就像要让人通过似的。”

平吉心想:是客人吗?会不会带了什么礼物来?

“因为在下那时候正是能吃的年纪,整天都肚子饿。不管什么时候,满脑子想的都和吃有关。”平吉大为开心,满怀期待地望着前方,但这时他发现一件怪事。

“根本就没人。”阿优恭敬地守在后门外头。她再度行了一礼。要是她身旁有人,此时正要进入门内,平吉应该会看到才对。

“但完全没人,就只有阿优姐。”

阿优脚下有很深的人影,就只是她自己的影子,没有其他人。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阿优利落地抬起头来,迅速环视四周。平吉缩回头,躲在暗处,尽管只是眨眼间的事,但阿优那宛如被逼急了的可怕表情,平吉看得很清楚。

“阿优姐没发现我,她逃也似的冲进后门内,‘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平吉感到一头雾水。

“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不懂得顾虑,马上从暗处冲出,朝姐姐背后追去。”

平吉手搭向后门的门板,想要打开时,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作呕。

“您差点儿呕吐,是吗?”

“是的,因为我闻到一股为之皱眉的恶臭。”那只是转瞬间的事,臭味马上消散。但这绝不是平吉自己神经过敏,因为他甚至还发出“哕”的一声。

“是怎样的臭味?可以做个比喻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平吉嘴角垂落,一味用手指在人中处摩擦。

“有一种形容,说是像鱼腐烂的臭味。”

“没错。”

“在下开的是饭馆,所以很清楚,如果只是鱼肉腐烂,并不会散发出熏人的恶臭。大不了鼻子一捏也就没事了。真正可怕的恶臭,是鱼肚腐烂的臭味。”

那才真的是令人“作呕”。

“就像是那样的臭味。”

平吉调匀呼吸后,从后门走进一看,里头空无一人。

“每天女侍都会准备好蒸地瓜摆在橱柜里,给我当点心。我吃着蒸地瓜,但连半个人都没有。”

如果家里有客人,姐姐她们或女侍应该会到厨房烧开水、沏茶才对。

“在下当时对吃相当执着,心想,要是客人带了礼物来,她们或许会拿来给我吃。”

不过,平吉的苦等完全是白费工夫。他越发觉得自己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平吉毕竟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冒失鬼。

“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习字所,在下都常挨骂,受人嘲笑,所以在下逐渐明白自己是个冒失鬼。虽然有这么一件事,但要是在下随便乱说,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在下可不想这样。”

大人做事自有其道理,往往不是孩子所能明白的。用不着细究,平吉便忘了那件诡异的事。

“阿优小姐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这问题很难回答呢。”

自从离婚返回娘家后,阿优总是显得无精打采,而且少言寡语,一直过着低调的生活。

“毫无生气,只比鬼魂图画里的鬼魂强那么一点儿。”她不会和家人说笑闲聊,所以幺儿平吉也没什么机会接近她。

“只有梅吉哥例外,不过,他自己的情况也差不多,不知道该说是他刻意与家人保持距离,还是遭到众人疏远。”

“就算有哪里不一样,也不容易看出来吧。”

“是的,此事后来引发灾祸,但在灾祸发生前,没人发现任何异状。大家浑然未觉。”

平吉以感慨的口吻说:“事后回顾,不光在下,三好屋的人个个都很粗心。而坏心肠的也不止在下一个。”他的话语中满是痛苦的悔恨。

阿优在后门做出那奇怪举动后,隔了约半个月,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正是夏去秋来的时节,早晚天凉。出于这个缘故,平吉半夜尿床,一早醒来,发现被窝里积了摊水。平吉已很久没犯这种错了,羞愧得脸上几乎冒出火来,而他父亲更是暴跳如雷。因为他是父母中年后才生的幺儿,所以平时备受父母宠爱。这还是他第一次因为尿床挨骂,他不懂父亲为何这般生气。

不过大致猜得出来,跟松吉大哥的事有关系。昨天长男松吉又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一文钱也没还,四处躲债,放债的人跑到家里来要钱。

——松吉那家伙,到底要让我们家的招牌蒙羞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爹脸色大变,把气都撒在我身上。”

这个冒失鬼,粗心大意,又爱不懂装懂。旁人想怎么评价都行。不过这种个性若换个角度来看,也代表脑筋转得快,而且脑袋想到的事,马上就会说出口,也就守不住秘密。

平吉是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孩子。

“爹,你冷静一点儿啦。其实你气的人不是我,是松吉大哥,对吧?在顾客面前丢脸,竹藏哥也很生气呢。”小孩子说话用这种狂妄的口吻,只会在父亲的怒意上火上浇油。

“你和松吉一样不成才!”父亲怒喝一声,一把揪起平吉睡衣的后领,直接在走廊上拖行。

“像你这种家伙,就得好好饿你一顿。在你洗心革面前,不准出来!”

他将平吉关进北边的储物间,并命女侍拿来顶门棍,把门关得无比牢靠。

“听好了,没有我同意,谁都不准放平吉出来。连一滴水也不准给他喝!”

在紧闭的木门外,父亲仍骂个不停。平吉吓得身子蜷缩,浑身颤抖,甚至还微微漏尿。这时有人快步奔来,大声喊着“爹、爹”。

——是阿优姐。

原来阿优姐也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啊。平吉一时忘了自己所处的窘境,脑中浮现这样的念头,足见阿优发出的嗓音有多尖锐。

——姐姐是要替我说情。

平吉松了口气,但很遗憾,情况并非如他所想。

“爹,请您别这么做。原谅他吧。”

“爹在管教孩子,没你插嘴的分儿。”

“我指的不是平吉,是不能关进那个地方啊。”

“为什么不行?”

“不能关进那个储物间啊。要是把人关进去,会被带往其他地方去。关进仓库或壁橱也行吧?”

咦?在胡说些什么啊,姐姐也真是的。

“这间储物间里有神明,是肯听我祈祷的重要神明。要是平吉在里头小便的话,一切可就全完了。”

你也是,在这里激动个什么劲啊。

——爹更加光火。

只听到砰、啪、呀!似乎是爹朝紧抓着他不放的姐姐打了一巴掌。

真糟糕,木门后方乱成一团。家人就不用说了,连掌柜和女侍也都聚了过来。有人安抚,有人道歉,有人安慰,不久,闹哄哄的众人全部离去。

平吉独自被留在原地。真过分。

——我真的要在这里饿肚子吗?

朝北的房间原本就光照不佳,而且当天又是阴天。平吉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环视四周,发现堆满老旧行李和木箱的缝隙处结了蜘蛛网,满是灰尘味,寒气袭人。

以前这个储物间差点儿就成了阿优的牢房。平吉知道当时整理完后就这么搁着,所以里头空出很大的空间。因为动不动就爱装出大人样的三女阿道,曾经以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告诉他这件事。

“女人要是变成那副德行就完了。阿优姐干脆出家为尼好了,免得受罪。”

因为一段不幸的遭遇而差点儿被拿来当牢房的场所,原本是储物间,现在仍是储物间。没什么好怕的。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还是免不了害怕。就是不合道理才可怕。此刻他仍穿着那件尿湿的睡衣,所以更加冰冷,寒意直蹿全身。

先忍耐一会儿,当个乖孩子吧。这样马上就会有人放他出来了。要是大吵大闹,永远都得不到原谅。平吉身子蜷缩,把脸埋进双膝间。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试着缓缓抬起头来,周遭一片阒静,没人过来。顿时一股泪意上涌,他强忍了下来,转为抽噎。为了止住抽噎,他试图憋气,结果痛苦难耐,一口气爆了开来,情绪完全溃堤。

平吉一跃而起,扑向门板。

“喂!放我出去!我不会再尿床了。对,不会了,快放我出去啦!”他以拳头敲打门板,不住挥动手脚,大哭大叫,一面吸着鼻涕,一面大喊,“爹,对不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就在这时——平吉的右耳后方吹来一股温热的气息。

“呵呵。”传来一声轻笑。

平吉紧贴着门板,全身僵硬。刚才那是谁?他害怕,不敢转头。接着他又听到了。这次像是一声微微的叹息,不,应该是鼻子的呼气声。

“你的尿可真香。”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此低语。

不是我娘,也不是姐姐她们,更不是女侍。是个没听过的女人声音。对方抿着嘴笑。

平吉肚子紧贴着门板,全身簌簌发抖。

“你、你是谁?”他嘴巴颤抖,连话都说不好。

“你吃的都是好东西,所以才会这么香。”女子的声音显得更加开朗、愉悦。

“你看起来也很好吃呢。”

平吉双膝发颤,极力张开双臂,像壁虎一样紧贴在门上。他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接着女子又问他:“想离开这里吗?”

我想,我这就想出去。平吉极力点头。他心想:我得好好回答才行。

“我想出去,请让我出去。”他以颤抖的声音请求。

“那么,你要给我个东西当作交换。”平吉转动眼珠,想看清楚站在自己右耳后方的女子的身影。如果不转头就看不到。他因为眼睛瞪得太大,泪水再度涌现。

“要、要给你东西?”

“没错。”

“要给什么?”

女子又呵呵轻笑。

“你可能还没办法吧。”

越听越觉得这是个从没听过的声音。

“你几岁?”

“十、十岁。”

“哎呀,本以为你还不到十岁呢。不管怎样,你还只是个尿床的小鬼,还不懂得挑选什么是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女子打量着平吉。不只是“看”,还用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来回舔舐过一遍。平吉感觉到她的视线,觉得奇怪。对方就像是在品尝味道一样。

“没办法,今天就由我来帮你评价吧。”

不知道是什么事令她开心,她发出像猫儿震动喉咙般的声音,如此说道。紧接着门外发出“咚”的一声,顶门棍取下了。声响传向平吉的脚掌。

一开始的片刻,平吉仍维持紧贴在门上的姿势。接着就像有人一把拉开般,门就此开启,平吉滚向走廊。

由于力道过猛,他一头撞向对面的墙壁。“咚”的一声,他痛得眼冒金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忘回身而望。

顶门棍掉在地上。储物间的门缓缓关上。就在那一刹那,平吉看到了,看到女子那蓬松的和服衣袖。淡紫色的布面,上头有藤蔓般的图案。

砰!木门合上,微风掠过平吉鼻端。

“哕。”他闻到一股令人皱眉的恶臭。

说到这里,平吉喘了口气,低头行了一礼。

“因为当时在下还只是个挂着鼻涕的小孩子,所以既胆小又没用,请多多见谅。”

根本没有什么好见谅的,阿近在一旁听得双臂直起鸡皮疙瘩。

富次郎也说:“这才不是胆小又没用呢。会害怕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成人,遇上这么奇异的事也会被吓到腿软吧。”

阿近用铁壶里的热水重新沏茶。

平吉望着她的动作,继续说:“在下从储物间逃出,冲向附近的厨房。土间 有女侍在,阿优姐缩着身子蹲在木板地上,家母不断轻抚她的背。”

一看到平吉,阿优马上推开母亲,站起身,像猫一样利落地飞身而来。

——平吉,你见到神明了吗?你是怎么出来的?

