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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不到母亲的孩子

我读一年级前的那个夏天,父亲从战场回来了。他离开了我们家太久,现在要重新融入这个家。母亲一心扑在医学专业的学习上,在家里,她有自己的做事方式。我们姐弟三人对父亲知之甚少,也不渴望跟他建立亲密关系,因为他可能很快就会再次离我们而去。

我六岁时,已经能够察觉出父母之间的诸多差异。他俩都很聪明,但聪明的方式不同。母亲是一个勤奋的科学工作者,性格沉稳而严肃,与人相处时略显生硬和呆板。她不喜欢我们摸她的脸或头发,也不太懂得用肢体语言表达情感。如今我相信那时候的她患上了自闭症,但以前的人根本不知道这种病症的存在。父亲性格外向,易冲动,潇洒迷人,而且非常健谈。他体形敦实,有一头乌黑的卷发,外表和举止都有点儿像情景喜剧《蜜月期》( The Honeymooners )的主演杰基·格利森。父亲常说,他工作是为了生活,而生活是为了娱乐。他可以毫无缘由地举办一场聚会。

他经常制订计划,并尝试新鲜的事物。我记得经常有人问我父亲:“弗兰克,你这么急匆匆地要去哪儿?”或者:“弗兰克,你能坐下来歇会儿吗?”

他回归我们这个家时,还没有习惯父亲的角色。他之前一直和战友生活在一起,只要有空闲时间,他们就喝酒,打牌,探索驻地的夜生活。在战场上,他担任过随军卫生员,负责把受伤的士兵从战场上救下来,为他们处理伤口。若士兵阵亡,他要收集他们的个人物品,并寄回给他们在国内的家人。

“二战”曾给他造成精神创伤,而残酷的朝鲜战争使他遭受了更大的伤害。“二战”期间,父亲曾在南太平洋的潜艇上服役,在冲绳和菲律宾也当过医务兵。他经历了太多屠杀、死亡、残暴和哀伤。在他所生活的时代,人们不懂得也不被允许讨论自己的情感。

当然,那时候的我对他所遭受的痛苦一无所知,甚至连母亲也从未听说过“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这个概念。我所知道的是,他的脾气不太好,有点暴躁,每天晚上都跟我母亲吵架,经常把她惹哭。

杰克、约翰和我都还没被父亲吼过和骂过,这让我们感到害怕和不安,因为我们无法预测父亲下一步会做些什么。只需要十分钟,他就能让我们所有人哈哈大笑或者痛哭流涕。

我们度过了大约一个月担惊受怕的日子之后,父亲突然宣布,大家要分开一段时间。他要把我最小的弟弟约翰带到科罗拉多州东部,和我们的外祖父母一起住。然后,他会开车把我和杰克送到密苏里州斯巴达市郊外的一间拖车房,就在我姑姑格蕾丝和姑父奥蒂斯的房子后面。斯巴达市郊是父亲长大的地方,而他的大部分亲戚现在仍住在那里。我母亲当时刚怀孕,并且要去丹佛实习。每天晚上,我都跪在自己的小床旁,祈祷我们不用去密苏里州。我请求母亲让我留在她身边,她很难过,但仍语气坚定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的记忆变得模糊。我不记得是如何离开母亲,如何跟弟弟约翰告别的,也不记得是如何从科罗拉多州长途跋涉来到密苏里州东南部,更不记得是如何与完全陌生的亲戚重新建立关系的。

我只记得,那间拖车房又小又黑,令我感到不安。我们走上三级摇摇晃晃的台阶,进入一片狭小的区域。那里是厨房也是客厅,只有两扇窗户,其中一扇在水槽上方,只有麦片盒子那么大;另一扇窗户稍大些,在橙色沙发的上方。就在这片区域的旁边,有一间小浴室和通向卧室的过道。卧室里摆着一张床,分上中下三层,父亲睡在最下层,我和杰克睡上面两层。那间卧室犹如一个洞穴,容易让人患上幽闭恐惧症。

每到春秋两季,我和杰克可以到屋外玩耍,但在冬季和天黑后,我们几乎所有时间都得待在屋里。因此,我在生理和心理上都产生了一种反应,我称之为“绵软无力症”,不仅反胃,口干舌燥,而且时常感到悲伤、困惑,心神不宁。

父亲很少在那里住。大多数时候,只有我和杰克躺在床上睡觉或聊天。我们缺乏活力,就像冬眠中的动物。

有时候,父亲回家给我们做晚餐,或者带些食物和日用品给我们。但大多数时候,他都要遵照《退伍军人权利法案》(GI Bill)去斯普林菲尔德上课,很晚都不回来。当他终于回家时,我和杰克有气无力地从床上下来,饥肠辘辘,头昏眼花。父亲有时会带着食物,有时也会两手空空回家。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父亲对我们疏于照顾,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必要为他辩解一番。当年,他在战场上保住了性命,试图以自己知道的唯一方式去治疗战争留下的精神创伤,那就是和他的好友们喝酒、厮混。对于孩子的需求,他既不理解,也无法共情;他甚至不了解自己。如果他可以做得更好的话,他肯定会那样去做的。我爱我的父亲,尽管那时候的他缺乏责任心,但我知道,他是一个有英雄气概的好男人,只不过无法自始至终都做一个好父亲。

