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一本蒙台涅写的那种书,但我的目的与他的目的相反,因为他的《论文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我逐日撰写的文章则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卢梭
各位读者,这是一本一字一句皆出自真诚的书。你把书打开一看,就会发现,书中所言,除家庭和个人之事以外,便无别的。
蒙台涅
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开始写作于1776年秋季。1778年5月20日他离开巴黎,搬迁到吉拉尔丹侯爵向他提供的埃默农维尔山庄的新居。在新居仅住了一个多月,7月2日上午在山庄散步回家后,突感不适,病情急剧恶化,来不及抢救,于11时与世长辞。从1776年秋到1778年7月这一年多“孑然一身,没有兄弟,没有邻人,没有朋友,没有可与之交往的人”的日子里,卢梭为什么要记述他散步中的“梦”呢?读者在展卷阅读本书之前想必要提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提得好,先弄清楚这个问题,对于了解卢梭写作此书的因由和思路的展开与笔调变化的掌握,是有帮助的。以下,译者谨就管见所及,与读者一起对这个问题进行初步的探讨。
(1) 听众的沉默是不祥的征兆
1764年末,卢梭在莫蒂埃 开始写作《忏悔录》。1766年3月至1767年5月流亡英国期间写完了前几卷,而最后1卷(第12卷)大约于1770年杀青。他满怀希望,以为用这部“披肝沥胆地暴露自己”的书可以证明自己的无辜,消除人们对他的误解,终止官方和教会从他的《爱弥儿》1762年被判为禁书之后对他的迫害,并揭露敌人对他的诽谤和施展的种种阴谋。而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敢于结束1767年5月从英国潜回法国之后居无定所的逃亡生活,回到巴黎。多亏孔迪亲王从中帮助和多方疏通,巴黎当局才默许他回到首都,只要他不随便发表文章,大家就不管他。于是,1770年6月24日他又回到了他从前居住的普拉特里埃街(今让-雅克·卢梭街)的圣灵公寓;经历了8年苦难的流浪生活到此终于告一段落。
他始终记住他此次回到巴黎的目的。尽管他“不随便发表文章”,但他要另想办法“公布事情的真相,他几次邀请公众来听他朗读他的书 。第一次是12月在佩泽侯爵家,第二次是12月末在多拉家,第三次是1771年2月念给瑞典王子听,还有一次是5月在埃格蒙伯爵夫人家” 。在埃格蒙伯爵夫人家读完第12卷 后,他表情严肃地发表了如下一段声明:
我讲的都是事实。如果有人说他所知道的情况与我所讲的情况相反,即使他说的情况是经过千百次验证的,他心里也明白,那全是谎言和诬蔑不实之词。如果他不去深入调查,并在我活着的时候给我把事情弄清楚,那他就是一个不公平正直和不尊重事实的人。至于我,我要在这里毫无畏惧地公开声明:将来无论什么人,即使他没有读过我的书,只要他亲自对我的天性﹑我的人品﹑我平日的作风﹑志趣﹑爱好与习惯进行一番观察之后,还硬说我为人不诚实的话,那他自己就是一个理应被绞死的人。
他讲完这段话以后,满以为可以得到热烈的响应,然而听众却报以死一般的沉寂,一个个全都默不作声。这样的气氛,不仅令人尴尬,而且是一个不祥的征兆。果然,1771年5月10日,巴黎警察总局局长应埃皮奈夫人的请求,下令禁止卢梭向公众朗读他的书;法官也召见他,告诫他要“安分守己”,否则就会导致法院对他的旧案重提。这一下,他被封住了嘴。
敌人胜利了,让-雅克·卢梭再一次遭到失败。
(2) 圣母院的祭坛被关闭,这难道是上天的旨意?
