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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莉亚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姐姐紧攥着手里的手机和饭勺,抽噎道。

“那个孩子只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打个喷嚏,周围人的视线就一定会聚焦到她的身上。不单是男孩子,就连女孩子甚至老师也会这样呢。”

“那是中学时候的事情吧?”

“嗯,因为到高中我们就分开了。”姐姐说道。

失去血色的双唇,仍不禁微微颤抖着。

我回到家的时候,姐姐刚刚才从朋友那里听说了鸣海玛莉亚的死讯。紧接着,我便从心情尚未平复的姐姐口中得知了她的死讯。

“我很冷静哦,恭介。”

姐姐可能是正准备做饭的时候接到电话的吧。她仍然紧紧握着饭勺和手机,说要去鸣海玛莉亚死亡的那个等等力陆桥。

“姐,今天还是别去了吧!”姐姐在玄关处准备换鞋时,我阻止道,“刚才我回家的途中其实看到了……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鸣海……”

回想起自己方才看到的景象,我就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姐姐靠近那个地方。就算去了,也毫无意义。姐姐听从了我的劝告,又回到了厨房。姐姐坐下后,我伸手想去把她手里的饭勺给抽出来,可姐姐就是不放手,好似那勺子粘在了她手上一般。

在我得知鸣海玛莉亚的死讯后,一个小时过去了,平静一些的姐姐开始说起鸣海玛莉亚的往事。

“在课堂上,大家不是都和自己关系好的人组成一个小团体吗?像是派系之间的争执,多少也会发生。但是,那个孩子,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并不是被刻意冷落,而是那个孩子就像一颗小石子,在每个小团体里游走,简直就像是派对上的主人一样,每一张桌子逐一巡视过去。她总是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同学们组成的各个小团体之间。如果有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就在那儿停留一会儿;若是没有,她就立马起身挪到下一个圈子那儿去。总之,既可以说她是属于所有的团体,也可以说她不属于任何团体。我完全做不到像她那样,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只能和朋友绑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和我比起来,那个孩子就像在各个石块的缝隙之间随意流动的液体一般的存在。”

按照姐姐的意思,似乎任何小团体都很期望鸣海玛莉亚能够加入自己的对话。也正因如此,她无论加入了哪个圈子,大家都会因为过于紧张而不能好好聊天。

“真是个厉害的人呢。”

“那个孩子只要一出声,大家就都闭上了嘴巴,侧耳聆听她要说的话。因为是小时候的玩伴,所以那个孩子常常来找我搭话。大家可羡慕我了呢。”

我也尝试着挖掘记忆中的鸣海玛莉亚。最久远的记忆,是小学时候的了。因为两家人挨得比较近,所以每次放学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起回家。鸣海玛莉亚一个人走在前面,我和姐姐跟在后面。

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鸣海玛莉亚指向河,想让大家一起下水。于她而言,也许只是玩笑罢了。可是,有个一年级的男孩真的走进了河里。他的表情我至今仍记得,恐惧、不安全然不见。男孩只是照着鸣海玛莉亚的话,一步一步,走向河中心,水几乎都要淹过他的脖颈了。

若不是姐姐在千钧一发之际奔过去,一把将他拉上来,他恐怕已经死了吧。鸣海玛莉亚就那样看着全身湿透的姐姐和那个男孩从河里爬上来,面无表情。那时,我小学一年级,姐姐和鸣海玛莉亚上六年级。

我起身去开冰箱。

“对了,恭介。”

姐姐暂时放下了手里一直攥着的那传来噩耗的手机,把它放在了桌上。

“怎么了?”我一边问道,一边打开冰箱拿出大麦茶。

“没什么。就是告诉你牛奶已经过期有一段时间了,你要注意点。大麦茶的话就没关系了。”

说罢,姐姐把饭勺挡在自己嘴巴前,又啜泣了起来。悲伤重重地抹在姐姐的脸上,我想她已经毫无心力再冲出去了吧。我从厨房起身,回到一楼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往床上一倒,扯过枕头捂住自己的嘴,把在姐姐面前克制住的悲痛,哭着嘶吼了出来。

九月二十日晚上,棒球社的活动结束后,我走出校门。在去公交车站的途中,遇到了佐藤。他因为棒球社的那件事情被强制退学,在学校里已经再也见不到面了。这是自那之后,也就是鸣海玛莉亚死后的第三个夜晚,我第一次和他说话。

