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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先秦诸子

古者治教未分,官师合一,学术本诸王官,民间未有著述。此在周时犹然。

章学诚《校雠通义》:“古无文字,结绳之治,易之书契,圣人明其用曰:‘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理大物博,不可殚也,圣人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从而纪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有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故私门无著述文字。”

龚自珍《治学》:“自周而上,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也。一代之学,皆一代王者开之也。载之文字谓之法,即谓之书,谓之礼。其书谓之史职。民之识立法之意者谓之士。士能推阐本朝之法意以相戒语者,谓之师儒。若士若师儒,法则先王、先冢宰之书以相讲究者,谓之学。道也、学也、治也,则一而已矣。”

章炳麟《检论·订孔》:“古者世禄,子就父学为畴官,宦于大夫,谓之宦御事师。 (《曲礼》“宦学事师”,学亦作御。) 言仕者又与学同。 (《说文》:“仕,学也。”) 明不仕则无所受书。”

自周室之东,而天子失官,

《左传》昭公十七年,仲尼曰:“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大人不悦学。

《左传》昭公十八年,葬曹平公,往者见周原伯鲁焉。与之语,不说学。归以语闵子马。闵子马曰:“周其乱乎!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

于是官学日衰,私学日兴,遂有诸子。后人言诸子学者,皆本刘歆《七略》,有“九流”之目。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又曰:“诸子十家,盖可观者九家而已。”后遂有九流之说。

近人胡适力辨其非。

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凡分四端:

一、刘歆以前论周末诸子学派者,无九流出王官之说。《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淮南子·要略》,皆无之。《要略》以为诸子之学,皆起于救世之弊,应时而兴,其说最近理。

二、九流无出王官之理。其最谬者,莫如以墨家为出于清庙之守。《七略》之言曰:“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尚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言无一语不谬。墨家贵俭,与茅屋采椽何关?茹毛饮血,穴居野处,不更俭耶?何不谓墨家出于洪荒之世?养三老五更,尤不足以尽兼爱。选士大射,岂属清庙之守?墨家兼爱无差等,何得宗祀严父?其上同之说,谓一同天下之义,与儒家之以孝治天下,全无关系。若顺四时而行,适成有命之说,更何非命之可言?

三、九流乃汉儒陋说,未得诸家派别之实。其最谬者,莫如论名家。古无名家之名也。凡一家之学,无不有其为学之方术,此方术即是其逻辑也。是以老子有“无名”之说,孔子有“正名”之说,墨子有“三表”之法,别墨有“墨辨”之书,荀子有《正名》之篇,公孙龙有《名实》之论,尹文子有《刑名》之论,庄周有《齐物》之篇,皆其名学也。古无有名学之家,故名学不成为一家之言。

四、驳章太炎说。

今考诸子师授渊源,以及诸家所称引,则其间多有出入,可以相通,固不能拘泥于九流、六家之别。

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 (见《淮南子 · 要略》) ,则墨源于儒。李克为子夏弟子 (见《汉志》班《注》) ,《汉志》有《李克》七篇在儒家,而法家有《李子》三十二篇,班《注》:“名悝。”悝、克一声之转,即李克,非二人也。兵权谋家有《李子》十篇,沈钦韩曰:“疑李悝。”则法家与兵家相通而实源于儒家也。吴起师曾子,而《吴起》四十八篇在兵权谋。

商鞅受李悝《法经》以相秦 (见《晋书 · 刑法志》) ,而法家、兵权谋家均有《商君书》。

《汉志》农家《神农》二十篇,师古曰:“刘向《别录》云:‘疑李悝、商君所托。’”则法家、兵家又与农家相出入。

尸佼为商君师 (见《艺文志》班《注》) ,而其书列杂家。

许行为神农之言,而《吕氏春秋·当染篇》云:“许犯学于禽滑 。”禽滑 即禽滑釐,而许犯则许行也。 (春秋时,晋有狐突,字伯行,见《晋语 · 注》。齐有陈逆字子行,见哀十一年《左传》。《晋语》韦昭《注》:“犯,逆也。”《小尔雅》言:“犯,突也。”古人名突、逆,字行,知许行盖名犯矣。) 是农家亦与墨家相通。

