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前的一个傍晚,我坐在一张桌前,像我习惯的那样,在我恭顺的祈祷中与我的造物主惬意地叙谈,思考许多伟大的奥秘——庄严的光明之父曾让我得见不少奥秘。我正想在心中用可爱的复活节羔羊准备纯洁的无酵饼,突然狂风大作。这阵风如此暴烈,我竟感到深深埋藏着我小屋的这座山竟要因为强力而化为齑粉。
魔鬼虽然让我吃过不少苦头,却无法伤到我,因此我鼓起勇气,继续冥想。突然,我感到后背被人出乎意料地碰了一下,吓得几乎不敢回头看。在这种情况下,人性的弱点可能会产生喜悦,不过我却也没有表现出这种欢喜。当衣裳被拉扯了几次之后,我最终回头了。我看见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身上的深蓝色连衣裙就像金色星辰点缀的天空。她右手拿着一支纯金的长号,号角上刻有一个名字。我虽能读出这个名字,却不许透露。女子左手抱着一大捆用各种语言写成的信札。我后来知道,她要把这些信送到所有国家。
这个女子还长着美丽而巨大的翅膀,上面布满眼睛,振翅而起时比雄鹰飞得还快。我本来可以在她身上注意到更多特点,但她停留的时间很短,而我当时还非常畏惧,惊异不已,因此也就只能作罢。
我刚一转身,她就翻动信札,最后从中间挑出一封尺幅很小的信,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事毕即离去,一言未发。升空之时,她猛烈地撞到了手中漂亮的长号,整座山都回荡着撞击声。大约有一刻钟,我几乎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见。发生了这种意外的奇事,我这个可怜人既没有主意,也无法行动,于是跪倒在地,祈求造物主不要让妨碍我永恒救赎的事情发生。我心怀敬畏,颤抖着拾起桌上那封信。可这信却如此沉重,即便是纯金做的,也比它重不了分毫。我仔细地看了信封,发现封口处是一枚小小的火漆印,上面的印文中间刻着一具十字架:
以此印记+尔等必胜。
(In hoc signo+vinces.)
一看到这个符号,我就放下心来,因为我确知这样的符号不会让魔鬼舒服,更不可能为魔鬼所用。我小心地拆开封口,只见蓝色的信笺之上,用金字写着这样的诗句:
今天,今天,今天!
乃是国王的婚典。
你若生而受神遴选,
要享受今日之欢,
就可走进那座高山,
山顶可见庙宇三间,
供你将盛事观瞻。
你须牢记!
要审视自己!
务必仔细沐浴,
否则婚礼将有损于你。
若偏离此地,则蒙受不利。
若分量太轻,须分外注意。
落款为:新娘和新郎(Sponsus et Sponsa)
读完这封信之后,我几乎失去了知觉,毛发倒竖,冷汗顺着整个身体往下淌。因为七年之前,我曾亲历一场幻象,并听见有人宣告举行婚礼,而我现在发现,这正是彼时那场婚礼的请柬!我曾对这场婚礼满心期待,等候良久,而且一度勤奋地计算行星运行的轨迹,认定婚期并没有错。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这婚礼竟有如此艰难和危险的条件及约束。我原先以为,只需在婚礼上露个面,做个受欢迎的宾客即可,不料如今却要听凭人所不可蠡测的神意。我越深入地探求自己,就越认识到自己的头脑对那些隐秘事物一无所知,犹如目盲;我甚至无法理解自己脚下的东西和每天打交道的事物,至于说我生来是为了探索和认识自然的奥秘,就更是无稽之谈。在我看来,大自然到处都可以发现道德比我更高尚的门徒,以便托付自己虽然易逝却异常珍贵的宝藏。我也认识到,我的肉身、我的生活方式,以及我的博爱,都尚未得到真正的净化和升华。毕竟我身上还表现出肉体的欲望。这些欲望的意识和意图都指向崇高的声望和世俗的豪奢,而非他人的福祉。我的肉体始终想着:“哎呀,通过这样的技艺,我该如何在短时间内增加自己的收获,修建宏伟的大楼,在这世上得到永恒的名望啊!”或者我还怀着更多世俗的想法。
