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叔去音羽的堺屋调查了婢女的往来账目。由于小幡家世代与堺屋来往,因此堺屋派遣到小幡家的每个仆从名字应该都登记在册。
然而,调查结果正如小幡所说,近期记录中并未出现“阿文”这个名字。于是K叔又不停回溯年份,将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在档的记录都调查了一番,结果连阿冬、阿福、阿房等读音相近 的女名都没找到一个。
“难道真是从领地农村来的?”
虽产生了这种念头,但叔叔还是顽强地一本本翻着旧账簿。堺屋在三十年前曾遭过火灾,账簿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一本也没有留下,因此就算把店里的旧账簿都翻一遍,也只能追溯到三十年前。叔叔鼓起干劲,决心看完这些账簿记录,于是耐心地循着泛黑纸上褪色的墨迹寻找线索。
这一本本横订账簿上记着的并非小幡家的专属往来账,而是堺屋与所有宅邸的往来账,因此需要一列一列细细去找小幡的名字,异常麻烦。何况账簿记载的年代又长,笔迹很不连贯。有遒劲铿锵的男性字迹,也有纤细蜿蜒的女性字迹,甚至还有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的近乎全假名 的字迹。在这些“遒劲铿锵”和“纤细蜿蜒”当中盘桓了一阵后,叔叔的脑袋和眼睛也开始晕了。
他有些生厌,心里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为了找乐子而揽了这么桩麻烦事呢。
“这不是江户川的少爷 嘛!您在查什么呢?”
一位男子笑着在店头坐下。他年纪四十二三岁,瘦骨嶙峋,条纹和服上披着条纹羽织 ,任谁看来,他这一身都是生性正派的町人 风范。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眼神蕴含丰富的情感,宛如艺人,这是他那张瘦削长脸上最显著的特征。他是神田 的半七,是个捕吏,妹妹在神田明神 附近教人演奏常磐津 。由于叔叔时常去那儿玩耍,与哥哥半七自然也就熟络起来。
半七在捕吏中间也算颇有势力的,然而在这业内,他是个罕见的正直、爽快,颇有老江户风骨的男人,从没传出过仗势欺人的坏名声,对谁都很亲切。
“还是那么忙?”叔叔问。
“可不。今天也是上这儿办差来了。”
接着又寒暄了几句,叔叔突然想到,对象如果是半七,把那个秘密跟他说了应该无妨。不如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他,借他的聪明才智一用。
“你身上有差事,我心下虽然过意不去,但有件事还是想问问你……”说着,叔叔四下张望了一圈。半七爽快地答应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总之先说说看吧。喂,老板娘,借你家二楼用用,可以吧?”
说完,他率先登上了狭窄的二楼。二楼空间大约六叠 ,昏暗的墙角里堆放着藤条衣箱等杂物。叔叔随半七上了二楼,跟他详细描述了小幡家发生的怪事。
“如何?有没办法追查出这个女鬼的来历?如果知道了女鬼的身份,只要做场法事供养一番将她送走,应该就不妨事了……”
“话倒是不假……”半七歪着头沉思了一阵。“我说,少爷。女鬼真的出现了吗?”
“这……”叔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是真的出现了……但我也没亲眼见过。”
半七又沉默着吸起了烟。
“你说女鬼的外表很像武士家的侍女,而且全身都湿透了,对吧?也就是说,和《皿屋敷》 里的阿菊很像?”
“这个……确实如此。”
“那家有人读草双纸 吗?”半七冷不防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家主不看,但内宅的女眷好像会看。似乎经常出入附近一家叫‘田岛屋’的租书铺。”
“府上所属的菩提寺 是……?”
“是下谷的净圆寺。”
“净圆寺。哦,是那儿啊。”半七莞尔一笑。
“想到什么了吗?”
“小幡夫人姿容可好?”
“这个,称得上美貌吧。年纪二十又一。”
“少爷,您看这样如何?”半七笑着说,“虽然我是外人,按说不便插手武士家事,但这事交给我办怎么样?不出两三日,一定可以了结。当然,此事你知我知,绝不会透露给第三人知晓。”
K叔信得过半七,便对他说:“那就有劳你了。”半七虽接了这桩子事,但他说,自己终归只能在暗中帮忙,明面上还是叔叔在调查,为了到时方便向小幡汇报结果,希望叔叔从明日起跟自己一起行动。叔叔反正是个闲人,立刻就答应了。都说半七在同行当中都算很有能耐的,他究竟会如何处理此事呢?抱着这样的好奇,K叔非常期待明日的来临。与半七道别之后,叔叔去深川 某处参加了一个俳句歌会 。
叔叔当天玩到很晚才回家,因此翌日早晨起床异常痛苦,但他还是赶在约定的时间去约定地点与半七碰头了。
“今天先去哪里?”