“所以,那时候死掉的人,是铃木学长认识的人,是吗?”佐藤在摇晃的车厢里哽咽道。

明明有空座位,我们二人却呆站在那儿,望着车窗外。绿色的水田像是地毯一般,看不到尽头。

“没怎么说过话。是姐姐的朋友。”

“但是,总是见过几次吧。”

“嗯,差不多吧,那也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

列车驶过轨道接缝,“咣当咣当”,一声又一声,传入耳中,富有节奏感的声音不禁让我涌上一股浓烈的睡意。那声音就仿佛被母亲拥在怀里,有着让人安心的魔力。夺走鸣海玛莉亚生命的车轮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也未免太温柔了些。

车厢里突然暗了下去,又倏地一下亮了。想必是经过大原陆桥了。

“就快到了呢……”佐藤紧张地低语道。

我望向车头的方向。透过车厢的玻璃窗,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左右摇摆,蠕动向前,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肠道里。

距离放烟花的大原陆桥十几千米的住宅区里,还有一座等等力陆桥。如果把水田比作大海的话,大原陆桥就在海上,而等等力陆桥就是岛屿。两座桥都十分宽阔、坚固。

列车宛如细针从等等力陆桥的下方穿过。窗外倏忽暗下去,又瞬时亮了起来。就在那一刹那,我站在了鸣海玛莉亚死去的地方。鞋底下面是车厢,再下面是车轮。而在那之下,是铺好的轨道。就在那里,她被碾过,如同烟花一般支离破碎。

等等力陆桥的栏杆,不过是刚齐腰的高度而已。要越过那个栏杆跳下桥肯定非常简单。听说,在那座桥上找到了她的鞋子和一封遗书。市区里不过就只有两座陆桥,因为鸣海玛莉亚的死,两座桥都变成了死亡之地。我攥着车厢里的吊环,默默地想起了她死去的那个晚上。

搜集她破碎不堪的尸体,持续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晨。穿着制服的工人们沿着铁路,来来回回地找。在等等力陆桥的沿线两侧,都拉起了高高的铁丝网,禁止行人踏入。我正隔着铁丝网,看着工人们作业,附近巡逻的警察劝我早点儿回家。

“那个,没想到是认识的人啊……”

“嗯……”

车窗外,居民楼和参差不齐的建筑飞快地向后掠去。等等力陆桥附近不远的地方十分繁华,有不少便利店和弹珠店。那些商店恰好就在铁路沿线的铁丝网背面,一间间整齐地排列着。

录像带出租店的墙壁今早还全是白色的,而现在,二楼的部分被涂成了蓝色。明天可能会继续涂剩下的地方吧。听说,是因为铁路沿线的建筑墙面都被溅上了鸣海玛莉亚的血,无一幸免。哪怕现在,如果仔细找找屋檐和墙根,或许还能发现她的血迹。

我看到了车窗外我的家,就在铁路旁。不到一分钟之后,列车便开始减速。待车停下后,我和佐藤道了别,便下了车。

出了闸口,我沿着铁路走回家。途中,几根锈迹斑斑的路标突兀地矗立着,还有几辆已经不知道被锁在那里几个月的自行车。夕阳的余晖把隔离铁路和马路的铁丝网投影到地面,好像蛇的鳞片一般。整条道路看上去,就如同一条蛇。

回家的路上,我其实经常和鸣海玛莉亚擦肩而过。离我家几步之遥的地方有所理工科大学,她每天从家里走路去上学。从车站回家的我和从大学回家的她,其实每一天都有可能遇见彼此。

鸣海玛莉亚恐怕并没有注意到,经常与她擦身而过的我,其实是她的朋友铃木响的弟弟。虽然小学的时候,下课后大家一起玩过几次,但是过了几年,我的外貌也有了变化,她应该认不出来了。

一年前,高一的夏天,第一次在路上偶遇鸣海玛莉亚,我马上就认出她来了。她蹲在铁丝网边,正在抚摩一只白色的流浪猫。那只猫因为不亲近人而远近闻名,却在鸣海玛莉亚的手指下任其挠首,还十分惬意地半眯起了眼睛。我默不作声,从她身后走过。走了一阵后再回头看时,她已经消失了,仿佛蒸发了一样。只有那只白猫还蹲在路边,抬头望向她消失的地方。

从大学回家的途中,她只要见到那只猫,就一定会去和它打招呼吧。这一年里,我已经撞见过好几次了。只要在家附近看到那只白猫,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鸣海玛莉亚,然后忍不住会喂它。

到了家门口,我正要从口袋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着的。玄关处放着姐姐的鞋,原来是姐姐下班回家了。

