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小幡家的路上,松村也考虑了很多。妹妹是妇孺之辈,本就不足挂齿,自己可是堂堂男子汉,更是佩带大小双刀 的武士。武士之间的交涉谈判,总不能一脸严肃地讨论鬼怪话题吧。要是让对方觉得自己松村彦太郎一把年纪却如此愚蠢,那还了得。于是,他绞尽脑汁想找个巧妙的开场白,可这问题实在太过单纯,横竖找不着一条行得通的路子。
西江户川端的宅邸里,主人小幡伊织正好在家,松村很快就被请到了客厅。寒暄一番后,松村苦于找不到说明来意的机会。虽已做好了遭人嘲笑的心理准备,但一见着对方的面,忽然怎么也没法提起鬼怪之事了。过了一会儿,小幡先开了口:
“今日阿道是否拜访兄长家中了?”
“正是。”言毕,松村还是接不上话。
“那么,不知她和您说了没有。妇孺之辈嘛,愚昧,说什么最近撞了鬼,哈哈哈哈哈。”
小幡笑了起来。松村也只好赔笑,然而光赔笑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他心下一横,趁机将阿文一事说了出来。说完以后,松村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如此一来,小幡也不得不收起了笑容,皱起眉头露出一脸难色,有一阵子没再开口说话。如果仅仅是闹鬼,那笑骂一番阿道愚昧胆小也就过去了。可如今问题变得如此复杂,甚至于劳动大舅子来谈和离,小松也不得不严肃对待这桩闹鬼风波了。
“无论如何,先查一查吧。”小幡说。依他的想法,如果府中确实闹鬼,也就是说这宅子确实是世间所谓的“鬼屋”的话,那以前应该也有人遇到过幽灵。可小幡已在这府中住了二十八年,别说自己了,甚至从没听其他人提过类似的传闻。不论是在自己年少时便已辞世的祖父母,还是八年前离世的父亲、六年前辞世的母亲,以前都从未说过此类话题。若只有四年前才嫁过来的阿道见过,这倒是最大的稀奇。就算出于诸多缘由,只有阿道能看见那女鬼,那为何这女鬼直至阿道入门四年后才开始作祟,这一点也颇令人费解。然而现下没有其他的线索,能做的就只有把家中人等都找过来盘问一番了。
“只能有劳您了。”松村也同意这个做法。于是,小幡先把管家五左卫门叫了出来。五左卫门今年四十一岁,祖上世代都在小幡家里当差。
“自上一代老爷在世时起,小人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也未曾听父亲提起过。”
他立刻干脆地回答道。之后小幡又找了家中的侍卫、仆役长等人来问话,但他们都是刚从别处雇来的,当然对此一无所知。接着又调查了府中的婢女,她们也是首次被问到此事,只在那儿一个劲地发抖。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如此,那就把池底淘干净看看!”小幡命令道。小幡府中有个方圆百坪 的古池,他觉得,既然出现在阿道枕边的女鬼全身湿透,那或许池底沉着什么秘密呢?因此才下了疏浚古池的命令。
第二天,他就召集了大量小工,来府里疏浚古池。虽然小幡和松村都在现场盯着,但池里除了鲫鱼和鲤鱼之外什么都没捞出来。池底的污泥里连一根女人的头发都没找见,更别提什么可能留有女人的执念的梳子、发簪之类的东西了。之后小幡又让人淘了府内的水井,竟从深深的井底抓住了一条红色的泥鳅,令人啧啧称奇,但终究是白忙活了一场。
线索已然全断。
于是,这回换松村出主意,把万分不情愿的阿道强行带回了小幡家,让她和小春一起在平时就寝的房间里过夜。松村和小幡则藏在邻室等待夜深。
那天晚上月色朦胧,气温和暖。神经极度紧绷的阿道怎么也睡不安稳,年幼天真的小女儿却睡熟了。突然,小春跟被细针扎了眼球似的大叫起来,接着又低声呻吟起来:“阿文来了,阿文来了。”
“喂,来了!”
