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样的一夜,我睡得很晚。伊迪丝还是守着蜜月时的承诺,没有固定的早餐时间,我下楼时,她已经和弗雷德出去了。
我非常感激伊迪丝,她对我极不规律的上班时间特别宽容,她的早餐室总是那么愉快,还有她雇的仆人,总是笑眯眯的,那么和善。我一直有个理论,要是让我看到一个愁眉苦脸的仆人,那我肯定相信她必然有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主人。尽管伊迪丝自己把所有功劳都推给了我,说是因为我慷慨的小费,凯蒂才笑眯眯地送来鸡蛋和咖啡。但无论如何,凯蒂都是个笑容满面、风度翩翩的年轻女子,我相信,要是她在后楼梯上捡到那只鳄鱼,就算失去拇指尖儿,她也会告诉伊迪丝,说是自己用面包刀不小心切掉的,这样就能保住可爱的贝西和它用嘴叼着尾巴尖儿旋转的迷人特技。
那天早上,凯蒂还给我带来一封信,我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简·梅特兰小姐的,写得潦草又带点犹豫。
亲爱的诺克斯先生:
莱蒂蒂亚想让我问您,今晚能否和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她改变了对有色人种孤儿院的看法,想就此事与您商量一下。
真诚的,
苏珊·简·梅特兰
这就是一张普通的便条,每次孤儿院董事会开完会,我都会收到一张这样的便条。梅特兰小姐是个少数派,但她颇有主见,改变她的想法就像搬一座谷仓一样艰难——虽然远不如谷仓那么稳定。
前几天,当我整理这篇故事的素材时,我又翻出了简小姐的信。我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信,重新回想起这封信所引起的一系列事件。从我接受邀请开始,一系列怪事就接踵而至,经过许多的黑暗和虚荣的诡计,最后在白猫俱乐部达到了高潮。除了这封信,我还保存了六样东西,都摆在面前的桌子上:那封信,那张写着1122的纸片,是玛格丽第一次见我时给我的;一本文字断断续续看起来像阿拉伯文的速记笔记本;一份铁路时刻表;一颗稍微被压扁了的子弹;一块方形的粉笔(我打了个寒颤,把它放回盒子里,并贴上“毒药”的标签);还有一只拖鞋上的小金扣,这个嘛——我倒没什么感觉。
我不需要创造故事的高潮。它们就摆在我面前。
那天早上,我步行去办公室,途中找到了在栗树街和联合街执勤的警察,并和他聊了聊。但他没帮上什么忙。他记得那件事,但出租车里的那位先生没受伤,他拒绝透露姓名,说只是路过这座城市,从一个火车站去另一个火车站,不想引起关注。
十一点钟,亨特打来电话,说他会亲自去调查这件事,在政治这滩浑水里,插一张小网进去,总会捞到比你预想的更多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往往都不太妙。他喜欢开玩笑,问我是否还发现了更多的K和V。于是,我收起了关于迪莉娅和玛米·布伦南的笔记。挂断电话时,我听到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去了贝尔伍德。这是一座距离市区十二英里的郊区小镇,有一个风景如画的车站,周围是草坪和水泥人行道。有轨电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破坏它两旁绿树成荫的街道,时光在此仿佛已经静止。梅特兰家位于主干道的尽头,这条主干道曾是梅特兰家的车道。莱蒂蒂亚小姐今年七十岁,多年前她就表现出足够的商业头脑,把她祖传的大片土地(按简小姐的说法,几乎忽略不计)划为建筑用地,只保留下房子周围的一英亩。因此,梅特兰姐妹据说极其富有,而且,由于她们从不乱花钱,所以毫无疑问她们确实很富有。
我所熟悉的这所老宅,家务管理一丝不苟,却充满了一种压抑的气氛。每当我走进去,都会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老式的中央大厅中涌来,仿佛要将来访者内心所有自然而快乐的情绪全然冻住。
我之前在贝尔伍德用过晚餐,体验并不愉快。莱蒂蒂亚小姐虽然听觉不便,却偏要装作无事。她常冷不丁地打断对话,冒出些不着边际的话来,让人不得不重新梳理思绪,一顿饭吃得就跟解谜游戏似的。简小姐倒是习惯了,她虽听不真切,却能灵活应变,而我则显得笨拙许多。
莱蒂蒂亚小姐的强势并不只体现在语言上。妹妹简几乎就是她的附属品,时而被冷落,时而被训斥。在她眼里,简即便六十五岁了,仍是个孩子,有时甚至是个顽皮的孩子。事实上,许多十岁的孩子都比她更熟悉世故。莱蒂蒂亚小姐给简看的书都是删减版的,更不准她读报纸上的离婚诉讼等诸如此类的新闻。有一次,一个不守规矩的女仆给家里生了一个男婴,结果,简就被送到乡下待了整整一个月,直到家里彻底消毒后才被允许回来。
可怜的简小姐!