卢梭失败了,但他并不认输。禁止他向公众朗读《忏悔录》这一做法的本身,难道不是正好证明他的敌人心里有愧,证明他的敌人还在继续玩弄阴谋,而他更加有为自己辩护的必要吗?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不是要不要继续为自己辩护,而是如何辩护;这时,他忽发奇想:写一本与《忏悔录》在形式和笔调上完全不同的书;在这本书中,他将不像在《忏悔录》中那样详细陈述事实和内心的感情,而要自己对自己作一次客观的分析和评判。他把自己一分为二:把“让-雅克·卢梭”分为“让-雅克”和“卢梭”,另外还设想了一个法国人,通过他和这个法国人的对话,阐明他一生行事的是和非。从1772年到1775年底,他极其秘密地以《卢梭评让-雅克》为题写了三篇《对话录》。文字有时明快,有时晦涩,拐弯抹角,故布疑阵。被一分为二的卢梭和一个法国人谈论那个人人都在评说,但谁也不真正了解的让-雅克。卢梭读过让-雅克的著作,并且十分赞赏,而那个法国人没有读过让-雅克的书,却没完没了地重复让-雅克的敌人散布的流言蜚语和捕风捉影之词,说什么作品是好的,但作者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作品的“好”与作者的“坏”是矛盾的,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如何论证让-雅克是一个好人?如何论证这个热爱真理和热爱人类的让-雅克与他的作品之间的统一性?是卢梭这部《对话录》全书的主题。
第一篇《对话录》主要是回顾他的敌人对他策划的一系列阴谋,并坦率承认他的过错,后悔他不该抛弃他的孩子,他说他良心上的责备使他感到如同身在囹圄。在第二篇《对话录》中,卢梭说他经过调查,查明让-雅克并非人们所说的是一个坏人;人们之所以迫害他,是因为他敢说真话,他说:“让-雅克人如其文;他言行一致,他的生活与他奉行的立身处世的原则是一致的。”第三篇《对话录》主要是让那位法国人讲他的看法;他说他在读了让-雅克的著作之后才恍然大悟这些著作的作者并不是一个坏人,还说他将和卢梭一起去收集能够证明让-雅克为人正直的证据,以便让后世的人们终有一天明白他是一个好人。
《对话录》大约完稿于1775年末;写好后,他并不公开发表,而是想悄悄把它藏在巴黎圣母院的祭坛上,托付给上帝替他保存。1776年2月24日他走进圣母院时,突然发现祭坛被人用栅栏围起来,栅栏的门被锁上了。他在巴黎生活了三十余年,从未见过祭坛周围的通道被关闭过,今天突然关闭,难道说上帝也要把他拒之门外吗?既然如此,以后就听天由命好了。于是他决心从此以后永远放弃为自己申辩的打算,因为他深信“不管人们怎样做,上帝自有安排,……我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人们就休想折磨我,就休想使我死时心里不得安宁。” 他告诉人们“休想按照他们的模式塑造一个让-雅克;卢梭将永远是原来那个卢梭” 。看来,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用另外的方式和笔调写一部表述自己是何许样人的新作品;1776年9、10月间,《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的构思已大体上在他心中形成。
有些人根据《对话录》中某些情节的描述十分荒诞,便认为卢梭写作此书时神志已经错乱,他晚年的头脑已不清晰。其实不然;我们从第一篇《对话录》中就可看出,书中的叙述是按照一定的顺序铺叙的,尽管有些谵言妄语,但事情的发展是合乎逻辑的。是的,卢梭晚年的脾气有些乖张,有时甚至反常,但他的思维一直是正常和健全的;1770—1776年这段时间,他的写作活动从来没有停止过。他应波兰米谢尔·韦罗尔斯基伯爵的请求,替波兰王国写了一本《关于波兰政府的思考》(1771—1772);他为他的芭蕾舞剧《乡村巫师》增写了6首新的曲子,另外还写了许多短歌、抒情曲和二重唱,加起来大约一百首,在他去世后汇成一个集子,题为《我贫困生活中的慰藉》;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就到巴黎郊外去采集植物标本,而且,“为了讨得德莱塞尔夫人及其女儿小玛德隆的欢心,他还写了8封《关于植物学的信》。