关于那三间庙宇的晦涩言辞尤其让人担忧,使我穷极思索而不能解。后来,这些话以奇异的方式启示了我,要不然,我也许至今仍无法理解其中含义。我在畏惧和希望之间来回摇摆,斟酌再三,但却只认识到自己的虚弱和无能,不知出路在哪里。面对这项摆在面前的任务,我惊恐万分,最终踏上了我所习惯的最稳妥的道路,严肃而热诚地祷祝:“愿我的守护天使一如从前,遵从神的意志而显现,为疑虑之中的我指点迷津。”赞美神,这件事确实遂了我的愿,而对我的邻人来说,这也是忠实而衷心的警示和规劝。完成祷告之后,我躺倒在床上。
就在即将入睡之时,我感觉自己似乎和无数人一起躺在一座黑暗的塔里,被一条大铁链拴着。我们没有光亮,就像蜜蜂一样叠在一起,密密麻麻地蠕动,使各人的哀伤更加沉重。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看不见哪怕一丁点儿东西,但我听到,只要链子或枷锁稍微变得轻一点,就有人一再地要比其他人站得更高。但即便如此,因为大家都是彻头彻尾的蠢人,仍然没人能比旁人高出多少。
在这样的昏暗和悲伤之中,我和其他人保持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不断有人咒骂周围的人是瞎子和囚徒。正在此时,号角齐鸣,伴随着精湛的战鼓捶击,让我们在如此惨境之下感受到振奋和快乐。就在这样的喧闹之中,塔顶的小窗抬起,露出一个小口子,一些光射了进来。我们这才看见自己正在混乱不堪地栽跟头,因为一切都颠来倒去,当初登得太高的,现在不得不跌倒在其他人的脚下。一句话,每个人都想站到最高的地方,我也不例外,攀着一块抓到的石头,挤到其他人上面,丝毫不管铁链的沉重。有几次受到其他人攻击,我都尽可能地自卫,手脚并用,因为所有人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我们都应该被放出去。然而,事情的结果却完全不是这样:塔顶的先生们从小窗往下看着我们,享受着我们的挣扎和哀号带来的愉悦。片刻之后,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让我们保持安静,众人平静下来之后,老头开始说话。如果我没记错,他是这样说的:
高傲的人类着实可悲,
若能谦卑,及时醒悟,
则我母亲的律法
将给他许多财富。
可他不愿听从,
只好身陷忧愁,
必得堕入牢笼。
而我那亲爱的慈母
却不愿对此坐视不顾,
反让她那美好的财富,
大量地在人前显露。
但这样的事极为罕见,
以免我母亲被人低看,
让人把这事当成杜撰。
如今我们在此举行庆典,
即为广布慈母的恩典,
为了庆典的无上荣光,
她要做下善事一桩:
一根绳子往下放,
谁能抓住就牢靠,
立马就能离牢房。
老头话音刚落,那老妇便吩咐婢女向塔中放下绳索,把抓住绳索的人拉上去,共要放七次。啊,如果神愿意的话,我可以详细地描述当时我们中间产生了怎样的骚动。因为每个人都想抓住绳子,而这样只会相互妨碍。七分钟以后,钟声一响,仆人们第一次拉上去四个人。当时我离得远,还够不到绳子,因为就像前面说过的,我很不幸地贴在塔壁上,抓着一块石头,因此没有办法抓到悬空挂在正中的绳索。
