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在我准备吃早餐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我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了。我的鼻子肿得老高,像只怒猫的后背,从侧面看我简直像一个凶猛的古罗马人。额头上昨夜被椅子撞出的肿块也鼓的老高,颜色发紫。真尼玛悲剧!我转过身,背对着镜子,气呼呼地穿上了昨天那身衣服。
下楼时,弗莱明小姐正在早餐室,站在窗边,背对着我。几个月来,我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她穿着粉红色的晨衣站在那里的画面。但前几天,我跟她提起这事时,她却坚称那件连衣裙是蓝色的,说她那时根本就没穿粉色的衣服——就是有,她也肯定没穿。她不仅否定了我对颜色的判断力,而且还坚称她并没有背对着我。因为当我下楼梯时,她清楚地看到了我撞肿的鼻梁。好吧,好吧,我修正这段记忆好了:我走进早餐室时,弗莱明小姐正穿着蓝色连衣裙,面朝门口站着。
但有一件事我很确定。她走上前来,向我伸出了手。
“早上好,”她戏谑地说,“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这可不是我的脸,”我谦逊地回应,“这些肿块下面才是我的脸。我扑了点粉想遮住额头上的肿块,没想到肿块更显眼了,好像山顶上积了雪。”
“达里恩的紫峰,
”她引用了一句诗,顺手给我倒了杯咖啡,“你知道吗,自从你接手这些事后,我感觉好多了。莱蒂蒂亚姨妈觉得你很了不起。”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当侦探的失败经历,心中颇为黯然,忙谦虚地表示自己不值得莱蒂蒂亚小姐给予这么高的评价。不过,我的思绪很快从跟踪侦探到警察局,再次转到了德莉娅和她的那张纸条。
“弗莱明小姐,趁他们还没下来,”我说,“我想问一两个问题。那天晚上帮你搜查房子的女仆叫什么名字?”
“安妮。”
“你自己有几个女仆?”
“两个,迪莉娅和罗丝。”
“你知道她们的来历吗?她们从哪里来的,又去了哪里?”
她微微一笑。
“对新来的仆人你又能了解多少?”她回答,“她们会给你介绍信,但介绍信往往是前任雇主为摆脱仆人而付出的代价。罗丝又胖又老,但迪莉娅很漂亮。我觉得她似乎喜欢卡特。”
她和警察希尔兹好像也有一腿。我暗自认为迪莉娅小姐是个调情高手。
“你不知道卡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
这时,沃德罗普进来了,我们便开始聊起了别的事情。两位老太太醒来后通常在房间里喝茶吃烤面包,所以,只有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早餐。但沃德罗普的出现让谈话变得多少有点乏味了。他看上去憔悴而疲惫,对弗莱明小姐的目光躲躲闪闪,而且点了鸡蛋而不是他通常吃的牛排。没多会儿,他看了看手表,什么也没吃就走了。
“我要赶九点半的车,玛姬,”他手里拿着帽子回来说,“我可能不回来吃晚饭了。你能告诉莱蒂蒂亚姨妈一声吗?”他转身要走,但转念一想,又回到我身边,向我伸出了手。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道。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会先见到你。”我打断他的话。他看了一眼我受伤的面孔,笑了。
“我把你变成梅特兰家的人了,”他说,“我原本以为,除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没人能复制出莱蒂蒂亚小姐的鼻子!诺克斯,我真的很抱歉,如果你不想让简小姐拿着冰冷的银刀和黄油对付你那个肿块,你最好在她下来之前就躲开。再见,玛姬。”
我想,女孩和我一样,对沃德罗普态度的转变都感到有些困惑。他的笑容消失了,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不过,我觉得他的冷漠只是让她感到困惑,而不是伤害了她。
当他关上房门后,她用手托住下巴,看着桌子对面。
“诺克斯先生,你昨晚没有告诉我实情,”她说,“我从来没见过哈里这个样子。他一定出事了。”
“他的旅行包被偷了,”我解释道,按照弗雷德的理论:半真半假的话总比拙劣的谎言更好。“我认为这是一次丢脸的经历。一个男人宁愿扔掉几千块钱,或者把钱赌输掉,也不愿看到有人拿走他的发刷或干净的衣领。”
“他的旅行包!”她轻蔑地重复道,“诺克斯先生,我父亲一定出事了,你和哈里都在瞒着我。”
“我以我的名誉担保,绝对没有,”我赶紧向她保证,“我只见了他几分钟,刚好够他毁了我的容。”
“他没提我父亲吗?”