荀子以墨翟、宋钘并举,而《汉志》宋钘入小说家。

《庄子·天下篇》以宋钘、尹文并举,而《汉志》尹文入名家。观其禁攻寝兵,即墨子非攻之说,五升制饭,即墨子量腹之意,则墨家亦与名家、小说家相通。

班《注》:“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则墨家、小说家又与道家相通。

荀子以慎到、田骈并举,《庄子·天下篇》以彭蒙、田骈、慎到三人并举。而《汉志》田子在道家,慎子在法家,则道家与法家相通。

荀子以陈仲、史 并举。陈仲之学近于许行,盖亦农家、墨家者流。而荀子以为类于史 。庄子又常以曾、史并称,则农家、墨家与儒家亦相通。

荀子称:“子思、孟子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而《汉志》《邹子终始》在阴阳家。《文选·魏都赋注》引《七略》曰:“邹子有《终始五德》,从所不胜。土德后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则阴阳家与儒家相通。

韩非学于荀卿,而《汉志》《韩子》入法家。司马迁称其归本于黄老,则法家与儒家、道家均相通。

遑论所谓“某家者流,出于某官”之说哉?故谓王官之学衰而诸子兴可也,谓诸子之学一一出于王官则不可也。开诸子之先河者为孔子。孔子生当东周之衰,贵族阶级犹未尽坏,其时所谓学者则惟“礼”耳。礼者,要言之,则当时贵族阶级一切生活之方式也。故治国以礼,

《左传》闵元年,齐仲孙湫来省难,归曰:“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公曰:“鲁可取乎?”对曰:“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

又襄三十一年,北宫文子言于卫侯曰:“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又昭五年,女叔齐曰:“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

行军以礼,

《左传》僖二十七年, 贾曰:“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过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

子犯曰:“民未知礼,未生其共。”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礼,作《执秩》以正其官,一战而霸。

又宣十二年,随武子曰:“会闻用师,观衅而动。德刑政事典礼不易,不可敌也。”

保家、守身、安位,亦莫不以礼。

《左传》僖十一年,内史过告王曰:“晋侯其无后乎?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礼不行则上下昏。何以长世?”

又文十五年,季文子曰:“齐侯其不免乎!己则无礼,而讨于有礼者,难以免矣!”

又成十三年,孟献子曰:“郤氏其亡乎!礼,身之干也。敬,身之基也。郤子无基。”

又襄二十一年,会于商任,齐侯、卫侯不敬。叔向曰:“二君者必不免!会朝,礼之经也。礼,政之舆也。政,身之守也。怠礼失政,失政不立,是以乱也。”

故有先事而豫求其礼者,

《左传》文六年,季文子将聘于晋,使求遭丧之礼以行。其人曰:“将焉用之?”文子曰:“备豫不虞,古之善教也。”

有临事不能,以为病而讲学之者。

《周语》:晋随会聘于周,定王享之肴烝,原公相礼。范子不知是礼,而私问于原公,归而讲聚三代之典礼。

《左传》昭八年,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苟能礼者从之。

今约而言之:则凡当时列国君大夫所以事上、使下、赋税、军旅、朝觐、聘享、盟会、丧祭、田狩、出征,一切以为政事、制度、仪文、法式者莫非“礼”。

刘师培有《典礼为一切政治学术之总称考》。

礼之兴,由于故事之遗传。而至春秋时,民族之演进既久,政治之范围日扩,历史之成例日增,即礼制典章亦日繁。又以列国交通,踵事增华,而礼文日密。更复习俗不同,风尚互异,周人既失其制,诸侯各自为政。朝聘往来,又不得不博闻多识,以资应付。又竞争日烈,治赋理财,需材孔殷。而其时贵族君大夫奢汰之风日甚,上下相僭,既乖旧礼,又多不能从事学问,身亲政务。于是礼日以增,亦日以坏。乃益有需于知礼之士,而儒业大起。

刘师培《论孔子无改制之事》:“《说文》:‘儒,术士之称。’术为邑中之道。古代授学之地,必在都邑。故有学之士,必会萃邑中。即《王制》所谓升于司徒、升于国学之士也。儒为术士之称,与野人为对待。犹孟子之以君子与野人区别也。儒犹今日恒言所谓读书人。又术士可以入为王官,古代平民之升进者,惟术士一途。故儒以待用为宗旨。儒字从需声,即《儒行篇》所谓‘待聘’‘待问’‘待举’‘待取’也。”