绳索第二次放下。有些人的锁链太重,手又虚弱无力,因此没法抓牢绳索,他们跌落的时候还扯住了其他本可以抓住绳子的人,连带着坠向深处。没错,有人是被其他够不到绳子的人扯下去的,可见在这番惨境之中,人们如何相互嫉妒。不过,最引起我同情的是另外一些人,他们身体太沉,手臂无法承受其重而断裂,这些人也爬不上去。就这样,绳子放下来五次,被拉上去的人却很少。因为老妇一示意,仆人们就飞快地往上拉,导致大多数人又从绳子上跌落。第五回拉上去的绳子甚至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大部分人,包括我自己,都对自己的解脱感到绝望,祈求上帝怜悯,让我们脱离这黑暗。上帝确实拯救了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当绳子第六次垂下时,有一些人牢牢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在往上拉的过程中,绳子来回晃动,也许是因为神的旨意,这绳子摆动到了我的近处,很快被我抓住。我就这样挂在绳子上,比其他人都高,最终出乎意料地逃离了这座塔。我为自己的得救欣喜若狂,甚至没有感觉到上升时自己的头被一块尖利的石头划出了伤口。直到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放下绳子,我要和其他获救者一起帮忙拉绳的时候(前几次也是这样),因为使劲的缘故,伤口渗出鲜血,流遍了身上的衣衫,而身处喜悦之中的我却对此毫不在意。
最后一次,绝大多数人都被拉了上来。老妇命人将绳索放到一边,叫她那老态龙钟的儿子(我对此人感到非常惊异)向其他仍困在塔中的人们宣告消息。那老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亲爱的孩儿们,
你们就留在此地,
早已得到认可之事,
如今已经完毕。
我母亲的恩典
已经赐予你们两边,
你们切不可嫉妒上面;
快乐的时光即将开启,
那时人人都没有差异,
没人贫穷,也没人富裕。
我们留下的重负,
谁能承担,就踏上崇高之路。
谁若受到许多托付,
谁就有切肤的感受。
因此你们不要哭天抢地,
毕竟关在塔里,也就几天而已。
他一说完这些话,天窗便应声而落,锁闭起来,鼓乐之声再度响起。但这乐声却仍旧盖不过塔中传来的悲痛哀号。听到这哀恸之声,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不久,老妇和他的儿子在备好的椅子上落座,吩咐下人点出得救者的数目。当老妇把听到的数字记在一块小金板上时,想知道童子记下的每个人的名字,于是,她一个一个地端详着我们,发出叹息。我听见她对儿子说:
“唉,塔里的那些可怜人让我多么伤心。如果神愿意,我就能把他们都救出来。”她儿子答道:
“母亲,这是神的安排,我们不愿违背神意。如果我们大家都是主人,都拥有世上一切财富,都坐在桌边,那么谁来给我们上菜呢?”听到这句话,老妇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既然如此,那么至少让这里的人脱去枷锁吧。”很快,枷锁果真除去了,但我却最后一个才被摘掉镣铐。尽管我平素都看着他人行事,但这次却不想谦让,先向老妇鞠了一躬,感谢上帝像父亲一般仁慈,借她之手引我脱离黑暗,走向光明。其他人也照着我的样子向老妇行礼。
最后,每个人都拿到一枚金币,既是纪念币,也可供旅途中用度。金币的一面刻着一轮正在升起的朝阳,另一面根据我的印象是三个字母:
D.L.S.
