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称作“机关宿舍地区”的区域,我被分配了一间小小的宿舍。
宿舍里配备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简单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单人床,圆形木餐桌,四把椅子,几个嵌入式置物架,小柴火炉,大致就这些。还有一个小壁橱,一间小浴室。却没有工作用的写字台,休息用的沙发。房间里没有一样可以称作装饰的东西。没有花瓶,没有画,没有饰物,连一本书都没有,当然也没有时钟。
厨房可供做简单的饭菜。如果想烧烧煮煮的话,就用厨房里的小炉子——这里没有电,也没有煤气。餐具、椅子件件都很朴素,已经用得很旧,形状、大小也参差不齐,看上去很像是从四处临时收集来的。窗户上装着百叶窗,白天把它关上,就可以遮挡阳光(对我虚弱的眼睛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设备)。入口处的门板上没有安锁。这座小城的人们,没有谁在自家门上安锁的。
这个地区从前肯定是个精致潇洒的去处吧。马路上,小孩子们嬉戏玩耍,不知何处传来钢琴声,狗狗们低吠;黄昏时分,肯定会有暖烘烘的晚餐香味从一扇扇窗口飘出来;家家户户的花坛上,美丽的应季鲜花斗色争妍。至今犹然处处遗留着这种氛围。一如地名所昭示的,住在这里的人们似乎多为在政府工作的官吏,再不就是尉级以上的军官。
我在近午时分醒来,用配发的食材做了一顿简单的饭吃。像样的饭只吃这么一顿。在这座小城,人们似乎无须多次进餐,一天吃一顿简餐便足够了。而我的身体也令人惊讶地早早便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习惯。吃完饭收拾好餐具后,我便在放下了百叶窗的房间里闭门不出,让尚未痊愈的眼睛休息,度过午后的时光。时间平稳地流逝。
我坐在椅子上,将意识从这座叫作“自己”的身体牢笼中解放出来,让它在浮想的草原上纵情撒欢儿——就好比解开系在项圈上的绳索,给狗狗片刻自由一样。这期间,我便躺在草地上,无所用心,呆呆地望着白云流过蓝天(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实际上我并没有仰望蓝天)。时间就这样平平安安地流逝。只在需要的时候,我才吹一声口哨,唤它回来(当然这也是个比喻,并不是当真吹口哨)。
当夕阳西斜,四周开始变得昏暗起来,守门人即将吹响角笛的时候,我(吹一声口哨)将意识重新唤回身体里,步出家门,走向图书馆。我迈下小丘,沿着河滨道路朝上游方向前行。图书馆在广场前方近处。在面对着老桥的广场上,没有指针的大钟楼仿佛是某种象征一般,高高耸立着。
除了我,无人会造访图书馆。因此不管什么时候,图书馆都只属于我和你。
然而我的读梦技术毫无提升的迹象。我胸中的疑问与不安与日俱增——我被任命为“读梦人”难不成是个误会?莫不是我原本就不具备读梦的能力?我该不会是在错误的地方被委以了错误的使命吧?有一次在作业间隙,我把这种不安的心情向你坦白了。
“不要担心。”你坐在桌子对面,窥探着我的眼睛,说道,“只是要再费点儿时间罢了。就这么做下去就行,不要犹豫。因为您在正确的地方,做正确的事情。”
你的声音温柔安详,充满信心,如同筑成城墙的砖块一样,坚不可摧。
读梦的间隙,我喝你为我调制的浓绿色药草茶。你耗时耗力,就像化学家面对实验时一样,神情肃然,小心翼翼地准备药草茶——用小小的擂杵、擂钵、小锅和滤布。图书馆背面的小院子里,有个种植着各种药草的小药草园,照管它也是你的职责之一。我曾经问过你那些药草的名字,可你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大概那些药草也和这座小城里的众多事物一样,根本就没有名字吧。
结束一天的工作,关上图书馆之后,我沿着河滨道路走向上游,送你回职工地区的公共住宅去。这成了我每日的习惯。
秋雨在我们的周围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那是既无始也无终、宁静细密的雨。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风,夜啼鸟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有河心洲上成行的河柳细细的枝头上,水珠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
我和你并肩走在这样的夜路上,几乎始终沉默不言。可是这种沉默对我来说根本不算痛苦,毋宁说我更欢迎这沉默也说不定,因为沉默能够激活记忆。你也并不介意沉默。这座小城的人们正如无须多次进餐一样,他们也无须太多的话语。
天一下雨,你就会穿上又厚又硬的黄色雨衣,戴上绿色的雨帽。我则随身带着宿舍配置的又旧又重的雨伞。你穿的雨衣,大概比你合身的尺码要大上两号,走起路来沙沙作响,宛如用双手搓揉包装纸时发出的响声。那是令人怀念的响声。我很想悄悄伸手搂住你的肩膀(就像曾经做过的那样),但在此地,这是无法实现的事情。
在职工地区的公共住宅前,你驻足不前,在微弱的灯光中盯着我的脸窥探片刻,轻蹙眉头,仿佛有重要的事情闪烁心头呼之欲出,然而最终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可能性尚未聚合成形,便被吸噬进了虚空,不知所终。
“明天见。”我说。
你默默点头。
当你的身影消失,所有的声响都渐渐远去之后,我犹然伫立在原地,在无言中回味着你在身后留下的感觉。然后在霏霏细雨中,我独自向着位于西部高丘的住处走去。
“什么都不必担心。只是要再费点儿时间罢了。”你这么说。
然而我却不是那么有信心。时间——这座小城所称的时间——果真就那么可信吗?而在这让人觉得没完没了的漫长秋季之后,接踵而来的究竟又将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