“先从租书铺开始吧。”
于是两人去了音羽的田岛屋。叔叔家也是这家租书铺的主顾,所以和掌柜大叔很熟。半七见了掌柜,问他小幡府邸自今年正月以来都借过什么书。由于铺里并未将来往书籍一一记录在册,掌柜的一时也答不上来,最后还是陆续回想起了两三部读本 和草双纸的标题。
“有没有借过《薄墨草纸》这本草双纸?”半七问。
“有的有的。我记得应该是二月前后借出的。”
“能否给我看看?”
掌柜从架子上拿了两册一套的草双纸走了过来。半七拿过下卷翻了七八页后把书摊开,轻轻递给了叔叔。只见书页上画了一张插图,是一个貌似武士之妻的女人坐在屋里,屋外的檐廊边则有一个貌似婢女的年轻女子垂头丧气地低着头。这婢女正是一个幽灵。庭院里有个开满了燕子花的池子,而这个婢女幽灵则像刚从池底浮出一般,头发与和服都湿透了。幽灵的面庞和身形被刻画得异常骇人,妇孺之辈见了定会被吓得不轻。
叔叔大吃一惊,但并非惊叹于幽灵的骇人可怖,而是惊讶于这幽灵的形象竟与自己脑中想象的女鬼阿文如此相近。叔叔接过草双纸一看,封面上写着《新编薄墨草纸》,作者是为永瓢长 。
“你不妨借了看看,很有意思哦。”半七用他那富有深意的独特眼神暗示道。
于是K叔将两册草双纸揣进怀中,出了田岛屋。
“那草双纸我也读过,昨天听你说那女鬼骚动时,忽然就想了起来。”来到大马路上之后,半七开口说道。
“这么看来,小幡夫人许是看了这草双纸上的插图,受了惊,晚上就梦到了这幽灵。”
“这倒说不准。总之我们再去下谷看看吧。”
半七率先迈出一步。两人爬上安藤坂 ,经过本乡 ,来到了下谷 的池之端 。今日一早便无风,暮春的天空如磨亮了的碧玉一般晴朗无云、耀眼夺目。
防火望楼 之上,有只老鹰如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一位戴着笠形钢盔的年轻武士骑着有些汗湿的健马似要远游,阳光已然初具夏季的猛烈感,照得钢盔的帽檐闪闪发光。
小幡家的菩提寺——净圆寺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寺院。一进山门便能看到一大片盛开的棠棣。两人见到了住持。
住持四十岁上下,皮肤白皙,微微有些青色胡楂儿。来客一人是武士,另一人是捕吏,住持自然不敢怠慢。
来此途中,两人已经互相通过气,所以叔叔先开口,说小幡府上最近发生了怪事,小幡夫人的枕畔出现了女鬼,问住持能否办一场退治女鬼的法事。
住持一言不发地听着。
“请问,这是小幡大人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呢?”
住持捻着念珠,略显慌乱地问。
“两者都一样,总之想请您应承下来,如何?”
叔叔和半七目光如炬,看得住持脸色发青,不禁微微战栗。
“我等修行尚浅,无法保证一定应验,但必定凝结一心,祈祷护持,以求度脱亡灵。”
“那就劳您费心了。”
接着,住持说已到午膳时分,便为二人呈上了精致的斋菜,还有美酒。虽然住持一杯未饮,但两人毫不客气地吃饱喝足。回去时,住持悄悄往半七手里塞了个纸包,说:“路途遥远,两位不妨雇个轿……”半七则挡了回去。
“少爷,这事解决了。那臭和尚,整个在发抖呢。”半七笑着说。住持脸色铁青也好,款以美酒佳肴也好,无不证明了他无言的臣服。即便如此,还有一件事,叔叔仍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一个小孩为何会喊‘阿文来了’呢?不明白。”
“这我也不清楚。”半七依旧笑着说,“小孩子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定是有人教她的。不过我得提醒您一句,那个和尚可不是个好东西……就像当初延命院的事 一样,他也时不时会传出那样的丑闻。正因如此,你我不请自来,就算明里不说什么,他也会因为心中有鬼而战战兢兢。今天给他个下马威,之后他就不敢再耍什么花招了。好了,我该做的都做完了。之后就看您拿捏一下分寸,去和小幡家的老爷汇报一下结果了。那么,告辞。”
两人在池之端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