随后,我们就要被送走,回去做自己的事。他们嘱托我们为了赞美上帝而帮助邻人,同时要我们对自己所受之托守口如瓶。我们承诺照办,然后便四散离开。但是,我因为镣铐造成的伤口而无法正常前行,只得一瘸一拐地走。老妇看到这一幕,大笑起来,叫我回去,对我说:
“我的孩子,你不必担心这个缺陷。时刻记得你的弱点,尽管你不完美,但还是要感谢上帝,让你在此世就得到了觉悟。为了我的缘故,请保留着这个伤口。”
此时,号声再次响起,吓得我一下子就醒了过来。我这才注意到,刚才那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但这梦却如此强烈地停留在我的意识里,让我因为梦境而忧虑,而且似乎还能感觉到脚上的伤口。从这一切当中,我领悟到,参加那场神秘而隐蔽的婚礼,乃是神对我的恩赐。因此,我怀着孩童一般天真的信任感,感谢神的伟大崇高,祈求神让我继续生活在对他的敬畏之中,每天以智慧和理性充实心灵,让万事都有理想的结果而无须我的劳绩。
于是我做好上路的准备,穿上亚麻布裙,腰间系一条血红的带子,绕过肩膀,交叉呈十字形绑定。礼帽上插四朵红玫瑰,方便别人在人群中凭借这个标记更快地认出我。根据内行人的建议,我又带上面包、盐和水充作干粮。这些东西在路上确实都派上了用场。
在离开我的小屋之前,我穿着参加婚礼的华服跪倒在地,祈求上帝,无论将发生什么,都要带来好结果。然后,我当着神起誓:若蒙神恩,有所启示,则我必将用神的启示来高举上帝之名,有益于邻人,而绝不为了自己在这世上的荣誉和名望。立下这番誓言之后,我充满希望,怀着喜悦之情离开了我的茅舍。
第一天的事情发生在复活节前的一个夜晚。上下文清楚地表明文中所说的究竟是哪一天,因为主人公克里斯蒂安·罗森克罗伊茨在心中用他的复活节羔羊准备纯洁的无酵饼。有的注释者从这一细节推导出叙事开始的时间为濯足节,即复活节前的星期四。从这一点出发去探究第二天(耶稣受难节)、第三天(圣星期六)和第四天(复活节星期日)发生了什么,将很有意思。化学婚仪的前四天反映了复活节前一周各个日子的某些特质。
小说第一句话就提出了对后来情节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个关键词,该词在后文中也反复出现:“和往常一样,我谦卑地祈祷,向造物主倾诉内心。”显然,如果不具备谦卑的品质,即便想跨过精神世界的门槛一步,也是不可能的。“谦卑”(Demut)这个词最初的意思是“仆人的态度和品质”。在1616年《化学婚仪》原版当中,叙述每一个新事件的页边上都会标注一个关键词。这一段落原本的页边注为“冥想”。这说明主人公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准备和精神世界相遇。罗森克罗伊茨对圣父的奥秘展开反思(也可以说展开冥想),他在准备复活节的羔羊:给圣子的礼物。此时狂风大作。自古以来,这样的风就是将发生作用的圣灵之象征。由此,第一天的开端形成了三位一体的景象,这在玫瑰十字会成员的整个事业当中占据着核心的地位。
玫瑰十字会的经典格言如下:
我们从神当中出生(Ex Deo nascimur)
在基督当中死去(In Christo morimur[有时亦作In Jesu morimur])
凭靠圣灵而得重生(Per Spiritum [Sanctum] reviviscimus)
《兄弟会传说》叙述称,罗森克罗伊茨死后120年,其墓地被发现,打开坟墓之后,他手中所持的小书当中就写着这些话。
在《化学婚仪》当中,罗森克罗伊茨有一处独特的居所。读者看到,他的小屋埋藏在山里。他住在地下。对炼金术士而言,这个母题相当重要。在一幅图画(见下图 )当中,炼金术士就把自己描绘成在洞穴中工作的矿工。用以说明此画的拉丁文为:Visita interiora terrae[探访大地的内部]。第三天,当罗森克罗伊茨进入一个地球仪(globus terrenus)的时候,我们就非常具体地面对这个母题了。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将“尘世的苦海”(das irdische Jammertal)抛在身后,在自己的神秘婚礼当中与天国合一。与此相反,《化学婚仪》探讨的则是一种与尘世——物质世界之间的深刻联系。炼金术也在物质世界的各种现象之中,在化学过程之中认识精神的真实,并由此追求这种联系。
