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好,你也好,都不会造访对方的家,既不与对方的家人见面,也不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对方。总之我们俩不想受到任何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的干扰。只要你我二人能够共度光阴,我们就十分满足了,不想再添进别的东西。而且,哪怕仅仅是从物理的观点来看,其间也并无添加其他东西的余地。就像前面说过的,我们俩之间要说的话堆积如山,而两人共处的时间却有限。
你几乎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人。关于你的家庭,我所知道的,只有几个零碎的事实。你的父亲原本是地方公务员,在你十一岁时因为出了事而被迫辞职,如今在补习学校做事务员。至于出了什么事,我并不知晓。不过,似乎是你不愿意提及的那类事件。你的亲生母亲在你三岁时死于内脏器官的癌症,你对她几乎毫无记忆,连面容都想不起来。你五岁时父亲再婚,翌年妹妹出生。所以现在的母亲对你而言只是继母,可是你曾经仅仅说过那么一次:相比于父亲,你对母亲“也许更感到一点儿亲密”,就像在书页的一角用小字写下的、可有可无的注释。至于小你六岁的妹妹,除了“妹妹对猫毛过敏,所以我家不养猫”,我没有得到过任何信息。
幼年时,你打心底自然而然地对其抱有亲近感的,只有你的外祖母。你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乘坐电车,到住在邻区的外祖母家去;学校放假时,你还会一连留宿好几天。外祖母无条件地爱着你,从微薄的收入中拿钱给你买些小东西。可是每次看到你要去外祖母家时,继母脸上都会浮现出颇似不满的表情,于是尽管未曾被说三道四,你还是渐渐地不再多与外祖母往来了。而那位外祖母也在几年前因为心脏病突然去世了。
你零零星星地把这些事情一点儿一点儿地告诉我,就仿佛从旧大衣口袋里把一些残缺不全的东西一点儿一点儿地掏出来一样。
还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你在对我谈及家人的话题时,不知为何总是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手心。仿佛为了确认说话的条理,仔细地解读那上面的手相(或别的什么)是不可或缺的一般。
而说到我这边,关于我的家庭,我几乎找不到什么值得告诉你的。我的父母就是普普通通的父母。父亲在制药公司工作,母亲是家庭主妇。他们像千篇一律的普通父母一样行事,像千篇一律的普通父母一样说话。我家养着一只年老的黑猫。至于学校生活,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一提。我的成绩不算差,但也没有优秀到备受瞩目的程度。在学校,我最为逍遥自在的地方是图书室。我喜欢在那里独自一人读书,在空想中消磨时间。我想读的书,大部分是在学校图书室里读完的。
我清楚地记得与你第一次相遇时的情形。地点是在“高中作文大赛”的颁奖仪式上,前五名获奖者被邀请到场。我和你分别名列第三和第四,比邻而坐。季节是秋天,我那时是高二,你还是高一年级学生。仪式无聊乏味,我们俩一得空就低声聊上几句。你一身校服,上着藏青色金属纽扣西服上衣,下穿配套的藏青色百褶裙,配着带丝带的白色衬衣,白袜子搭黑色一脚蹬皮鞋。白袜子白得醒目,黑皮鞋擦得纤尘不染。好像有七个热心的小矮人一起上阵,在天明之前为你仔细擦过一般。
我并不擅长作文。读书倒是自小就一直喜爱的,一得闲就捧着一本书,但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具备写作才能。然而全班同学在国语课上都被强制写了篇文章参加作文大赛,其中我写的文章被选中送到评审委员会,并进入最后一轮,而且出乎意料地还名列前茅得了奖。老实说,我不明白自己写的文章有什么地方那么优秀。重读一遍,我仍然觉得平平常常,并无可取之处。可是既然几位评审员一读之后认为可以给个奖,那大概还是有几分可观吧。女级任老师为我的获奖而喜出望外。有生以来,老师为了我的所作所为而表现出如此的善意,这种事此前还一次都不曾有过。于是我决定废话少说,千恩万谢地去把奖领来。
作文大赛每年秋天由各地区联合举办,每一年都会出一个不同的主题,那一次的主题是“我的朋友”。遗憾的是,要花上两千字去描述的“朋友”,我却连一个也想不出来,于是就写了我家里养的猫咪。我写了我和那只年老的猫咪如何交往、如何共同生活、如何交流——当然是有限度地——彼此的感情。关于那只猫咪我有许多话要说,因为那是一只非常聪明而又有个性的猫咪。恐怕评审员里有几位爱猫人士吧。因为爱猫的人大抵对其他爱猫的人自然而然会抱有好感。
你写的是你的外祖母,写了一个孤独老妇和一个孤独少女之间的心灵交流,写了其间催生出的渺小,然而毫无虚诈的价值观。那是一篇充满魅力、动人心弦的文章,比我写的玩意儿要好上好多倍。为什么我写的是第三,而你的却是第四呢?我无法理解。我诚恳地对你这么说道。你莞尔一笑,说:“我倒是正相反,觉得你写的比我写的要好上好几倍。”你又添上一句:“真的,没说假话。”
“你家的猫咪,好像乖巧得很嘛!”
“嗯,是只很聪明的猫咪。”我说。
你微笑。
“你养猫吗?”我问道。
你摇头:“我妹妹对猫毛过敏。”
这是我所获得的、关于你的第一条小小的个人信息。 她妹妹对猫毛过敏啊 。
你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女。至少在我的眼里是这样。娇小,相对而言该算偏圆的脸,手指纤细悦目;短发,修剪整齐的刘海垂在额前,就像经过仔细推敲画下的阴影;鼻子笔直小巧,眼睛很大。按照一般的五官标准,也许人们会说鼻子与眼睛比例有失均衡,可我的心不知何故却被这失衡所深深吸引。你淡红的嘴唇小而薄,总是规规矩矩地紧闭着,仿佛里面隐藏着好几个重大秘密。
我们五个获奖者依次登台,毕恭毕敬地接过奖状和纪念章。获得第一名的高个儿女孩作简短的获奖致辞。副奖是一支钢笔(因为钢笔制造商是大赛的赞助人。自那以来,那支钢笔我爱惜着使用了多年)。那个冗长无聊的颁奖仪式快要结束时,我用圆珠笔在手账的记事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扯下来偷偷地递给你。
“可以的话,以后能不能给我写信?”我声音干涩地问你。
我平素从不这般大胆行事,生来就是怕生怯场的性格(并且当然也是个胆小鬼)。但是一想到此地一别,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便觉得这事大错特错、太不公平,于是鼓足勇气,断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你略微露出惊讶的表情,接过那张纸片,整整齐齐地叠成四折,放进西服上装的胸袋里。就在那描绘出柔和的神秘弧线的胸部隆起之上。然后你伸手拢拢刘海,脸颊微微泛红。
“我想读到更多你写的文章。”我说,就像开错了别人房门的人在做笨拙的辩解一般。
“我也很想读到你写的信。”你说完,还连连点头,仿佛是鼓励我一般。
你的信一个星期后送到了我手里。很美的信。我至少重读过二十次。然后我坐在桌前,用作为副奖领来的那支新钢笔,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就这样,我们开始通信,开始了你我二人的交往。
我们俩是恋人关系吗?可以随随便便地如此相称吗?我不晓得。然而至少在那一段时期,在将近一年期间,你我二人的心结为一体,不掺杂任何杂质。而且很快地,我们建立起并分享了只属于你我二人的、特别的秘密世界——那个被高墙环围着的奇妙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