“没有。”
她站起身,走到木壁炉前,双臂搁在上面,头枕在胳膊上。“我本来想问他,”她闷闷不乐地说,“但我不敢问。万一他不知道,而我告诉他实情!他会马上去找施瓦茨先生,而施瓦茨先生是个奸诈的人。报纸也会报道。”
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感到很尴尬,就像一个男人在女人开始哭泣时总是会感到尴尬一样。如果和她足够熟悉,可以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不熟悉,而且两个未婚的姨妈随时都可能进来,他就只能像我一样静静地干等着,等暴风雨自个儿过去。
还好,玛格丽小姐很快就从抹泪的手帕里走出来了。
“抱歉,我昨晚没怎么睡好,”她擦了擦眼睛解释道,“而且无论如何我都很紧张。诺克斯先生,你确定昨晚只有哈里想闯进屋里吗?”
“只有哈里,”我重复道,“想想看,沃德罗普先生试图闯入屋里就把我搞成这样了,一个真正的小偷会对我做什么呢?”
她太专注于自己的想法了,压根儿没对我的伤脸表示同情。
“我下来之前不久,听到楼上有人走动,”她慢慢地说道。
“你听到的多半是我,我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
“你经过我的房门,碰到了门把手吗?”她问道。
“没有,我没有靠近任何门。”
“那好,”她得意地说,“但有人碰到了。除此之外,他们还去了楼上的储藏室。我能听到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在上面来回走动。”
“你听到的是妖精在跳四方舞吧?一对向前,另一对向后,”我开玩笑地说。
“瞎说什么呢?我听到的是真实的脚步声。女佣们都在二楼睡觉,别告诉我那是老鼠,莱蒂蒂亚姨妈家里可没有老鼠。”
我感到很惊讶,我看了看表,火车还要半小时才能发车,我们俩都没吃东西,我提议我们去楼上看看。我解释说,我这么做不是指望能发现什么,而是我确信什么都不会发现。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梅特兰小姐们两扇关着的门,她们大概正在里面卸卷发器,喝茶。然后,我们沿着一条狭窄、干净的楼梯走上了顶层。
这是一间老式的斜顶阁楼,有窄窄的窗户,光秃秃的地板。阁楼尽头有一扇门,通向另一个大房间,里面放着梅特兰家四代人的箱子。箱子一个接一个地堆在那里——有毛皮箱、平顶箱、巨大的萨拉托加箱——都是两位老姑娘年轻时的东西,当然,也有一些漂亮的现代箱子。为了让弗莱明小姐满意,我检查了一下房间,但什么也没发现。房间里的灰尘也没有扰动的迹象,窗户也都关着,并锁得紧紧的。
主阁楼里有两架梯子、几块晾在架子上的窗帘,以及一个带有玻璃把手的旧抽屉柜,柜子的贴面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了。其中一个抽屉开着,里面放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拼布被子,还有一件灰色的东西,看上去像法兰绒,散发着一股樟脑的气味。我们最终放弃了,开始下楼。
玛格丽走到楼梯的一半时停了下来,眼睛盯着白色的栏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感觉浑身一阵冰冷。白色的楼梯栏杆上并没有污点或污渍,也没有脏指纹,但有一个地方除外。那里,清晰地印着一只红色的手掌印记!