孔子亦其一人也。

刘师培《孔学真论》:“周室既衰,史失其职,官守之学术,一变而为师儒之学术。集大成者厥唯孔子。”

又《论孔子无改制之事》:“孔子之学,所以称为儒家者,因孔子所教之学,即古代术士所治之学。孔子所说进身之道,即古代术士进身之道。”

考孔子所谓“学”者,亦重在熟谙掌故,明习礼文。

《论语·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又:“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又:“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盖治掌故以明礼,习礼文以致用,固当时之学问然也。即孔子所以见重于时人者,亦惟在其知礼。

《论语·八佾》:“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此见当时群推孔子以知礼也。

《左传》昭七年,孟僖子将死,召其大夫曰:“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此孔子以知礼见重于贵卿也。

然孔子之知礼,则异于人。人之知礼者以应世,而孔子则以矫世。

《论语·八佾》:“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又:“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惟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孔子之意,以谓当时之乱,由于贵族之不守礼。

《论语·季氏》:“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又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盖惟礼可以为贵族阶级之屏障,而骄奢淫佚之贵族弗之知也。

《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孔子以平民儒士,出而批评贵族君大夫之生活,欲加以纠正,则亦非先例之所许也。故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明其为不得已焉。然贵族阶级之颓运终不可挽,则孔子正名复礼之主张徒成泡影,而自此开平民讲学议政之风,相推相荡,至于战国之末,而贵族、平民之阶级终以泯绝。则去孔子之死,其间二百五十年事耳。所谓诸子学者,虽其议论横出,派别纷歧,未可一概,而要为“平民阶级之觉醒”,则其精神与孔子为一脉。此亦气运所鼓,自成一代潮流。治学者明乎此,而可以见古今学术兴衰起落之所由也。

当孔子在时,其门弟子多仕贵族为家臣。

冉求、仲弓为季氏宰,子路为卫大夫孔悝邑宰,子游为武城宰,子夏为莒父宰,子贱为单父宰,原思为孔氏宰,子羔为费郈宰,闵子骞,季氏使为费宰而辞。

而孔子则深不愿其弟子之汲汲于仕进,故曰:“三年学,不志于谷,不易得也。”又曰:“天下无行,多为家臣,仕于都,惟季次未尝仕。” (见《史记 · 仲尼弟子列传》) 其戒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冉子为季氏聚敛,则曰:“求也,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故孔门虽蒙儒家之号,而终自与往儒之仰贵族而待用之意不同也。逮孔子卒,而儒益大昌,曾子见尊于鄪君,

《说苑》:“鲁人攻鄪,曾子辞于鄪君,鄪君曰:“寡人之于先生,人无不闻。今鲁人攻我,而先生去我,胡守先生之舍?”鲁人果攻鄪,数之十罪,而曾子之所争者九。鲁师罢,鄪君复修曾子舍而复迎之。” 今按:此即《孟子》曾子居武城有越寇事,鄪君则季氏也。

子夏教授于西河,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

然季孙专鲁,魏斯篡晋,皆非孔子“君君臣臣”之道,而曾子、子夏勿能正。盖至是而西周以来贵族阶级所以维系永久之礼,则已荡弃无存矣。

《日知录》:“自《左传》之终,以至六国称王,凡一百三十三年,史文阙轶,考古者为之茫昧。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之阙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

儒者本务知礼,而礼终不可行。学术随世风而变。则进取者急功利而明法,李克、吴起、商鞅其选也。

李克即李悝,子夏弟子,相魏文侯。吴起,曾子弟子,用事于魏、楚。李克著《法经》,商鞅受之以相秦 (见《晋书 · 刑法志》) ,为法家祖。吴起为魏西河守,令民偾表立信 (见《吕氏春秋 · 慎小篇》)

商鞅变法,先之以徙木。又李克尽地力,吴起在楚令贵人实广虚之地,商鞅开阡陌,徕三晋民使垦殖。又三人皆善兵事。商鞅之政,皆受之于李、吴。人尽谓法家原于道德,顾不知实渊源于儒者。其守法奉公,即是孔子正名复礼之精神,随时势而一转移耳。道家乃从其后而加之诽议,岂得谓同条贯者耶!