她紧抓着平吉,用力摇晃,一再询问同样的问题。她完全失控了,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家母急忙将她拉开,但阿优姐大声叫嚷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平吉害怕得不住发抖,因为害怕,所以才想说,想说出他在储物间里发生的事。

“可是,我无论怎样也发不出声音。”平吉呼吸凌乱,喘息不止,发不出声音。他感到害怕,泪水狂涌,但就连哭也哭不出声,最后只能按着喉咙,挥动着手脚。

这时,阿优双目圆睁。

“她突然像恢复正常似的,如此说道。”

——神明夺走了你的声音,对吧?

“家母和女侍皆听得目瞪口呆,但在下当时猛然想起,顿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那名女子的低语,与这句话的意思有紧密的关联。

“想要走出储物间的话,就必须以什么东西当作交换,对吧?”富次郎说。

平吉就像变回那个十岁的小鬼似的,点了点头。

“阿优姐所说的那位待在储物间里的‘神明’,就是这样的人物。”

阿优带着三男梅吉看大夫,陪他去药房拿药,去了很多地方,远超三好屋的人的想象。

梅吉只要听闻哪里的大夫医术高超,哪里的煎药疗效卓著,就照单全收,非得亲身尝试过才甘心。不过,能花费的预算有限,就算是再厉害的名医灵药,只要价格太过昂贵,也只能放弃。那么,那些风评好,价格又不贵的大夫和草药,又有哪里不好呢?答案是“大排长龙”。病患挤得水泄不通。在天亮前就已经开始排队的候诊间里,从早一直等到太阳下山,这样还算好,有时甚至等上一整天依旧轮不到,只好第二天重新排。

梅吉的确身子孱弱,但这当中有一半是精神衰弱造成的,因此,他向来都不会说“要是得等这么久的话,身子反而吃不消,我们回去吧”这样的丧气话。越是大排长龙,他越是满怀期待,心想“这位大夫一定很高明”,而更加执着等候。

至于阿优则无法一直陪他候诊。如果大夫的住处离三好屋不远,她就会送梅吉过去,在候诊室安顿好他,之后再看准时间前去接他。如果要出远门,她就会把用具打包好,背着出门,以便在候诊时缝补衣物。

“候诊的时候还做活儿,我看姐姐并不是真心替我的病情担忧。”梅吉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抱怨,不过阿优从不回嘴。原本她就个性温顺,喜欢照顾人。连次男竹藏、三姐阿道也说梅吉“你得的是懒人病”,冷眼以对,只有阿优觉得梅吉可怜,无法抛下他不管。她也因为梅吉依赖她而得以稍稍化解重回娘家投靠的尴尬。

梅吉性子急,又没耐性,然而对于习惯四处造访名医的病人来说,这也是在所难免的。“这位大夫一定是名医!”他往往一开始都很高兴,但又很快放弃,向人抱怨,“这位大夫根本是个名过其实的庸医,凭他那种医术,根本治不好我的病。”

因此,同一位大夫他从没连续登门过三次。自然,随行的阿优在任何一处候诊室都是生面孔,没机会和人混熟,闲话家常。有时阿优心想: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我既然能吃得了这种苦,当初忍一忍我那恶婆婆不就好了吗?不知道我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送人当养女的大女儿,可能已经忘记我的长相了。太郎也许已经被灌输观念,拿婆婆当自己的亲娘了。

如今阿优的生活乏善可陈,唯有的就是遐想的空闲。她将胸中的懊悔、愤怒、悲伤取出,重新咀嚼过一遍后,再次细细回味。

如果你一再这样做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把自己的心嚼碎,别再这么做了——阿优身旁没人会这样向她出言告诫。

独自一人遐想,缩小了阿优心灵的开口,如此一来,她遐想的空间也变得更加狭窄。她已经受够这种无趣的日子了。她想见孩子,希望能再和孩子一起生活。阿优心无杂念,一味诚心祈祷。

她祈祷的对象,是三好屋的历代祖先。她早晚都向屋内的佛龛双手合十膜拜。接着是拜神佛。说来实在有点儿不敬,她根本就不挑对象,看到神明就拜。从家附近的稻荷神社,到陪梅吉出外看病时看到的神社或地藏王祠堂,无所不拜。

然而,不管她再怎么祈求,始终都无法如愿。阿优的生活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阿优心想:到底是欠缺什么呢?为什么我的诚心没能传达给神明呢?我明明拜得这么虔诚,难道就没有哪位祖先或神明听到我的祈求吗?

阿优自己钻牛角尖,最后,从那年的年初起,开始断盐。含盐的食物她一概不吃。

为了祈愿而禁止自己做某件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这并不是自己说禁就禁,得先在神明面前立誓,这是规矩。所以为许愿而禁××时,得清楚地表示自己要达成怎样的心愿,例如祈求病愈,或是求子。这是惯有的规矩。

在这方面,阿优交代不清。

“希望能和孩子见面。”

是见一次面就好,还是要常常见面?

“希望能一起生活。”

是在哪儿一起生活?三好屋,还是和丈夫破镜重圆,重回夫家?又或者婆婆和前夫都丧命,夫家破碎,没人可以养育孩子,这样就行?

这种愿望不是许愿。越是诚心,祈愿者的意念越能凝聚。尽管本人没恶意,但私欲却会越来越强烈,而私欲会迷惑人心。

阿优没想到这个层面。她只想着:只要我含辛茹苦地忍耐,神明就会听见我的祈愿,只要我诚心祈求,神佛应该就会听见我的心声吧。

而这时同样没人劝诫阿优。三好屋里没人发现阿优断盐的事。

在三好屋这个大家庭里,女侍每天都会准备三餐,如果要断盐,就只能吃白饭。阿优自从回到娘家后,因为身份尴尬,早晚都是独自一人匆匆解决一餐,所以断盐并非什么难事。

阿优持续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都没人对她说些什么。“怎么剩这么多菜,真奇怪。”“阿优,你最近又瘦了呢。”“好好吃饭了吗?”这些话一概没人提。

——这个家有没有我这个人,完全没影响。

她感到既可怜又寂寞,因而更加思念孩子。

在心愿实现前,她变得无比顽固,拼着一口气也要坚持断盐。

这时,不论是对阿优还是对三好屋来说,都是个分界点。要是有人发现了阿优怪异的行径,向前关心询问,应该就会改变事情之后的发展。

那是盛夏的某日发生的事。阿优一如平时,陪同梅吉出远门,来到江户川桥。

大夫的候诊室里,挤满了依序候诊的患者。阿优让梅吉挤进里头后,受不了里头的闷热,自己来到屋外。

从候诊室拥挤的情况来看,接下来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两小时)的时间得想办法打发。

今天她同样背着要缝补的衣物前来,但此刻如果不先找个阴凉处,恐怕会中暑。音羽町的街道相当热闹,但周围寺院和武家宅邸林立,祥和宁静。

从江户川桥往回走,来到水道町和关口水道町,再往南行,是一片开阔的农田。

在凉风的诱导下,阿优开始过桥。她想暂时吹吹风,等汗干了之后再往回走,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河风吹拂脸颊。碧河蓝天,桥上来往的行人皆抬手挡在额头上遮阳,踩踏着地上浓浓的影子。

——不知道太郎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为汗疹所苦?会不会因睡觉发冷而腹痛?

——与其缝补衣物,不如替那孩子缝一件肚围吧。

她停下脚步想着心事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人。

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女子,正微微侧着头朝她笑。女子有着光滑的鹅蛋脸,配上额头上的美人尖,明明没抹香粉,肤色却白皙剔透,是十足的美人坯子。

一时间看不出多大年纪。亮泽的黑发梳了个岛田髻,穿着带有花朵图案的琉璃色单衣,系着一条锯齿图案的衣带。与阿优目光交会后,女子露齿而笑。牙齿没涂黑,呈现原貌。

“让你久等了。”

阿优眨了眨眼。她心想:啊,难道是轮到梅吉看诊了?

“真是抱歉,我这就过去。”

这时女子眯起眼睛。

“哎呀,你要去哪儿呢?”

对方伸手,一把握住阿优的右手腕。

好冰凉的手。在盛夏的大太阳下,阿优差点儿跳了起来。

“请问,您是哪位?”

女子说:“真是可怜。受尽皮肉之苦,好不易生下的两个孩子,竟然都被抢走。”

“咦?”

女子凑向惊讶的阿优耳边。

“你一直断盐,真不简单。我来帮你实现愿望吧。”

阿优倒吸一口凉气,重新端详这名女子。

“我的愿望?这到底是……”

阿优不由自主地向前逼近,女子倏然闪身避开。

这时阿优看见了。

只要自己移动,脚下的影子也跟着动,满是沙石的桥上同时发出屐鞋摩擦的声响。女子却没有影子,移动时也没发出声响。她朝女子仔细打量时,女子脸上浮现的笑容更明显了。

她不曾眨眼。这女人不是阳间之人。

阿优全身颤抖,汗毛直竖,向后退去。

女子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缩小与阿优的距离,对她说道:“我是你的行逢神 。”

行逢神。

“俗话说,相逢自是有缘。因为听到了你的心愿,我想助你实现。”

一名卖甜酒的小贩,从桥的另一头走来。小贩挑着扁担,两端挂着箱子。

“卖甜酒喽,白菊甜酒。”

隔着身旁女子透明的身影,可望见那名小贩。

阿优因极度恐惧而发不出声来。女子笑得更开了。

“你得先在家中替我安排一处容身之所。”她抬起右手,拔下插在发髻里的黄杨木发梳。梳子呈米黄色,看起来颇有年代感。

“喏,你带这个回去。”她朝阿优递出那个发梳,“只要是没人的空房间即可。光线昏暗比较好。别告诉你家中的其他人哦。”

把这把发梳藏在家中某处,别让任何人知道。

“要是你办妥此事,我就会去造访你。到时候我会叫你,你再来迎接我进入家中。”

“然、然后会怎样?”

阿优以颤抖的声音发问。女子把脸贴近,几乎快要碰到她的鼻尖,对她说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事了吧——女子喉咙发出声响,开心地接着道:“相不相信是你的自由,不过,你一定会相信的,对吧?”女子接着松开手。阿优猛然一阵眩晕,回过神来。

——刚才那是梦吗?不是梦。

因为阿优右手牢牢握着那把老旧的米黄色黄杨木发梳。

阿优毫不犹豫。等梅吉看完大夫,两人一起回到三好屋后,她马上直奔北边的储物间。阿优知道这间储物间当初差点儿被改建为监禁她的牢房,从那之后就不太使用,最适合作为那名女子要求的场所。

——她说我很可怜。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家里都没人发现,但她却知道我一直在断盐。这不就是神通吗?

——她真的是神明。就照她说的去办吧。我相信,她是我的神明。

“结果第二天,那名女子真的来了。所以阿优姐请她进入家中,带她前往北边的储物间。”平吉如此说道,喝了一口冷茶,额头冒出冷汗。

“发生在下那件事之后,阿优姐说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家父将她痛骂一顿,家母则在一旁安抚,后来好不容易才问出是这么回事。”

阿近和富次郎都坐在原位,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这实在太光怪陆离。

“啊,对了。”富次郎朝膝盖用力一拍,“平吉先生,您说您早在半个月前就发现阿优姐站在家中的后门。”

“是的,就是行逢神走进三好屋内的时候。”只不过,平吉当时没看到她的身影。

“阿近,你知道行逢神吗?”

