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我一直靠打工过日子。我既没有上大学的头脑,也没有找到一家愿意收留我的公司。
对于父母来说,我一定是个污点——在亲戚之中,只有他们的孩子既考不上大学,又找不到工作。
表哥考进一所有名的大学,表姐也当上了银行职员,而我却打着每小时不到一千日元的零工,至今还向父母要零用钱。
高中毕业后第二年的一月举行成人式,我坐古寺开的车前往举行成人式的城镇会场。车子并不是古寺自己的,他说是跟父母借的。古寺上的是本地一所理工科大学。我问握着方向盘的他:“大学毕业后,准备去哪里工作?”
他摇了摇头:“不工作,我要考研究所,因为有东西想研究。”
我问过他想研究什么,可是因为内容太深奥,我立刻就忘了。古寺抱有明确的目标,生活显得很充实。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身体很沉重,甚至有些呼吸困难。那并不只是穿西装打领带的缘故,而是由于我觉得和古寺相比,我只是一个靠打工混日子、没有为将来打算的可悲角色。
车子停在会场外的停车场。下车后,我才发现外面飘起了细雪。入口周围聚集了一群一群的人,大多是身穿西装或和服、和我们同龄的人。我看到了很多中学时期的熟面孔,有从未搭过话却常常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有一些关系微妙、是朋友的朋友的人,还有见过面但是不知对方姓名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对他们表现得热情一些,但我竟然都还记得那些人的长相。
我几乎和所有朋友都断了联系,现在还会见面、常常一起玩和说话的,就只有古寺一人,所以当看到那些久违的面孔时,我觉得很怀念。
“喂,她不在这里啦!”正当我们一边避开人群,一边向前走的时候,古寺突然这么对我说。
“啊?什么?”我不懂他的意思,于是反问。
“清水啊!你在找她吧?”他说话时的神情非常自然,那直率的语气显示他不是在嘲讽,也没有其他任何用意,就像一刀切断黄瓜似的直截了当。
“不是……”我想这样回答,可是没法说出来。
我无法否认古寺说的话。其实我并没有打算那样做,但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在下意识地寻找她。
古寺居然看穿了我下意识的动作,这让我很意外,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跟我提起清水了。
“听说她感冒了,所以今天不会来。我听我爸妈说的。”
“哦,是吗?”
那又怎样?与我何干?我只是不痛不痒地答了一句,却不知道是否能掩饰内心的动摇。
清水考上了一所女子大学,虽然坐火车到学校要花近一个小时,但她还是每天从家里去上学。
我、古寺和清水仍然住得很近,但我们几乎不会在路上相遇,可能是作息时间不一样的缘故吧!
“我呀,结婚了!”五年没见面的同班同学桥田说。我和他其实没那么要好,但我们都参加过篮球社,而且都是幽灵社社员。我们有着“都是同类”的自卑意识,所以彼此还记得对方。
“我老婆怀孕了呢!”
他家好像是从事建筑业的,现在他不仅子承父业,也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太好了!你还挺厉害的嘛!”我打心底里对他说。
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老婆”这个词的存在。
“你呢?现在在做什么?”他偏着头问我。那可是个让我悲伤的问题。
“对了!小泉,你住在清水家附近吧?”