求之孔门,则“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冉求、季路之遗也。高尚者矜气节而傲礼,田子方、段干木、子思其著也。

田子方,子夏弟子,为魏文侯师。太子击遇田子方,引车避,下谒,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诸侯骄人则失其国,大夫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躧然,奈何其同之哉?” (见《史记 · 魏世家》)

段干木学于子夏 (见《吕氏春秋 · 尊贤》) 。魏文侯欲见段干木,段干木逾垣而避之 (见《孟子》) 。魏文侯过其闾而轼 (见《吕氏春秋 · 期贤》)

子思事均见《孟子》。

《孔丛子》:“曾子谓子思曰:‘昔者吾从夫子巡于诸侯,夫子未尝失人臣之礼,而犹圣道不行。今吾观子,有傲世之心,无乃不容乎?’子思曰:‘时移世异,人有宜也。当吾先君,周制虽毁,君臣固位,上下相持,若一体然;夫欲行其道,不执礼以求之,则不能入也。今天下诸侯,方欲力争,竞招英雄以自辅翼;此乃得士则昌,失士则亡之秋也。伋于此时不自高,人将下吾;不自贵,人将贱吾。舜、禹揖让,汤、武用师,非故相诡,乃各时也。’”

今按:《孔丛》伪书,然此论足以征儒家讲礼之推移,发明世局之变。故孔子所称,皆君臣上下之礼,如子思、孟子则专讲士出处进退之礼。此贵族阶级日坏,士阶级日以得势之证也。

求之孔门,则箪食瓢饮,陋巷自乐,颜回、闵损之类也。其异军特起别树一帜者为墨。墨家始于墨翟,亦学儒者之业,而变其道。

《淮南子·要略》:“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糜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 今按:墨家之学,盖本孔子批评贵族阶级之精神,而为更进一步之主张耳。此后许行、陈仲、庄周、老子书,则又递为更进一步之主张。其思想激进,于先秦诸子中可称左派,而儒家一脉则右派也。

墨非姓也,

江瑔《读子卮言·论墨子非姓墨》谓:“周、秦以前,凡言某家之学,皆不系之以姓。《汉志》九家,若儒、道、名、法、阴阳、纵横、杂、农,莫不各举其学术之宗旨以名家,无以姓称者。且墨子前后亦绝无墨姓之人。”

墨盖刑徒役夫之称。

《白虎通·五刑》:“墨者,墨其额也。” 今按:墨即黥罪。古者以罪人为奴隶。墨家斥礼乐而尚劳作,其生活近于刑徒役夫。墨子之楚,穆贺谓墨子曰:“子之言诚善,而吾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贱人所为而不用乎?”“贱人”即犹云“刑徒役夫”也。公尚过为越王迎墨子,墨子曰:“若越王听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于宾萌,未敢求仕。”“宾萌”者,客籍之民,亦犹“刑徒役夫”也。 (《尚贤篇》以国中之众,与四鄙之萌人分言。) 禽滑釐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故,此“刑徒役夫”之生活也。故荀子曰:“刑余罪人之丧,不得合族党,独属妻子,棺椁三寸,衣衾三领。” (《礼论》) 则墨家薄葬,类于刑人也。又曰:“自为之者,役夫之道,墨子之说也。” (《王霸》) 是明以墨道为“役夫”也。

为墨徒者,多以裘褐为衣,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当时非笑之者曰:“此刑徒之所为,黥墨之所务也。”而因以呼之曰“墨”。墨者亦遂直承其名曰:“吾固‘墨’也。虽然,此古者大禹之道也。”

《庄子·天下篇》:“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耒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

故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而后人乃谓墨子真有得于夏教,则不足与语夫学术之流变者也。

故“儒”者,譬今之所谓绅士;“墨”者,譬今之所谓劳工也。必贵族阶级既坏,而后“儒”“墨”之争论乃起。彼墨徒,本天志,倡兼爱,废礼乐,节丧葬,凡所谓贵族阶级之生活,将尽情破弃,而使人类一以“刑徒役夫”为例,是非人情也。

《庄子·天下篇》:“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

然比之孔子,亦犹“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意尔。故孔子之正名复礼,本贵族之见地而言之也。墨子之天志、兼爱,本平民之见地而言之也。其抨击当时贵族之生活者同,而所以为抨击者则异。惟墨学之兴,尤足为平民阶级觉醒之特证也。

