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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假如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完美的东西,那就是这道墙啦。谁都无法翻越这道墙。谁都无法摧毁这道墙。”守门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见之下,那道墙就是一道旧砖墙,看似平凡无奇。好像下次再来个台风啊,地震啊之类,它立马就会轰然坍塌。这种东西怎么称得上完美呢?我刚这么一说,守门人立刻露出一副自家亲人遭遇恶语相加一般的表情,然后扭着我的肘臂,把我拖到了墙边。

“你给我在跟前看好喽。砖和砖之间没有接缝吧?而且每一块砖的形状都不一样。还有,每块砖都砌得严丝合缝,连一根头发丝儿粗的缝隙都没有。”

果不其然。

“你拿这把刀在砖上划划看。”守门人从上装口袋里掏出工具刀,咔嗒一声拉开来,递给我。这刀乍看又旧又破,刀刃却经过精心研磨。“一准儿连条划痕都不会留下。”

果如其言,刀口嘎吱嘎吱地发出干涩的响声,砖上却连一条白色划痕也没留下。

“明白了吗?风暴也好,地震也好,大炮也好,甭管啥玩意儿,都休想毁掉这道墙,也伤不了它。以前不行,以后怕也不行吧。”

他摆出仿佛是拍纪念照的姿势,以手扶墙,昂首挺胸,满脸得意地望着我。

不对,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完美的东西。我在心里小声自语。只要是有形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必定会有弱点,会有死角。不过我不会说出声来。

“这墙是什么人建造出来的呢?”我问道。

“不是任何人建造的。”这是守门人坚定不移的见解,“打一开始就在这儿的啦。”

到第一个星期终了为止,我把你挑选的几个“旧梦”拿在手里,尝试着解读,然而这些“旧梦”却没有告诉我任何有意义的事。我耳朵里听到的,只是含含糊糊难以捉摸的低语;我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一连串零零碎碎的失焦画面。就像观看倒过来播放的胶片或倾听由断片胡乱拼接而成的录音磁带。

在图书馆的书库里,取代书籍的,是成行排列着的无数的“旧梦”。看来长年累月无人触碰,每一个表面上都薄薄地落着一层白色的尘埃。“旧梦”呈卵形,大小、色调都彼此各异。就像形形色色的动物们产下的蛋。不过确切地说,它们并非卵形。拿在手中近距离观察,便可知道下半部分与上半部分相比更为向外凸出。在重量上也比例失衡。然而正由于失衡反而重心稳定,无须支撑也不会从书架上掉落下来。

“旧梦”有着像大理石一样的硬质表面,又光又滑。然而它们又没有大理石的厚重。那是由何种材质做成的?具有何等程度的强度?我不得而知。掉在地板上会不会摔碎呢?无论如何,它们理应得到慎之又慎的对待,如同珍稀动物的蛋一样。

图书馆里没有放一本书——连一本也没有。大概这里曾经也放满了成排的书籍,小城的人们为了求知和寻乐而前来此地,就像普通的城市图书馆那样。这种氛围余香犹在,飘溢在四周。然而好像不知从何时起,所有的书籍都被从书架上取走,然后“旧梦”便被摆了上来。

“读梦人”好像除了我就别无他人了。至少似乎在眼下,我就是这座小城里唯一的“读梦人”。在我之前是否有过别的“读梦人”呢?大概有过。关于“读梦人”的规则和程序制定得如此细致,并且得以保持至今,看来应当是有过的。

你在图书馆的职责,就是维护陈列于此的“旧梦”,妥当地进行管理。挑选应读的梦,在登记簿上留下“已读”的记录。傍晚前打开图书馆的门,点灯,寒冷的季节则给炉子生火。为此,还得准备好菜籽油和木柴,不令其断货。然后还要为“读梦人”——为我——准备好浓绿色的药草茶。它能够疗愈我的眼睛,镇定我的心灵。

你用一大块白布头小心翼翼拭去积在“旧梦”上的白色尘埃,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取下绿色的眼镜,将双手放在“旧梦”的表面上,用手掌罩住它。约莫五分钟过后,“旧梦”渐渐地从沉睡中醒来,表面上开始淡淡地发亮,于是便有舒适而自然的暖意传到两只手掌里来。接着它们开始编织它们的梦。仿佛春蚕吐丝,起初是怯生生的,随后带着相应的热情。它们有话要说。为了这个破壳而出的机会,它们大概已经在书架上耐心等待很久了。

然而它们的声音太过于细弱,我无法完完全全地听清它们的话。它们播放的图像轮廓不全,随即便转淡、溃灭,消失在空气里。这也许并不怪它们,而是我的新眼睛尚未能很好地发挥功能,也许该怪我作为“读梦人”的理解能力尚欠完善。

于是到了图书馆关门的时间。尽管哪里都没有钟表,可是只要时间将到,你自然而然地就会知道。

“怎么样?工作进展顺利吗?”