玛格丽没有说话,她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但并没有晕过去。等最初的不适感过去后,我伸手摸了摸手印。手印已经干了,呈现红褐色,再过一两个小时,它就会变黑。手印显然是最近留下的——亨特后来说,大概有六个小时。事情的发展证明他是对的。这个手印是一只又短又宽的手掌,指尖较宽。如果这是用红墨水印上的,也许不会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但现在,那丑陋的红色掌印映衬着白色的木头,在我看来,那应该是一只残暴的、凶恶的手留下的痕迹。
玛格丽本质上是个非常敏感的女性。
“我跟你说什么了?”她说道,“昨晚有人来过这栋房子,我听得清清楚楚。肯定有两个人,他们还吵架了——”她浑身发抖。
我们下了楼,又回到了安静祥和的餐厅。我给玛格丽拿了些热咖啡,因为她看上去很虚弱,这时,我发现,我已经错过了火车。
“我觉得我被一个恶灵缠上了,”她努力挤出笑容说道,“我之所以离开家,是因为有人在晚上闯进我家,并留下了奇怪的痕迹。现在,在贝尔伍德,这里原本很平静,但我一到,事情就开始发生了。而且就像在家里一样——昨晚房子也锁得严严实实的。”
我没有告诉她大门是开着的,就像我没有告诉她哈里·沃德罗普包里的东西被偷一样。这一切都是一个人干的,而这个人不仅闯入了房子,还偷走了珍珠,现在我非常确信这一点。
女仆贝拉在餐厅里走来走去,她那张呆板的脸谈不上聪明,当然更谈不上狡猾。另一个仆人,厨师赫皮半盲,她能看到的恐怕只有她的炖锅。所以,闯入者肯定不是仆人。这个神秘的入侵者路过餐具柜上梅特兰家的银器,却毫无兴趣,偏偏大晚上的在阁楼里四处翻找,而那里只有拼布被子和冬季法兰绒之类不值钱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这事的确很奇怪,但当时我们仅仅认为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入户盗窃。
大概是九点多的时候,贝拉突然冲进了房间。她平时总是慢吞吞、笨手笨脚的,但这回却跑得飞快。手里的托盘叮当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打翻在地。她猛地撞上了一把椅子,杯子嗖地飞了出去,摔了个粉碎。在莱蒂蒂亚·梅特兰小姐家,打碎东西可是大罪,但此时贝拉根本不在乎。
“简小姐!”她喘着气说,“简小姐,她——她——”
“她受伤了?”玛格丽惊叫一声,站了起来,并抓住桌子让自己保持平衡。
“不,走了——她走了!她被人带走了!”
“别胡说!”看到玛格丽惊恐的表情,我连忙说道,“别在这儿瞎扯。简小姐不在房间,那肯定在别的地方。”
贝拉弯下腰去捡摔碎的杯子,嘴唇还不停地念叨着。这时,玛格丽已经冷静下来了。她让贝拉站起来,把话说清楚。
“你是说——她不在房间里?”她难以置信地问,“她没在其他地方吗?”
“你上去看看房间就知道了。”女孩回答。于是,玛格丽带头,我们跑上了楼梯。
简小姐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我们能听到莱蒂蒂亚小姐正在附近某处训斥赫皮,嫌他在吐司上抹了太多的黄油。为了能让赫皮听清,她的声音尖细刺耳极了。玛格丽关上房门,我们一起检查了房间。
床显然是有人睡过的,被子已被翻开,好像主人匆忙起床。房间里一片混乱,摇椅歪倒在地,简小姐睡前脱下并叠好的衣服散落在地板上。她的鞋子还整齐地放在床脚,一瓶化妆水被打翻了,顺着梳妆台的大理石台面流到了地板上。高高的木质壁炉架上原本挂着的那张梅特兰家曾任州长的先人的画像,如今也歪歪斜斜的,一只钟表被推倒在一边,时间停在了一点半。
玛格丽困惑地环顾着四周。当然,直到后来我才注意到所有的细节。当时,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混乱不堪:房间似乎经历了一场打斗。翻倒的家具、地板上的衣服、那幅画,再加上楼梯上的手印和简小姐的失踪,似乎都指向了一件事。
仿佛是为了进一步证明这一点,玛格丽从地上捡起了简小姐的一顶新蕾丝帽。帽子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血迹。
“她被杀了。”玛格丽哽咽着说,“她被杀了,她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敌人!”