阿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听闻。”

“家母抢先说阿优姐是被狐狸或狸猫耍弄了。”

“应该说,那名女子是通物之类的妖怪吧。”

通物、通魔,指的是会附身在恰巧路过或是在场的人们身上,使其做出坏事或是可怕行径的妖怪。对方所说的“行逢神”这个称呼,也不禁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不管怎样,感觉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太诡异了,很不对劲。”

事实上,平吉曾两度闻到那股恶臭。

“阿优小姐不曾从那女人身上闻到恶心的臭味吗?”

“她什么也没说。也许是她对此坚信不疑,因而完全不在意吧。”

“也许只有小孩才闻得出来。”

俗话说:“孩子在七岁前都算是神之子 。”孩子纯洁无瑕,犹如神明一般,所以才能嗅出妖魔与常人的不同。

虽然对专注说明的富次郎有点儿抱歉,不过此时阿近将这个道理搁在一旁,心中更在意另一件事。

“平吉先生,您当时有多久无法说话?”

“整整两天。两天过后,突然就神奇地恢复了。”

“应该是您要求离开那间储物间,因而有两天的时间被夺走了声音,以此作为代价。这位行逢神会替人实现愿望,但也会要求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应该就是这样的一套规矩吧。”

平吉神情严肃地颔首:“小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所以阿优姐在请行逢神进入家中后,有半个月的时间一直迟迟做不出决定。”

据说行逢神曾问过阿优一句话。

——你想见自己的孩子,对吧?

是的,请您务必帮忙。阿优如此恳求。

——既然这样,就给我你的双眼。从今以后,除了心爱的孩子,你将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让你实现心愿。

这样太为难了,阿优说。

——那么,就给我相当于孩子两人份的性命。什么人都行,只要你指名即可。三好屋的人也成,你原本的婆婆或前夫也可以。

阿优说,这和原先说的不一样。她哭了起来。

神明啊,您原本不是说会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是说会帮你实现愿望。难道你以为完全不必吃苦,也不必提供相应的供品,就能实现愿望吗?你以为不必付出辛劳,世事就能尽如人意吗?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是你的神明。和你一样贪婪,和你一样不死心,和你一样执着。

阿优惊恐莫名。我的神明,将她召唤来的人是我,将她请进家中的人也是我。

行逢神朝阿优逼近。

——没什么好哭的,你为什么害怕?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来,把你的眼睛给我。来,把某人的性命给我。还是说,你有其他东西可以给我?想要其他交易方式吗?我会一直待在这儿。你要花多久时间都行,用心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吧。

“于是阿优姐一直独自为这件事而苦恼。”

听了平吉这句话,阿近深深叹了口气。

她替阿优感到可怜。也许她的想法确实浅薄,也许并非只能靠祈愿,虽然她是个弱女子,但或许还有其他她能做、该做的事。她没这么想,或许是她思虑欠周。然而,行逢神这么做,就是看准了阿优的弱点。

“这也许要怪她当初随便采取断盐的行为。”富次郎沉声低吟,“因为盐能驱除邪气。”

平吉听得直眨眼:“啊,家母也说过同样的话。她还说:‘你就是太轻率,做出这样的决定,才会受老天爷惩罚。’”

“这话说得也太重了。”

在场三人的心情皆为之一沉。

“那么,后来怎样呢?”阿近询问后,平吉神情颓丧。

“家父涨红了脸,大发雷霆。”

——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哪算得上是什么神明。看我把她拖出来,赶出屋子!

“然而,门却打不开。”

储物间的门紧闭,不管推还是拉,皆纹丝不动。

“里头传来女人的咯咯娇笑。家父听了更加恼火,命人取柴刀来,想破门而入。”

柴刀嵌进门内,门板裂开,但在下一刀劈落之前,裂痕旋即恢复原状。

“家父大为激动,用力砍下,结果柴刀刀刃缺损,刀柄断折,无法使用。”

就算换另一把柴刀,增加人手帮忙,结果还是一样。

“后来家父也明白了,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原本的震怒转为恐惧。

“他在储物间的门板外挂上注连绳 ,在外面摆上盛盐 ,并吩咐任何人皆不得靠近,然后通过能够想到的各种渠道四处寻人。”

找寻可以祛除这种邪祟的能人异士。

“和尚、巫女、祈祷师、修行者,能用的方法都试过了。只要对方肯来,一概来者不拒。”

但一切皆是徒劳。

“因为行逢神的法力高强吗?”

“不,不是这样。”

只要和尚、巫女、祈祷师前来,北边储物间的房门就会自动打开。没任何可疑的气息,里头也空无一人。

“来者都说里头什么也没有。”

没有可净化的邪物。和尚、巫女、祈祷师、修行者,全都异口同声这么说。由于太过意外,阿优向他们道出原委,哭着央求,但结果还是一样。

“‘或许曾经有怪异的东西潜入,但现在已经不在了,你们大可放心。’和尚、巫女、祈祷师都这样说,而送走他们后,回到屋里一看……”

储物间的门又关上,女子在里头发出笑声。

“约有半年的时间一直反复上演这出戏码。最后终于宣布放弃,重新挂上注连绳。”

——这是不能开的门。

“家父说,只要任何人都别靠近的话,就不会有事,大家把它忘了吧。”

“也只能这么做了……”

“阿优姐后来上吊自尽了。”

富次郎为之一惊,阿近则是双目圆睁。

“就这样过世了吗?”

平吉颓然颔首。

“而且才下葬不到两天——”

阿优姐的婆婆突然前来。

“不光她一个人来,还牵着太郎。”

她要求三好屋收留这个孩子。

“阿优姐被赶出家后,她的前夫马上续弦,这次很快便生了个男丁。”

那位婆婆说,太郎老是欺负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管再怎么责骂、管教,他都不听,相当危险。劣根性这么重的孩子,他们不要了,还给三好屋。

“家父告诉她,阿优已经死了,那位婆婆闻言后也大为吃惊。但她还是说,既然这样,更应该将这孩子看作阿优重要的纪念,看来这世上真的存在虎姑婆。”

当时太郎才刚满五岁。此事说来可怜,引人落泪。但是三好屋的人们既没生气,也没落泪,而是个个浑身发抖。

阿优死后,太郎马上就回来了。

她与行逢神完成交易。阿优交出自己的性命,实现了愿望。

“那不能开的门变得越来越可怕。家母大为慌乱,甚至提议把家当和家人全都移往屋外,然后一把火烧了这栋屋子。要是纵火的话,我们一家可全都得受火刑啊。”

因为太过悲惨,富次郎和阿近不知该如何附和。

“后来三好屋收养了太郎吗?”

“不,家父与竹藏哥讨论后,将孩子送交我家供奉祖先的寺院,请他们收留。阿优姐的坟墓也在那里,太郎在那里修行,日后当和尚,是最好的做法。”

经这么一提——平吉眨了眨眼。

“太郎后来真的当了和尚。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了。听说他要前往陆奥一座分寺,前来与我道别,从此就没再见过了。他如果还活着,也算是三好屋幸存的血脉。我实在太糊涂了。”

真像是糊涂鬼会做的事——他搔着鼻梁。

“好在太郎与三好屋的烦恼一概无关。”

“烦恼……是吗?”

“是的,小姐、小少爷。”

平吉重新坐正,加重语气。

“两位可有什么愿望?”

阿近和富次郎略感怯缩。

“如果有,请试着想想。家中有间不能开的房间,人们吩咐绝不能靠近。但是那里住着一位神明,只要肯拿东西来交换,就一定会替人实现愿望。如果是这样的话……”

能忍住想前去见她的冲动吗?

三好屋北边的储物间是不能开的房间。绝不能打开那扇门。

最先打破这个禁忌的,是三女阿道。此事将三男梅吉和次女阿陆都卷了进来。

阿优死后过了约莫半年,有人前来替梅吉说媒。

其实这桩婚事更早以前就谈过了,但因为阿优是那种死法,所以三好屋方面多有顾忌。正因如此,他们让对方等了好一段时间,对方却仍未改变心意。

要是一家人始终都这般愁云惨雾,阿优地下有知,想必也不会开心。于是大家对这桩婚事相当投入。

对方是建材行的独生女,即将满二十一岁。

五金店也会经手隔门、门把之类的建材零件,所以和建材行素有生意往来。想招梅吉为婿的店家,位于吾妻桥旁的材木町,虽然规模不大,但一直都脚踏实地地做生意,也是三好屋的往来客户之一。

商家之女到了二十一岁尚未出嫁,便算已过了适婚年纪。不过听说对方是个美人坯子,性情又好。这对待在家中吃闲饭的三男来说,是桩求之不得的好婚事。

问题在于当事人梅吉。自从阿优可悲地辞世后,家中已没人会那么有耐性地陪在一旁照顾他。

老板娘对他说,就算是为阿优祈冥福吧,你一定要让自己好起来啊。也不知是不是这番恳求和说教奏效了,梅吉好不容易摆脱卧病在床的生活,但还是一样意志消沉。严重时,甚至会像个小姑娘般嘤嘤啜泣。

——好想跟姐姐一起走。这样的我干脆死了算了。

他本人这副德行,实在无法成家立业。这桩婚事一再拖延,结果就此断了良缘,导致三好屋在客户间的风评一落千丈。才刚发生阿优离异、猝死等不幸事件,接着又发生这等不名誉的事,街坊间开始传闻,说三好屋有点儿古怪。

就在这时,次女阿陆的婚事也中途告吹。对象是在大门路上一家五金店的次男,原本已安排好,与阿陆成婚后,便要另开分店,但就在婚事即将谈妥时,发生了那场行逢神的风波,接着阿优上吊自缢,这桩婚事也因此束之高阁。

阿陆的结婚对象名叫德助,那年十九岁,年长阿陆一岁。两人在同一条市街长大,是青梅竹马。两人个性和善,情投意合,打小感情就好。

德助经常进出三好屋,阿陆也深获对方双亲疼爱。而且两人年纪匹配,若结为夫妻,对这两家人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就是因为有这层情谊,德助也知道有行逢神待在三好屋内不走的消息。

他甚至曾经帮助三好屋的人们,企图砸破那扇木门。因此,自从北边的储物间成了不能打开的房间后,他和三好屋的人们一样,对那个场所既惧怕又厌恶。

他想早点儿带阿陆离开,自行成家立业,但面对三好屋的店主夫妇,尤其是对长女自杀一事备感哀伤的老板娘,德助实在开不了口说他想早点儿成亲,因而只能暗自感到心焦。

因为担心阿陆,所以德助常往三好屋跑。有个人在一旁看他们两人浓情蜜意,渐渐感到不是滋味,此人就是三女阿道。

她是家中的幺女,长得又漂亮,在三好屋的三姐妹中最得父母宠爱。而她原本就娇纵傲慢,向来不把其他人当人看。对于长着一张马脸,和她这位大美人一点儿都不像的二姐阿陆,更是完全没瞧在眼里。

而阿陆的未婚夫德助同样个头儿矮小,长相平庸,所以就算德助和她打招呼,她也都装作没看见,懒得搭理。

然而,德助无比担心阿陆的安危,阿陆也感受到他这份情意,将欢喜全写在脸上。这些阿道看在眼里,感到无比碍眼。

见大姐那样的死状,感到无比惊讶,同时对行逢神所在的那间不能打开的房间感到害怕,这点阿道也一样。

然而,德助一点儿都不替阿道担心。

这都是过去阿道完全没将德助瞧在眼里,对他没很礼貌的缘故,但个性娇纵的人向来都不会这么想。

——德助哥也真是的,那个马脸到底哪里好?

