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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上电车,前往你居住的城市见你。五月的星期日早晨,碧空如洗,天空中只有一片白云飘浮着,形似灵动飘逸的游鱼。

出门时我声称要去图书馆,其实我是去见你。尼龙软囊里背着充当午餐的三明治(母亲为我做的,牢牢地包着保鲜膜)和学习用具,但是我并没打算学习。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一年了,然而我却尽可能不去想它。

星期日早晨的电车里,乘客稀稀落落。我悠然地坐在座位上,沉思着“永续的”这个词。然而对一个刚刚升入高三的十七岁少年来说,要对“永续的”这个词深入思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他所能想象到的永续性十分狭隘。他能由“永续的”这个词语浮想出来的,无非就是大海上落雨潇潇的光景。

我每次看到海上落雨的光景时,都会被某种感动所击中。这大概是因为海这东西是永劫——抑或说几乎接近永劫的漫长期间——不变的存在。海水蒸发变成云,云再化雨落下。永远的循环。海里的水就这么源源不绝地换旧更新,然而海的总体却不会改变。海永远还是那片海,既是伸手可触的实体,又是一个纯粹的绝对观念。我在眺望纷纷洒落在海面上的雨水时所感触到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庄严。

所以当我想让你我之间的心灵纽带变得更为牢固、变得更具“ 永劫性 ”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就会是雨水静静地洒落在海面的光景。我和你坐在海滨,凝望着这样的海和雨。我们俩紧紧相偎,缩在同一把伞下,你的头轻轻地倚在我的肩上。

海面上波澜不惊。没有一丝像样的风在吹。细浪井然有序,无声地涌向岸边,宛如晾晒的床单飘曳在风中一般。我们俩可以永远地静坐在那里。然而,之后我们又将去往何方?又应该去往何方?我心中茫然无绪。只因为我们二人共撑同一把伞并肩坐在海边,就已经是完美无缺了。既然已经完美无缺了,我们还能再起身去往何方呢?

说不定这正是“永劫”的问题之一。那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向何处去。然而,“不追求永劫”的爱又有什么价值呢?

然后我放弃了思考永劫,转而思考你的身体。我思考你胸前的那对隆起,思考你的裙子下面。我想象那里面的东西,想象我的手指笨拙地把你白衬衣的纽扣一粒粒解开,笨拙地把你(可能)穿着的白色内衣后背的钩扣解开。我的手缓缓地伸进你的裙子里,手触碰到你大腿柔软的内侧,然后……不,我并不愿意想这种事情,真的不愿意想。但是我不由得想。因为相比于永劫性之类的问题,这,远要容易刺激想象力。

不过,就在这么胡思乱想中,我身体的某一部位悄无声息地硬了起来。它就像是用大理石做成的丑陋的摆件。在紧身牛仔裤里,我那勃起的性器官很令人难堪。如不赶快让它恢复常态,只怕连起身离席都难乎其难。

我试着让下雨和大海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大脑里。说不定这宁静的风景能够多少镇定我过分健全的性欲。我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可是海边的意象却未能顺利地在大脑里复苏。就好像我的意志和我的性欲分别手拿着截然不同的地图,各自朝着迥然相反的方向前行。

我们约好在地铁站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见面。我们以前也曾多次在此见面。小公园里有几种供小孩子们玩耍的游乐设施,有饮水处,紫藤架下放着长椅。我坐在那长椅上等你。然而到了约好的时间,你却没有出现。这可是件稀罕事,因为迄今为止你从未迟到过一次。毋宁说,你每次都比我先来到约会的场所。甚至,我提前三十分钟赶到时,你就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你总是那么早就来吗?”有一次我问过你。

“像这样一个人等着你来,比什么都开心。”你说。

“你喜爱等?”

“对呀。”

“胜过与我见面本身?”

你莞尔一笑,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了一句:“可是等在这里的时候,我可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接下去要做什么,可能性无穷无尽。不是吗?”

也许的确如此。当真见了面,这种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就会不可避免地被置换成唯一的现实。对你来说,那大概会很痛苦。你想要表达的意思,我能理解,然而我自己却不那么认为。毕竟可能性无非只是可能性而已。而 实实在在 地坐在你身边,切身感受到你身体的温暖,与你两手相握,躲在树荫下偷偷亲吻,可远远要好得多。

然而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三十分钟了,你仍然不露面。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手表,不安袭上心头。你会不会遇到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件?我的心脏发出干涩、不祥的声音。你莫不是突然病倒了,再不然是遇上了交通事故?我想象着你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情形,竖起耳朵聆听救护车的警笛声。

莫不是你察觉到了——如何觉察到的,我一无所知——我早晨在电车里沉湎于对你的性幻想,于是不愿意跟干出这种丑恶行径的我见面了呢?一想到此,我便羞耻不已,耳垂发烫。可这种事情是谁也没有办法的呀!我费尽口舌,向你说明、辩解。那就像一条大黑狗,一旦朝着一个方向跑起来,就无计可施啦,甭管你怎么拼命死拽狗绳——

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四十分钟,你终于现身,并且一言不发,在我身旁的长椅上坐下。诸如“对不起,我迟到了”之类的话,你也一句不说。我也一声不响。我们闭着嘴巴并肩静坐在那里。两个小女孩在荡秋千,比赛谁荡得更高。你仍然气喘吁吁,额头浮着细细的汗珠。你大概是跑着过来的吧。每呼吸一口气,你的胸脯便会一起一伏。