循此以下,至于七国称王,周礼尽废,而平民学者之气焰亦益张。其时立说纷歧,益臻烂漫,约以言之,有许行倡“并耕”之说。

《孟子·滕文公》:“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履、织席以为食。”其语陈相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今按:受廛为氓,即墨翟“比于宾萌,未敢求仕”之意也。许行为墨翟之再传弟子,说已见前。许行盖亦一南方之墨者也。

陈仲主“不恃人食”之义。

《韩非子·内储说上》:“屈毂见仲子曰:‘闻先生之义,不恃人而食。’”

《孟子·滕文公》:“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避兄离母,处于於陵。身织屦,妻辟 ,以为生。”

按:陈仲之意,非仅以其兄为不义,凡贵族阶级之不自劳作恃人而食者,皆不义也。此与许行以仓廪为厉民自养一意。墨翟尝游齐,陈仲盖闻其遗风耶?

此彻底反对贵族阶级之生活,传墨学之真精神者也。

墨子之反对礼乐,仅求王公大人之强力听治,一意政事,未尝明白反对政治之生活也。至许行仓廪厉民,与陈仲不恃人食之议,乃始确论人类当普遍劳作,而不认有专赖政治为生活之一级。然人类既不能无治,则政治生活,亦不可遽废。孟子即以此难许、陈,许、陈无以解释也。庄周、老子书,倡无治之论,乃更为许、陈进一解矣。故道家之论,实源于墨。此非深辨先秦诸子学说流变之真相者,不能知也。

如淳于髡,

《史记·孟荀列传》:“淳于髡见梁惠王,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终身不仕。”

田骈,

《齐策》:“齐人见田骈曰:‘闻先生高议,设为不宦,而愿为役。’田骈曰:‘子何闻之?’对曰:‘臣闻之邻人之女。’田骈曰:‘何谓也?’对曰:‘臣邻人之女,设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今先生设为不宦,资养千钟,徒百人。’”

稷下先生一派,

刘向《别录》:“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

《史记·田敬仲世家》:“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今按:稷下养士始齐威王,下历宣、湣、襄王不衰。

外收不仕之高名,内慕禄养之实利,较之田子方、段干木而地位益尊者也。

儒家无鄙薄仕进之论,此必当时墨家如许行、陈仲一派,深动社会视听,故田骈、淳于髡之徒,遂亦藉不仕为名高耳。

外此如孟轲为儒家宗,然专论仕礼,与孔子所谓礼者不同,

孟子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此言仕意与孔子“不仕无义”之说亦不合。其他如陈臻问齐、宋、薛馈金或受或不受,周霄问君子难仕,而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不由其道而仕者,钻穴隙之类也。”又如不见诸侯、不托诸侯诸论,皆专论士礼。

盖当孟子时,苏、张一派,专骛仕进,猎禄利,其行谊最卑鄙。许行、陈仲之徒,以苦行不仕骄世,亦仅止于独善,未足拯斯民于水火。稷下诸先生,则逞谈辩,溺富贵,名实兼营,而实无心于世局。独孟子志切救世,又不愿屈节枉尺以求合,其志行殆庶几于孔子之所谓中道。用行舍藏,知我者谁。故于士之出处进退之礼,独详哉其言之。故孟子所谓礼者,已非孔子之礼,而其意则犹是孔子之意也。若其薄桓、文而言王道,斥独夫而言民贵,皆非孔子尊王正名之旨。然正可以见学术之随世运而转变。惟其对于政治生活之意见,国君好货好色,则曰“与民同乐”,后车数十乘传食诸侯,则曰“不足为泰”,固犹是儒家传统本色耳。同时有庄周,却聘不仕,迹近陈、许。

《庄子·秋水篇》:“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

倡无治之论,足为“并耕”张目。

许行倡并耕之说,孟子诘之曰:“治天下可以耕且为乎?”今庄子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无治则可以并耕也。

称神仙之术,足为“蚓操”解嘲。

陈仲主不恃人而食,孟子讥之曰“蚓操”,“必上饮黄泉,下食槁壤而后可”。今庄子谓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则可以无恃乎世也。《庄子》书中论精神生活及神仙出世事,皆可以此意观之。宋钘云:“人之情欲寡。”亦为蚓操解嘲之论也。