——现在三好屋里最该担心、最该安慰的人,明明就是我。德助哥却头脑不清,阿陆姐则是厚脸皮。

阿道心里怀着这股大言不惭的怒意。

她满心以为,只要自己笑容可掬地挨向男人,他们个个都会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因而向德助频送秋波。

说到青梅竹马,阿道也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她很清楚德助善良的个性,所以刻意嚷嚷着“我好害怕”“我觉得很不安”“我好寂寞”,紧黏着德助,但德助始终没有移情别恋。虽然德助也会安慰她、安抚她,但那终究只因为她是“心爱的阿陆”的妹妹。德助其实不关心阿道。

阿道锐气受挫,就此激起她心中的怒火。

恨意日渐高涨,她对他们两人恨之入骨。

——你们要怎么补偿我啊?该如何将德助据为己有,让可恨的阿陆姐大惊失色呢?

虽说是如此心术不正而又任性自私的愿望,但这一样是愿望。

——有了,只要去不能打开的房间,求行逢神帮忙就好了。

这个任性女孩所想的这个念头,正是三好屋下一个不幸的开端。

“不过,阿道姐进入储物间的事,并未马上被人发现。”

阿道趁家人和伙计不注意,暗中行动,从里头走出后,也记得将注连绳和盛盐恢复原状。因此完全没人发现异状。

某天,梅吉暴毙,而在发生那场风波的过程中,德助突然跑来三好屋,说要取消与阿陆的婚事,想改娶阿道为妻。

梅吉仰躺在自己房间的垫被上,断了气。他死时双目圆睁,口吐白沫。可能是临死前用力搔抓的缘故,他双手摆在喉咙处,睡衣的衣襟凌乱。

说到德助,他的态度豹变,向三好屋的店主夫妇下跪磕头,反复地说对不起。

“他说,我已没办法和阿陆成婚。我爱上了阿道。不,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爱着阿道,现在才明白这点。”

他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气势说个不停。他的双眼隐隐透着光芒,说话音调因激动而上扬,汗水直冒。

“他一看到阿道,就想扑过去抱她,家父和竹藏哥两人联手才压制住他。”

至于阿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虽然脸上挂着微笑,却全身颤抖。

“见她那副模样,连在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家母想必也马上想到了。”

——阿道,你许愿了,对吧?

老板娘放声大叫,打了阿道一巴掌。

阿陆伏卧在地,放声大哭。德助也极力挣扎,扯开嗓门大喊。

“德助的脸皱成一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可是阿陆,我已完全爱上阿道了。’”

阿陆哭着想抱住他,但德助却像是有什么脏东西沾上身似的,将她一把推开,大喊:“我已不想再看你这张马脸了。阿道,阿道!”

“最后,竹藏哥和伙计将德助拖走。”

德助一直没恢复正常,连跟他父母也一直吵着说要娶阿道,为此废寝忘食,终日吵闹不休。

三好屋慌忙地将梅吉下葬。这段时间,他们将阿道关进内宅的房间,并派女侍看守,但阿道不显一丝歉疚,还悄悄唤来平吉,问他:“你之前遇到的行逢神,是否穿着锯齿图案的衣服?”

平吉看到的,就只有藤蔓图案的和服衣袖。

“在下当时问她:‘姐,你看到那家伙的脸了吗?’”

——没看到脸。她就只是从背后对着我的耳朵低语。

和平吉那时候一样。

——我向她许愿,说我想要德助哥的心。

结果行逢神对她说,如果她想要偷走某人的心,就得拿某个人的命来换,当作代价。

——所以我对她说,请取走梅吉哥的命吧。

——反正他是个半死不活的病人。连那么好的一桩婚事都让它给溜走,害得我们家被传出难听的流言。反正留那种人在家,也只会添麻烦而已。

“在下当时觉得理应是位大美女的阿道姐,那张脸看起来却像恶鬼。”

阿道姐那张宛如恶鬼的脸,发出呵呵的笑声。

“与行逢神的笑声一模一样。”

之后过了十天左右,泪水干涸、整个人憔悴万分的阿陆,说她想前去探望德助。

“她说自己前去和德助哥说说,他就会清醒过来。”

从那天之后,德助仍旧无比狂热,一直叫嚷着说他爱阿道。他家人同样为此发愁。

“家母问阿陆姐,要怎么跟他说。”

——我只能叫他取消跟我的婚事,让他和阿道成亲。

“‘这么做可以吧,爹,娘?’阿陆姐如此向我爹娘确认时,那张脸看起来也很像鬼。”

不过这次应该说是幽魂吧。

“这样就谈妥了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平吉低下头。

“德助先长时间不吃不喝,就只是闹,整个人也变得虚弱不少。”平吉声音变低,眉头深锁,“所以阿陆姐请众人离开,让她和德助哥两人独处一会儿。”

她喂德助喝了凉开水。

“掺了老鼠药的凉开水。”

阿近与富次郎面面相觑。

“德助先生痛苦挣扎,阿陆姐自己也服下老鼠药自尽了。”

这样便成了殉情,要是官府得知此事,两家店都会被问罪。他们只能对外声称两人是病死,将遗骸分葬。

“事情变得这么严重,似乎连阿道姐也害怕起来。”

——我会被阿陆姐诅咒!

她惊恐害怕,大呼小叫,不断喊着“为了消除诅咒,我要再去跟行逢神许愿”,众人都拿她没办法。

“搞到最后,三好屋真的打造了一座牢房。”

阿近心情为之一沉,屈指默数——阿优、梅吉、德助、阿陆,这样就四个人了。

呵呵呵。

仿佛听见行逢神的窃笑声。

三好屋还有一名行径放荡的长子松吉。发生这起和行逢神有关的风波时,他已被逐出家门五年之久。

不过还不算是正式断绝父子关系。如果想要正式断绝父子关系,那可是件大事。

倘若只是个过一天算一天的一般町人 ,父子吵架后,只要双方展开“给我滚,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好啊,求之不得”之类的对话,就此断绝关系,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要是换作有相当财产、身份的商家,可就不能这么做了,而是请町级官员、名主 、町内聚会的大老 等做见证,大家讨论过后,制作正式的证明文件。被断绝父子关系的孩子,会从户口名册中除名,就此成为居无定所之人,所以需要选择一位监护人(虽然只徒具形式)。

从十五岁起便沉迷玩乐的松吉,完全不把父母的抱怨、说教当一回事,所以三好屋的店主多次真的想制作断绝关系的证明文件,但每次老板娘都哭着央求,百般劝阻,所以最后就只是口头上说断绝关系。

但是他确实说过,不准松吉再次跨进三好屋的家门。

其实松吉并不是个无可救药的不肖子。

好女色的松吉,同样喜爱繁华街的生活。

话说回来,当初他也是跟着附近的年轻人到浅草的矢场 游玩后,立即爱上这种玩乐,因而沉迷其中,开启了他的玩乐之路。

他虽然长着一张与美男子相去甚远的马脸,但为人亲切,做事又机灵,而且个性认真,所以女人缘颇佳。

虽然年轻时就老从家里拿钱四处散财,但他熟悉繁华街的生活,在此地累积经验,增长智慧。如今他在繁华街如鱼得水,练就一套自己的谋生术。

不可否认,他有做生意的才干。

喜欢繁华街,喜欢女人的香粉味,喜欢游艺,喜欢玩乐。

一板一眼的五金店继承人,的确与他的个性不合。就这点来说,他是个不成才的儿子。不过他本人年纪轻轻就已领悟这个道理,这样甚至称得上聪明。

不过这反而使他惹祸上身,尽管父亲一再怒骂“我要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但他也只是回一句“唯独这点,您可千万别这么做啊,爹”,从不曾真正心怀歉疚地道歉。这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品行不端的浪荡子,吃了不少哑巴亏。

他很明白自己不孝,但就是这种生活才适合他。

店里,还有家中的一切,都交给弟弟竹藏,我想只身一人出外闯荡。今后我绝不会给家人添麻烦。当时松吉已有这样的觉悟。

然而,三好屋的不幸传闻接连传入耳中,连他也对店面及家人的未来感到担忧。

——老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长女阿优、三男梅吉,以及次女阿陆过世时,松吉都没列席送殡。

弟弟和妹妹过世时,附近一些和松吉素有交谊的旧识(以前德助也是其中之一)都会前来向他通报,但重要的是,父母和竹藏都没叫他回去。

松吉自己也对竹藏夫妻有所顾忌,因而不敢随便靠近三好屋。

他在心中暗忖,在老家厄运连连的此刻,原本身为家中继承人的他,要是风光地回家露面,想必很尴尬吧。

事实上,最近三好屋丧事连连,焚香袅袅,从未间断,连老主顾也开始疏远他们,甚至有人口出冒犯之言。

“三好屋该不会是做了什么遭天谴的事吧?”

“将长男逐出家门,由次男继承店面,果然不是明智之举。毕竟这种事还是得看重长幼顺序啊。”

因为有这样的风评,松吉的顾虑并不是杞人忧天。

三好屋的恶评就这样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逐渐传开。阿道被关进牢房的事,也通过建造牢房的木工的口传了出去,无法掩盖。

此举有辱三好屋的名声,质疑大老板和小老板才干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大老板和小老板竹藏对家人和店里的伙计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不管别人在背后怎么批评,怎么难过、生气,都不能公然抱怨行逢神的事。

在外人眼里,那间不能打开的房间就只是个普通的储物间,所以就算说出实情,也无法取信于人,反而有可能因此遭人误会,认为他们这家人扯谎骗人。

伙计当中有人因为受不了三好屋内阴沉的气氛以及严格的封口令,自行逃离了。而这又成为助长负面传闻的因素之一。

松吉渐感不安。

“结果你们猜松吉大哥怎么做了?”

某天,他来到平吉就学的习字所。

“当时正值中午。在下向来都是回家里吃午饭。但那天松吉大哥带在下去大门路外郊的一家荞麦面店,对在下说,喜欢吃什么尽管点。”

平吉不太记得这位五年前被逐出家门的大哥。在习字所门口与他重逢时,一时间竟没认出,还是其他年长的伙伴提醒后才知道。

“我松吉大哥一身洁净的模样,说他目前在大川对面开一家饭馆。”

其实那家饭馆是挂羊头卖狗肉,简单来说,就是提供酒菜,顺便卖春的店家。店主是当时松吉的相好,一位曾当过辰巳艺伎 的女人。松吉似乎是她的情夫。

“此事在下是后来才听说的,但不管怎样,这种事都不是一个小孩子所能懂的。总之,松吉大哥看起来很阔绰。”

因为在自己的亲人当中,平吉已很久没遇到像大哥这样不憔悴、不紧锁愁眉、不落泪、不显慌乱、两鬓没冒青筋的大人了。

“能见到他,在下好开心。真的有种获救了的感觉。”

在大哥的询问下,平吉说出三好屋内发生的事,还一并说出自己第一次遇见行逢神的事。

“在繁华街生活的松吉大哥,比三好屋的任何人都要懂得人情世故。”

平吉说的话,他当然不可能完全相信。不过,他一本正经地接受了平吉的话。他说,既然家里的人都害怕行逢神,深信她一直都待在三好屋里没走,那她就确实“存在”。

——原来家里陷入这么复杂的困境啊。平吉,你很害怕,对吧?

