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报》是由著名的女革命家秋瑾创办。发刊之前,秋瑾曾于1906年7月31日至8月9日在上海的《中外日报》连续登载广告,拟筹集股金万元,可惜应者寥寥。在“经费很为难” 的情况下,《中国女报》仍勉力出版了两期。第三期文稿1907年6月中旬前也已编就 ,但因秋瑾随后的筹划起义与迅速就义,而未能付印。
检索两期杂志,秋瑾以本名或“鉴湖女侠”之号刊载的论说文字并不多,第一期里只有“社说”栏的《发刊辞》与“演坛”栏的《敬告姊妹们》,第二期更仅见卷首的《创办〈中国女报〉之草章及意旨》一篇广告,余外便是译稿《看护学教程》与诗歌作品了。而第二期分列“论说”与“演坛”的《女子教育》与《恭喜恭喜》,虽然署名不同,却均出自后来担任《(续办)女子世界》主编的陈志群(本名以益)之手 。于是,另外一位作者“黄公”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此人在《中国女报》的重要性显然不亚于秋瑾,两期理应由报社中人执笔的“社说”文字,竟然都由“黄公”具名。而第二期中“钝夫”即陈以益的文章特意放置在“论说”而非“社说”栏,也显示出“黄公”乃是自家人。因而,尽管目前没有更确凿的线索,笔者仍希望能对其人稍做推测。
图1—8 《中国女报》创刊号
秋瑾遗稿中有一部《精卫石》弹词,今存完整的前五回及第六回前半篇残稿。学界一般认为,第一册1—3回写于1905年秋瑾留学东京时,第二册4—5回为归国后1906年续写,第6回残稿则大致草于1907年 。按照其弟秋宗章的说法,“姊所撰《精卫石》弹词手稿四本,初意在《中国女报》逐期刊布” 。尽管因为第三期的夭折,我们不知此说是否可靠,但起码可以引起关联的是,弹词主角黄鞠瑞的故事,确为秋瑾自身心事、行迹的影写。而依据第6回所述,黄女赴日留学后,改名“黄汉雄”,而非秋瑾原拟回目中设定的“黄竞雄”——后者显然与秋瑾已经流传于世的“竞雄”名号相同。此回弹词也在大肆铺写“真革命党”光复会在各地的分支系统 ,亦与秋瑾其时正在组织的武装起义情实吻合。因此,经由“黄汉雄”的性别变异,笔者也怀疑“黄公”实为秋瑾的化名。如此也可以解释,秋瑾以本名或人所熟知的“鉴湖女侠”名号在《中国女报》发表的诗文,为何全然不见种族革命色彩,只因这类言说已由“黄公”包揽。更何况,从秋瑾致陈志群信中可知,《中国女报》编务完全由秋瑾一人承担,所谓“前瑾至沪,略为料理报事,嘱樊君付印,近可出版。瑾因绍中校事(引者按:指大通学校),友人倩代襄理,故在绍日多。樊君于报中文字茫无头绪,不能代理,故不能不二处兼顾” ,因此,报馆中也确无其他人可分担秋瑾的主笔职责。
明白了《中国女报》作者笔名中的奥妙,便可将报中的启蒙文字分为两个层次,即面向女性大众的发言与针对女性知识者的立论。前者以秋瑾代表,后者由“黄公”主持。
在最低的层次上,秋瑾见于《中国女报》的言说只揭出“我中国之黑暗何如,我中国前途之危险何如”,虽然也用了不少形容词语描画黑暗与危险,如“黑暗界凄惨之状态,盖有万千不可思议之危险”,但此“中国之黑暗”与“前途之危险”究竟何所指,却并未落实。因此,爱国多半成为秋瑾的自我表白,并不作为对女性的普遍期待。这一低姿态的启蒙预设更进而引导以秋瑾之名发表的论说,其重心均放在“我中国女界之黑暗更何如,我女界前途之危险更何如” 的阐发上,从而凸显了对女性自身解放的高度关注。
由此看来,《发刊辞》与《敬告姊妹们》二文更像是彼此关联的上、下篇,前者提出对中国女界黑暗与危险的设问,后者做出回答,展现了中国女性生存的现实情境:
……我的二万万女同胞,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上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札的、镶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搽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儿是常常的滴着,生活儿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
其中对于缠足、装扮的否定,早有先进者发明在前,算不上秋瑾的特识。秋瑾言说的长处因而只在用类似戏曲唱词的表述,突出呈现了女性身体被男性拘缚的状况:“这些花儿朵儿,好比玉的锁、金的鉫[枷],那些绸缎好比锦的绳、绣的带,将你束缚得紧紧的。那些奴仆,直是牢头、禁子看守着。那丈夫不必说,就是问官、狱吏了,凡百命令皆要听他一人喜怒了。”显然,在秋瑾看来,身体的拘禁实为女性失去自由最重要的表征与根源。以此,那些“安富尊荣”“自己以为我的命好”的“太太奶奶们”,落在秋瑾眼中,照样是“没有一毫自主的权柄”的可怜女同胞 。故而,恢复女性身体与行动的自由,便成为秋瑾整个论述的基点。而其设定的抗争对象,也首先指向家庭中的男性。