他说写这些信的目的,是使孩子们养成‘认真观察,特别是养成正确推理的习惯。’” 除了这些活动以外,他还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离恨天》的作者森彼得 就是其中之一。卢梭一生穷困,晚年靠替人抄写乐谱谋生;据他的账簿记载,这7年里替人抄写的乐谱有12000余页之多,“许多知名人士,如里涅亲王、加里齐纳、达尔贝公爵、德·克罗伊公爵、克伊翁伯爵,都曾气喘吁吁地爬几层楼梯到他的陋室来看望这个工作认真的小人物,只见他一刻不停地抄写,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这样勤奋工作,直到辞世前一年——1777年8月才完全停止。
在《忏悔录》和《对话录》这两次为自己辩护的努力失败后,卢梭并没有气馁;他还依然抱着有朝一日为自己洗刷冤屈的希望。然而,正如俗语所说的:万事都有一个“料不到”,他的希望再次落空;他在《第一次散步》中写道:
我心中恢复往日平静的时间,到今天还不到两个月。尽管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而且满怀希望,但这个希望时而浮现在我眼前,时而又离我而去,搞得我心绪不宁,时忧时喜。突然,一件从未料到的令人伤心的事情把我心中的一线希望全都扫除干净,使我看到我的命运今生将万劫不复,再也无法挽回。从这个时候起,我决定一切都听天由命;如此决定之后,我的心才又重获安宁。
这段话中所说的令人伤心的事情,是1776年8月2日孔迪亲王突然病逝。1762年卢梭虽逃脱缧绁,未身陷囹圄, 但他心里一直想现身公堂,当众为自己申辩,得到一个公正的判决,恢复自己的名声,而唯一能帮助他达到这一目的的人,只有这位亲王;亲王一死,他的最后一线希望便随之破灭。万念俱灰的卢梭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今后不再做任何徒劳的努力。他说:“我要把我一生最后的时光用来研究我自己;我要及早准备我应当向我自己作出的总结。现在,让我们全身心地投入与我的心灵进行的亲切的对话。” 他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是他在世最后两年的作品。1776年秋写《第一次散步》,10月24日在梅尼尔蒙丹被一条狂奔的巨犬猛撞,晕倒在地,没过几天巴黎街头便谣传他已死去,于是他便以这次事件为主写《第二次散步》。1777年春夏写第三次至第六次《散步》;8月,因视力不济,不得不完全停止替人抄写乐谱的工作,把他的时间用来研究植物学,到巴黎郊外去采集植物标本(《第七次散步》)。1778年初写第八次和第九次《散步》。最后一次《散步》——《第十次散步》开始写于1778年4月12日星期天圣主枝日,没有写完,5月便接受吉拉尔丹侯爵的邀请,迁居到侯爵在埃默农维尔仿照《新爱洛伊丝》中描述的“爱丽舍”的样式修建的庄园,仅住了一个多月,就于7月2日猝然病逝。
这十次《散步》所记述的文字,乍看起来好像是没有一定的次序,但仔细阅读便可看出,它们是按照作者预定的安排写的。这个预定的安排,见本书第152页《〈梦〉的草稿》第二十七段及对该段所作的译注。纵观全书,全书的整体布局是按照这个安排进行的,篇章之间内在的联系不仅行文自然,而且脉络清晰,例如《第二次散步》的头三段讲的就是《第一次散步》中陈述的作者的写作计划;《第二次散步》的结尾说“上帝是公正的……他知道我是清白无辜的” 。紧接着在《第三次散步》中,卢梭便追述他坚持宗教信仰的勇气和他与百科全书派无神论哲学家之间的分歧。从全书的内容来说,《梦》有两大主题。这两大主题,一个是写人,特别是剖析和评述作者本人;另一个主题是写自然,写自然的美和人与自然的心灵沟通。现在,让我们按照书中十次《散步》的顺序,对它们作一个简要的分析。
(1) 《第一次散步》