那晚,她在大厅里热情地迎接我。她知道,莱蒂蒂亚小姐总是像女王一样,在后客厅宝座般的马鬃沙发上招待我,所以,她可以暂时放松,做回一次自己。那时,她戴着一顶新的蕾丝帽,兴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们的侄女来了,”她解释说,我脱下外套——对简来说,什么都是“我们的”;但对莱蒂蒂亚来说,则什么都是“我的”——“我们晚餐吃冰淇淋。你说,冰淇淋没害吧?诺克斯先生。我姐姐总是反对吃冰淇淋,我可是求了她好久。”
“恰恰相反,医生都给我的小侄子们开了冰淇淋,”我故作严肃地说,“我自己也挺爱吃冰淇淋的。”
听到我的肯定答复,简小姐简直笑得合不拢嘴。确实,这位小老太太整晚都异常开心。也许是因为那顶新蕾丝帽吧。后来,我试图分析她的言行,回想她说过的话,以及任何可能有用的细节。但我没找到任何线索来推测接下来发生的事。
莱蒂蒂亚小姐照例在后客厅接待了我。弗莱明小姐也在,正在窗边做针线活。她穿了一身直筒的白色连衣裙,头发向后梳成辫子,并盘在头上,看上去比以前还年轻。没有太多的寒暄,莱蒂蒂亚小姐立刻就开始谈论有色人种孤儿院糖蜜和黄油的浪费问题。玛格丽瞥了我一眼,从我的表情中迅速判断出我并没带来什么新消息,于是,窗边的女孩又继续低头做针线活了。
“糖蜜会招虫子,”莱蒂蒂亚小姐断言道,“猪肉也会。可那些孩子却以为天堂就是一天三顿吃火腿和糖蜜。”
“你一点消息都没有吗?”弗莱明小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我在莱蒂蒂亚小姐话题的掩护下悄悄回答。“我有个可靠的人在调查此事。”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这需要一个侦探,弗莱明小姐。”显然,又一天没有消息,这让她对警方的不信任有所减轻,因为她点点头,同意了,继续埋头做针线活。莱蒂蒂亚小姐继续着她的单调独白,我则更关注那个女孩。灯已经亮了,随着女孩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能看到她无名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
“要是我不盯着,简会把他们宠坏的,”莱蒂蒂亚小姐说,“她让那些孩子脸洗干净后才给他们苹果,结果,肥皂的开销都翻倍了。有色孩子一天用一次肥皂就够了。你闻到什么烧焦的味道了吗,诺克斯?”
我抽了抽鼻子,撒了个谎。莱蒂蒂亚小姐便带着她的黑色丝绸、她的有色孤儿和她那不可一世的气场走出了房间。门关上后,弗莱明小姐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了起来。我第一次发现她看上去如此疲惫。
“我不敢告诉她们,诺克斯先生,”她低声说道,“她们年纪大了,而且本就讨厌他。我昨晚辗转难眠,心想,要是他回来发现家门紧闭,那该怎么办啊!”
“他肯定会立马打电话过来的,不是吗?”我猜测道。
“是的,我想是的。”她叹了口气,从椅子上拿起针线活。“但我担心他不会回来——至少不会那么快回来。今天我给莱蒂蒂亚姨妈缝了一天的茶巾,心里烦乱得很,一整天都在琢磨你昨天说的话。你记得吗,你说你不是侦探,有些人能从三十五减去十九,结果是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时语塞。
“事实上——我——你看,”我结结巴巴地说,“那只是——一种比喻,更准确地说,是用数字来表达一种情况——”这时,宣布开饭了,我总算是解脱了。不过,尽管她在吃饭时很少开口,或者干脆就没说话,我还是发现她有一两次用困惑、迷茫的眼神看着我。我完全能想象的到,她肯定在心里反复琢磨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字。
晚餐上,莱蒂蒂亚小姐继续用她那喋喋不休的威严掌控着餐桌。两位老太太对食物挑挑拣拣,简小姐的脸颊上泛起了一抹红晕。玛格丽·弗莱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盘子里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动。至于我,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并为自己这么好的胃口频频道歉,但莱蒂蒂亚根本不在意。她一边吃烤肉一边继续痛斥孤儿院董事会,直到沙拉都上了,她仍在表达对他们的不满。不过,简却十分热情好客。
“你快吃吧,”她低声说,“沙拉是我亲手做的。我知道怎么让一个大男人吃饱。哈里吃得比我和莱蒂蒂亚加起来还多,是不是,玛格丽?”