大哥轻抚平吉的头,平吉便落下泪来。

——虽然对家里的众人有点儿过意不去,不过,最好还是放弃大门路那家店吧。大家一起搬走。只要能保住性命,生意可以再从头做起。

“松吉哥说,就算死守着现在这家店不放,但要是失去与客户和工匠之间的情谊,早晚会走进死胡同。得在走到那一步之前,一起逃离那里。”

——一次全部舍弃,借此改运。

“这点子可真果决呢。”富次郎摩挲着下巴说道,“不过,真要执行的话,可不简单呢。毕竟搬家得花钱。”

“松吉哥说,如果是钱的问题,他可以帮上一点儿忙,而且他知道哪里有不错的店面。”

多可靠的长男啊。

“而最棘手的,是要让家里的人接受这个好主意。”平吉这边没问题,现在完全靠母亲在照料,在牢房里度日的阿道也没问题。

困难在于父亲和竹藏。

松吉不认为他们会坦然接受他的提议。

“这时候一定得坚持到底。”松吉也明白这点,很认真思考此事。他说,得先拉拢竹藏的妻子阿福以及她娘家的人,让他们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由他们来说服这两个难缠的人物。

“阿福是町内聚会召集人的远亲。娘家在花川户经营船屋。”

船屋与五金店相比,算是比较柔性的生意,甚至有传言说阿福其实是这位召集人的情妇所生,当初在谈这门婚事时,三好屋的店主没给好脸色。但双方见面后,竹藏对阿福一见钟情,非她不娶,成就了这桩姻缘。

“阿福嫂的娘家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夫家瞧不起吧。因此阿福嫂嫁入门时,娘家为她准备了许多气派的陪嫁品,好像还有一笔不小的嫁妆钱。”

船屋和繁华街关系密切,如果不通晓人情事理,便做不了这门生意,所以松吉和他们谈得来。

话虽如此,他毕竟是和三好屋断绝关系的身份,要是贸然独自前往阿福的娘家拜访,恐怕会有不好的传闻。这方面得多花心思安排。

“于是呢……”不知为何,平吉变得有些欲言又止,“呃……在下一开始也提到过,竹藏哥与阿福嫂已结婚四年多,但膝下犹虚。”

阿福并非从未有过身孕。第一个孩子是怀胎三个月后流产的,第二个孩子足月产下,但不满七天便夭折了,是个男婴。

“当时阿福嫂为了早点儿怀胎,还曾经向店里告假,到娘家附近的产土神 神社参拜。”

发生行逢神的风波后,阿福依旧坚持前往参拜。

不,随着三好屋内笼罩的暗云越来越浓重,她更加频繁地前往参拜。

“她会顺道回娘家一趟,在家中过夜。简单来说,阿福嫂也觉得行逢神很可怕,尽可能想离三好屋远一点儿。”

为人媳妇,一般是不许有这样的行径的,但公公婆婆以及丈夫竹藏都明白,阿福会感到恐惧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也不便苛责拦阻。

“由于三好屋接连发生不幸的事,所以阿福嫂的娘家看到女儿回家露面,也跟着松了口气,很不希望她再回三好屋。竹藏哥似乎也很担忧,怕再继续这样下去,对方会主动提出离婚,所以……”

平吉搔抓着鼻梁。

“就这点来说,是有点儿尴尬。”

“有什么好尴尬的?”

平吉显得扭扭捏捏:“松吉哥说,他想知道阿福嫂下次什么时候会去参拜,要和她约在那里见面。”

“用约见面这个说法有点儿奇怪。”富次郎说,“松吉先生应该是要事先和你阿福嫂商量好……这样讲好像也不太对?”

“是要抢先阿福嫂一步到吗?”

这好像也不对。

“难道是事先埋伏?”

这就更不对了。

“算了。总之,他想知道参拜的日期。然后呢?”

“因此,为了想知道……”

松吉写了封信,是写给三好屋老板娘——他母亲——的一封信。

“首先要让家母明白这件事,然后请家母跟阿福嫂说:‘下次你什么时候要去参拜,我也跟你一起去。’”

“嗯,嗯,这样的话,也能跟老板娘把话说清楚,可说是一举两得。这主意很好嘛。然后呢?”

“那封信就这样封好,交到在下手中。”

——你听好,一定要交到娘手中。要偷偷进行,别让其他人发现。

“他还对在下说:‘明天我会再到习字所去找你。所以你要在那之前,先向娘询问她对这封信的答复。’”

很好的安排。但平吉说着说着,身子却越缩越小。这当中的缘由,从他接下来这番话中便可明白。

“在下却弄丢了那封信。”

阿近和富次郎都听得瞪大眼睛。

“弄丢了?”他们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没错。

因为三好屋发生的事太过沉重,令他们差点儿忘了平吉是个糊涂鬼。

“小、小少爷,小姐,不必叫得这么大声吧。”

“不不不,这种情况下,当然会忍不住大声叫啊。”

“怎么又犯下这样的疏忽呢?就像事先安排好似的。”

“在、在下也不是刻意要弄丢的。在下事先也将信好端端地收在怀中了啊。”

“是在哪儿弄丢的呢?在外面吗?”

平吉颓然垂首:“如果是那样倒还好。”

“这么说来,是在家中喽?”

结果掉在了厕所旁。

“而且捡到的人是竹藏哥。”

阿近和富次郎都张大了嘴。糟了。

“只要看信便会明白,那是写给家母的信,而且内容也不长。但信中提到了三好屋的未来,以及阿福嫂的名字。”

完全不知情的竹藏,对此感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我竹藏哥高举着那封信,怒喝道:‘这是什么?这里头写的是什么意思?’在下当时吓坏了。”

其实只要如实相告就没事了,但平吉却装不知道。

“您装不知道?太过分了。”

“小少爷,您要体谅。在下当时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子。”

此时的平吉在说话的同时,满脸是汗,泫然欲泣。

“后来怎样?”

“因为在下守口如瓶,其他人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再说,就算看了那封信,上面也没交代清楚。因为上头只写了想在阿福嫂的娘家与我娘和阿福嫂见面,要为三好屋的未来共商大事。”

由于内容简略,显得很神秘,反而惹出了麻烦。

“竹藏哥满脸通红,怒不可抑,一会儿向家母逼问,一会儿向阿福嫂责问,已经和家中断绝关系的松吉哥为什么会在信中提到她们的名字。”

众人慌乱不已。

这更加激起竹藏的怒火,整件事变得错综复杂,越来越有意思了(这样的说法有点儿失礼)。

“‘娘,你想让松吉哥重回三好屋,是吗?阿福,这项阴谋你也掺和了一脚,是吧?’竹藏哥厉声咆哮,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像恶鬼一样。

“他抓着阿福嫂的衣襟,用力摇晃。”

——你看这封信,上头写着你的名字呢。

“‘难道你和松吉哥好上了?你想跟我离婚,改去讨好松吉哥,是吧?’他当时如此大叫,看起来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接着竹藏双手抱头,放声号啕。

富次郎发出一声长长的低吟。

“嗯,平吉先生刚才那番话我懂。确实很尴尬。竹藏先生和他妻子之间产生了裂痕。而松吉先生生性风流,又有女人缘。”

让竹藏把这件事往坏处想的材料皆已齐备。

“当时的局面,是家父极力安抚才平息下来的,但阿福嫂惊恐不已,光着脚逃往庭院。”

“全部都是我的粗心大意所致。”平吉自己也很清楚明白,所以在和松吉再度碰面前,内心无比煎熬。

“第二天,松吉哥依约来到习字所,在下向他坦言一切后,他的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脸色惨白。”

——这下糟了。

“演变成最糟的情况。这么一来,可就不能再慢慢来了。”

——对娘和阿福也很过意不去。

“于是我大哥急忙来到三好屋。”

却招来了反效果。

“竹藏哥一见到松吉哥,再度变得像恶鬼一样,大发雷霆。”

——你竟然有脸踏进我们三好屋的家门!你来做什么?有何居心?你是看准了三好屋现在声名狼藉,特地来嘲笑我,是吗?你瞒着我和爹,想教唆娘替你说话?光找娘还不够,还想找我媳妇商量?

“松吉哥一直放低姿态,请竹藏哥冷静下来,听他说句话,但竹藏哥就是听不进去。”

阿近感到心痛。

这故事听到这里,她觉得竹藏的愤怒以及疑神疑鬼有些过于急躁,而且超乎常理。未免也太没转圜余地了吧,根本就是一味往坏处想。

但是当时的三好屋背负着行逢神这个可怕的难题,被接连发生的不幸打击得一蹶不振,连带影响了生意,诸事不顺。竹藏为了守护店面和家人,想成为父母最大的支柱,必定力求振作。

此刻他身为继承人所背负的一切,原本应该是大哥来背负,偏偏这时大哥又出现在他面前——借用平吉说过的话——以一身洁净的模样现身。

反观竹藏,他因为百般操劳而面容憔悴,也无暇注重自己的打扮。和生活随性的大哥相比,他看起来苍老许多。

——瞧大哥现在的样子,再瞧瞧我现在这副德行。

他既焦躁又伤心,既羞惭又嫉妒。交杂的黑暗烈焰烧灼全身,令竹藏忍不住怒火勃发。在猜疑的催促下,他被恐惧附身,向松吉兴师问罪。

“对长期在繁华街摸爬滚打的松吉哥来说,打架早已是家常便饭。”

竹藏因愤怒而失控,朝松吉扑去。松吉侧身避开,巧妙地加以压制。

竹藏像老虎般咆吼,像恶犬般龇牙咧嘴,痛骂大哥,极力挣扎。阿福则在一旁哭着不断叫唤:“相公,相公!”

“竹藏哥像突然被抽走了脾气般,整个人瘫软下来,变得安分许多,终于能够沟通了。”

松吉当着大老板、老板娘、竹藏以及阿福的面,开始晓以大义。

——只要把行逢神留在这里,大家迁往他处,重新改运,这样就行了。

——我愿意鼎力相助。过去我对爹娘不孝,一切辛劳全都丢给竹藏一人扛。

——我向大家磕头谢罪。我不认为这样就能得到你们的原谅,不过我希望你们能接受我这个提议。

“家父马上表示同意。”把这个家拱手让人,实在愧对祖先。

但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生意每况愈下,就此毁了三好屋,更是万万不可。

“竹藏哥也乖乖点头表示赞同,他说,‘爹决定的事,孩儿不敢忤逆’,所以接下来大家都认真起来。”

大老板唤来掌柜,向他说明缘由后,开始与老主顾和工匠交涉,也得跟五金店的同业聚会知会此事才行。

“松吉哥对阿福嫂说‘你娘家那边想必很担心吧’,让竹藏哥和阿福嫂回花川户的娘家一趟,还吩咐他们,如果他们两人沟通之后仍无法获得娘家那边的谅解,自己再亲自前去拜会。”

所有大人连日来忙得不可开交。

“在下除了上习字所,其余的时间都窝在家中最安静、最没人打扰的地方。”

就是三女阿道所在的牢房。

“虽然在下只是个孩子,但陪在姐姐身边,多少能照顾她。”

“当时阿道小姐情况怎样呢?”