此亦闻墨家之遗风,故非礼乐,弃政治,而流入于冥想者也。

《庄子》书虽儒、墨均讥,然论其学派,实归墨家一路。平章学术,当具只眼,学者勿以未经人道疑之。又庄子与惠施交游,施亦墨徒,庄子当受其影响。

此皆就其对于生活之见地而言。若就其对于阶级之思想论之,则惠施承墨学之绪风,而言“泛爱万物,天地一体”。

《庄子·天下篇》:“惠施历物之意,曰:‘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庄子《齐物》,亦曰:“万物与我为一。”孟子道性善,则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故推不忍一牛之心而可以保四海。许行、陈仲以自食其力为人类普遍之义务。则皆不认有上天下泽之分也。即等而下之,如稷下之先生,苏、张之舌士,谈笑以取富贵,初不知人类当百数十年前犹有贵族、平民划然判分之一界矣。自此迄于四公子养士,而平民学者之地位益高,其生活益侈,于是而当时学术界之论点,亦遂一转其方向。盖儒、墨之兴,以抨击贵族阶级之生活,而为士阶级之崛起者;今则士阶级之生活,亦复同化于曩昔之贵族阶级而与之一例。乃复有起而抨击士阶级之生活者,则战国晚年学风之趋势也。故先秦诸子,截而言之,可分三期:

孔、墨之兴为初期。当时所讨论者,质言之,即贵族阶级之生活,究当若何而始得谓之正当是已。

陈、许、孟、庄为第二期。当时所讨论者,质言之,即士阶级自身对于贵族阶级究应抱若何之态度是已。

此以下为第三期,当时讨论之中心,厥为士阶级之气焰与扰动,若何而使之渐归平静与消灭是已。

故初期之问题中心为“礼”,中期之问题中心为“仕”,末期之问题中心为“治”。此虽未可一概而论,而统观诸家学说思想之流变,要亦不离于此矣。今次述末期思想,亦得三派:

一老子。老子史实之不可信,昔人已多言之。

崔述《洙泗考信录》:“《老子》文似战国诸子,与《论语》《春秋传》之文绝不类。孔子称述古之贤人,及当时卿大夫,《论语》所载详矣。何以不载老子一言?孟子但距杨、墨,不距黄、老。果老聃在杨、墨前,孟子何以反无一言辟之?”

汪中《述学·老子考异》:“老子楚人,周守藏室之史也。按:周室既东,辛有入晋 (《左》昭二十年) ,司马适秦 (《太史公自序》) ,史角在鲁 (《吕氏春秋 · 当染》) ,王官之族,或流播于四方。列国之产,惟晋悼尝仕于周,其他固无闻焉。况楚之于周,声教中阻,又非鲁、郑之比。且古之典籍旧闻,惟在瞽史,其人并世官宿业,羁旅无所置其身。”

梁启超《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老子》书中用王侯、侯王、王公、万乘之君等字样者凡五处,用取天下字样者凡三处,不似春秋时人语。”又云:“‘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官名均出战国。”

今按其思想议论,实出战国晚世。大要在于反奢侈,归真朴,承墨翟、许行、庄周之遗绪,深言奢侈之有害无益。

《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此由生理之享用,指点奢侈之无益有害,与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意绝异,即与墨家之天志、兼爱,许行、陈仲之仓廪厉民,义不恃人而食,宋钘之情欲寡浅,说各不同。要之同为反对贵族阶级奢侈之生活。孔子以礼言,墨翟、许行、陈仲以义言,宋钘以情言,老聃以利害言。世风愈变,而所以为戒者愈切也。惟庄子以出世理想言,别成一格。

及其不可久。

《老子》:“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此明指游仕得志者言。使老子生春秋贵族阶级未坏之世,乌有功成身退之想?

重农耕,弃圣智,而觊无治。

《老子》:“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饫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此亦战国晚年游仕食客之风既盛,乃有此象。当孔子时,至于“陪臣执国命”而极,庶民无参预政治之活动,则亦无所谓“朝甚除,田甚芜”也。故孔子主张“正名”,而老子则主“归农”。一为春秋时之思想,一为战国时之思想,甚显。

又:“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此亦战国晚世之言。春秋时,天下之乱,由于贵族之僭越。至于战国晚年,则患在平民阶级之扰动。《春秋》记二百四十年事,绝少以民之好动难治为患者。又小国寡民之想,亦七国兼并后乃有之尔。