每逢周末,父亲就会带我们到他妹妹亨丽埃塔的家串门。亨丽埃塔的儿子史蒂夫比我大六岁,那年他成为我们姐弟俩最好的朋友。史蒂夫是个瘦削的小孩,留着平头,话不多,时常带着羞涩的笑容。他的声音轻柔,态度也很随和,让我和杰克觉得相处起来十分放松。史蒂夫喜欢给我们讲笑话,带我们去钓鱼,并倾听我们的想法。我记得有天下午,我们三个人坐在一棵桑树上吃桑葚。我和杰克向他倾诉我们一肚子的牢骚。史蒂夫又递给我们更多的桑葚,并对我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

父亲偶尔会开车带我们去祖母格莱西的家里玩。她很喜欢我们,给我们做大餐,而且总少不了饼干和肉卤。祖母和父亲两人喝着咖啡,抽着烟,一直聊到深夜。我和杰克可以步行到斯巴达市中心,观赏商店橱窗里的商品,或者在高速公路旁的加油站买一根糖果棒或一罐饮料。

我的外曾祖母,也就是祖母格莱西的母亲姓李,她俩住在一起。外曾祖母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格莱西的房子很小,客厅没有窗户,外曾祖母就躺在客厅那张坐卧两用的沙发上,从来没有下过床。我和杰克不喜欢外曾祖母,因为她总是使唤我们做事。如果我们不按她说的去做,她就会生气,冲我们大喊大叫。大多数时候,我们就待在阳光明媚的厨房里,那里有柴火炉子、大桌子,还有从室外储水箱里取出来的水泵。

每个工作日的早上,都有一辆公交车在奥蒂斯姑父家的邮箱前停下来,我和杰克坐车去学校上课。我们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服,社交能力也同那身衣服一样拙劣不堪。我喜欢学校,因为那里有各种鲜艳的色彩、书籍和活动。教室里放着一架钢琴,有一天,我和一个男孩一起弹奏了《筷子》 。弹完后,他亲了我的脸。这让我感到既高兴,又兴奋。他是个可爱的男孩,害羞且有礼貌。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男朋友,尽管我并不知道“男朋友”这个词的含义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交了一位性格温柔的朋友,每当我走进教室,他都会朝我微笑。

还有一天,我们全班同学乘巴士去锡代利亚参观州博览会。我手里有一美元零花钱,但我拿着它把手伸出车窗外,它就被风吹走了。我大哭起来,老师又给了我一美元。毫无疑问,这位善良的老师知道我家生活困难,但她自己可能也没有多余的钱。

放学后,我和杰克走进黑暗且凌乱的拖车房,等着父亲回家。有天晚上,家里的食物吃完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们屈服于命运,躺在如洞穴般的卧室里,肚子咕咕叫着。正当我们睡着的时候,格蕾丝姑姑敲响了我们家的门,邀请我们到她家去。我们穿过漆黑的草坪,来到她家厨房吃饭。姑姑一家已经吃过晚饭了,她往我们的盘子里堆满了炸鸡、饼干、土豆泥、青豆和培根。我们饿极了,狼吞虎咽地享用着这些美味的食物。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天晚上格蕾丝姑姑家灯火明亮的厨房。厨房的地上铺着桃红色的瓷砖。厨房没有餐桌,而是摆放着一张铺着闪亮黄色人造革的台子。一切都闪闪发亮,电灯使房间看起来明亮喜悦。格蕾丝姑姑曾多次邀请我们到她家吃饭,但我只记得那个特别的夜晚,那张黄色的台子、爱迪生先生发明的电灯和炸鸡救了我们的命。

夏天的时候,父亲会带我和杰克去钓鱼,采蘑菇,或在克里斯琴县到处找朋友串门。有时候,他开车带我们去詹姆斯河的浅滩,那里到处都是石头。他在河滩上洗车,而我们趁机去寻找大头虾。

有一次,我和杰克被水蛭包围了。当我们从水里走出来时,大腿和肚子上全是一些看上去像巨大紫葡萄的东西。我们问父亲这些是什么,他说是水蛭,我们立刻尖叫起来。我叫得最大声,请父亲帮我把它们弄掉。他点燃打火机,逐个地烧它们,直到它们从我身上掉落下来。那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但父亲表现得沉着冷静。

我们的拖车房里没有电话。我猜母亲给父亲和我们姐弟俩写过信,但我记不清了。我记不得在那漫长的一年里是怎么度过圣诞节和其他节日的。亲戚们对我们很好,但他们大多都有自己忙碌而复杂的生活。如果你问我对那一年有何看法,我只能说:幸好它已经过去了。

与母亲分开的那一年影响了我的人生。从那时起,我就无法忍受封闭或黑暗的地方。拖车房让我产生焦虑感,每当无法与家人或我爱的人保持联系时,我就会变得萎靡不振;而每当我再次遭受年少时的这种精神创伤时,“绵软无力症”就会发作。

与母亲分开的那一年,我的生活基本上被阴暗所笼罩,而光就像一位和蔼的老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想起性格沉稳、坐在斑驳树影下的表哥史蒂夫,也想起格蕾丝姑姑家厨房里的黄色台子,以及祖母格莱西给予我们的豁达的爱。那一年,我学会了一个活下去的技巧:永远寻找光。 Av/2h+A4sJBEliWLXW0twU0EWxtaDCgqEQB1yVXGJ5Kgu21cm4xJlbxEIM5W98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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