“她也因为往不好的层面联想而变得安分许多。”

阿道至今仍害怕阿陆的诅咒,夜不能眠,食不下咽。醒着的时候,总是茫然地坐着,不知望向何方。

“还会喃喃自语,悄声诵念佛号。”

她面容憔悴,头发脱落,已不见往昔的美貌,整个人衰弱不少。

“虽然偶尔会突然恢复正常。”

“她认得您吗?”

“认得。她会问我在这里做什么。在下对她说:‘姐,你和我一起复习认字吧。’她也都会配合。”

但要是家中某处传来说话的声音,或是传出声响,她就害怕不已。

——平吉,刚才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她说那是阿陆姐在生气,然后就盖上棉被,想把自己藏起来。”

虽然这是她自作自受,但那模样也实在可怜。“她是市街里出了名的大美人,大家都说她日后肯定会嫁入大户人家,但现在变成这副模样,连在下这样的小孩看了,都忍不住落泪。”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

“松吉哥说他在不远处找到一家租金不贵的店面,约大家再次碰面讨论。”

为三好屋提出解决方案的松吉,自然成了会议的核心人物。

“家父家母很依赖松吉哥的建议,跟他报告同业聚会里的人是什么看法,工匠说了些什么,并询问他该如何处理。”

松吉也干练地回应,俨然一副浪子回头之姿。

“不久,原本默默坐着聆听的竹藏哥突然站起身来。”

阿福问他怎么了。

——我去上个厕所。

竹藏离席后,父母仍和大哥热络讨论着。阿福也很恭顺地在一旁仔细聆听。平吉当时就坐在阿福身旁。

“她和竹藏哥一起回娘家后,稍稍减轻了她父母心中的担忧,而且未来露出一线曙光,也令他们松了口气。阿福嫂的眼神也变得开朗不少。”

她对平吉嫣然一笑,靠在他耳畔悄声说道:

“虽然店面搬迁很辛苦,但我很开心呢。平吉,你呢?”

“能摆脱行逢神,在下当然也很开心。”

——嗯,我也想早点儿搬家。希望是个日照充足的好房子。

“她说,离开那个地方后,阿道姐一定也会恢复正常。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正和父母热络讨论的松吉突然闷哼一声。

——呃。

“在下和阿福嫂大吃一惊,望向松吉哥。”

竹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站在松吉身旁,紧贴在他背后。

“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戴了面具般。”

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儿血色。

——呃。

松吉又是一阵呻吟。他嘴巴微张,鲜血从他嘴角淌落。

“家母放声尖叫,向后跃开。”平吉这才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竹藏手中握着菜刀,一刀刺进松吉的侧腹。

“眼看松吉哥的脸色转为惨白。”松吉就此横身倒卧。

竹藏握着染血的菜刀,俯视着自己的大哥,说: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我岂会将三好屋交给你?”

阿福放声哭号,平吉望着大哥身体下方扩散开来的一摊血,愣在原地。

“竹藏哥根本就没接受大哥的提议。他之所以默默听他说,并不是因为他接受松吉哥的想法。他那全是装出来的。”

竹藏转身面向父母说:

“大哥他想侵占三好屋,想把我赶走,将阿福据为己有。我绝不答应。”

“他把菜刀扔向一旁,朝账房的方向走去。”

松吉身受重伤,已回天乏术。

父母和幺弟还来不及送他最后一程,他便已瞪大眼睛,扭动着身躯,一脸惊诧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下当时眼前一黑。”

尽管彼此是兄弟,是至亲,但这仍是杀人的滔天重罪。要是让世人知晓,竹藏定会被五花大绑,三好屋店主夫妇也难逃问罪。

最后将会被抄家,没收一切财产。要如何脱离眼前的困境?

没时间再拖下去了。

三好屋的店主做出决定,要向行逢神许愿,让松吉复活。他才刚断气,如果以神力施救,应该能死而复生。

由于许多伙计都已离开,目前仍留在三好屋内的,包括掌柜在内,只有几名资深伙计,全都是和三好屋同甘共苦的自己人。只要请他们帮忙,紧守秘密,就不会有事了。

在店主的安排下,男丁将松吉的尸体运往北边的储物间,女眷则清理染血的房间,将那起惨事的痕迹清理干净。

竹藏就只是睁着一双鱼眼,望着他们忙进忙出。

“不准到外头去,也别靠近北边的储物间。在派人过去叫你之前,找个地方乖乖待着。”

在父亲的命令下,平吉前往阿道所在的牢房。

阿道尚未发现同一个屋檐下所发生的异变,独自在牢房的角落里玩着老旧的手球。这是阿道在平吉这个年纪时,德助买来送她的。

等了许久,都没人来叫平吉。

不久,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平吉感到饥肠辘辘。来到走廊后,他顿感恶心作呕,一股腥臭扑鼻而来,弥漫整个屋内。那是之前曾经闻过的恶臭。

平吉捂着鼻子前往厨房,只见阿福坐在入门台阶上,背对着他,尽管平吉向她叫唤,她仍一动也不动。

他蹑手蹑脚前往厨房翻找,捧着装有冷饭的饭桶回到牢房。打开饭桶,露出里头的冷饭后,阿道主动靠了过来。两人就这样用手抓冷饭吃。

阿道吃得米饭掉了满地,平吉捡起来喂她吃。

这时,阿道嫣然一笑。虽然带着任性,但那是她昔日的美艳笑脸。

——真好吃。

平吉点头,泪水滑落。

阿道抬起她枯瘦的手臂,拭去平吉的泪水。平吉拿起一团冷饭送入口中,也塞了一些在阿道嘴里。

阿道嚼了几口后咽下,平吉也将冷饭和着泪水一同吞下肚。这时,阿道突然张开嘴,嚼到一半的冷饭从嘴里掉出。

阿道颓然垂首,接着身体缓缓前倾,卧倒在平吉身上。她已没了呼吸。

几乎在平吉明白发生了何事的同时,北边的储物间传来一声号啕:

“松吉,松吉,啊,太好了。”

——是娘的声音。松吉真的活过来了。

——啊,这表示……

平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为了向行逢神许愿,让松吉死而复生,父母以阿道的性命做交换。

想要实现愿望,就需要付出代价,得拿某样东西来换。这是向行逢神许愿的规矩。

就像阿优死后,她的孩子太郎被送回三好屋一样;就像阿道为了赢得德助的心,而送上梅吉的性命一样。这次换阿道当交换品了。

平吉抱着阿道逐渐变冰凉的身躯,泪如雨下。起初是啜泣,但不久转为放声哭号。

啪嗒、啪嗒。

有人朝牢房走近。

啪嗒、啪嗒。

莫名响亮的脚步声。

哭得涕泗横流的平吉,转头望向牢房门口。

松吉在母亲的带领下,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浴衣,衣带高高地系在胸口一带。母亲陪在一旁,手里紧握着松吉的浴衣衣带,双脚用力踩在地上,稳住身子。

“平吉。”

娘出声叫唤。

“你过来帮忙,今后要让松吉在这里休息。”

松吉睁着双眼,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嘴角垂涎。他像酒醉般步履摇晃,缓缓抬起脚,然后脚掌重重踩向地面,所以才会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

在母亲的引导下,松吉走进了牢房。平吉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来,松吉,坐这边。”尽管松吉已停下脚步,但身体还是前后摇晃。

他已失去主干,整个人软趴趴的。

虽然身体活过来,却没恢复原状。尽管如此,实现“复活”这个愿望的,是行逢神的力量。这种实现愿望的方式,是她的惯用伎俩。

“这才不是松吉哥!”平吉控诉道,“可是阿道姐却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说完后,母亲又哭了起来。

“这是为了三好屋,为了大家。阿道她……已经跟死了一半没有两样,所以这样做也好……这是你爹的决定。”

母亲一松手,松吉马上身子瘫软,当场卧倒。

但是他仍旧瞪大眼睛,保有呼吸。每次他用嘴巴呼吸,就有浓浓的臭味传出。

平吉轻轻将阿道的尸体平放在地上,跨过松吉卧倒的身躯,冲出牢房。

他因一时冲劲过猛,撞向了墙壁,但还是朝北边的储物间跑去。

储物间的门再度合上,重新挂上了注连绳。有两个装盐的小碟子,像卫兵一样,分别摆在木门的左右两侧。

平吉握紧拳头,用力敲打木门。

他一再敲打,并大声唤道:“你这家伙,我一定要打倒你!我一定要打倒你!”

呵呵呵。

里面传来一阵窃笑声。

紧接着,平吉大叫一声。

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一把扭住他的手臂!

“不准对行逢神这么没礼貌!”他那语带威胁的声音,令平吉的怒火和勇气瞬间消失。父亲那近逼的眼神,与刚才竹藏的眼神如出一辙。

啊,平吉为之震慑。阿优、梅吉、阿陆,还有阿道,不到一年的时间,办了四场丧礼,就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草草办完了事,之后三好屋表面上恢复了原样。

搬家的事最后当然不了了之。由于生意规模大不如前,所以生活变得清苦,已毫无体面可言。尽管如此,却还是能对外表现出一切祥和的假象。说来也讽刺,这全是因为大老板从那之后顿时苍老许多,直接退休,改由竹藏担任一家之主。

竹藏看起来似乎对自己做过的事没半点儿愧疚。

他热心投入生意中,为了挽回三好屋江河日下的名声,他努力开拓新客源,以取代那些离弃他们的老主顾,并重新联系后来没再合作的工匠。他那认真的模样,看在周遭知道实情的人们眼中,反而觉得可怕。

竹藏已不是原来的他。

但在外人看来,他却代替父亲背负起这家店的未来,展现出继承人的凛然之姿。

最先上当受骗的,不是别人,正是松吉的女人。

松吉是她在繁华街做生意的重要伙伴,也是她的情夫,只因松吉听闻老家最近负评不断,感到担心,而回老家查看情况,结果就此一去不回,她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历经百般牵肠挂肚,女子决定前往三好屋拜访,那已是松吉死后复生十天后的事。

女子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直采取低姿态,模样令人同情。

竹藏展现出店主的气势,态度从容地接待她,脸不红气不喘地信口胡诌,说大哥突然染上急病,卧床不起,一直在家中接受照料。

当时在母亲的请托下,松吉已被移往北边储物间附近的房间休养。

已退休的大老板也一同住在那个房间。他整天坐着不发一语,犹如想立地成佛一般。

女子见到卧病不起的松吉,眼见自己的爱人落得这般惨状,顿时张皇失措,不断质问:“他得了什么急病?请大夫看过了吗?”