又:“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古之为治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之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此即庄周无治之主义也。其着眼所在,专注治民,与孔子所谓“君君臣臣”精神仅限于贵族阶级自身内部之整顿者不同。学者犹认《老子》为春秋时代之作品,正缘缚于传说,未能于学术思想与世变之关系深参之耳。

皆针对当时学者阶级之扰动,而谋所以为宁静整顿之方也。

其次为荀卿,重倡礼治之论。其言礼之起源,本于人类生活之需要。而曰“礼者养也”,则礼之范围,已普及人类全体,较之孔子之仅言贵族礼,与孟子之仅言仕礼,所谓“礼不下庶人”者,荀卿之意,特为博大精深。

《荀子·礼论》:“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而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 今按:此见荀子论礼,已受墨家重劳作、主归农之影响。又如孟子辟墨,而其罪战、民贵诸说,实亦渊源墨氏。故论学术流变者,贵能得其会通,不当一家一派分杀死说也。

然荀卿论礼,既言“养”,又言“别”,

《礼论》:“故礼者,养也。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

今按:此则仍是儒家本色。

言“分”,

《王制》:“分均则不遍,势齐则不一,众齐则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处国有制。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势位齐而欲恶同,物不能赡则必争。争则必乱。乱则穷矣。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

而分之枢机管于人君。

《富国》:“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大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机也。”

荀子欲本此而别造人伦,重定阶级。其与古异者,则古人本阶级而制礼,先有贵贱而为之分也。当荀子世,则阶级之制殆于全毁,乃欲本礼以制阶级,则为之分以别其贵贱也。荀子之分阶级之贵贱者,则一视其人之志行知能以为判。曰“大儒”,为天子三公。曰“小儒”,为诸侯、大夫、士。曰“众人”,为工、农、商、贾。

《儒效》:“人伦:志不免于曲私,而冀人之以己为公也;行不免于污漫,而冀人之以己为修也;其愚陋沟瞀,而冀人之以己为知也;是众人也。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情性然后能修,知而好问然后能才,公修而才,可谓小儒矣。志安公,行安修,知通统类,如是则可谓大儒矣。大儒者,天子三公也。小儒者,诸侯大夫士也。众人者,工农商贾也。礼者,人主之所以为群臣寸尺寻丈检式也。人伦尽矣。”

去世袭之敝,存阶级之善。

《王制》:“请问为政?曰:‘贤能不待次而举,罢不能不待须而废,元恶不待教而诛。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奸言、奸说、奸事、奸能、遁逃反侧之民,职而教之,须而待之。勉之以庆赏,惩之以刑罚。安职则畜,不安职则弃。才行反时者死无赦。’”

今按:此与孟子“国人皆曰”之对迥异。正缘荀子时贵族崩坏,又较孟子时益甚耳。后世公羊家窃其说而讥世卿。昧者不知,犹以谓孔子之微言大义。当孔子世,所谓“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孔子方慨叹之不暇,何尝有讥世卿之意哉?然此非荀卿之必贤于孔子也,学说随时运而转移,自有其不可强耳。

其意亦为当时平民学者之扰动而谋所以宁静整顿之方也。然人类生活,为之明分等级,为固定之形式,其事终已不可行。则荀子之说,徒足以导奖奢侈,排斥异己,为专制者所藉口,而荀学遂为秦政渊源。则学术世变,其交互影响之间,良可深长思也。其论墨子,可以明先秦学派争论焦点所在。

《富国》:“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墨子之非乐,则使天下乱。节用,则使天下贫。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中失地利,下失人和,天下熬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束,啜菽饮水,恶能足之?故先王圣人为之不然。知为人主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故必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弹琴瑟,以塞其耳;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刍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后众人徒,备官职,渐庆赏,严刑罚,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属,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于是,故其赏行;皆知己所畏恐之举在于是,故其罚威;赏行罚威,则贤者可得而进,不肖者可得而退,能不能可得而官;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天下何患乎不足?”