“但她在哪儿呢?”我傻傻地问。
玛格丽比我镇定多了。我想,这是因为女人的勇气更多来自精神,而男人的勇气通常都依赖体力,所以,在极度紧张的时刻,女人总是表现得更好。当我站在房间中间,盯着周围的混乱发呆时,玛格丽已经跪下来,在高高的四柱床下寻找。她在那里什么也没找到,就又走到衣柜前。衣柜也没有动过。一排排整齐的黑色连衣裙和架子上的两顶黑色绉纱软帽无声地提醒着那位小老太太的存在。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别的东西了。
“叫园丁罗伯特,”玛格丽赶紧说,“让他帮你搜查庭院和地下室。我带贝拉去搜查房子。无论如何,尽量瞒着莱蒂蒂亚姨妈。”
我锁上那间凌乱的房间的门,脑子里一片混乱,出门去寻找罗伯特。
搜寻一英亩大小的草坪和灌木丛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房子外面没有失踪女人的踪迹。贝拉用围裙蒙着头坐在前楼梯脚下,我听到她只说了一句话:房子里什么也没找到。玛格丽和莱蒂蒂亚小姐在一起。从她们激动的谈话中,我知道玛格丽要告诉她——不是令人痛苦的细节,而是简小姐在夜里失踪了。
老太太一开始还想嘲笑。
“去储藏室的水果柜里找找,”我听见她说,“她两次都把弹簧锁碰上了,上次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脸都憋紫了。”
“我找过了,她不在那里,”玛格丽尖声叫道。
“那就是出去找树桩水来去除她脖子上的疣了。她昨天说要去取一些。”
“但她的衣服都还在,”玛格丽坚持说,“我们认为一定有人闯进了房子。”
“如果她所有的衣服都在那里,那她就一定梦游了,”莱蒂蒂亚小姐平静地说,“我们以前得用绳子绑住她的脚踝,然后把绳子固定在床柱上。当她梦游时,绳子会扯住她,把她弄醒。”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玛格丽的一些不安情绪大概传给了老太太。她穿好衣服,想去简小姐房里看看。我们告诉她,我们锁上了简小姐的门,但钥匙不小心弄丢了,她大发雷霆。最后,玛格丽给她一些薄荷糖和针线活,让她在后面的客厅安顿下来。她说,她有一种感觉,简就是去找树桩水,迷路了。我告诉玛格丽,最好让她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这种心态。
那天早上我派人去叫亨特,他是下午三点钟到的。我带他从后门进来,以避免遇到莱蒂蒂亚小姐。我认为他一直持怀疑态度,直到我打开门,给他看到了翻倒的椅子、老太太的衣服和沾上血迹的蕾丝帽。他检查得又快又彻底。他从废纸篓里拿出一张揉皱的便条纸,看了看,然后塞进了口袋。他闻了闻化妆水,叫来玛格丽,问她是否有衣服丢了。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又问走廊或其他房间里是否有披肩或外套不见了。玛格丽说没有丢失任何东西。
在离开房间前,亨特回头看了看壁炉架上被移动过的那幅画。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找来一把椅子,站了上去,把画从钉子上取了下来。墙上露出一个大约一平方英尺宽、十八英寸深的洞。有一扇金属门,已经打开了,没有上锁。里面放着一本新近的情感小说和一瓶护肤霜。看到这些,我不由得笑了:这太符合老太太的性格了,她有一颗少女的心,却失去了曾经的美丽容颜。不过,里面还有别的东西,玛格丽·弗莱明看到后,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让亨特微微扬起眉毛,转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数字:“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