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离得很近,从二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彼此家的屋顶。也因为住得近,我从小就被拿来和清水比较。
“听说清水加奈在数字测验中得了全班第一名呢!”
母亲说起我这个住在附近的同学,就充满了羡慕之情,而看着我的考卷分数却只是叹气。
我没有和清水一起玩过的记忆,也没有因为某个共同话题而跟她热切讨论过。我们从来都没有刻意留意过对方,但古寺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却让我觉得很不愉快。
我清楚地记得古寺说出那段荒谬话语后的情景。他说完之后就进屋去了,留下我俩默默无言地伫立在强风中。
“嘿,我跟你说,那家伙的预报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我本想打破尴尬,因为我觉得清水当时快要哭出来似的。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只是看着我,表情就像一只触电的猫,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反应。
“回去吧!”
我想老是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说着就在她鼻头前用手拍了一下。她“哇”地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在她身上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了。
走了没多久,我面朝我家的方向,她面朝她家的方向,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从古寺家到分开走的这段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连分别的时候也不出声似乎太冷淡了。
“再见。”我对她说。
清水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跑开了,弄得背上的书包“咚咚”地响。
虽然我们一直以来没怎么说话,可是自从听了古寺的预报后,大概是因为难为情吧,我们开始在学校里有意无意地躲着对方。
我开始不想走近她。从前在走廊上相遇时,我们会平淡地擦肩而过,现在却很难做到,碰上了就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
古寺依然没来上学,我也没有再送面包到他家,但清水依然老老实实地做着“面包投递员”这份差事。
有一次我在古寺家门前看见了她,虽然我一眼就看出她是送东西去的,却不敢像以前那样和她一起去探望古寺,反而绕道而行,怕被她发现。
梅雨过后,夏天来了。
我和古寺常常骑着自行车到处玩。他没有去上学,朋友却很多,而且不限于我们班,还有其他年级甚至其他小学的学生。而且,他的朋友中竟有初中生和高中生,那些年纪比我大的人对我来说是很可怕的,古寺却和他们亲密地轮流喝着同一瓶可口可乐。
关于我和清水不再说话这件事,古寺似乎没有特别的感觉,好像根本和自己无关似的,态度非常坦然。他在我面前几乎没有提起过清水,连那次未来预报的事也好像忘到九霄云外了。
虽然我心里认为他是一个自私又任性的家伙,但我没有怪他。我和清水不再说话的确应该归咎于他,但那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要好的朋友,现在只是比以前更少说话罢了,我的生活也没有因此发生任何变化。
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我和清水仍然没有说话。老师有时会根据居住的区域把我和清水分到同一组,那时我们才会简单地交谈几句,清水也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暑假的某一天,我到了古寺那冷气开得“轰轰”作响的房间。因为太冷,所以他全身裹着毛毯。他说把温度调高,会让他有吃败仗的感觉,所以他不能示弱。
“小泉,你看这个!又应验了!”
他打开写有未来预报的笔记本对我说。我一看,那一页只写了三行字。
最上面一行是大约一年前的某个日期,应该是做这页记录时的日期吧!第二行和第三行只各写了一个三位数字,第二行是“305”,第三行是“128”。天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看新闻吗?昨天不是发生了一起空难吗?305航班的大型喷气式客机着陆失败,死伤者128人。怎么样,很准吧?”
“可是……可是,本子上没有昨天发生事故的日期啊!”
“那又怎样?我难道连日期也要知道吗?”
“笔记本上也没有说明是飞机呀!像这样随便写几个数字,总会有什么新闻碰巧对上的。”
“哼,你就不知道了吧。要两个三位数字都命中,这可是天文学上的概率啊!”
面对紧裹着毛毯向我抗议的古寺,我只好点头表示明白。
暑假结束,第二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古寺突然来上学了。
“我爸说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了。”
古寺家最初预计在这里待半年左右就会搬走,但是现在突然决定要长住了。
“反正没事,就来学校看看。”
古寺的到校天数少得可怜,而且即使来学校也不一定是来上课的。即便如此,他还是顺利地从小学毕业了。当然,我和清水也不例外,毕业纪念册上留下了我们的照片。
我们三个人升入同一所中学。
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和清水之间总有点不对劲。距离古寺对我们做了那次莫名其妙的预报,已经过去了几年,可是它还像诅咒般一直“纠缠”着我们。
清水是否也和我一样耿耿于怀呢?我不得而知。我们的班级不同,因此很少碰面,也不怎么交谈,就算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也下意识地避开对方,所以我更不知道她现在是怎么想的。也许她早已释怀,不在意古寺的话了吧!就算当时她完全相信了古寺说的话,现在也应该意识到那只是无稽之谈了吧!
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我还记得当年古寺的未来预报。本来应该是一笑置之的事,但我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
要控制自己不去想一件事情是很困难的。有时看见清水的身影,我就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在意。我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对那件事很在意,耿耿于怀。
我表现得很成功。在周围的人看来,我和清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当然,实际上我们除了家住得近以外,也没有别的关联。
清水在班上并不是特别显眼的学生,但脸蛋长得也算端正,因此初中快毕业的时候,男生们的谈话中已经开始出现她的名字了。
我第一次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
那时,我们要在志愿调查表上填写自己想考的高中。于是,我不得不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将来。
“你将来到底想做什么工作呀?”
