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序剧

天主，

一大队天兵，

梅菲斯特随后。

三位大天使走上前来。

拉斐尔三位大天使中最小，希伯来语意为“神的名字”。拟用教会赞美诗曲调，歌颂太阳的壮美。韵脚开原音，响亮。

太阳依古老的式样

在兄弟天体中竞唱，天体，自然科学术语。

245她完成规定的旅程规定，按轨道。

步伐矫健如雷轰鸣。

其目光给天使力量，

纵无人可探究其方；

杰作高邈不可思议太阳的杰作。

250壮美如在开天之日。神造物的“头一日”。本节融合了古希腊自然科学与基督教对造物的解释。

加百列第二大天使，也称报喜天使，曾向圣母玛利亚报告圣诞的福音。

飞速不可思议飞速地

地球运转偕山河壮丽；地球绕日或与太阳一道绕宇宙中心火运转。

与伊甸园的明亮更迭

深沉令人战栗的黑夜；言昼夜交替。

255海汹涌于宽阔的百川

汹涌于峭壁下的深渊，一说海（das Meer）和峭壁（die Fels en）应和歌德时代水成说和火成说的话语。

大海与高山被裹挟着

进入永恒飞速的运转。地球上一切河海山川皆随之一同运转。

米迦勒天使长，天使中最大的一位，“斗士”的意思。

但见狂飙呼啸竞相，

260从海到陆，从陆到洋，

狂飙肆虐席卷之地

处处留下深深印记。造成一系列破坏。自然恣肆暴虐的一面。

闪电放出熊熊火苗

恣肆地为雷鸣开道；

而天主，你的使者，天使。

仰慕你的岁月静好。原文：时日温和地迁移。

三天使由古希腊自然科学对宇宙的想象开始，终于基督教之神造万物。前者壮美但不乏自然的暴力，后者缓慢温和。

你目光给天使大力

因无人可究其奥秘，复沓，上文言太阳的奥秘，此处指天主的奥秘。

所有你高邈的杰作明确指出造物是天主的杰作。

270壮美如在开天之日。同上，参《创世记》1:5。

梅菲斯托菲勒斯以下简称梅菲斯特。以上是三大天使对宇宙和造物的赞美，以下转入对人——小宇宙——的讨论。

哦我主，你既再次驾临再次，针对第一次，指《约伯记》中天主向撒旦询问约伯近况。

把我等的诸般近况问询，

又加之你一向见我如故：

瞧我这便忝列你的众仆。此处将《约伯记》中“神的众子”（天使）置换为一个采邑制下的概念——“仆”从。

275可惜，我不会唱什么高调，不比天使。以上模仿天使的格律，以下滑落到牧歌体，便于叙事、打诨、讨论。

就算整个圈子都把我嘲笑；

我的激昂定让你开怀大笑，与天使的激昂相比。

倘若你还没有把笑戒掉。

我不管什么太阳和星体，

280我只看到人如何折磨自己。

世上那尊小神总是一副模样，小神：如莱布尼茨《神义论》中称人为“小神”或“小宇宙”。

和在头一日里一样奇异。 “头一日”在此泛指造物之初。人虽是万物的冠冕，但仍是受造物。刺人的自以为是。

他或许能活得更有人样，

倘若你不曾给过他天光的表象；理性不是天光本身，而是天光发出的光，是天光的表象、假象。

285他称之理性且单用它之后，

只比那禽兽更加禽兽。刺启蒙理性以及人的傲慢。

您老恕我直言，我看他

恰如一只长腿的蚂蚱，歌德常用的比喻，指微不足道又自以为是的人。

飞来飞去复又飞又跳

290复在草丛里唱它的陈词滥调；由天界俯视，可见人虽自视高明，却也不过草中蚂蚱，超越不了自身的局限。

他便就待在草中也罢！

可偏偏又爱四处找茬。

天主

对我你就无别话可说？

你来就只为无端指责？

295地上从无甚你觉还好？

梅菲斯特

是啊我主！我真心觉得那里一向糟糕。

人在苦海让我心生遗憾，

连我都不愿再让他们为难。

天主

你可知浮士德？

梅菲斯特

那位博士？

天主

我的仆人！孤韵。三句一个诗行，道出浮士德的身份。“仆人”仍沿用《约伯记》中的称谓。

梅菲斯特

300诚然！他侍奉您方式独特。约伯谦卑、敬畏神，浮士德相反。

那呆子不食人间烟火。

自我膨胀把他驱向远方，膨胀：原文“发酵”，圣经中用以喻指人的骄傲。

他多半也意识到自己的癫狂；

他向天要最美的星星，

305向地要一切最高的乐趣，只有神配享最高级的东西，浮士德之追求极致与其作为人的局限处于悖论之中。

无论远近什么东西

都平息不了他澎湃的心胸。

天主

任他此刻只迷惘地把我侍奉：接上文，指人有局限却欲求无限。

我也定会很快把他引到澄明。

310园丁自是知晓，小树既发芽，天主自比园丁。

便会给来年装点上果实鲜花。

梅菲斯特

打个赌？这人您肯定会输，新近研究认为这只是一个说辞，而非有约束力的赌约。

倘若您允许我

不知不觉把他带上我的路！

天主天主与梅菲斯特打赌的情节，可对照《约伯记》。