“哈里?”我问道。
“史蒂文斯太太是个十足的傻瓜。我说过,如果他们选她当主席,我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他们。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诺克斯。”然后,莱蒂蒂亚小姐对女仆说,“告诉赫皮,用温水洗那些杯子。它们是最好的。不要用它们来喝咖啡。她上次就不小心咬掉了一块。”
简小姐微笑着看了一眼对面的侄女,然后向我倾过身来。
“哈里·沃德罗普,我表亲的儿子,而且——”她拍了拍玛格丽戴着戒指的手——“很快就会变得更加亲密。”
女孩的脸红了,但她还是握了握手,轻轻回应了简小姐的温柔。
“他们建了铁栅栏,”莱蒂蒂亚小姐又一次忧郁地抱怨道,“本来木栅栏就够了。太浪费了,极其奢侈。”
“哈里在曼彻斯特的时候会和我们住在一起,”简小姐继续说道,她朝莱蒂蒂亚点点头,好像她也在谴责执行委员会似的。“最近,他几乎一直待在普拉茨堡。他是玛格丽父亲的秘书。这是一个责任重大的职位,我们为他感到骄傲。”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这顿饭剩下的部分失去了滋味。甜点端上来时,大家都沉默了。简小姐坐在那里,紧张地看着她姐姐,好像麻烦随时都会爆发。姐姐继续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弗莱明小姐则坐在那里,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心不在焉地盯着她的订婚戒指。
“简,你戴着那顶帽子看起来像个傻瓜,”在甜点端上来时,莱蒂蒂亚突然问道,“甜点是什么?”
“冰淇淋,”简小姐大声喊道。
“你不必这样大声,”莱蒂蒂亚厉声说道,“我听得见。你告诉过我是酸奶。”
“我说的是冰淇淋,你说没问题,”可怜的简尖叫道,“吃完冰淇淋后喝一杯热水,就不会伤到你的胃了。”
“胡扯!”莱蒂蒂亚不高兴地说道,“我可不想把我的胃冻起来,然后再像自来水管一样解冻。告诉赫皮,把我的冰淇淋放炉子上热一下。”
于是,我们一直等着莱蒂蒂亚小姐的冰淇淋热好后再端进来。热后的冰淇淋变得有点惨淡,这倒不是因为它做了什么深沉的思考,而是添加了糖果色素。莱蒂蒂亚小姐心不甘情不愿地吃起了热冰淇淋。“我很可能又会起疹子,上次我就起了,”她郁闷地说,“我只希望这次不会长出什么奇怪的颜色。”
晚餐终于结束了,如果我想那天晚上再和玛格丽·弗莱明单独聊上一会,那我注定就要失望了。莱蒂蒂亚毫不客气地把女孩送上了床,然后用一个简短的手势,把简赶出了房间。
“你最好亲自去洗那些杯子,简,”她说,“又没什么真正的客人,干嘛拿出最好的瓷器?好了,我要谈点正事了。”
可怜的简小姐,她那么温顺却没有一点生气!这种情景充满了悲情,但也荒唐之极。她曾向我吐露,在她65年的人生中,她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礼服,也没有独自决定过晚餐。每当需要讨论坦率处理的问题时,她总会被冷落,并会被赶出房间。她就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天真,可世故程度简直就像个婴儿。唉,可怜的简小姐。
门关上后,莱蒂蒂亚小姐听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以她这个年纪罕有的惊人速度穿过房间,猛地抓住门把手,再次打开门。过道里空无一人,简小姐纤细的小身影正消失在厨房的方向。姐姐目送着她消失在视线中,然后,无视我的目瞪口呆,重新坐在了沙发上。
“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想跟你谈遗嘱的事,诺克斯先生,”她开门见山地说,“遗嘱可以等。我现在还没打算死——至少我认为不会那么快。不过,虽然我觉得如果你留点胡子,你会看起来更帅气、更有责任感,但我认为总起来说你还是一个有理智的人。而且你也不年轻了。这就是我没有派人去叫哈里·沃德罗普的原因,他太年轻了。”
我听后不禁皱了皱眉。莱蒂蒂亚小姐倾身向前,将她瘦骨嶙峋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被偷了,”她半低声地宣布,然后直起身子观察我的反应。
“真的吗!”我惊呆了。我的确很惊讶。我一直认为,除非有人掌握了第四维空间的运用方法,否则就不可能有人能不经许可进入梅特兰的家。“钱吗?”