这篇文字实际上是全书的“引言”,文中说明作者写作此书的原因,指出他如今孤独的处境是他的敌人长期策划的阴谋造成的;他说他发现敌人对他“布置的网罗是如此之大”,所以他从此将永远放弃在他“生前把公众重新争取到”他这一边的希望;他今后将不求助于任何人,而要反过来求诸自己,他说:“只有在我自身才能找到几许安慰、希望和宁静。”他庆幸自己的“心在逆境的洗涤下已得到净化”;他傲视他的敌人,他说:“尽管他们对我受到的屈辱拍手称快,尽管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们无法阻止我享受我的天真,安详地度过我的余生。”
(2) 《第二次散步》
在这次《散步》的开头,卢梭着重说明了它将如何执行他在《第一次散步》中拟定的写作计划;他说他将忠实地记下他孤独一人散步时的思想“随着它们的倾向的发展而做的梦”,因为只有在他孤独一人散步时思考,他才“心无旁骛,毫无阻碍”。真正成了大自然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不幸的是,10月24日正当他在梅尼尔蒙丹一边领略那片风景如画之地给他的愉快,一边回顾他“从青年时期到成年之后的心灵活动”时,被一条狂奔的巨犬撞晕在地,许久才在路人的救助下苏醒过来;他在书中记述了苏醒过来那一瞬间所见到的情景:
天色越来越黑。我看了一下天空,看见几颗星星,看见我周围是一片草地。这刹那间的第一个感受,真是美妙极了。正是通过对这一景色的感受,我才恢复了知觉;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好像又诞生了一次似的。我觉得我所见到的这些东西充实了我微弱的生命。
然而,在他回忆当时的美妙感觉还余味未尽时,他头脑中挥之不去的疑虑又浮现在他眼前:他又想起了他的敌人对他玩弄的阴谋,因为巴黎街头盛传他已死去,甚至有人刊登了一则广告,说是要出版“在他家中发现的文稿”。于是,他不仅担心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名声受到玷污,而更担心的是他的作品将被人篡改。可是,面对这一切,他又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只好求上帝为他作证;他说他相信“上帝是公正的,尽管他要我遭受苦难,但他知道我是清白无辜的。这是我的信心之所以得以产生的根源”。
(3) 《第三次散步》
卢梭在这次《散步》中记述的是他对道德的追求和树立宗教信仰的艰苦历程。他在这两方面努力寻求的结果,都归纳在篇末最后一句对自己勉励和期望的话;他说:“如果由于我自身的进步,我能够做到在临终之时比我在生之日虽不更好一些,但却更有可述的德行,我就引以为荣了。”
在文章的写法上,他用梭伦晚年常咏诵的一个诗句作全篇文字的出发点。不过,尽管他想像梭伦那样“活到老,学到老”,但“这么晚而又这么痛苦地从我的命运和他人摆布我的命运所采用的手法中获得的知识,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们一生下来就进入了一个竞技场,直到死亡的时候才能离开。现在,我们已经到了赛程的终点,还有什么意义去学习如何更好地驾驭马车呢?”于是,他回顾他一生的经历,回顾他的童年,回顾他和华伦夫人的相识以及他在文坛的成功给他带来的厄运;他“严格检验”了他的内心和他与《百科全书》派无神论哲学家之间的分歧。对于他在《爱弥儿》中写的那篇《一个萨瓦者的牧师的信仰自白》,他依然深具信心,他说:“这部作品尽管遭到了现今这一代人的恶毒攻击和亵渎,但是,良知和信仰一旦复活,它终有一天会在人们的心中引发一场革命。”
(4) 《第四次散步》
这次《散步》记述的仍然是关于道德问题的思考。
卢梭有几件深感内疚、悔恨一生的事情;他在《忏悔录》第二卷中所讲的“玛丽蓉丝带事件”就是其中之一。在一个富人家当仆人的少年卢梭偷了主人的一条丝带,被发现后,却满口谎言,说是女佣玛丽蓉偷来送给他的,致使这个小姑娘受到了伤害。诬陷他人,这是有损道德的事情;他不仅在《忏悔录》中坦率承认了他的过错,而且在晚年撰写这篇《散步》时又从回顾此事入手,剖析他的内心,检验他是否忠实执行了他的座右铭“我把我的一生奉献给真理”,并再一次告诫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有为人真诚的勇气和力量,不仅口不能讲任何子虚乌有之事,尤其是专门用来记述真理的笔更不能写虚假不实之词。”谎言是有害的;在判断谎言的动机和后果方面,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听从“良心的启示”,按照道德的本能行事。他说他已经养成了这种本能,在那次“伤害了可怜的玛丽蓉的罪恶的谎言”之后,在一生中就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利益撒过这种谎,更没说过任何可能涉及他人利益和荣誉的谎言。