我们将在关于第四、五、六天的论述当中进一步讨论。
山里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精神世界露出端倪,让一切陷入动荡,甚至还让人不知所措,感到害怕。一旦精神世界让人察觉并以天使的形态显现,人就感到自身的无价值,六神无主。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说:“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一个女性形象出现了,穿着蓝色的连衣裙,上面点缀着金色的星辰。她的翅膀上遍布眼睛。我们通过先知以西结的预言而熟悉这种形象,在预言中,地位高的天使基路伯(Cherubim)就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以西结书》10:12)。长着无数眼睛的翅膀传达出一种感觉,让人觉得,一种摄人心魄的意识拥有无所不见的力量;对比之下,人类那一星半点的意识早已化为乌有。
在玫瑰十字会的传统中,装饰着金色星辰的蓝色大衣一直有着重要作用。甚至在外部描写玫瑰十字会成员所停留的空间时,这一意象也出现了。施泰纳 的一位关系密切的同事霍迪茨 曾经讲述,说在自己位于波希米亚冷杉溪(Tannbach)的宫殿中有过一个奇异的发现。“第二天早上,施泰纳问起昨夜睡觉的房间底下是什么。我告诉他是一间柴房,施泰纳希望把这个房间清理出来,对此我感到很惊讶。房间五米见方,墙壁厚一米有余,一扇小窗朝南开,门朝北开,房顶上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是加肋十字拱结构。”施泰纳本人在1904年12月9日的报告中描写过此种构造的集会厅,他说:“集会的地方是一个四方的空间,上方是蓝色的穹顶,覆盖着星星,表示星空。当然,集会厅也并不一定要这样。”
玫瑰十字会尤其喜欢在地下空间工作。正方形的轮廓再一次强调了地上的四个空间方位。房顶则表现了天穹。通过这种方式,玫瑰十字会成员的眼前就有了一幅看得见摸得着的图像,描绘着人与精神世界的相遇,这恰好与《化学婚仪》的想象相应,天和地相互交合。
精神世界不仅作为想象而可见,而且还可以通过声音而被人感知。这种声音就是号角的响动,响彻天际,深入骨血(durch Mark und Bein)。凡是号角声的精神传统出现的地方(如世界末日和末日审判),都有那种透穿物质层面,进入世界和撼动世界根基的灵感。
当罗森克罗伊茨从天使手中接过书信的一刹那,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低微、无助和恐惧。对于人类而言,要克服这种无力和虚弱,唯一的手段就是那唯一的符号,“以此印记,尔等必胜”,也即十字架。书信用金色的字母写在蓝色的纸卷上。蓝色天穹和金色星辰再次以缩小的形式出现了。最初,天空对人类而言是一部可以钻研的书。古代的行家便从星座和行星上识读关于神性世界的内容。这也正是书的原初意义:在古代,书就相当于一个复刻本,就像是天国圣书在人间的一个微型摹本。因此,最古老的书籍和字母符号都有一种纯粹神圣的特征。这些书籍和文字并非人际沟通的手段,而是来自神性世界的使者。
除了文字之外,天使的书信当中还包含了一幅画,就是炼金术士所熟知的秘图双物质(Rebis):展示了太阳和月亮结合的婚礼。两个天体相互渗透,其下是十字架,再下面画着类似钩子的形状——喻指和大地的联系。在炼金术中,这幅画又被称为完整的玫瑰十字会符号。这是一个把一切对立元素结合起来的符号:太阳和月亮、男性和女性、大地和天空。炼金术士维拉诺瓦(Arnaldus de Villanova)写道:“我们的秘密教导只有一条,就是男性和女性及此类物质的结合。”(Drey unterschiedliche Tractate von der Alchimy, Frankfut am Mayn, MDCIIII)