“不是钱,虽然我家里有不少钱。”我也知道这一点。据说,莱蒂蒂亚小姐一旦把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这钱就永远退出流通了。
“不是钱——那么,是珍珠吗?”我问道。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我的问题。
“去年,你去珠宝店帮我估价那些珍珠时,一共有多少颗?”
“还不到一百。我想——对,是九十八颗。”
“没错,”她得意地表示赞同。“它们是我母亲留下的。玛格丽的母亲也得到了一些。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年轻人,它们现在比那时更值钱了——值钱多了。”
“四千四百英镑,”我重复道,“莱蒂蒂亚小姐,你记得吗,当时我强烈反对你把这些东西留在家里。”
莱蒂蒂亚小姐没理会,但在继续说之前,她又像猫一样快速溜到门口,发现门外还是空荡荡的,悄无一人。这回,她坐下来时,几乎和我膝盖碰膝盖了。
“昨天早上,”她一脸严肃地说,“我把那盒子拿了下来,它一直放在我壁橱顶上那个小保险箱里。简在哈里的房间里发现了我侄女玛格丽·弗莱明的照片,我想,简听到的那些关于他们俩的传言可能是真的。而且,要是他们真结婚,那些珍珠本来也会给玛格丽。可是,我发现保险箱的门没锁,还开了一条缝,十颗珍珠不见了!”
“不见了?”我重复了一遍,“十颗?这也太离奇了!如果有人要偷珍珠,既然拿了十颗,为什么不干脆拿走九十八颗呢?”
“我怎么知道?”她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所以我才找律师,这也是我叫你来的原因。”
两天之内,我第二次被人提出了相同的建议。
“但你需要的是一个侦探,”我说,“如果你能找出那个小偷,我很乐意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但我可找不到他。”
“我不要警察,”她坚决地说,“他们总会问些不客气的问题,然后还会告诉报纸,说一个愚蠢的老太婆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那你打算把它们送到银行去吗?”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笨,”她厉声说道,“我要把它们留在那儿,继续观察。拿走十颗珍珠的人肯定还会回来拿走更多的,记住我的话。”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我坚决地说,“你现在还有大部分珍珠,万一全部丢了呢?而且,这对你和你妹妹来说都不安全。”
“胡说八道!”老太太兴致勃勃地说,“简,她根本都不知道珍珠丢了。我知道是谁干的,是新来的女仆贝拉·麦肯齐。除了她,没人能进来。我晚上都亲自锁门,而且锁得很严实。珍珠是最近三周内丢的,我三周前的星期六刚刚数过。那段时间,除了我们之外,房子里只有哈里、贝拉和赫皮,赫皮已经在这里干了四十年,他连珍珠和腌洋葱都分不清。”
“那你想让我干什么?”我问,“逮捕贝拉,搜查她的行李吗?”
我觉得自己在老太太面前,每一分钟地位都在下降。
“她的行李!”她不屑地说,“我今天早上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假装是她偷了洗衣皂。她很可能把珍珠埋在菜园里了。我要你在这里住三四个晚上,随时待命。等我抓住小偷,我希望我的律师能在场。”
最后,我还是同意了。很少有人能拒绝莱蒂蒂亚小姐。我打电话给弗雷德,告诉他我不回去了,我又听了听声音,确定玛格丽·弗莱明已经睡着了。简小姐把我带到客房,确保一切都安排得很舒适。她稀疏的灰色卷发摇曳着,细心地给我检查了水壶、毛巾,还摸了摸床单,看是不是潮湿的。在门口,她停下来,忐忑地转过身。
“有什么事让我姐姐心烦吗?”她问道,“她几乎一整天都烦躁不安。”
几乎!
“她担心她的有色孤儿,”我含糊其语,“她不同意在七月四日为他们燃放烟花。”
简小姐似乎满意了。我看着她那瘦小、穿着黑袍的身影轻盈地走下走廊。然后,我锁上门,打开所有窗户,偷偷点上了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