严阵以待的两位武士提着刀,猛地拉开了拉门。春夜温凉的空气沉淀在密闭的室内,纸罩座灯亮着微弱的光芒,眨也不眨地盯着母女的枕边。房中没有一丝微风自屋外吹入,只有阿道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将脸埋在枕头里。
活生生的证据就在眼前,松村和小幡面面相觑。不过,这连他们的眼睛都看不见的女鬼,年幼的小春又是怎么得知她的名字的呢?这是第一个疑点。小幡哄着小春问了许多问题,可一个三岁的孩子,口齿尚不清晰,怎么指望她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呢?那浑身湿透的女鬼会不会附了小春的身,要将自己被隐匿的姓名讲与世人知晓呢?想到这儿,两位带刀的武士也不禁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管家五左卫门放心不下,第二天就去市谷 找了个有名的卦师询问。卦师要他挖开宅子西边那棵高大的山茶树的根看看。五左卫门本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照办,结果除了证明那卦师是个骗子以外一无所获。
由于夜里实在无法入眠,阿道就改成了在白天睡觉。那女鬼在白天似乎不敢现身,这让阿道姑且松了口气。可武士之妻如娼妓一般昼伏夜出,这种不合常规的生活方式若持续下去,不仅麻烦他人,本身也非常不便。若不想办法一劳永逸地驱散幽灵,小幡一家的和乐安稳恐怕永远都指望不上了。另一方面,这类鬼怪之事若是传了出去,难免败坏家族的名声,因此小幡自然严守秘密,也给自家的仆众下了封口令。即便如此,风声依旧走漏了出去,往来这家大宅的人暗地里都听到了可怖的传言:
“小幡家闹鬼。好像有个女人的幽灵在作祟。”
虽然大家私下里都在议论,但在武士之间的来往中,还是没人会将鬼怪骚动摆上台面的。然而,这当中出现了个颇为直肠子的男人,那就是当时住在小幡家附近的K叔。他也出身旗本家族,是家里的第二个儿子。听说这个传闻后,叔叔立刻大剌剌地跑去了小幡家,询问是否确有其事。
小幡与K叔平日素有交情,于是毫无遮掩,痛快地把秘密告诉了他,接着问他是否有办法探明幽灵的真身。在那个年代,不管是旗本,还是直属于将军的下级武士,江户武家的次子、三子们大抵都是无官无职的闲人。长子当然要继承爵位家业,而次子、三子们除非因特殊的才能而受到主君青睐,被封地授爵,或是被过继到别家当养子,不然几乎是没有出人头地的希望的。所以很多人都是赖在兄长家中,明明是身佩大小双刀、足够独当一面的男人,却成天无所事事。从一方面看,他们似乎颇为懒散,但从另一方面看,他们的处境又极其悲惨。
世道的裹挟迫使他们只能成为放纵而懒惰的高等游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浪荡子,唯恐天下不乱,借此排解心中的烦闷。K叔身为家里的次子,自然也免不了赋闲的命运,因此要商量这类鬼怪之事,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当然,叔叔也高高兴兴地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答应下来之后,他开始考虑。现如今,像老故事中渡边纲或坂田金时 片刻不离地在源赖光枕边值守的做法已经不时兴了。K叔想到,必须先查明那名叫“阿文”的女子的出身来历,以及她和小幡家到底有什么关联。
“您的亲戚或家仆中有叫阿文的女子吗?”
小幡回答毫无印象。亲戚中自然没这个人,而家仆因为时常更换,不会特意去记,但最近肯定没雇过叫阿文的女人。再深入探寻一番后,叔叔了解到,小幡家长年来按惯例雇两名婢女,其中一名通常是领地农村出来的,另一名则一般通过江户的请宿 随意雇佣。而小幡家世代来往的请宿是音羽 的堺屋。
根据阿道的说辞,那个女鬼生前应该在武士家服侍过,因此叔叔决定先把地远路遥的领地农村往后放放,先去附近的堺屋问一问。据他考虑,小幡祖上也许曾雇过一个叫阿文的婢女,只是小幡不知道而已。
“那就有劳你了,不过,此事千万不要声张。”小幡说。
“这是自然。”
两人约好后,叔叔就告辞了。那是三月末的一个晴天,小幡宅邸中的八重樱苍翠欲滴,十分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