盖囊括而言,先秦学派,不出两流:其倾向于贵族化者曰“儒”,其倾向于平民化者曰“墨”。儒者偏重政治,墨者偏重民生。法家主庆赏刑罚,原于儒;道家言反朴无治,原于墨。故一主礼,一非礼。一主仕进,一主隐退。一尚文学,一主劳作。此当时学术界分野之所在也。今综述诸家对于贵族生活之意见,荀子从富力之分配与功效立论,而承认治人阶级之贵族生活者也。墨子从富力之消费立论,而反对治人阶级之贵族生活者也。孟子、许行、陈仲皆自富力之生产立论,而于治人阶级之贵族生活,或赞成或反对者也。宋钘则自富力之需要立论,庄周、老子则自富力之享用立论,而反对社会一般之奢侈者也。要之自春秋之末,贵族阶级一旦崩坏,而社会组织于以大变,此实当时一大事。故自孔子以下,学者精神所注,莫非讨论人类“政治”与“生活”之两问题。其他论点,则均本此而引伸。必明此乃始可与语先秦学术之真相矣。

又其次为韩非。非本学于荀卿,而好老子书,遂融两家之说,倡法治之论。于当时学者阶级之气焰,尤深愤慨。

《韩非子·诡使》:“夫立名号,所以为尊也。今有贱名轻实者,世谓之高。设爵位,所以为贱贵基也。而简上不求见者,世谓之贤。威利所以行令也,而无利轻威者,世谓之重。法令所以为治也,而不从法令为私善者,世谓之忠。官爵所以劝民也,而好名义不进仕者,世谓之烈士。刑罚所以擅威也,而轻法不避刑戮死亡之罪者,世谓之勇夫。故下之所欲,常与上之所以为治相诡。”

盖至其时,在上者之政治,几退处于无权,而社会风尚趋舍,一惟学术界之马首是瞻。平民学者意气之发舒,已达极点,而其内部之以膨胀而分裂,与其缺憾之表襮于外者,亦日甚而愈不可掩。于是老子、荀卿皆起为反抗之论,而韩非之言尤为激烈,遂有“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之主张。

《五蠹》:“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事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

其疾文学,反圣智,重劳作,驱民归农之意,与许、陈、庄、老一路。惟许、陈、庄、老意在无治,而韩非则主以法治,此其异也。诸子之兴原于儒,王官失职而私学继起,今韩非则欲统私学于一尊,复古人政教官师合一之制,此则承荀卿之意,而遂为先秦诸子学派之结穴。自孔子至于韩非,其学说思想之流变往复,大率如此。盖儒家主礼,尚差级;荀、韩之论,近于柏拉图之理想国,而无以制独夫之权。墨家主兼爱,尚平等;庄、老之议,似克鲁泡特金之无政府主义,而无以企无治之隆。此其得失之大较也。外是复有阴阳家一派,盖亦晚出。其著者为邹衍,兼综儒、道以立说。

《史记·孟荀列传》:“驺衍后孟子,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 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谓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 今按:据此则邹衍著书,其用意亦主于批评贵族淫侈生活,而归之仁义节俭。其推至于无垠,即庄周“出乎涯涘,乃可与语大道”之意。

其学盛行于燕、齐。

《史记·孟荀列传》:“驺子重于齐,适梁,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襒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 今按:驺衍适赵,与公孙龙辩于平原君门,其时梁惠、燕昭皆已死。衍与荀卿略同时,《史记》之说误也。然其学说之盛极一时,可以想见。

今邹衍之书已不可见,然当时学风推衍,迹象犹多可寻。

《易·系辞传》以阴阳言形上原理,《吕氏春秋·十二纪》及《管子·幼官》诸篇以阴阳言政治,《小戴·冠义》《乡饮酒义》《乐记》诸篇以阴阳言礼乐人生,其他不胜缕举。

大抵以自然界现象,比类之于人事,则庄、老之自然,与儒家礼乐,同出一贯。又以阴阳天地表君臣上下尊卑,取形名法家之旨,近于专制,为在上者所喜。又以阴阳屈伸言鬼神,融铸俗说。其言顺气自然,长生久视,神仙道术,尤足歆世。立论汗漫,比附圆滑,惝恍谬悠,莫可究诘。遂以并包众说,兼罗群好。自人心向倦,百家熸歇之际,荀、韩之说得志于秦廷,而东方学术,惟推阴阳独步。下迄汉儒,流风愈扇。因逮后世,余烬不灭。摧陷廓清,未见其时。先秦绚烂精悍之学派,其归根结穴所在,上之为专断之政,下之为荒唐之想。学者三复于此,其亦将深慨而不置也。 Sb/ovEQy1S1VyulkrAX/54V0rbWaIFjPSyAZZsidwJiE66guAolCt+bJRWvE0a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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