“一点点吧。”我答道,“不过,才读一个就感到累。说不定是方法不对头。”

“不用担心。”你说着,拧动把手,关上炉子的进气口,把灯一盏盏地吹灭,坐到桌子对面,与我正面相对(被你这么直勾勾地端详着,我就会惴惴不安),说道:“不必赶时间,这里有的是时间。”

遵循规定的流程,你按部就班地关闭图书馆,眼神庄重,不急不躁,从容不迫。据我观察,整个操作从未出现顺序颠倒。不就是关个图书馆的门吗,有必要那么一丝不苟?看着你的操作,我心生疑问。在这座寂静安宁的小城,究竟有谁会在深更半夜里闯进图书馆里,来偷盗、毁坏那些“旧梦”呢?

“我可不可以送你回家啊?”第三天夜里,走出屋外时,我果敢地这样问道。

你扭过头,睁大眼睛看着我的脸,黑色的瞳孔里白晃晃地映现出一颗天上的星星。对于我的提议,你似乎未能理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非得由我送你回家呢?

“我刚来这座小城没几天,除了你,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我解释道,“很想跟谁边走边聊聊天。还有,我想多了解了解你。”

你对此思索片刻,脸颊微微泛红。

“跟您的住处方向正好相反哪。”

“没关系。我喜欢走路。”

“可是,您想了解我什么呢?”你问。

“比如说,你住在这个小城的什么地方?和谁一起住?怎么会到图书馆来工作的?”

你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说话。

“我家不算很远。”你说。就这么一句。不过,这是一个事实。

你穿着一件用类似军毯的毛糙衣料做的蓝色外套,一件多处绽线的黑色圆领毛衣,下穿略显偏大的灰色裙子。每一件都像是从别人那里要来的旧衣服。然而尽管衣着看似寒酸,你却很美。和你并肩走在夜间的路上,我感到心脏一阵抽搐,甚至不能正常呼吸。就同那个十七岁的夏日黄昏一模一样。

“您说了刚来这座小城没几天。那您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座远在东方的城市。”我暧昧地答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座很大的城市。”

“除了这座城,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我在这里出生,从来没走到过城墙之外。”

说这话的你声音很温柔。你脱口而出的话被高达八米左右的坚固城墙毫不懈怠地守护着。

“您干吗特地要到这里来呢?从外地来到这个小城的人,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是啊,干吗呢?”我含糊其词。

我不能向你坦白: 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与你见面 。说这话还为时太早。在那之前,我还必须学习许多关于这座小城的事实。

我们在数量既少亮度也不足的街灯下,沿着夜间的河滨道路向东走去。就像曾经和 同行时一样,二人肩并肩。河水平静的流淌声传入耳廓。能听到河对岸的树林里传来夜啼鸟短促澄澈的叫声。

你很想知道我以前居住的“远在东方的城市”是什么样子,这种好奇心让我稍稍接近了你。

“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生活在那里的那座城市,究竟是怎样一座城市呢?在那里,有许多话语错综交织,由这些话语制造出来的太多的意义比比皆是。

然而如果这样去解释的话,又能让你理解多少呢?在这座停滞不动、少言寡语的小城,你出生、长大。这是个简素、静谧,并且本自具足的地方,没有电,也没有煤气,大钟楼不带指针,图书馆里连一本书也没有。人们口中所说的话语只具备原初的意义,事物各自停留在其固有的场所,或是你目力可及的周边,坚守不移。

“在您以前居住的那座城市,人们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我回答不好这个问题。是啊,我们在那里过着 怎样 一种生活呢?

你问:“可是,那里和这座小城很不一样吧?大小、构造,还有人们的生活也是。什么地方最不一样呢?”

我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寻觅正确的词汇和确切的表达。然后我说道:“在那里,人们都带着影子一起生活。” DTwapPPLb59uRcC4uZfOX4irYy6hNAgMm6NQRiJp3rEZoemuHebT+UEw/cFb99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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