突然听到她的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现在怎么样了?现在我才敢说,其实我那时候很喜欢她。不过像我这种人啊,她是一定不会喜欢的,何况她又长得那么漂亮。高中时没听到她谈恋爱啊。”
桥田和清水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我对高中时代的她几乎一无所知。
“请各位进场,请各位进场,成人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广播中传来了入场的通知,于是我们停止交谈,走进摆满椅子的会场。
成人式后过了半年。
我在一家高级饭店兼职当服务生。宴会厅位于饭店的三十八楼,几乎每天都会举行婚宴或公司派对之类的活动,我在那里端盘子、收拾碗碟或者摆放桌椅。
新郎和新娘会带着幸福的微笑站在大厅内,接受无数目光的赞美和祝福,全身闪耀着迷人的光辉。有一次,举行婚礼的新郎年纪比我还小,却已经拥有家庭,在社会上找到了立足之地。
宴会进行的时候,我必须为客人端茶、倒水,满足他们的各种要求,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如此,当空下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新郎和新娘,我还是能感受到那股幸福的力量。
不知不觉地,我又再度想起古寺曾经做过的预报——他对我和清水开的那个该死的玩笑。
上中学以后,古寺就不怎么和我说起未来预报的事了,我也没有特意去问他,大概是他玩腻那个游戏了吧!我们还有其他更热衷的事,如追随喜欢的乐团,或是三更半夜沿着海岸飙车。就像对诺查丹玛斯的预言的反应一样,过了一定的年纪就会突然觉得无聊,而那个未来预报也不过如此。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下班回家以后,母亲做的晚饭早已变凉了,我把晚餐放进微波炉加热。我回到家的时候,通常大家都已经入睡了。从小学时就开始养的狗也对我不理不睬,反正它本来也没把我当作家里的一员。
然而那一天,母亲坐在电视机前没有睡觉。
母亲对附近的事很敏感,因此常常会告诉我一些让我意外的消息。
她和清水的母亲常在一起聊天,有时偶尔在超市碰到了,还会聊几十分钟。
“你平时的行为还有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会传到加奈耳中去的。”
母亲半开玩笑地警告我要调整自己对生活的态度。我通常会笑着回答,内心却不知所措,常常会下意识地调整坐姿。
母亲一看到我回来,便用一种“你可能听说了吧”的语气告诉我:“听说今天中午,加奈突然身体不舒服,住院了。”
清水从小身体就不好,上小学的时候,我常常负责送面包给请假在家的她,但我没想到她的病情严重到必须住院。我还以为她长大以后会慢慢好起来,但她的身体状况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差得多。
上小学的时候,那些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午饭的孩子,一定要吃完整份午餐才可以去休息、玩耍。当大家到操场上玩的时候,他们还得待在安静的教室里与食物“战斗”。
清水就是那样的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胃太小吃不下,还是因为不爱吃的东西太多,她大多数时候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得一个人留在教室里。
有一次我走进教室时,发现她正在盯着午餐发呆。那时候,我们之间还没有尴尬,只是平常相处。
清水单手托着脸颊,一脸无趣地用汤匙戳着盘子,金属餐具发出“铿锵铿锵”的声响。因为午饭后要进行打扫,所以桌子都被移到教室后面了。清水面对着她的食物,坐在那些挤成一团的桌子中间。
“你还在吃啊!”
“我讨厌吃芝士!”
那天令她难以下咽的东西,是我最喜欢吃的芝士鸡胸肉。我当时想,我这么喜欢的东西,她却说讨厌,这家伙有病。
外面天气晴朗,光线明亮,相较之下教室更显昏暗,让人觉得寂寞。
听到清水住院的消息时,我不由得想起她被留在教室里吃午饭的样子。
她住的医院就在我去打工地点的那条路上,是一家很有规模的医院。经过那家医院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病房大楼,十年来一直如此。
然而关于她的事,我却总是极力不去想起。我甚至觉得如果不那么做,自己就无法正常地生活。
饭店的宴会厅里,有两种人在工作:一种是像我一样兼职的,另一种是和饭店有正式合约的正式职员。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正式职员当然比兼职员工尊贵得多,年纪比我小的正式职员都会露骨地对我投来一种眼色,仿佛在说“这家伙真不中用”。
我不得不承认,打工族属于社会下层,收入极不稳定,没有地位,谁也瞧不起。有一次,我向一个喝醉酒的亲戚说了自己的状况以后,他便开始数落我:“你呀,真是没出息啊!”有时候也会得到一些安慰:“虽然现在处在人生低潮,但是将来……”
在饭店里听到正式职员高谈阔论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没用的废物。
我的确处于人生的最低潮,没有大学学历,没有正式职业,也没有对将来的规划,只是茫然地过着兼职的日子。
古寺顺利地提升了自己的学历,桥田现在已经有了可爱的女儿和美满的家庭。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我终于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钱了。