大老板娘闪烁其词,大显慌乱,但竹藏则只是冷冷撂下几句话:“你有意见的话,大可将松吉带走。不过,一旦你带走他,松吉与三好屋将真的从此断绝关系,今后再无任何瓜葛,我们也不会再为他出半文钱。”

女子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马上从竹藏冰冷的眼神中看出他根本不值得依靠。于是她中规中矩地低头行了一礼:“那就照您说的方式去办。”从自己店里唤来众男丁,将瘦得皮包骨的松吉放上板车,运出三好屋。

当时,平吉一直躲在暗处观看这一幕。

——这么一来,松吉大哥就能远离三好屋,他也能就此安心了。

平吉一方面有如此成熟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想到再也见不到大哥,仍不免悲从中来。

可能女子也看到了平吉的神色。

当平吉慌忙地想要跑远时,女子拉住他,温柔地对他说:“像我这种不正经的女人,其实是不该和小少爷交谈的。你就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听过就算了吧。你松吉大哥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会好好照料他的。”

平吉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因为那大人的温柔声音直透他心底,令他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

女子见平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替他担心,更加温柔地轻声细语:“你是平吉,对吧?我听你松吉哥提过。他说你虽然淘气,其实是个好孩子。虽然他现在病成这样,但好在三好屋有竹藏先生这么了不起的当家在。小少爷,请你放心,当个好孩子,打起精神来。”

平吉各种思绪交缠,形成一股旋涡。说什么竹藏哥很了不起,这个脸上抹着浓浓香粉的女人根本就看走眼了。

“我想向她坦白家里发生的事,可怕的行逢神栖宿在我们家中,完全拿她没辙,我们会一个一个被她吃掉!”

但平吉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子才会相信。要是贸然行事,对她说出秘密,将她也一并卷进来,可万万不行。

平吉不发一语,紧咬下唇,全身颤抖不停。女子见状,觉得非比寻常。她猜测,可能光是安慰鼓励还不够。

“小少爷,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平吉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知道三好屋接连发生不幸的事。你应该也很难过吧。不过,有那位了不起的当家在,一定可以重振店里往日的繁荣。一切就交给你竹藏哥去办,不会有事的。”

不,不是这样。平吉在心中死命呐喊。

“像三好屋这种名气响亮的店家,我这种人对你们的家务事多加置喙,实在不像话。我并不想多嘴,不过……”

女子思考了片刻,接着她拿定主意,抬起目光,突然伸手紧握平吉的手。

“我在永代桥对面的八幡神社附近开了一家饭馆,名叫‘猫丸屋’。挂在店门外的广告牌是猫的形状,所以你到那附近的话,一看就能认出。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心中觉得不安,请到那儿找我。记住了吗,叫猫丸屋哦。”

说完,女子起身离去,之后没再造访过三好屋。

竹藏身为店主,显得干劲十足。成为老板娘的阿福,则宛如他的影子般,总是低调忙碌着。而退休的大老板和大老板娘,则整天待在北边储物间旁的房间里。

这段时间,平吉都浑噩度日。后来他多次靠近北边的储物间,也曾下定决心,要打开木门,朝里头纵火。

会吃人,而且散发臭味、令人作呕的行逢神,是一只兽神。她一定怕火。

既然这样,就能用火赶走她。但是每次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平吉一靠近北边的储物间,里面就会传出像野兽咆吼般的声音威吓他。那不是行逢神发出的声音,是住在附近房间里的父亲发出的声音。

“住手,平吉!你这天杀的。你这么做会下地狱的!”之后母亲一定会步履蹒跚地赶来,抓住平吉的衣袖,抱住他的头,向他苦苦恳求:“别这么做,别这么做。”

“平吉,你不能来这里。到别的地方去。不能靠近储物间。别惹你爹生气。”一听到这句话,平吉便双腿无力,勇气全失。悲伤之情几乎胀破他的胸口。

行逢神想必在暗自窃笑:把我请来的人就是你们。我只是听你们的祈愿,加以实现罢了。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如今已长大成人,在黑白之间说故事的平吉,重复说着这句话。

“我请问两位,到底有什么不对?我的家人到底是哪个环节做错了?”

在听故事时,一直交叉双臂,像在防卫似的富次郎,这时深深叹了口气。

“阿近,可以再沏壶茶吗?哎呀……这故事用难过还不足以形容呢。”

在全新的茶香弥漫下,说故事者和聆听者都一起稍事休息。

阿近语气平静地说:“三好屋的人们是哪个环节做错,做错了什么事,我不清楚。我只觉得这个故事太没道理,太残酷了。”

不过,还是从中明白了一些事。

“平吉先生,夫人为了您家的小女儿而说要断盐祈愿时,您百般惊恐,极力阻止她这么做,最后甚至不惜动粗,这份心情我能体谅。”

平吉默默行了一礼。

“尽管夫人和周遭人问您为何如此生气、百般阻止,您都还是无法如实以告,不管怎样就是说不出口,这当中的原因我也明白。”

平吉觉得,只要一说出口,似乎就会将那可怕之物唤进家中。他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的。

“……也是。”富次郎以恍惚的眼神如此低语,“这一切的起源,就在于阿优小姐的祈愿和断盐……”

“可是,不能因此而责怪阿优小姐。”

“没错。我也没责怪她的意思。不过……”富次郎显得欲言又止,低下头去。

“那是邪恶之物乘虚而入。”平吉悄声道,“阿优姐因为自身的不幸,心灵极度脆弱,满是破绽。所以才会……”

在夏天的艳阳高照时分,于桥上和不属于阳间之物进行交易。

“嗯。”富次郎出声应道,端正坐好。

“您能说出这段痛苦的过往,实在不简单。虽然不知道后续的故事还有多长,但请说完这整个故事吧。”

“是。就快说完了。”

竹藏保有暂时的理智,全力投入生意中,所以三好屋的生意渐渐东山再起。但松吉离开半年后,大老板就过世了。

“死于中风。”

他整天都窝在北边储物间旁的房间里,某天突然昏倒,之后短短三天便宣告不治。

“竹藏哥公开为家父举办丧礼。所以猫丸屋可能是听到了传闻,一名自称是那位老板娘代理人的老先生前来要求上香。”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那名老先生似乎是那名女子的父亲。

“当时对方提到,一直都卧病不起的松吉哥,在三个月前过世了。”

那位老先生说,由于遗体的情况古怪,所以他们已自行安排火葬,如果家里想要部分骨灰,可以配合处理。

“竹藏哥当场拒绝。”

“对方提到松吉先生的遗体情况古怪,是怎样个怪法?”

“毕竟那是死后复生的身体。”平吉极力以平静的口吻说明。

“猫丸屋的老板娘请町上的大夫前来诊治,但松吉哥自从被他们带走后,便一直都没有脉搏。”

没有脉搏,却有呼吸,而且还会动。

“第二次死的时候,之所以知道他死了,是因为他睁着眼睛,没有了呼吸。尽管如此,还是撑了好几个月。是猫丸屋老板娘的这份情,才让他撑过这么长的时间。”

松吉这次是真的死了,他的尸体马上散发腐臭,请来为他诵经的和尚才刚抵达猫丸屋,他的下巴一带就已浮现白骨。

“因为这样,才决定火葬。”

这么一来,三好屋一家又失去了两个人。

“由于已没有家父在一旁监视,在下又想杀进北边的储物间,但家母还是一样苦苦央求劝阻。”

——就这样放着别去管她吧。拜托你,别去招惹她。不去招惹,就不会惹祸上身。

“在下也不忍心见家母为此哭哭啼啼,只好乖乖离开储物间。”

而且当时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大老板娘特别不希望节外生枝。

“那是一件喜事。”平吉以看不出半点儿喜气的口吻接着说道,“在为家父治丧时,阿福嫂已明显看得出小腹微凸。”

“啊,有宝宝了。”

“是的。好不容易第三次怀胎。”阴沉可怕的怪事接连发生的三好屋,终于照进一道光明。

也许行逢神所带来的危难终于渡过了。只要他们不主动招惹,不向她许愿,她就只会待在北边的储物间里,今后不会再带来灾祸。

或许是吧。这是无从指望却很真切的希求。

“原本变得像幽魂般的家母,自从知道阿福嫂怀孕后,也微微重拾往日的朝气……”

而戴着“理智面具”的竹藏,得知妻子怀孕后,开心不已,对阿福百般体恤。

“所以在下也心想,竹藏哥应该是真的很理智吧。忘了他杀害松吉哥的事,以为眼前那开朗、温柔、认真做生意的人变回了以前的竹藏哥。”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真希望是这样。

平吉如此低语,发出冷笑,嘴角难看地弯曲上扬。

“不过,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待孩子足月生下后,三好屋最后的致命一击终于降临。

“阿福嫂难产。自从叫产婆来之后,已过了整整两天。”

阿福因疼痛大声哭喊,而且严重出血。

“要是没处理好,恐怕母子都保不住。”

最后孩子勉强产下,阿福却就此殒命。

“‘这是老板娘留下的孩子啊。’产婆如此说道,帮婴儿洗澡,想让竹藏哥抱抱那孩子。”

是个男婴。

“当时产婆并没有恶意,只要是产婆都会那么做。”产婆用婴儿服稍微裹住男婴,一面让竹藏看他娇小的身躯,一面说道。

——是个健康的男孩。不过,右边侧腹有一道红色的胎记,也许是难产的关系。慢慢就会消失的,不用太担心。

“右边的侧腹有一道红色的胎记。”

平吉说话时,表情僵硬。

“竹藏哥之前刺死松吉哥时,也留下同样的伤痕。”

竹藏当然也发现了这点,顿时脸色大变。

啊,他之前果然只是戴着理智的假面具。

“竹藏哥大叫。他情绪太过激动,一开始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竹藏如此大叫。

——这不是我的孩子!是松吉!是那家伙在作祟。他终于从我身边夺走了阿福!

“接着他一把从产婆手中抢走孩子,赤着脚冲出屋外,边跑边放声大叫。”

他穿过大门路后,马上和一辆路过的煤炭店货车迎头撞上。

“竹藏哥和婴儿都当场毙命。”

阿近坐在原位,无言以对。

富次郎也垂落双肩,注视着坐在上座的平吉。

平吉低下头吸着鼻涕,接着抬起头来。

“家中再度办丧事。”

大老板娘因悲伤过度而倒下,掌柜代替她操办丧礼。

“在下已流不出泪来。”丧礼结束后,大老板娘把掌柜唤来,吩咐他将家中的钱财分给留下来的伙计,让他们离开三好屋另谋生路。

“掌柜泪流不止,但事已至此,伙计也顾不得道义了。大家就此散去。”

空荡荡的三好屋内,只剩平吉与母亲两人。

“当时正好是樱花盛开的时节。”

春光烂漫。人们正忙着赏花,心花怒放。

“家母将在下唤至跟前。”

——你去收拾一下行囊。

“家母对在下说:‘等你收拾妥当后,扶娘到北边的储物间去。’”

——其实我是想自己去,但我已经连爬行的力量都不剩了。

“抱歉。”平吉违抗母命,“我不要这样。

“娘,你想做什么?如果你打算做什么,我要陪在你身边。”

“家母对在下说:‘不管怎样,我都已这把岁数了,死不足惜。’”

所以她准备前往北边的储物间,向行逢神许愿。

“家母要献上自己的性命,请行逢神离开三好屋。”

要请她实现这个愿望。

“家母说:‘等我一进入储物间,你就马上带着行囊离开这个家。到衙门去,拜托值班的官差,请五金店同业聚会的召集人前来。娘已事先拜托他照顾你了。’”

“我不要,我不要!”平吉放声哭喊,“娘,你也和我一起走。别去管行逢神不就好了吗!”