你穿着圆领白衬衣,与我在电车里想象的一样,没有饰件,是一件简单的衬衣。上面的纽扣和我刚才(在想象中)解开的一模一样。你下身穿着藏青色裙子,与我刚才想象的藏青色裙子在颜色浓淡上略有差异,但基本上式样相同。你居然穿着与我想象的——说妄想也许更为接近——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对此,我惊讶,哑口无言,与此同时又不禁感到 问心有愧 。不过,我竭力不再胡思乱想。总而言之,你这身简朴的白衬衣配无花纹的藏青裙子的装扮,在星期日公园的长椅上美得炫目。

不过,你似乎有些异于寻常。但究竟有何异常,我却说不出来。唯独 有些异于寻常 这一点,我倒是一目了然。

“你有点儿不对头嘛。”我终于出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你仍旧不言不语,摇摇头。但我知道肯定 出了什么事 。我能够听到超出普通人听觉范围的、高速、纤细的振翅声。你双手放在膝上,我把自己的手轻轻地叠了上去。虽说季节已是夏天,你的手却微微发凉。我努力将一丝暖意传递到你的手上。我们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你自始至终沉默不语。那不是为了搜寻恰当词句的一时性的沉默,而是为了沉默的沉默——那种其本身便已告完结的、向心性的沉默。

小女孩们还在荡秋千。金属器件发出嘎吱的摩擦声,有规律地传入我的耳朵。我心想,要是在我们眼前的是辽阔的大海,海面上落雨潇潇该多好。倘若是那样,我们俩之间的这片沉默大概会比现在更为亲密自然吧。不过眼下这样也好。就不要得寸还想进尺啦。

过了一会儿,你推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从长椅上站起身,仿佛想起了什么大事。见此情形,我也慌忙起身。接着,你仍然不言不语,举步向前,我也紧跟其后。我们步出公园,沿着街道继续前行。从大路走进小路,然后穿过小路再次走到大街上。现在要去哪里、做什么,你都不说。这也是往常从未有过的。往常的你,总是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对我滔滔不绝起来。你的脑袋中好像时时刻刻都装满了要对我说的话,非吐不快。然而今天自见面以来,你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走着走着,我渐渐有些明白了——你并不是要赶到某个特定的场所去,你只是不想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不动,就是想走来走去。那是以移动本身为目的的移动。我走在你身旁,与你保持步调一致。我也同样保持沉默。不过我的沉默,却是搜寻不到恰当词句的人的沉默。

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做呢?你是我有生以来交往过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关系亲密到差不多可以呼作恋人的第一个对象。所以,与你在一起,直面这种“异于寻常的状况”,对于自己应该如何行动为佳,我没有能力做出妥切的判断。这个世界里充满了我尚未经历过的事物,尤其是关于女性心理的知识之类,我就是个一片空白、不曾写有一个字的笔记本。所以面对 异于寻常 的你,我便束手无策。不过总得先静下心来才行,我是男子汉,又比你大一岁。这种东西,也许实际上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差别,也许毫无意义,不过有的时候——尤其是在找不到其他可资依赖的对象的时候——这种微不足道、徒具形式的 立场 ,说不定也能起到一点儿作用。

总之不能慌了手脚。哪怕只是表面上,也得保持镇静。于是我欲言又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走在你身边,与你步调一致。

我们究竟走了多少路?我们时而站在十字路口前,等待信号灯由红变绿。这种时候我很想握住你的手,可你却将两只手插在裙子口袋里,笔直地注视着前方。

是我惹恼你了吗?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不对,不可能。我们两天前的晚上还通过电话,那时候你情绪极佳,声调明朗地说:“我非常期待,后天就能见面了。”那之后我们俩就没再通过话。你没有理由对我生气。

得保持镇静!我对自己说。不是我激怒了你。大概是你自己身上的问题,跟我无关。等红绿灯期间,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我记得我们走了约莫有三十分钟,也许更长一些。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在原先那座小公园里了。我们在街头晕头转向地兜来绕去,最终还是回到了出发点。你径直走向紫藤架下的长椅,不声不响地坐了下去。我也在你的身旁坐下。同最初一样,我们俩不言不语,并肩坐在那油漆斑驳的木头长椅上。你敛颔,凝视着前方空中的某一处,眼睛一眨也不眨。

荡秋千的两个小女孩不见了踪影。两只秋千在五月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地低垂着。不知何故,静止、无人的秋千看上去仿佛极具内省性。

然后你将头轻轻地倚在我的肩上,仿佛突然想起我就在身边似的。我再一次把我的手放在你的小手上。我们俩的手大小相差很多,你的手之小,屡屡令我惊奇不已。我在心中感叹,这么小的手竟然能做那么多的事,比如说拧开瓶盖呀,剥橘子皮呀,等等。

继而你开始哭泣,不出声,发抖似的双肩微颤。你一定是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才急急忙忙一刻不停地一直走到现在的吧。我悄悄地伸手搂住你的肩膀。你的泪珠滴落在我的牛仔裤上,发出滴答声。你有时哽哽咽咽,漏出短促的呜咽声,语不成句。

我仍然保持沉默,只是守在一旁,将她的悲哀——大概是悲哀吧——统统承受下来。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验。居然将别人的悲哀全盘收下!居然被别人将一片诚心交托给自己!

要是自己更加强大有力该多好!我心想。要是能更强有力地拥抱你,能用更强有力的语句——那种短短一句就足以化解咒缚的正确精准的语句——鼓舞你又该多好。可是现在的我还没有做足相应的准备。为此,我感到悲哀。 IrRvl9EmPs7zTX6+sGW8XfZRlGvDj6fk4rt15XaZ7ObwXXxrdEB4qmRhsaGQ7c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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