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起因,乃是有一位朋友提出一个问题:“我”究竟是谁?中国人?汉人?唐人?华人?或者按照外国人称呼我们的名称,例如契丹(Khitan/Cathay)?支那(Sina/China)?桃花石?鞑靼?
“中国究竟是什么?我们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解决的。这本书也不过是在尝试,如何界定“中国”。
在人类的历史上,中国这个个案,确实是相当特殊。欧洲有过希腊、罗马、教廷这几个大型共同体,中东也有过伊斯兰共同体,南亚有过印度共同体。但是,中国这个共同体,其延续之长久,而且一直有一个相当坚实的核心,在同一个地区继长增高,其内容却不断地改变,不断地调适;凡此,都是上述另外几个共同体不能同日而语的。
“中国”这个共同体,与其说是国家,毋宁说是“天下”,它没有边界,周边政权对中央王朝有不同程度的归属。“中国人”的观念之内,也有许多存在差异的族群。到今天,各省的方言,甚至各地人群的体质,也有显著的南北之分、西东之别。中国的文化,其内容也很复杂,不像欧洲,可以以宗教信仰界定——例如,基督教的世界,或者像南亚、中东一样,是某种信仰的世界。中国固然以儒家为思想主体,却同样有强大的佛教和道教影响,更别提还有许多地方性信仰在发挥作用。相对于犹太/基督/伊斯兰体系,中国这个复杂系统没有一神教的排他性,有多元并存的空间;相对于婆罗门/印度教体系,这个复杂系统也没有被种姓阶级割裂。因为有多元并存的空间,中国体系容易接纳外来新因素;也因为没有阶级割裂,中国体系容许社会流动,易于进行内在的调适。
第一个因素,维系“中国”这个观念的真正力量,可能是经济。经过长期构建的市场交换网,使得各地的物资有无相通,也互相依赖。第二个因素,中国固然长期被皇权统治,但是从秦汉以后,并没有明确的贵贱阶级之分。一般的老百姓,都是编户齐民;统治阶层中的文官,大致言之,都是凭其知识和能力进入精英阶层,这些精英并不能永远世袭。第三个因素,可能是虽然中国的方言复杂,却有一个以视觉符号作为基础的文字系统。它可以超越语言的区隔,作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工具,也作为超越时间的资料媒介,使得文化得以赓续。
以上三个因素,可能使得中国虽然广土众民,但可以确保国家内部的互相沟通,谁也不会被排斥在外,如此,“中国人”才有一个共同的归属感。相对于其他几个巨大的共同体,中国人大体上居住在同一地区,只有扩张而没有迁移。中国内部区间的人口流动,使得不同的人群有混合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促使文化产生了共同性,经过不断的融合,在总体上,中国文化只有逐渐的变化,而没有突然的断裂,这才使得“中国”的观念可以长期维持。
到了近世五百年,有了蒙古、满族两次少数民族的征服,“中国人”之间才有因种族差异而出现的阶级。可是,在民国建立以后,这种差别也就消失了。
当人类现代文明在欧美发轫,并且迅速开展,引导全球普遍发生巨大变化时,中东、南亚两个复杂文化体系内的几个古代帝国或其列国秩序,纷纷解体。中国体系由于上述征服王朝造成的系统失序,也一时失去自我调适的能量和活力,以致有近二百年的颠簸蹒跚,不知适从。自从清朝末年的变法维新,及至今日,中国逐渐随着西方模式,将自我界定为“主权国家”;又因为欧洲近代国家定义,本身具有强烈的“民族国家”特质,中国也不得不迁就世界潮流,界定自己为“多民族”的“主权国家”。中国的内部秩序,至少一个世纪以来,徘徊于“民主vs.集权”“个人自由vs.社会福祉”等种种抉择之间。一个世纪以来,走了不少冤枉路,也犯了许多错误。台海两岸的中国人,以及海外的中国人,还在不断探索出路,各处有志之士无不卷入这一极具挑战性的巨大志业之中。
中国固然在变,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世界也在变。在全球化已经不可避免时,世界可能重组,成为人类共同归属的庞大复杂体系,不能永远停留于列国体制的不绝斗争之中。如果大家要建构一个“天下模式”的世界秩序,中国曾经尝试数千年的经验,无论成败、得失,应当都有值得参考之处。
本书讨论的方法,是将上述中国的复杂体系作为研究对象,考察其中政权、经济、社会和文化观念这四个项目,将其作为四个变量,考察其共同建构、交互作用以及不断适应的动态趋衡。本书的副题“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即是由此而来。“共同体”之名称,假如用英文表达,应当是“common-wealth”,意指大家在这个共同体之内,不仅互相容忍,而且互相支持、共蒙福祉。今天,世界正在全球化,任何共同体都不能避免与其他共同体互动。互动之余,将来结果如何,我们无法知道。不过,至少我盼望,将来全球人类建构的世界共同体,应当也是一个在互动之中彼此支持、共谋福祉的大组织。
本书的陈述,从新石器时代开始,结束于帝制皇朝退出历史。这漫长的一万多年,乃是我们这一个复杂文化共同体演变的时间。
许倬云 序于匹兹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