正是在西方文明、自由理念的观照下,上述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桎梏,被秋瑾恰当地概括为女性成为男性的“囚徒”与“奴隶”:“总是男的占了主人的位子,女的处了奴隶的地位。”而且,女性“为着要倚靠别人,自己没有一毫独立的性质。这个幽闭闺中的囚犯,也就自己都不觉得苦了”。既然“这奴隶的名儿,是全球万国没有一个人肯受的,为什么我姊妹却受得恬不为辱呢?”秋瑾指出,其原因纯粹在于女性无法自谋生计,只好依赖丈夫。于是,为女子设想“求一个自立的基础,自活的艺业”,秋瑾也指明向上一途:“如今女学堂也多了,女工艺也兴了,但学得科学、工艺,做教习,开工厂,何尝不可自己养活自己吗?”而女性拥有自立的能力固然有益家庭,所谓“不致坐食,累及父兄、夫子了”,“可使家业兴隆”;不过,秋瑾更看重的实在第二义项,即“可使男子敬重,洗了无用的名,收了自由的福”。女性所获得的这种“自由自在的幸福”,也不只是在家庭中得到男子的尊重,以及“夫妻携手同游,姊妹联袂而语”之乐,还包括了走出家门后,在社会上与男子平等、自由地交往,这就是秋瑾所描述的“在外有朋友的教益”。并且,不止此也,经济自立的更上一级,才是秋瑾理想中女性可达致的最高境界:“如再志趣高的,思想好的,或受高等的名誉,或为伟大的功业,中外称扬,通国敬慕。”虽然关于“名誉”与“功业”所指仍然语焉不详,但由秋瑾所描绘的无论哪个层级的女性解放前景,都昭示出一个“美丽文明的世界” ,却已毫无疑问。
这种对于女性自由的热切呼唤,在第二期“唱歌”栏刊载的鉴湖女侠秋瑾所作《勉女权》歌中获得了集中呈现:
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愿奋然自拔,一洗从前羞耻垢。若安 作同俦,恢复江山劳素手。
旧习最堪羞,女子竟同牛马偶。曙光新放文明候,独立占头筹。愿奴隶根除,智识学问历练就。责任上肩头,国民女杰期无负。
全篇实际是以歌曲的形式,对前述二文核心观点所做的总结与提升。如《敬告姊妹们》的反问:“难道我诸姊妹,真个安于牛马奴隶的生涯,不思自拔么?” 在此也得到了正面的肯定。最明显的是,“自由”与“奴隶”的赫然对立贯穿前后,根除奴性方能获得自由与独立,在歌词中已有了最精练的表述。引人注目的尤在意义的提升与发挥。《发刊辞》与《敬告姊妹们》文中并未出现的“女权”或“男女平权”词语不但进入标题,也成为整首歌词的焦点。“自由”的真义就是“女权”或曰“男女平权”的实现,而这种权力本应是与生俱来(“天赋就”)的,那么,女性的牛马、奴隶境遇即意味着应有权力的丧失,收复女权的正当性由此产生。
图1—9 《勉女权》
只是,这样的释读仅停留在对女性自身权益的关注,仍属前述低层次的要求。而秋瑾对女同胞原本还有更高的期待,所言“伟大的功业”,在《勉女权》中已被具体化为“恢复江山”。与之相关的“中国之黑暗”与“前途之危险”,自然亦指向国家的沦亡。女性因此不只是作为家庭中的母亲、妻子、女儿存在,同时也具有了国民的身份标识,而与国家发生关联。救国于是被秋瑾视为女子理应承担的责任,实践这一理想的女性,方能获得“国民女杰”的荣名。其间,“女权”和“国民女杰”的关系,固然可以从女性应拥有参政权一面设想,但责任与权利在现实中往往并不等同,以救国为己任的中国女杰,获得选举权与参政权的道路仍然漫长。而假如我们另辟蹊径,不拘于秋瑾的言说,而引进“黄公”的论述,“女权”在《中国女报》中的特殊意指即可获解,秋瑾提倡女权的深心亦可得到发覆。
据此,《中国女报》第一期“社说”栏刊载的“黄公”《大魂篇》便显得意义非凡。此文大张旗鼓地宣扬种族革命,诸如“中原铁血,大地腥膻,禹氏九州,已无复一寸干净土,为吾黄帝子孙立足地”这类其时反清志士常用的表达,在此文中也一泻无余。而“种族之思想”更被作者认定为区分人类与禽兽的界标,得到高度肯定。因此,“大好河山”被蹂躏,在黄文中首先指向满族对汉族的奴役。其次,窃取了汉族国家的满人,又任由异国侵占中国的领土,则为“神州陆沉”的第二义。所谓“甲国范围线,乙国势力圈;鲸吞者封豕长蛇,蚕食者朝削暮翦” ,便是此一情境的激愤写照。种族革命因此需要在民族与国家两个层面展开,反抗清廷统治与抵抗列强入侵于是联为一手。《勉女权》中尚嫌笼统的“恢复江山”,至此也有了明晰的答案。
而在这一以救亡图存为目标的民族国家论述框架中,“女权”也被委以重任。其说大而言之有谓:
国民者,国家之要素也。国魂者,国民之生源也。国丧其魂,则民气不生。民之不生,国将焉存?故今日志士,竞言招国魂,然曷一研究国魂之由来乎?以今日已死之民心,有可以拨死灰于复燃者,是曰国魂。有可以生国魂、为国魂之由来者,是曰大魂。大魂为何?厥惟女权!