315只要他在世上活着，《约伯记》中也有天主吩咐不得伤害约伯性命，见前注，尤见《约伯记》1:12；2:5。

便不会禁止你去做。死后则不同。

人只要追求则孰能无过。普遍的人性悖论。

梅菲斯特

多谢您老；因我从来

不愿，与死人们纠缠。

320我最喜丰满鲜嫩的脸蛋。

我不在行对付僵尸；

就像猫喜欢活的耗子。

天主

那好，就随你的便！

引这人离开他的本源，偏离神性或人的天性。

325若能掌握他，便带他

一起在你的路上下滑，

直至你羞愧，供认不讳：

好人便在不明的求索中

也自会觉悟到正途。

梅菲斯特

330好极！时间不会太长。

我对我的赌约毫不紧张。

倘若我达到了目的，

请允许我欢呼胜利。

他必要吃土且自得其乐，吃土，典出《创世记》3:14：“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是神对蛇的判词。

335就像敝姨母那条著名的蛇。

天主

届时你仍大可随意上前；

如你一般的我从不讨厌。

在所有否定的精灵中，

泼皮无赖我最不反感。类似天上的宫廷弄臣，小丑。

340人的行动太容易驰靡，

动辄爱上绝对的安息；

故而我愿给他添个伴侣，伙伴（Geselle），也是帮工的意思。梅菲斯特是天主加给浮士德的帮手，属神的安排。

要行魔鬼之事，来影响和刺激。 ^[1]

而你们，真正诸神的众子，转向天使。把《约伯记》中“神的众子”（天使）改为“诸神的众子”。

345就尽享活泼丰富的美丽！

愿那生生不息的化育者，作为自我化育者的自然。

用爱的雕栏将你们围护，上言美，此言爱。

那飘摇现象中的飘摇之物，

请用经久的思想将之永固。似乎在对观众说。

天界关闭，大天使散去。

梅菲斯特独自舞台上仅余梅菲斯特，为天堂序剧收官，语气谐谑。

350我时不时想见见这位老翁，

小心着别和他断了来往。

难为这样一位天主太上，

这般人性地同魔鬼把话讲。再次以神人鬼三界作结，应和舞台序幕。

[1] 然由以下情节来看，浮士德似乎并不需要魔鬼的刺激，他本身就“躁动不安、毫无休止”（ruhelos）。魔鬼对于他来说，很多情况下不过充当了帮手，帮助他完成某些人力不可为之事而已。——这一前后矛盾之处，某种程度上表明，天堂序剧中某些段落是普遍的针对人性的表述，至理名言，而非针对浮士德这一具体角色。

补充说明

以下主要就打赌与梅菲斯特形象进行一些简要补充。本场首先借大天使之口，结合圣经的神造万物说与古希腊自然哲学，赞美自然和造物的壮美。继而借用《约伯记》框架，表明梅菲斯特和浮士德同为天主仆人，梅菲斯特作为发配给浮士德的伙伴、帮手，将在天主允准下，引诱浮士德走上魔鬼的路。魔鬼作为恶的化身、否定的力量，并非独立的存在（奥古斯丁对恶的定义），而是同属神的秩序和救赎计划。

对话再往下，类比《约伯记》，引出天主与梅菲斯特的打赌。在《约伯记》中，神毫无疑问是最后的赢者。而在《浮士德》中，浮士德则辜负了天主对人的乐观信心。他不仅没有自行觉悟到正确的道路，走向澄明，反而继续自我膨胀，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在《浮士德》终场中，天主未再出场，作者对这场赌局未加回应。这场赌局似乎成了一个旁落的公案。且由魔鬼和人的角度观之，天主似乎输掉了这场打赌。那么如何解释这场赌局？通常认为，歌德在近三十年后创作终场时，已不再关心赌局的输赢。或许是对现代进程的悲观主义，促使歌德扭转了起初的乐观态度；或许是对人可悲的局限性的认识，使他产生了深刻的悲悯之心，他思考的重点转向了人的救赎，即浮士德如何最终获得灵魂拯救和肉体复活。

值《浮士德》正剧开始前，对于梅菲斯特角色，除去前注释的释名外，在此有必要再作一点提示：梅菲斯特的形象和戏剧功能在整部《浮士德》剧中并不一致。在某些场次或情节中，他扮演民俗中的魔鬼形象，擅施魔法，是一个谎言连篇的泼皮恶棍；在另一些场次或情节中，他是与神对抗的力量，恶的化身，冷酷无情，引诱人行恶、犯罪；而在大部分场次或情节中，他仅充当纯粹的喜剧演员、丑角，玩世不恭，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因此有梅菲斯特出场的地方，便属于谐剧、滑稽剧、笑闹剧，且极富戏剧性。此外，梅菲斯特口中除去思辨、诡辩之语，也常引用、化用圣经中的语言或民间俗语、至理名言，有时甚至在表达歌德的思想、观点和人生智慧。尤其在第二部中，老年歌德常借他表达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