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叔叔顺道拜访了本乡的朋友,但朋友说有相熟的舞蹈师傅要在柳桥 某地进行大排演,出于情谊,自己正要去那儿露个脸,邀请叔叔也一同跟着去。于是叔叔包了些贺礼一起去了。美娇娘聚在一起,叔叔在她们中间喧闹玩耍,开开心心地喝到华灯初上才醉醺醺地回家,因此那天他没能前往小幡的府邸报告调查结果。
第二天,叔叔拜访小幡家,见到了家主小幡伊织。他没提半七,而是摆出一副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独自调查的神气,得意扬扬地报告了草双纸一事以及自己与和尚的交锋。小幡听着听着,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很快,小幡叫来了妻子阿道,将《新编薄墨草纸》摆在她眼前,严肃地审问道:“你梦里见到的女鬼,真身是不是这个?”阿道大惊失色,一言不发。
“听说净圆寺的住持是堕落的破戒僧。你肯定也受他哄骗,做出了丑事!还不从实招来!”
不管丈夫怎么责骂,阿道只是一个劲哭,坚称自己绝没有做过什么不合礼法之事,但她坦承自己确实过于轻率,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接着,她在丈夫与叔叔面前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妾身正月去净圆寺参拜时,与住持师父在别屋里聊了一阵。那时,住持师父仔细端详妾身的脸,屡屡叹气,最终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唉,运数不济啊。’那一天妾身没有追问,就此回府,可到了二月,妾身再次去寺里参拜时,住持师父再次看着妾身的脸叹起了气。妾身心里不安,便提心吊胆地问道:‘您为何叹气呢?’住持师父一脸悲悯,告诫妾身说:‘您的面相实在不好。若您已成婚,恐有杀身之祸啊。若想避祸,您须辞别夫君,否则不单是您,恐怕连令爱都要遭受可怖之灾啊。’妾身听罢大为惶恐。妾身自己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遭遇不测。于是妾身就问师父有何化解之法,师父说:‘母子连心,若您不设法避祸,令爱恐怕也难逃祸端。’听了高僧的话……妾身的心……请您明察。”说罢,阿道大声哭了起来。
“你现在听来,可能只会将之斥为迷信、愚昧。但当时的人,特别是女人,大家都是对神佛鬼怪深信不疑的。”叔叔暂时撇开主题,跟我解释道。
自那以后,阿道心中总是笼罩着一个阴影,挥之不去。不管要遭受什么灾难,自己都可以认命,可若要殃及可爱的女儿,作为一个母亲,这种事是恐怖到想都不敢去想的,因为太过痛心。对于阿道来说,夫君固然重要,女儿尤为爱怜,甚至重于自己的生命。阿道想,若要拯救女儿,兼顾自身的命运,那就只能辞别可爱可亲的夫君了。
即便如此,她也几度踌躇。两个月的光阴在这踌躇间快速流过,女儿小春的节句来了,小幡家也摆上了雏人偶。望着摆放雏人偶的阶梯架,桃红色的夜灯闪烁着朦胧的影子,阿道悲伤地想,明年、后年,还能像现在这样平安顺利地为女儿庆贺吗?心爱的女儿能永远平安吗?这一对被诅咒的母女,谁会先被祸事吞没呢?恐惧与悲伤之情在她的心中一下扩散开来,今年的白甜酒 竟没能让这位可怜的母亲酣醉。
五日之后,小幡家收起了雏人偶,这让阿道更感到寂寥。那日午后,阿道正在阅读从租书铺借来的草双纸,小春倚在母亲的膝旁,漫不经心地窥伺着书里的插图。这本草双纸就是《新编薄墨草纸》,讲的是一个叫阿文的婢女被主人残忍杀害,尸首被沉入盛开着燕子花的古池之底,于是她化作幽灵在夫人面前现身,申诉其胸中的怨恨的故事。那个叫阿文的幽灵被人以惊人的表现力刻画得惟妙惟肖,非常恐怖。年幼的小春似乎吓坏了,用手指着插图,畏畏缩缩地问母亲:“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叫阿文的女鬼。你若不听话,就会有这种可怕的鬼怪从院中的池子里钻出来哦。”
阿道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没想吓唬小春,但这句话好似狠狠地刺激了小春的神经,只见她如痉挛一般面无血色地紧抓着母亲的膝头不肯放。
当天晚上,小春就如同遇袭一般大叫:
“阿文来了!”