打工结束后,我就直接回家,每天默默无闻地重复这样的日子。一天之中,我充其量只是和家里的人打声招呼,在饭店里向人赔礼道歉而已,其余时间便再无言语,有时甚至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如果明天我突然消失,也许谁都不会察觉。
每当我这么一想,就觉得哀伤,并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总会看到那些快乐微笑的行人或幸福的三口之家。这些几乎让我不能呼吸,我想揪住自己的胸口蹲下来。
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我常会因为苦闷而双手抱头。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形成的密闭空间令我的精神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耳中只听见时钟的秒针走动时发出的声音。
我想起初三时,自己对将来做过的思考。
那时,我觉得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实在无聊透顶。自己曾多么愚蠢啊!我不愿在拥挤的电车上消耗人生,但我又做过什么样的努力呢?我心里讨厌那种无聊的生活,但是那时除了逃避眼前的功课之外,却什么也没有做过。
时间啊,多希望你能够倒流!如果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会努力地生活。尽管我并不很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但我一定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未来潜伏着不安,过去又有后悔纠缠,人生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
跟人打架的那天,我的确是在自暴自弃。
在婚宴上是很少出现醉鬼的,因为那是摆满鲜花和祝贺的地方,所以一般人不会喝得烂醉如泥,那个醉鬼也许在来这里之前就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吧!
我在饭店大厅里用银色托盘送冰水的时候,看见眼前的醉鬼正缠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显得紧张而不知所措,于是我忍不住把手中的冰水泼向醉汉。
我被正式职员带离大厅,然后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你呀你,你以为自己是英雄,是不是?”
“不,我没有那样想。”
“笨蛋!在那种情况下,只要让他安静下来,坐到椅子上就行了!”
比我小一岁的正式职员瞪着我,并且十分巧妙地在言语中插入“低能”一词来教训我。
一回过神,我已经揍了那小子的脸。我们的斗殴因为旁人的制止而迅速结束,但是先动手的人是我,所以我引咎辞职。
打架时,我左手的中指不知撞到什么东西,晚上痛得很厉害。一定是骨折了吧!我可得去医院一趟了。
我躲在被窝里思考日后的计划,自己应该怎样过下去呢?会一辈子找不到正式工作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即将沉没的木筏上,四周大海茫茫,看不见陆地,只有不安和恐惧伴随着自己。
我痛苦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没有开灯,而是打开了窗户。因为是深夜,每家的灯都是暗的。寂静的住宅区之上,是一片看不见星星的黑暗天空。
不知何时,我的目光停留在清水家。虽然知道她现在住院,不在家里,可是我的视线却像被紧紧地黏住一样,无法从那里挪开。
这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患了重病。
虽然我很想否定,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都在想她。她已经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会不停地想象她的情况,比如她现在一定在不同的地方和我一样看着电视,或者,她现在也许因为忘了带伞而在雨中奔走。我知道,这种精神变化是来自古寺的未来预报。
每次当我体会到那种令人昏厥的可怕孤寂时,我都会想起清水,她就像是我唯一的支柱。我并不是在想古寺的预言是否真的会实现,而只是想,她就在这世上的某处,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样的时间里生活着。
我认为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是所谓的爱情。如果是的话,在苦恼过后,我一定会向她表白。清水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对我如此重要,我无法清楚地说明原因,但我想,也许是因为受伤后精疲力竭的灵魂需要一个可以依偎的东西吧。
尽管如此,我却不能总是这样。总有一天,我必须脱离那种非实际存在的东西而独立,也不能老是把这个“总有一天”一直向后延。
我决定去医院看病的时候,顺道探望在那里住院的清水。我必须见到她,然后让自己明白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治疗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