人类在能够参与一切对立事物的统一过程之前,必须进行彻底的自我认识:“你须牢记!要审视自己!”认识你自己!这条呼吁构成了任何秘密传授的准备工作。紧接着,文中又暗示了“净化”这一熟悉的主题:“务必仔细沐浴,否则婚礼将有损于你。”
为了这个事件,罗森克罗伊茨已经做了七年的准备。在七年之前,他在一次幻象当中(“我曾亲历一场幻象”)听见了这个信息的宣布。直到现在,他才开始理解其中的含义。一种精神体验和对自身低微与无力的深刻意识联系在一起,也许正是从这一点上,我们看到精神体验也是真实的。20世纪的一位神秘主义者鲍尔(Michael Bauer)对这个领域深有理解。在写给他朋友凯尔勃(Michael Kelber)的一封信中,他说:“在等级秩序的链条上,我们人类是最年轻、最愚蠢和最笨拙的孩子;每一个与神性世界有着真正接触的人,其品味确实和高傲、特殊毫无关系。但凡表现出高傲和特殊,只能说明对待奥秘不严肃,或者做梦一样地被拘禁在了魔鬼的领域。”
在这一背景下,当今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精神启示,以及在这些精神启示下自称正确的某些行动,就有了某种可疑色彩。真正的与神性世界的接触,只能具备一种特征,那就是使人变得极其知足、含蓄和谦卑。我们这个时代的“先知们”,又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品质呢?先知的外衣早晚被人看到漏洞百出,这样的情况发生得实在太多。这让那些紧紧抓住这件先知外衣的信徒们感到极大的失望。我并不想说这个领域发表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但我想表达的是,在这里要去伪存真,的确是一门艰难的艺术。
要跨过通往精神世界的门槛,自知和谦卑是必要条件。在中世纪,人们认为高傲(Superbia)是阻碍人与精神世界合一的最大障碍。伟大的圣人们终其一生都在谦卑中磨砺自己。有传说称,方济各(Franziskus)的一位兄弟帕奇菲(Pazifikus)经历过一次幻象,他看见天国开启了。他看见宝座上坐着众天使。但有一个宝座却是空的。帕奇菲不知其故,问宝座既空,是为谁而设。天使回答说,这个宝座是从前路西弗(Luzifer)留下的,应当由最谦卑的人来坐,这个人就是方济各。
在谦卑这个一切品质当中最人性的品质上,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和玫瑰十字会不谋而合。以后我们还将详述,这两批人各自通往目标的道路——化学婚礼和神秘婚礼——差异极大。《化学婚仪》用极其形象的方式描述了这种使人清醒的自我认识存在的危险,但也介绍了应对危险的最佳方法:
我在畏惧和希望之间来回摇摆,斟酌再三,却只认识到自己的虚弱和无能,不知出路在哪里。面对这项摆在面前的任务,我惊恐万分,最终踏上了我所习惯的最稳妥的道路……完成(严肃而热诚的)祷告之后,我躺倒在床上。
睡眠给了我们最卓越的方式,让一切开始紧张不安的东西瓦解,并且让人类和那些更强的力量联合。我们人类在精神世界中就像儿童,而这些力量永远都比我们快一步,并且要求我们:“抓住我的手,往前走一步。看,就这么继续下去……”
就这样,罗森克罗伊茨在梦中得以预先看到自己道路上的下一步。这场梦以一种在精神上极其现实的方式展现了人类的状况:等级秩序的链条上最年轻、最愚蠢和最笨拙的孩子。
很多人身披锁链,被囚禁在一座昏暗的塔中。这种景象是人类灰暗的日常存在方式(Alltagsdasein)之一,“因为大家都是彻头彻尾的蠢人”。但是当塔顶的天窗打开,精神世界被看见和听见,尤其是当另一个世界伸出援手之时,每个人都想第一个获救。但只有当一个人不凌驾于其他人之上时,这种帮助才能起作用。宣告拯救的老者开篇就说道:
高傲的人类着实可悲,
若能谦卑,及时醒悟,
则我母亲的律法
将给他许多财富。
可他不愿听从,
只好身陷忧愁,
必得堕入牢笼。
精神世界将人类定为宏富馈赠(“许多财富”)的接受者;但只有不因高傲和嫉妒凌驾于旁人之上的人(“若能谦卑,及时醒悟”),才配分享这些财富。只有当人类有能力像乞丐一样,向神性伸出自己的手,祈求精神性的东西时,才能够接受赠予。
这个消息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带来的。但给出真正馈赠的则是他的母亲——她显然肯定比他还要老!要使精神的发展成为可能,人就必须与同衰老和死亡相关的力量结合起来。让人有可能踏上精神发展之路的绝不是生命的活力,在这方面,活力只能是障碍。
在老头宣布消息之后,塔外共七次向塔内放下绳索。此时,惨象才真正开始:一旦有人和精神世界产生了私人的联系,其他人中间就萌生了嫉妒心、好胜心和相互之间的争斗。出乎自己的意料,罗森克罗伊茨也得到了解放。在被拯救的那一刻,他正抓着塔壁的一块大石头;他脱离其他人,维持着一种近似隐修的状态。情节的继续发展证明,罗森克罗伊茨始终和其他客人不同;他走的是一条完全有个性化色彩的独特道路。既然他走出了高塔,那么就必须帮助后来者:得到进一步发展并成为先驱的人,必须服务于后来人。
当绳索最后一次被拉上去,老头说了这样的话:
快乐的时光即将开启,
那时人人都没有差异,
没人贫穷,也没人富裕。
这几句话表明了玫瑰十字会成员自主承担的任务。他们的目标是通过自身的奋斗而达成尽可能完善的和谐状态。他们以自然法则为本,导出玫瑰十字会的组织秩序。金石骑士在第七天中得到的金币上刻有铭文:艺术是自然的婢女(Ars Naturae Ministra)。若在自然中发现了精神,也就发觉了对社会生活有治愈作用的规律性。
此外,对那些想发展到高阶的人来说,这一社会使命是一项艰难到无法想象的任务:
我们给谁留下命令,
谁就须多多承担。
谁若受到许多托付,
谁就有切肤的感受。
达到了最高发展阶段,掌握了最大奥秘的人,不仅要被托付大任,还要承担重负:谁就有切肤的感受。掌握了最大奥秘的人,并不像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刀枪不入的天神那样脱离了一切人类的劳累,恰恰相反,他必须经受住最艰难的考验。比如,关于犹太民族最伟大的先知就有这样的说法:“摩西是一个饱受折磨的人,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苦。”
在了解奥秘的道路上,人不管是否愿意,都必得经过一个自私的阶段。若无此阶段,精神的发展在实际上就绝无可能。灵性(Spiritualität)无数形式的悲剧性就在于它停滞在了这个发展阶段。
炼金术士瓦伦丁(Basilius Valentinus)在其著作《十二把钥匙》(Zwölf Schlüssel, Hamburg, 1677)中,用乌鸦、孔雀、天鹅和鹈鹕的形象描述精神发展的四个阶段,而且鹈鹕就像凤凰一样在燃烧(见下图)。
在第一个阶段,也即乌鸦的阶段,人处在塔底,受到尘世的沉重束缚。人一旦开始各自的发展,也就是绳子从塔顶垂下的时候,好胜心和功利心——自私就发生作用了。然后是孔雀的阶段。在继续修炼的道路上,人必须在内部进行净化(白色天鹅阶段),以便最终无条件地把自己获得的一切付诸牺牲:正如传说所认为的,鹈鹕啄食自己的胸部,用自己的血喂养后代,燃烧自己。
关于塔的梦境指示了一条特殊的道路,这是一条介于片面的“自我救赎”观念和消极的“等待神恩”观念之间的中间道路。人必须要等待绳子放下来,在绳子升上去的那一刻,瞬间抓住!直到今天,各种精神流派都在因为这些片面的观念而相互斗争。对其中一种人来说,唯一存在的是神恩,必须将自己托付给神的恩典;而另一种人则生活在另一种想象里,认为自己能够独自完成一切,就像一种精神的回归……
对处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中间道路,布伯(Martin Buber)《哈西德派 的叙事》(Die Erzählungen der Chassidim)中的犹太拉比那赫曼(Nachman)有一段精彩叙述:
灵魂顺着梯子,从天界降到尘世,然后,梯子就被撤走了。此时,天界呼唤灵魂回家。一部分人站在原地不动,因为没有梯子怎么爬到天上去?另一些人跳起来,但却摔倒在地,于是放弃了。还有一些人很清醒,知道自己无法办到,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直到神接住他们,带他们飞升。
天窗关闭之后,老妇清点了得救者的数目,逐一地仔细观察各人,要知道他们的名字。为了进入这个世界,人首先需要的就是一个自己的身份,一个自己的名字。
关于滞留塔中的人,文中有一段如谜题一般难解的话。老妇说:“唉,塔里的那些可怜人让我多么伤心。如果神愿意,我就能把他们都救出来。”她儿子答:“母亲,这是神的安排,我们不愿违背神意。如果我们大家都是主人,都拥有世上一切财富,都坐在桌边,那么谁来给我们上菜呢?”老妇听后沉默不语。精神世界不只需要修养深厚的先知——拥有整个世界的主人;而为诸神端上面包的,恰恰是那些留在塔底的人——那些普通人。无论如何,神性的世界需要尘世的凡人。施泰纳曾这样表述这一规律:“我们的宗教,也即人类的宗教,是一种关于神的宗教。也许神本身也有一种宗教?”对这个不寻常的问题,他给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回答:“神的宗教是人。神的世界怀着一种对结合(宗教)的最深切渴望,望向人类世界。”
第一天发生的事犹如梦境,但一枚纪念币证实了此事乃是现实。“为你而铸成”(“das ist auf dich gemünzt”)这个表达的意思是“指的就是你”。除此以外,这种指涉还表现在DLS这三个字母上。安德里亚在1616年版的《化学婚仪》中将此缩略词解释为Deus Lux Solis[神是日之光]或者Deo Laus Semper[神当永受赞美]。但我们也可以单听字母的发音本身,从中辨认出三个不同的世界:辅音D作为声门闭音,表现出承托之意;L是流音,指流动之意;S则有力地向上扬起。也许三个字母的组合指向三位一体的特性:圣父的世界承载我们;圣子的世界让生命流动;圣灵则产生解脱的作用。
从尘世的眼光来看,这个阶段的罗森克罗伊茨就已经是一个发展程度很高的人了。但在精神世界中,他却是笨拙的,甚至还带有身体缺陷——他双腿都是瘸的。《圣经》对人类中最伟大的施洗者约翰也有类似描述:“然而天国里最小的,比他还大。”(《马太福音》11:11)
当罗森克罗伊茨从梦中醒来,就穿上了参加婚礼的华服:他穿上洁白的大衣,血红的腰带呈十字形绕过肩膀,帽子上插着四支玫瑰。从这番装束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安德里亚的家族纹章:圣安德烈十字(Andreaskreuz) 带着四支玫瑰。但我们还可以在这种外在相似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十字架和玫瑰的形象比安德里亚生活的时代要古老得多,而且在炼金术的隐喻当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科斯曼(Bernhard Kossmann)在其博士论文《安德里亚〈化学婚仪〉中的炼金术与神秘主义》(Alchemie und Mystik in Johann Valentin Andreäs „Chymischer Hochzeit“)当中写道:“(就释名而言)具有决定意义的不是这些概念在安德里亚家族纹章中的出现,而是其宗教和炼金术意义。”
第一天以祈祷开始,也以祈祷结束。罗森克罗伊茨上路了——不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名声,而是为了“高举上帝之名,有益于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