“恭介,先别换衣服。穿着制服就行。”

我在厨房接了一杯水喝。穿着丧服的姐姐走过来说道:“今天回来得早呢。”

“嗯。”

姐姐慢慢地拉出凳子缓缓坐下。

“因为要给那个孩子守夜……”

姐姐听上去好像生病了一样,无精打采的。她纤细的身体完全瘫在了椅子上。

“你也要一起去哦,恭介。”

“知道了。”

我一边回应着,一边把杯子里的水倒掉。

我就穿着制服,和姐姐一起,往鸣海玛莉亚的家走去。太阳已躲了起来,四周一片昏暗。

自小学和姐姐一起拜访过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去她家。那个时候,姐姐无论去哪儿,都会带上我。父亲上班之后,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同母亲分开后,父亲并没有打算再婚。我和姐姐深爱着父亲,可两年前,他遭遇了车祸,我们从此阴阳两隔。父亲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给撞死了。自父亲去世之后的两年,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悼念某人的死亡。

鸣海玛莉亚的家是一栋很大的独栋别墅,许久没有去了,我发现天花板比记忆中的矮了一些。我们穿过身着丧服的人群,向鸣海玛莉亚的父母致意。她的棺木就放在和室里。

我刚一走到棺木前,一阵莫名的恶心就涌了上来。

这个箱子里,真的放着鸣海玛莉亚吗?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告诉自己,是的。但是,我没有办法看到棺木里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三天前的晚上,我透过铁丝网,看到她的尸体还没有被找全。实在很难想象被碾得支离破碎的她,是如何被装进眼前这个小盒子里的。已经找到全部了吗?说不定还有遗漏的部分不是吗?那些问题,我无法直截了当地向她悲痛欲绝的父母询问。

“铃木小姐。”

从鸣海家出来的时候,一个女性的声音叫住了我们。我和姐姐同时转过身去,在漆黑的街道深处,出现了三个身着丧服的人。两男一女。我完全不认识,他们应该是姐姐的熟人。

三个人都面色苍白,特别是两个男人,看上去面如死灰。姐姐面色沉痛地走向他们,说起了什么。直觉告诉我,包括姐姐在内,他们四个人应该经常和鸣海玛莉亚在一起。

“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了。然而姐姐叫住了我,想把我介绍给他们,我强行拒绝了。回到家,我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中途姐姐回了一趟家,原以为她要回房休息了,但她换了一身衣服又出门了。看上去,像是和朋友通宵聚会去了。

独自一人的我便看起书来。书看完了,也接近要关电闸的时候了,姐姐还是没有回来。我从窗口望向后院,寥寥几棵树还有杂草,狭小拥挤。再往远处,就可以看见沿着铁路两侧那张开的银色铁丝网了。

鸣海玛莉亚死去的那座等等力陆桥,距离我家不到一千米。听说,陆桥旁边的铁路被鲜血染红,因为温度较高,血液还冒着热气。我家倒是丝毫没有被她的血溅到,搜集鸣海玛莉亚尸体的工人们也没有到这里来过。

院子里树影斑驳,吹来了阵阵凉风。树叶沙沙作响,突然,一声猫叫钻入了我的耳朵。

是与鸣海玛莉亚异常亲近的那只猫,它到院子里来了。因为我总是喂它,所以它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那儿。白猫扭动着纤长的身体,像蛇一样穿过茂密的草丛,踱了过来。不知从何时起,我总觉得,那只猫就像鸣海玛莉亚的孩子一样。本以为那只白猫会因为她的死而伤心,可它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活得好好的。

黑暗中浮现出了白色的猫脸,看到它的那一刹那,我回想起了姐姐说过的关于鸣海玛莉亚的事情。夏日的某一天,姐姐醒来看向窗外,发现客厅窗户外有一个大西瓜。西瓜上贴了一个信封,姐姐拿起来一看,发现是鸣海玛莉亚写的信。那是中学时,姐姐和鸣海玛莉亚吵架后的第二天。信里的内容好像是请求和好。

我是很久之后才听姐姐提起那件事情的。我虽然完全蒙在鼓里,但还是隐约记得,以前某一天,餐桌上突然出现了从来不吃的西瓜,有些莫名其妙。

从客厅出去就是院子。我穿上拖鞋,想靠近那只猫。我踩在草地上,猫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而是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我的脸。据我所知,这只向来不给人好脸色看的白猫,只会亲近她和我。