(5) 《第五次散步》
这篇《散步》记述的是卢梭在碧茵纳湖中的圣皮埃尔岛度过的短短四十余天的快乐时光。他对这个“地貌变化万千,什么样的风景都有”的小岛抱有极其甜蜜的怀念之情。他说:
在莫蒂埃遭到一顿石头袭击之后,我就来到这个岛上避难。我感到在这个岛上居住是如此地令人心旷神怡,岛上的生活是如此地适合我的性情,以致使我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岛上度过我的余生。……忘记岛外的人们,也让岛外的人们忘记我。
读到这里,读者将发现,卢梭在文字的布局上有些变化。前四篇《散步》之间有一条主线联系;这条主线是他对往事的不断回忆,他从不同的事例出发,追述他的敌人对他的迫害和他对艰难处境所抱的态度及采取的应对方法,而到了这篇《散步》,这条主线突然中断,文中描述的是作者沉浸在一个孤岛上的美丽的自然景色中的愉悦心情。这种心情,卢梭在《忏悔录》第12卷中讲过,现在重温旧事,那种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泛舟湖上,随波荡漾,心醉神迷的感觉又重新涌现在他的心头。
在这种感觉中,时间观念完全消失:既忘记了过去,也不希冀将来,心中只想到“现在”,只想到自己的存在,“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可贵和可爱。”在这种状态中,他像做梦似地沉思,海阔天空般地想象,从而得到了“无论是命运或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乐趣”。
写这篇《散步》时,尽管作者已离开圣皮埃尔岛整整十二年,但回忆起来,仍觉得身在岛上,心情同那时一样快乐。
(6) 《第六次散步》
这篇《散步》记述的是卢梭在篇首所讲的一段小故事引起的思考:他每天从丹弗尔豁口外面的一条大街到郊外散步时,总会在大街的拐角处见到一个瘸腿小孩,并给这个小孩几个小铜钱。可是有一天他避而不从那里经过;这是为什么呢?他对这一行动上的改变做了一番心理分析,想找出其中的原因。他说:“任何一个不自觉的动作,只要我们善于寻找,就不可能在我们心中找不到它的原因。”
这篇《散步》是第一次至第四次《散步》关于道德问题的论述的继续:回顾过去,审视自己的内心是全篇的主题。他说:“我的大部分行动的真正的第一动机,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才能把它弄清楚。”
向人布施,给那个瘸腿小孩几个小铜钱,这是善行。“行善事,是人的心所能获得的最大的快乐,”然而,如果这类事情变成了一种习惯,成了惯例,“变成了一种像功课似的非做不可的事情,”就会成为一种负担,感到厌烦,“心中的快乐便完全消失。”并感到它影响了自己行动的自由。他回顾他成名之后所吃的苦头,他说:自从他成为一个“人物”以后,他的家便门庭若市,“一切受苦受难的人或自称是受苦受难的人都来找我,四处打秋风的骗子和那些假装尊敬我而实际是想方设法整我的人都上门来见我。”好像欠他们的债,理应为他们效劳似的,这种情况使他感到苦不堪言。他说:“一系列痛苦的经验改变了我的性情。”因此,他从经验中得出的结论是,当“善意有可能助长他人的恶意时,切莫盲目按自己的性情行事”。
(7) 《第七次散步》
这次《散步》讲述的是卢梭对植物学产生浓厚兴趣的经过和他晚年专心研究这门学问的原因。