“女权”被作者尊称为“大魂”,端在其能够诞育、铸造“国魂”,使得国民有生气,国家得复兴。而追溯女权之所以具此伟力,作者给出的回答其实不脱当时先进者已经阐发的精义:“女界者,国民之先导也。国民资格之养成者,家庭教育之结果也。我中国之所以养成今日麻木不仁之民族者,实四千年来沉沉黑狱之女界之结果也。” 比较1903年林宗素之言:“女子者,诞育国民之母。……故今亡国不必怨异种,而惟责我四万万黄帝之子孙;黄帝子孙不足恃,吾责夫不能诞育国民之女子。” 也就是说,由性别构造所带来的生育能力以及作为家庭教育最早的实施者,都使女性具备了养育国民身体与精神的母体本原的特质。汉族的疲弱与国家的沦亡既源于女界的沉沦黑狱,则汉族的崛起与国家的强盛,势必也要归本于女界。是即黄文道破的:“欲收他日之良果,必种今日之好因。唤起国魂,请自女界始。”
然而,负有“生国魂、为国魂”重大使命的女界,现实的情况远不能令人满意,其本身即为病体,需要全面医治。而“黄公”开出的药方,包括了德育、体育、智育三方面。德育以破除“三从四德,数千年来之古训”为急务,体育以戒除缠脚、“人人尽复其天足”为前提,智育以根除“女子无才便是德”为起点。凡此,“曰三从四德也,培养奴隶之教育也;曰缠足也,摧残奴隶之酷刑也;曰女子无才便是德也,防范奴隶之苛律也”,其要义均在以女子为奴隶。而要革除奴性,将女性从“四千年来沉沉黑狱”中解救出来,首先就要改变女性无权的处境。结论是:
故振兴女界,万绪千端,挈领提纲,自争女权始。
如能“争已失之女权于四千年”,即能“造已死之国魂于万万世” 。女权因而成为再造国魂的“大魂”。
而女权如何收复,在晚清也是检验女性意识是否完足的一方试金石。其时已有诸多热心“女界革命”的男子发表了各种论说,但女界先进者仍坚定地发出了维护女性自主权的声音。如林宗素即不以金一《女界钟》“为我女子辩护”“代谋兴复权利”为可凭恃,因为,“权也者乃夺得也,非让与也”。即使“彼辈男子慨然尽举畴昔所占据之权利,一一让与而还付之于我女人”,也不能“保护享受于永久” 。“黄公”正是延续了这一思路,力言:“(女权)争之若何,亦自为之而已矣。幸福固非他人所能赐予者。” 并且,不仅于此,黄文对女性其实还另有崇高的期待。
在这一更高的层级上,“黄公”要求于晚清女性知识者的“名誉”与“功业”已远远超越家庭一隅,而立身于民族国家的高度。故谓,“贤内助之资格,于彼男子诚利矣,与吾女界何?与吾祖国何?”其所寄望于同胞姊妹的上乘境界,实为“宏其愿,达其识,肩任立功,以与天下男子争着鞭”。因此,女性的任务不只是夺回女权,而且,“还以助男子,共争主权于异族”,亦被规定为“我女子之天职”。《大魂篇》也在激昂的种族革命与女权革命合一的话语中结束:
尽我天职,以效祖国,凡我女子志愿所及,即我女子权力所及,当仁不让,夫何吝于先着鞭?噫嘻!兴矣。近以挽狂澜于既倒,远以造国魂于将来。伟哉女权!伟哉大魂!魂兮归来,吾将见之,吾愿买丝以绣之,酬金以铸之。
而能够担负此重任的女性,自然是“国民女杰”;若兼顾从异族手中夺回主权的使命而言,其命名则以秋瑾在《精卫石》上的署名“汉侠女儿”最为贴切。
因应晚清女界的现实状况,《中国女报》将读者群区分为大众与精英两类,分别以秋瑾与“黄公”两种论述层次进行启蒙。从最低的启发女性挣脱奴隶地位,经由国民意识的加入,最终提升到赋予女子从清廷与列强手中拯救中国的至高责任,女子的性别身份也相应地从贤母良妻、国民女杰直指汉侠女儿。而无论隐显,作为全部论述的核心理念,实为“女权”。
2013年6月8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初刊《北京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为《晚清女报中的国族论述与女性意识——1907年的多元呈现》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