母亲和祖母常常这样唠叨。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很烦,我忍不住感到愤怒。之后,我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价值等哲学难题。在旁人看来也许觉得很滑稽,对我来说却有种“确该如此”的感觉,毕竟我也到了该考虑这些事的年龄。
自己会成为普通的上班族吗?每天穿着西装到公司上班吗?每天乘坐挤满人的通勤电车吗?
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盯着天花板呆呆地思索。那是个雨夜,耳朵里只有雨滴敲打屋檐的声音。
我对未来没有梦想,从来没有梦想成为足球运动员或小说家什么的。然而,我也不想只是做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因为我觉得那很无趣。
念小学时,我有个朋友一直梦想当一名棒球运动员,不知道他现在仍朝着那个目标努力呢,还是早已知难而退了。我和他已经没有联系了,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我不得而知。
将来,我到底该做什么呢?因为毫无目标,我报考了一所难度不高的高中。
我、古寺和清水分别进入了不同的高中,可是我和古寺仍然保持着联系,一到假日就常在一起玩。他很讨厌上学,不知道为什么脑袋却非常聪明。不过,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平时不怎么念书,考试却总能拿高分。我经常想:“呵呵,等着瞧吧,不久你就要下地狱了!”我期待看到古寺将来在讲究学历的社会遇到困难、非常困扰的样子。可是,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我所想,高中入学考试前他也在玩,可偏偏考试成绩名列前茅。
真没意思,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上高中以后,我变得非常讨厌念书,所以成绩一落千丈。每次古寺打电话叫我一起去玩的时候,我便忍不住觉得,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有这样的差距呢?
“算了!念书又不是人生的全部!”
在电玩城里,我这么对古寺说。我正在玩当时流行的格斗游戏,一股近乎愤怒的情感突然在我心里澎湃起来。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我为什么愤怒,但当时我相信,那就是我深刻思考人生意义后必然的反应。
听我这么讲,古寺不禁发出一阵狂笑,电玩城里每个角落都荡漾着他的笑声。他很清楚,我只不过是因为讨厌念书,而为自己找借口罢了。
在家附近和清水擦肩而过或是在街上看见她时,我都假装没有注意到她,清水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话。到了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发育得很快,也许她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吧!
“听说加奈在车站前的便利店打工。”
母亲对我说。由于住得近,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传到我耳中。
我心想,以后不能再去车站前的那家便利店了。可是那家店在我去车站坐公交车必经的路上,所以每次经过便利店时,我都刻意加快脚步,生怕被她看见。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选择逃避。我从未冷静地分析过,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
某个冬日的早晨。
白色的路灯还照映着街道,冬季太阳起得晚,外面还是黑压压的。不过,就算太阳已经升起,天空依然被那黑烟般的云厚厚实实地遮挡着,所以也不会亮到哪里去。
出门时,一股强烈的冷气向我袭来。冷空气把我的耳朵边缘冻得冰凉,虽然不是那么强烈,但我还是感到一种隐隐的疼痛。本来买个防寒耳套戴上就行了,但我总觉得戴上那玩意儿,两只耳朵变得毛茸茸的,有损男子气概。女孩子戴戴无所谓,高中男生可就不合适了。
到了公交车站,我一边用双手温暖着冻僵的耳朵,一边等公交车。由于用手捂着耳朵,我没注意有人站到了我旁边,只顾着确认公交车到站的时间。
我突然往身旁一看,才发现那是在校服外面套着灰色厚大衣的清水。她刚才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是我。当我们的视线碰上时,她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吃惊。于是,我终于确定她并没有忘记我。
也许是冬天,还有公交车站灯光照着的缘故吧!她的皮肤白得像雪一样,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她呼出的气息变成白色雾气,渐渐消失在冬日的黑暗之中。
公交车到来之前,我们等了五分钟,那是一段漫长的沉默。由于天色还早,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寂静笼罩着冬日的早晨,没有丝毫声响。哪怕我只是轻轻地转动一下身体,声音都会传到清水的耳朵里,所以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和清水都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还在意多年前那个小孩子间的玩笑话,是很可笑的,可是尽管如此,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现在也不知道该讲什么好。那是一段很难熬的时间。
我们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公交车站。突然,一些小石头般的东西落在面前的马路上,好像是从天上落下的,来得很突然。仔细一看,是一些白色的颗粒。这是什么?我和清水都抱着同样的疑问。不过一瞬间后,我们都意识到那可能是冰雹。
就在这时,大量的冰粒从空中倾盆而下。
冰雹“啪啦啪啦”地落在整条街道上,也打中了我们的头和手。虽然是微小的颗粒,但打在身上还是会痛的。
公交车站没有可以遮挡的屋檐,只有一旁的商店遮阳板可以一躲。我跑到遮阳板下避难,清水也慌忙跟了进来。
柏油路上,冰粒“啪啦啪啦”地跳着,构成一幅奇妙的画面。天空中不断生出冰粒来,然后落在地上发出声响。我和清水像丢了魂似的看得入迷,像在欣赏着神祇那不可思议的魔术。
“真厉害!”我不禁赞叹,一旁的她像表示同意似的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