车窗内亮着灯的电车,横穿过我的眼前。因为即将进站,车速慢了下来。车窗内的灯光从铁丝网那里穿过,照亮了猫的双眼,它湿润的眼球看上去熠熠生辉。

我时常会想象,初中时代的鸣海玛莉亚在夜里抱着西瓜来我家的情形。她是一放下那个大西瓜,就立刻逃走了吗?明明没有见过当时的情景,可她的身影却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就像是某种诅咒,这两年来,她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

我弯下腰看着白猫,心想,重要的人总会一个接一个地从我的眼前消失。在大原陆桥上并没有理会佐藤说的话而躺在桥上时,那冰冷的触感又爬上了我的脸颊。鸣海玛莉亚究竟为什么要自杀?我竟连她寻死的动机都毫无头绪。

在列车的灯光中,白猫垂下了眼睛。它吐出鲜红如血的舌头,舔着它脚边的东西。这只白猫常会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带到后院,拿来给我看,不知道今天它又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我随即蹲下来,察看它的脚边。随着忽暗忽明的光线,“咣当咣当”的列车声敲打着我的耳膜。白猫小心翼翼地舔着的,是一个细长的白色棒状物。在我发现那是一根手指头的瞬间,列车已然驶过,黑暗随即笼罩了后院。

第二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上课时,我完全听不进老师的声音。到了傍晚,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我并没有参加社团活动,而是直接去了理科教室。

确认四周没有人看到之后,我就悄悄地溜进了教室。角落里放着一个老旧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我从中挑选了一个最小的。那是一个同罐装果汁一般大的圆柱形玻璃瓶。

瓶子里盛满了透明的液体,一只青蛙浸没在其中。青蛙的肚子被剖开,内脏裸露在外,看上去完全不像任何地球上的生物,只是一团奇怪的肉块。青蛙的内脏之所以没有腐烂,依旧保持着亮丽的色泽,全仰仗于浸泡着它的透明液体。这种叫作福尔马林的液体,是用约百分之四十的甲醛溶液加上酒精制成的。虽说我不是很爱念书,但这种在图书馆里就能查到的知识,多少还是知道的。

我将浸泡着青蛙标本的玻璃罐放进书包,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偷偷溜出了学校。在搭公交车回家的路上,睡意让我哈欠连连。昨晚,我满脑子都是那根手指,迟迟无法入睡。

当捡起白猫面前的手指时,我想过应该立刻报警。那铁定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她挠猫脑袋的手指,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这个形状漂亮的手指一定就是她的。

但是,我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打电话报警。就在这时,姐姐回来了。慌乱之中,我把那个手指塞进了桌子的抽屉里。

待姐姐睡着后,我用铝箔纸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包好,放进冰箱里。之后,我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是蹲在厨房里,听着冰箱发出低沉的声响。

可能是机械老化了吧,冰箱里传来“嗡嗡”声。虽然这声音以前就听见过,但在当时,那听起来就好像她的手指在敲打冰箱时发出的声音。

最终,我还是没有报警。如果我打了电话,只怕那根手指也会和她其他的部分一起被化成灰烬。与其那样,不如让我多点时间,来好好欣赏她那白皙美丽的手指。

到家时,姐姐还没有下班回来。我走进厨房,从书包里拿出从学校偷来、泡着青蛙标本的玻璃瓶。我想在姐姐回来之前完成。可能是因为我太急躁了,不料一失手,玻璃瓶砸到了地上。瓶子边缘被砸出了一道细微的白色裂痕,好在瓶子并没有裂开。

我把瓶子放在料理台上,打开了瓶盖。顿时,一股胶水般的刺鼻气味迎面扑来。福尔马林易挥发,所以必须尽快处理。我用汤勺将青蛙挖出来,避免手直接碰触到液体。

青蛙一被我扔到料理台上,就摔了个粉碎。福尔马林似乎可以凝固蛋白质,所以青蛙的肢体都硬化了。拿出青蛙后,瓶子里就剩下透明的液体了。为了避免液体挥发,我先将瓶盖拧紧,随后从冰箱里拿出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

打开铝箔纸,白皙的手指映入眼帘,放在手掌上几乎没有重量,只觉得冷得像块冰。我端详起自己手心里的白色手指。距离意外发生已经过去四天了,可手指表面依然光滑,并没有明显的腐化。

我无法辨别那是右手的手指还是左手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大拇指或者小指,看不出来是其余三根手指中的哪一根。这手指如一根小的树枝一般细长,关节部分微微弯曲,杏仁状的指甲覆盖着指尖,指根的断面还看得到肌肉组织和骨头。