“可是家母摇着头说,要是不好好做个了结,不管逃到哪儿,都一样逃不出行逢神的手掌心。

——我们家就只剩你了。我希望你能逃离这可怕的灾厄。”

“在下……”

平吉就像变回那个十一岁大的勇敢男孩似的,耸起双肩,吸着鼻涕,两眼散发精光,说话特别用力。

“在下心中已拿定主意,要跟她拼了。就照娘说的去做,带她到北边的储物间去吧。”但他不会丢下母亲,自己逃走。他要收拾行逢神。

“等家母走进储物间后,行逢神见又有新的供品送上门来,应该会开心地舔舐唇舌,走出门外。”行逢神以甜美的声音和熏人的臭气朝母亲低语。

“在下心想,她看我是个小鬼,完全没把我瞧在眼里。这次我一定要出其不意,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带母亲前往时,平吉事先点亮一盏陶灯,藏在走廊角落。陶灯是在火盘里倒油,插上灯芯,装进陶制容器里使用的。只要往前掷出,将它砸碎,灯油便会四处飞溅,引燃大火。

——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平吉将装盐的小碟子移向一旁,拆下注连绳,伸手搭向储物间的木门。就像刻意要让等不及的平吉更加焦急般,木门微微卡住,接着突然自行打开。

一道春天的阳光从采光窗射入。尘埃在那道光束中飞扬。

“在下让家母原地坐下,这时,从堆栈的木箱后方露出和服的衣袖。”

“啊。”平吉倒抽一口冷气。

“在下第一次见到行逢神时,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窄袖和服,上头有藤蔓图案。当时是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然而……”

这时出现在眼前的衣袖,却又宽又长。行逢神穿的是宽袖和服。而且袖口铺了棉,加上了层次和厚度。

“颜色也变得截然不同。”改为鲜艳的大红色,“那和服的红色有浓有淡,图案看起来像锯齿。”是以前见过的藤蔓,每一根都长大了,变得又粗又圆。

——因为吸了每个人的血。

行逢神吸取三好屋一家人的鲜血和精气,穿上了这身华服。

“家母双手撑地,想要往前爬,想要磕头,却只能不住颤抖。”这时听到那低语声。

——又想许愿了吗?

那低语声又一次在平吉耳畔响起。

“但说来也奇怪,家母也和在下一样,就像听到有人在耳畔说话一样,东张西望。”

——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吧。

呵呵呵。

行逢神发出窃笑声。平吉感觉那笑声顺着他的身体往上爬。

“家母发出一声惊呼,那极度虚弱的身子像在挣扎似的,重新坐正,磕头鞠躬,头紧贴着地面。”

——是的,拜托您,拜托您成全。请您离开三好屋。

为了请您实现这个愿望,我愿献上我的性命。所以请您离开三好屋吧。

蹲在母亲身旁,全身僵硬的平吉,耳畔突然吹来一股腥味浓重的气息。

——这样啊。

她实现的那些愿望,是呛鼻的恶臭。

——好啊。

行逢神答应了。

——要是你们没那么贪婪,打从一开始就献上一个人当供品,许下这个愿望,我不是就能早点儿离开了吗?

真是傻啊。

“在下怒火上涌,想扑向躲在木箱后方的行逢神。不,我当时的确伸手搭向木箱的边角。”

紧接着下个瞬间,平吉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抬起来似的,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抛出储物间。

“我凌空飞起,一头撞向另一侧的墙壁,马上眼冒金星。但这次和先前不一样,是直接眼前为之一黑。”

平吉不知道昏厥了多久。他醒来后一跃而起,发现储物间的木门敞开。

“家母仍在里头维持跪地磕头的姿势。”维持着这个姿势断了气。

现场没有其他人在。

平吉并未遵从母亲的吩咐。他扛起行囊,但并没前往衙门,而是直接渡过大河,往猫丸屋去了。

“在下在奔跑时,既未感到难过,也不觉得哀伤。就只是移动双脚,跑得气喘吁吁。”

幸好果真如同老板娘所说,很快就找到了猫丸屋。他走进八幡神社的门前町,向路人问路后,对方马上牵着他前去。

“可能是在下当时的模样很不寻常吧。”

平吉看到猫丸屋那位老板娘后,这才真正清醒过来。

“在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断哭泣,不断大声叫喊。

“听说在下当时喊着莫名其妙的话,紧紧抱住老板娘,教人不知如何是好。”平吉自己已不记得了。每次想要回想,就一定会头痛。

“当时我额头肿了一个大包,就像将一颗水煮蛋切成一半贴在额头上一样,可能出于那个缘故吧。”

听平吉说明后,猫丸屋老板娘这才明白三好屋遭遇灾祸的整个前因后果,她大为吃惊,深感恐惧,不过……

“她真是胆识过人。家母的丧事以及后续的一切处置,都由她一手包办。”

所以平吉才得以不必再次踏进人去楼空的三好屋。

“三好屋后来怎样?”

“整整空了半年。有个胆子特别大的人,知道原委后,仍觉得无所谓,就出钱买下了 ……不过,没花几文钱就买下一间店面,也算是捡到便宜了。”

就在那时,大门路沿途一带发生了火灾。

“墙壁因而变得焦黑,看起来很不吉利,所以那人决定改建。”

屋子拆毁后一看,北边储物间的地板下,连托梁都严重腐烂,一股引人作呕的臭气淤积不散。

“在那之前不久,附近有人目睹一名身穿大红色宽袖和服的女子,从三好屋后门走出。”

是一名像花魁 般,梳着鬓发向外挺出的发髻,插着华丽发簪,身穿宽袖和服的女子。

“不过,听说她打着赤脚,像这样扭动着身躯,赤脚而行。那个人看了之后汗毛尽竖,当然不敢出声叫唤。”

那就好。好险。

“原本三好屋的所在地,现在开起另一家五金店。好像生意相当兴隆,也没听说有什么不良传闻。”

平吉也曾造访。

“在下扮成客人前去,一名伙计很亲切地前来招呼。”

平吉说他做的是小生意,买了一袋钉子,但始终没用过。

“这个故事就这样圆满落幕。”

平吉表情僵硬地微微一笑,长叹一声。阿近注视着他,语气平静地问道:

“平吉先生,后来您一直投靠猫丸屋,在那里生活吗?”

平吉往自己的额头上用力一拍:“啊,对了,忘了提在下自己的事。”

在十五岁之前,平吉都在猫丸屋里当童工,受老板娘照顾。

“老板娘曾问在下,日后想从事什么工作。在下说,不想当伙计,尤其是五金店。”

——不管是什么营生都好,我想从事和五金店没任何瓜葛的工作。

“老板娘听了之后说,既然这样,开饭馆很合适呢,就这样安排我到丼屋的老板那儿去了。当时丼屋还没打响名号,虽然好吃,但只是一家脏兮兮的饭馆。”

老板有个女儿,长大后的平吉与老板的女儿成婚,老板成了他的丈人。脏兮兮的饭馆后来以“丼屋”打响名号,直至今日。

“在下在丈人和内人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尤其对猫丸屋的老板娘,更是不敢有丝毫不敬。”

“那位老板娘现在……”

“去年过世了。她酒量过人,最后是在沉睡中安详辞世的。”

平吉莞尔一笑。看到这样的笑容,阿近和富次郎才得以放松地喘口气。

“这个故事,过去您都没告诉过任何人吗?”

“没有。”

“连对丼屋的丈人也没提?”

“没跟他说过。不过,我丈人似乎也没刻意向我问过,所以我想,猫丸屋的老板娘或许曾向他透露过。”

阿近倏然趋身向前,紧盯着平吉。

“说完之后,感觉如何?”

平吉紧抿双唇,用力点头后应道:“痛快多了。”

“太好了。”阿近笑靥如花,以坚定的声音说道,“平吉先生,您已经摆脱她了。行逢神老早就和您没有任何瓜葛了。趁这次在这里说出这个故事的机会,您大可忘了这段过往。”

“既然小姐这么说,就当作是这样吧。”

“不过,对于夫人……”富次郎话说到一半,平吉打断他,展露欢颜:“在下绝不会让她断盐。在下会向她鞠躬拜托,苦苦央求,要她别这么做。”

三人这才含蓄地相视而笑。

人们心中都抱持悲苦的愿望:想和自己分隔两地的孩子见面;想让不喜欢自己的人回眸看自己一眼;想让死者复生;想让接连发生的不幸就此结束。正因为人很脆弱、贪婪,所以会许下各种愿望。乘虚而入的行逢神才因此不愁没东西吃。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这时,与隔壁小房间做区隔的隔门,微微传来声响。

“啊,怎么了?”是阿胜在叫唤吗?这还是第一次。

阿近正准备站起身时,富次郎抢先靠向隔门,打开一个约手掌宽度的门缝,往内探头,发出“噢”的一声。

“堂哥?”

“你等我一下,阿近。”

富次郎迅速交谈了一会儿后返回,重新坐正,突然开口道:“平吉先生,阿优小姐所生的太郎先生,现在应该已是一位独当一面的和尚了吧。”

“咦?嗯,对啊。很久以前和他一别后,就没再见过面了,在开始说这个故事前,我甚至忘了他的存在呢……”

“您知道他人在哪儿吗?”

“如果想找他的话,应该找得到。”

“那么,您和他见上一面如何?”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是阿胜提议的吗?

“太郎先生一定还没忘记自己的母亲以及三好屋的亲人。”富次郎的说话口吻莫名带有一股激情,“为了替各位祈冥福,他现在应该是一心向佛的。”

平吉为之一怔,然而富次郎却是一本正经。阿近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担任奇异百物语守护者的阿胜这么说,那就一定有其道理,于是她也自信满满地朝平吉点头。

“这样的话,我就试试看吧。”

故事说完,到了该道别的时刻,说故事的人显得一脸茫然。这也是过去不曾有过的情形。

平吉说他要替女儿买点心回去,阿近听了马上唤来阿岛,请她将名月豆沙包打包。

“谢谢您。”请阿岛送客,平吉走出黑白之间后,阿近马上一跃而起,冲进隔壁房间。富次郎笑着调侃她:“这样成何体统啊?”

阿近正欲回嘴时,全身为之一僵。

一直守在隔壁小房间里的阿胜,她的姥子 发髻右侧发鬓,有一缕白色线条。

原来是她的一撮黑发变成了白发。

今天,在平吉来访前,阿胜走进这小房间时,还没有这缕白发。

“这次的妖魔很不好对付呢。”阿胜面带微笑地说道,以手指梳开白发,结果白发脱落了。

“怎么会……”阿近看得说不出话来,阿胜温柔地回以一笑。

“不过,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才顺利驱退邪魔,这样就没事了。”

真是谢天谢地啊,阿胜说。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富次郎来到阿胜身边,抬手搭在她肩上。

“因为成为和尚的太郎先生也在。”皈依佛门的太郎,至今仍为三好屋的人们祈福,守护着平吉。平吉就是带着他的守护来到三岛屋,说出这个故事的。这样就没事了。

“平吉先生要是能去见他就好了。”

“是啊。”阿近如此应道,但她望着缠绕阿胜指间的白发,打起哆嗦。

呵呵呵。 xM9umo3cSsBZJIvzwb9PVPz3tmUHDd2xCIdaDdBstXyZSh2s6/X7doOIjKN7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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