他在书中一边回忆他在四处流浪的青年时期采集植物标本的乐趣,一边又问自己:如今已年纪衰迈,为什么又重新对植物学燃起这股热情?他说他一想到这个问题便“开怀大笑”;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又再次引发了他对道德和敌情的思考;他思考的结果是:在当前众敌围困的情况下做他“高兴做的事”,这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且是很有勇气的选择,是避免仇恨的种子在他心中发芽滋长的最好办法。这个办法,不仅可以用来培养他“了无半点仇恨之心的善良天性”,而且还可以用来报复那些迫害他的人。他说:“为了要惩罚他们,最残酷的办法莫过于让我痛痛快快地活着,而不去理睬他们。”
他在书中歌颂“树木和花草是大地的衣裳和装饰品”;他认为“鲜艳的花碧绿的草枝叶繁茂的森林,流水潺潺的小溪,幽静的树丛和牧场”能净化他的心灵。他说:“对植物学进行研究,可以使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时期,回想起我当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使我再次享受到它们的乐趣,使我能在他人从未有过的悲惨命运中仍然生活得很幸福。”
(8) 《第八次散步》
这篇《散步》讲述的是卢梭身处逆境,而仍能快乐生活的原因。他深入检查了他天生的性情,他说他的性情一方面“变化不定”,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心绪不宁,激动不已;另一方面他又疏懒成性,因此,面对错综复杂的世事和敌人的阴谋,他可以做到“不闻不问,心静如水”;他这种疏懒的性情使他克服了许多险情和困难,等风波平息,他又“重新恢复大自然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对于敌人和困难,他是如此的轻蔑;对于命运给他带来的不幸,他又如何处置呢?他说他不在乎命运对他的折磨;他在《第五次散步》中曾描述他既忘记了过去,也不希冀将来,而只想到“现在”的心境,他只注重“今天”,他说:“我从来不为明天如何而着急,只要我今天平平安安不受苦,就行了。”他对他的命运很满意,他说:“不是我自夸,尽管我处于这样可悲的境地,但我也不愿意和他们当中最幸福的人交换我的地位和我的命运;我固然是很穷,但我宁可依然故我,也不愿意为了家财万贯而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他靠自己的劳动谋生,他说他的“力气是永远也用不完的”。
需要指出的是,这次《散步》的结束语,和《第一次散步》的结束语是遥相呼应的,读者阅读时,不妨把《第一次散步》最后那段话重读一下。
(9) 《第九次散步》
这篇《散步》的开头两段话,是卢梭写好正文之后添加的。关于这两段话的最初的表述,请参见《〈梦〉的草稿》第3段。(本书第142—143页)
我们在前面(第ix页)曾经说过,卢梭的这部《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表面上看起来,十篇文章好像是各自成篇,互无联系;然而一仔细阅读,就会发现,有些重要的论点,他往往要重复发挥:在这篇《散步》中讲了,又在另一篇《散步》中再次加以阐述,比如他在这两段话中表述的对“幸福”的看法,就是一例。他在这次《散步》中说:
幸福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世上之呈现这种状态,看来,似乎不是为人类而安排的。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在继续不断地运动,是不允许任何事物保持一个固定的形态的。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自己也在变化。谁也不敢保证他明天还依然喜欢他今天喜欢的东西。
我们稍加回忆,便可看出这段话是卢梭为了再次阐发他在《第五次散步》中所陈述的如下一段意思:
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处在持续不断的变动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持一种永久不变的形态。我们对外界事物的感受,也同事物本身一样,经常在变动。……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能使我们的心永远寄托的固定不变的东西,因此,我们在世上所能享受到的,只不过是一些转瞬即逝的快乐。至于永恒的幸福,我怀疑世上是否真正有过。