手指的侧面有一处深蓝色的污垢。仔细一看,我发现上面似乎是粘到了油漆,不知道是在哪里粘到的。不过,我用指甲一抠,油漆立刻就掉了,手指变得非常干净。

看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我想起了母亲。试图找个理由吧,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俩长得也丝毫不像。或许,鸣海玛莉亚身上有着某种能让人想起自己母亲的特质吧。

我听姐姐提起过。她在念初中时,有一次和鸣海玛莉亚走在路上,看到一个迷路的小孩在哇哇大哭,好像是一个还没进幼儿园的小朋友。那个孩子一看到鸣海玛莉亚,就一边哭喊着“妈妈”,一边朝她走去。后来,姐姐和鸣海玛莉亚就带着那孩子去找孩子的母亲。一路上,小朋友都紧抓着鸣海玛莉亚的手不放。她们最终找到了那孩子的母亲,但她长得和鸣海玛莉亚完全不像。

后院传来了列车飞驰而过的声响。我轻柔地握住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就好像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全身。

十年前,母亲和出轨的对象一起离开了家,自此消失了。两年前父亲过世时,她却再次出现在家里。

母亲似乎有意和我们修复关系。她流着泪,说会反省自己十年前犯下的错,并不断地向我们道歉。面对许久未见的母亲,除了礼貌上打个招呼,我着实想不出还能如何反应。拥抱也好,握手也好,都太难。十年前的伤口仍隐隐作痛,母亲的眼泪不禁让我怀疑。

那会是真心的吗?

面对潸然泪下的母亲,我又不禁质疑起人性,产生了这个疑惑。好在这些话别人听不见,只是在我心中不停回荡。

或许是这个缘故,我才没有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上交给警方。我也是个和母亲走散了的孩子,如同那个迷路后紧紧握着鸣海玛莉亚手的孩子。我虽十分了然自己这样的心理,却始终无法放开她的手指。

我又一次打开了玻璃瓶。福尔马林有强烈的杀菌效果,只要浸没其中,她应该就不会腐败,永远保持白皙光滑的状态。就在我将手指放进瓶子里时,我突然发现她的指甲上有一道白色的痕迹。

那是一条形状怪异的白色痕迹。从左到右,笔直地横穿过她的指甲表面。看起来,像是用圆珠笔画上去的。我把脸凑上去看个仔细后,却发现那并不是画上去的,似乎是某种东西直接插进了半透明的指甲里。

我盖上瓶盖,从缝纫箱里拿出一根针,刺进她的指甲内侧。我左右来回地挑动针尖,将那看起来像是一道白线的东西给挑了出来。我挑出来的是一条白色的线屑。

我十分纳闷,这条线屑怎么会留在指甲里呢?如果线屑是在她生前跑进去的,想必会非常疼。说不定是在她从等等力陆桥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间跑进去的。

总之,我先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放在桌子上,然后继续思索关于这条线屑的事。或许,在跳下陆桥之前,鸣海玛莉亚因为恐惧而紧紧地攥住某种纺织品,有可能是手帕,或者衣服,什么都有可能。当她用力的时候,指甲可能钩住了那个布制品的纤维,线屑就刚好嵌进了指甲里。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真的是那样吗?

不信任人的我又产生了怀疑。这个总是怀疑人的习惯不单针对其他人,就连对自己,我也无法相信。

一个决意要自杀的人,会因为恐惧而紧握住某种东西——这种假设难道不矛盾吗?

我个人以为,自杀者之所以会选择死亡,是因为死亡可以带来解放和宽慰。因此,其中必然存在着某种矛盾。

那么,线屑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跑进指甲里的?

我打开玻璃瓶盖,将宛如一根轻盈的小树枝般的手指扔进液体里。只见其静静地下沉,直至瓶底。我已经选了最小的玻璃瓶,但和手指比起来,瓶子还是显得太大了些。荧光灯的光线穿透瓶身,射入液体,投射在横躺在瓶底的鸣海玛莉亚的一部分肉体之上。她将永远不会腐烂,永远保持那样,指向某个并不存在的方向。

我凝视着瓶中的她,心里浮现出某种假设。

她可能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在跌落的那一瞬间,她抓住了某种东西,线屑就是在那个时候跑进了她的指甲里,诸如此类…… mBt7Eyl1suAUh2aDP47HTFgAJ+qLgdfPXbedUo5+7OCKuOQ1h3rtWX49gkGEC3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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