第二天晚上依旧大叫:
“阿文来了!”
阿道对于自己那句轻率的话感到万般后悔,赶紧把草双纸还了回去。小春连续三晚都大叫着阿文的名字,阿道则在后悔与担心之中几夜未能安眠。她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住持所说的“祸事”的前兆呢?一想到此,她的眼前好似也出现了阿文的幻影。
最终,阿道下定决心遵循自己深信不疑的住持的告诫,打算离开小幡的府邸。于是,她利用年幼稚气的小春连夜哭号阿文名字这一点,摇身一变成为鬼故事的创造者,以杜撰的鬼怪为口实,企图离开夫家。
“愚蠢!”看着伏在自己眼前哭泣的妻子,小幡吃惊地斥责道。然而,即便是K叔也不得不承认,在这肤浅的妇人之计背后,涓涓流淌的是守护幼子的母爱之细泉。于是,经过叔叔从中调解,阿道终于得到了夫君的原谅。
“这等荒唐之事,我不想让内兄 松村知道,但又不得不给兄长和他府中的众人一个交代,这可如何是好?”
小幡询问K叔。叔叔仔细思索了一番,最后决定从叔叔家的菩提寺里请来僧众,表面上做了一场法事供养真身不明的女鬼阿文。小春经过医师的治疗,已经不再夜啼。最后他们煞有介事地宣称,由于法事供养的功德之力,阿文的幽灵此后再没出现了。
对此,不明真相的松村彦太郎困惑地感叹这世上当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之事,于是平日里也悄悄将这事透露给了两三个平素亲近的人,而我叔父便是其中一个。
事到如今,K叔仍然惊叹半七的锐利眼力,竟能从草双纸中找出女鬼阿文的真身。至于净圆寺的住持为什么要对阿道预言如此可怕的命运,半七不肯多言,不过大约半年之后,那位住持就因僧犯女戒之罪被寺社奉行绳之以法。听了这个消息,阿道自然是震惊而又后怕。她曾立于危崖之上,万幸被半七所救。
“我刚才也说过,除了小幡夫妇和我之外,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小幡夫妇现在还在世。维新 之后,小幡成了官吏,如今已爬到了相当高的地位。所以我今夜和你说的事,千万不要外传。”说完故事后,K叔叮嘱道。
故事结束之后,夜雨渐渐转小,院里八角金盘叶片上的喧哗也如沉沉入睡一般没了响动。
当时幼小的我把这件事当作非常有趣的故事牢牢记在了小脑瓜里,后来一琢磨,这样的侦探故事对于半七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经历过许多危险的境遇,也有的是比这更震撼人心的故事。他是隐藏在江户时代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我开始与半七频繁见面已是十年以后,恰逢中日甲午战争接近尾声之时。那时K叔已然辞世,半七虽已是七十三岁的老人,精神头却很足,整个人气色好得不可思议。他让自己的养子开店做外贸生意,自己则安闲隐居,乐呵呵地悠然度日。我则借着某个机会与半七老人交好,常常去他在赤坂 的闲居之所叨扰。老人非常慷慨,经常为我泡上等的茶叶,给我吃可口的糕点。
在这茶话闲谈之间,我听到了他从前的许多事迹。我的一整本记事本里,几乎都记满了他的侦探故事。我想从中拣拾出一些我认为最有意思的故事与各位分享,不问时代的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