我们把这段话和上一段话加以比较,就会发现:意思虽然相同,但措辞和写法有了变化,便不乏新意。这种写法,在卢梭的理论著作和文学作品中都有。读卢梭的书,这一点,请多留意。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谈这次《散步》的正文。
正文从第119页“三天前,P先生来看我”起以下,让我们对这篇文章做一个简要的分析。
这篇《散步》的话题,是由达朗贝尔为热奥芙兰夫人写的一篇悼词引起的。达朗贝尔在悼词中对热奥芙兰夫人喜爱孩子说了许多赞美的话,然而笔锋一转就说凡是不喜欢孩子的人就是天性败坏的人。卢梭认为,达朗贝尔的这个武断的结论是针对他说的,是指摘他不该把自己的孩子送进育婴堂而不亲自抚养;他说:即使达朗贝尔的话全对,也不该写在悼词里,不该用这种指桑骂槐的笔法,用坏人的形象来“糟践他们对一个可敬的妇女的悼词”。
通观全文,这篇《散步》是描写心理活动的文章。从卢梭讲述的几个小故事看,文中表述的是他看见别人幸福和快乐他也感到幸福和快乐的满意心情。但是,正如他字里行间透露的,这种满意的心情往往最终被他病态似的心理完全破坏,变得疑虑重重,觉得到处都是对他抱有恶意的人,因此他哀叹:“如果我还有机会享受来自一颗心的爱,哪怕是一个穿开裆裤的儿童的心的爱;如果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常常看到一个人的眼睛流露出与我同在一起的(或者至少是由我引起的)快乐与满意,……我也就用不着到动物中间去寻找我今后在人类当中再也见不到的善意的目光了。”
(10) 《第十次散步》
这次《散步》,是卢梭为纪念1728年他和华伦夫人的第一次见面而写的:
今天是圣主枝日;正好是五十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见到华伦夫人。……这第一次相见的刹那之间,竟决定了我的一生,使我在今后的一生中要遭遇到一系列不可避免的事情。
他怀着既愉快而又伤感的心情回忆他和华伦夫人相处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说他“这一生中只有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才不仅活得充实而无杂念,无牵无挂,能够真正说得上是在享受人生”。
他在书中明确表明他的一生都是华伦夫人给他的,是她塑造了他;他说,如果没有和她相处的“这短短的一段珍贵的时间,我也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将伊于胡底,”不知道他将成为怎样一个人。
这篇《散步》开始写于1778年4月12日,接着在5月就忙于搬家,离开巴黎,迁居到埃默农维尔;在埃默农维尔刚安顿不久,7月2日便离开人间,致使这篇怀念昔日情人的文章没有终篇,给人们留下许多悬想。他还有哪些想说的话没有说?人们无法揣测,也许他将把尚未在这里说完的话,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告诉他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华伦夫人。
这十篇《散步》,文字清丽,无论写人写景或叙事析理,均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不过,笔墨的流畅只不过是这部作品成功的原因之一,因为文字只不过是载体,是传递思想的工具,而真正感动人的,是作者的真诚;只有真诚才能引起读者内心的共鸣。
这部《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和其他十篇自传类短文,译自法国伽里玛出版社“七星丛书”《卢梭全集》第1卷;在翻译过程中,曾参考该书编者所作的引言和注释。
李平沤
2006年2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