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那里,人们带着影子一起生活。
而在这座小城,人们并没有影子。抛弃了影子之后才会真实感受到,它是具有实实在在的重量的。就如同在平常的生活中,我们一般感受不到地球的重力一样。
固然,舍弃影子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与相伴多年、亲密无间的伙伴生生分离,都让人心慌意乱。来到这座小城时,我却不得不在入口处将自己的影子交给了守门人。
“随身带有影子的,不允许走进墙内。”守门人这么告诉我,“要么把影子交给我,要么放弃入城。二者择一。”
我舍弃了影子。
守门人让我站在温暖的向阳处,一把揪住我的影子。影子又惊又惧,抖个不停。
守门人冲着影子粗声粗气地说道:“没事。没啥好怕的。又不是活拔手指甲。不疼,一下子就好啦。”
影子仍然稍稍表现出了抵抗之意,可哪里又敌得过膀大腰圆的守门人,立时就从我的身体被剥离开去,气力全失,瘫软在了一旁的木头长椅上。被剥离开身体的影子看上去远比想象的寒酸,好像被脱下扔掉的长靴。
守门人说道:“一刀两断之后,他看上去是不是怪模怪样的?你以前还一直拿这玩意儿当宝贝对待呢。”
我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句。失去了影子的感受,我还把握不全。
“影子这玩意儿,其实啥用也没有哇。”守门人继续说道,“你记得影子曾经给过你什么了不起的帮助吗?”
我不记得,至少没能马上就想起来。
“你瞧是不?”守门人得意扬扬地说道,“就这,他还三斤重的鸭子二斤半的嘴,说三道四夸夸其谈,自己一个人啥事也干不了,废话歪理倒来得多。”
“我的影子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们这儿会以待客之道对待他的。房间床铺都准备好咧,虽然谈不上是豪华晚宴,但一日三餐是顿顿不少的。不过,偶尔也要请他帮忙干点活儿。”
“干活儿?”我说道,“什么活儿?”
“就是一点儿杂务啦。主要是在墙外干活儿,不算啥大不了的活计。摘摘苹果,照看照看独角兽……季节不同,活儿也会有点儿不一样。”
“如果我想讨回影子呢?”
守门人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宛似透过窗帘的缝隙查看无人的室内。然后他说道:“这营生我已经干了好多年了,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来讨回自己的影子的。”
我的影子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瞧着我这边,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没啥可担心的啦。”守门人像为我鼓劲似的说道,“你也会慢慢适应没有影子的生活,到时候就会忘掉自己曾经还有过影子咧。‘咦,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过这么回事来着’,就像这样。”
影子蹲着不动,竖起耳朵听着守门人说话。我并非没有感到愧疚。虽说是身不由己,但我毕竟是打算丢弃自己的分身的。
“进出本城的关口,现在就只有这么一座门。”守门人用粗壮的手指指着那座门,说道,“一旦钻过这座门进入城里,就再也不能走出这座门了。 墙不允许这么做 。这是这座城的规矩。虽然不搞啥签名啦,按血手印啦这种夸张的花招,但照样是货真价实的契约。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喽?”
“我知道。”我回答。
“还有一件事。你以后是要当‘读梦人’的,所以会配给你一双‘读梦人’的眼睛。这也是规矩。直到眼睛的功能完全稳定,说不定你都多少会感到不便。这,你也是知道的喽?”
于是我钻进了城门,丢弃了自己的影子,领到一双“读梦人”的受伤的眼睛,缔结了一份再也不穿越这座门的心照不宣的契约。
“在那座城市(我曾经生活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拖着影子生活。”我对你说明道。影子在有光的地方跟人(本体)共同行动,在无光的地方便悄悄藏起身子,而当黑暗的时刻到来时,便同人一起就寝。然而人和影子是不分离的,不管眼睛看得到看不到,影子始终存在。
“影子对人有什么用处吗?”你问道。
“不知道。”我回答。
“那为什么大家还不把影子扔掉呢?”
“不知道方法也是一个原因。不过,就算知道了方法,只怕大家也不会把影子扔掉吧。”
“那是为什么?”
“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影子的存在。这跟有没有实际用处无关。”
当然,你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河心洲上的河柳为数稀少却枝繁叶茂,其中一棵河柳树干上,用缆绳系着一艘旧木船,流水在船的四周发出轻快的声响。
“我们在还不懂事之前,就被剥去了影子。就像婴儿要剪断脐带、幼儿要换牙一样。而剪下来的影子们都要被送到墙外去。”
“在外边的世界里,影子们只能靠自己活下去喽?”
“基本上都会被送去做养子,并不是随便扔进荒野里就不管了。”
“你的影子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嘛,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早就死掉啦。被剥离本体的影子,就像没有根的植物,活不长的。”
“你没有再见过那个影子喽?”
“我的影子吗?”
“对。”
你不可思议似的看着我,然后说:“黑暗的心被赶到了遥远的别处,随即慢慢失去生命。”
我和你并肩走在河滨道路上。风仿佛偶尔兴起似的,时不时吹过河面。你用双手拢起大衣领口。
“您的影子用不了多久也会丧命的吧。影子死了,黑暗的思绪也就随之消亡,随后静寂就会到来的。”
从你口中说出来的“静寂”这个词,听上去似乎无比 寂静 。
“之后墙会保护它,对吧?”
你笔直地望着我的脸:“您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座小城来的吗?不远万里。”
职工地区就是延展在老桥东北、满目萧然的区域。曾经碧波荡漾的运河如今也已干涸,只剩下干透了的灰色泥层厚厚地堆积着。然而河水干涸后,尽管已然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可那里仍然残留着湿润的空气的记忆。
穿过这片杳无人迹的昏暗工厂区后,有一个职工公共住宅林立的角落。两层楼的旧木造住宅,看上去似乎随时都可能崩落下来。住在这些住宅里的人通通被称作“职工”,但其实他们并不在工厂里做工。如今它已经变成了没有实际指代、仅仅是个习惯性的称呼。工厂很早以前便已停工,成排的高烟囱停止了冒烟。
房屋之间迷宫一般七弯八拐的小路上,一代又一代的人发出的形形色色的生活气息与声响,早已渗进了铺路石里。走在已被磨平了的石块上,我们的鞋底甚至踩不出脚步声来。在这迷宫里某一处,你冷不丁停下脚,扭头对我说:“谢谢您送我回家。您认识回去的路吗?”
“我觉得我大概认识。只要走到运河边,剩下的路就容易找了。”
你重新围好围巾,冲着我短促地点点头,然后迅速转过身去,步履匆匆地被那些相差无几、难以区分的晦暗木造住宅的某扇门吞吸了进去。
我从两种针锋相对的情感的夹缝中穿过,从“在这座小城里,自己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人”的念头和“尽管如此,自己仍然是孤单一人”的思绪之间穿过,缓步走回家里。我的心就这样被一劈为二。河柳的柔枝发出幽幽的细声,盈盈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