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散尽之前,苏遇带着叶湾湾离开了思美人。
路过朱雀大街旁的茶肆时,苏遇不忘找店家确认了一下叶湾湾“不在场”的供词。一个整日在门外招揽生意的伙计言之凿凿地表示,在衙役带走叶湾湾之前,她一直都在茶肆门外作画。
已过戌时的光景,暮色四垂,道路两侧纸扎的风灯也已亮了起来,泛着雾蒙蒙的黄光,在夜风里轻盈地左摇右摆。
叶湾湾不声不响地等在苏遇身后,歪着头看着街角盛开的海棠花。
苏遇看见了:“你喜欢海棠?”
叶湾湾点头:“早上来作画时,它们还没开。”
四周昏黄的光照在海棠粉紫色的花片上,像是给它镶了圈金贵的边儿。叶湾湾垂在身侧的手不觉轻轻抬起,悬在胸口的位置,伸出食指虚虚地描了一朵海棠的样式。
苏遇盯着叶湾湾的动作,蓦然想到了什么:“你都给谁画过像。”
叶湾湾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回想:“最近,好像只有叶祝祝,不对……”她嘟囔了一阵子,好像在数日子,“大概十天前,在城外也画过一次。当时我在画山水,有一行人路过,其中一位小娘子见我画得好,就让我给她画像。”
“知道对方的身份吗?”苏遇生出几分好奇。
“当时有很多人,一大队,有马有车,那些人对那位娘子都毕恭毕敬的,好像,她的身份挺贵重的。”叶湾湾努力回忆,“应该……是个什么山头的公主。”
“什么山头的公主?”一个名字在苏遇心中呼之欲出。
叶湾湾点头:“对,我听他们都叫她什么山的公主。”
苏遇一惊:“虞山公主?”
“好像是这个名字。”叶湾湾略微回想了一下,随后,又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眨了眨眼,“怎么,她也死了吗?”
“她在玄都观内失踪了。”
苏遇只是闲来无事,想推翻有关叶湾湾画像的传说,不想竟发现虞山公主也是被画之人。他并不相信叶湾湾会所谓的巫术,但当他听到叶湾湾曾为虞山公主作画时,“虞山公主已死”这个可怕的念头猛地闪进脑海,挥之不去。
叶湾湾探究地看着苏遇的表情。她的眼睛很大,眼尾有些上扬,眯起来的时候会带上些许邪气。她见苏遇一直不说话,便自己开了口:“公主失踪,可是大事。”
苏遇回神,警惕地看着叶湾湾。
叶湾湾好像没注意到苏遇的神情,自顾自说着:“我也给公主画过像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刘长史?”
苏遇终于想通叶湾湾的行为举止究竟怪异在何处。她摆着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却能轻而易举地摸清他们的所思所想,然后适时地抛出诱饵,引他们上钩。只是,他还不知道,叶湾湾如此行径究竟有何目的。
说来也巧,刘行敏和一行衙役正抬着叶祝祝的棺材从思美人走出来。苏遇便将叶湾湾留在原地,自己迎上刘行敏,告知叶湾湾曾给公主画像一事。
叶湾湾趁着苏遇和刘行敏交谈的时候,避开二人的视线,绕到海棠树下,从腰间摸出两文钱,拦下一个当街乱跑的小乞丐,把描了图样的手帕塞进他手里,又弯腰嘱咐了几句。小乞丐“呀呼”一声撒开两条腿,绝尘而去。
从始至终,叶湾湾的视线都没有离开不远处的苏遇。她知道苏遇迟早会看穿她的目的,不过在那之前,她只能跟着他,摸清他的每一步棋。他发现真相的时间越晚,她就越安全。
像是忽然感受到了叶湾湾的目光,苏遇也侧头向她看去,随即拜别了刘行敏,踱步回到她身边。
“马上就要宵禁了,苏少卿还想去哪里?”叶湾湾低声问道。
“西市。”
叶湾湾被苏遇拉扯着,往前踉跄了几步:“我家在昭行坊,此时去西市,宵禁前怕是赶不回家了。”
苏遇抬头看了看天,像是没过脑思考似的回道:“本官的住处倒是不远。真要是因为这案子耽搁了,府上有东西两侧厢房可以给画师留宿。”
叶湾湾仿佛被苏遇的话给噎住了,好半天没吭声。
苏遇以为自己终于制服了这个伶牙俐齿的人,忍不住好奇她此刻的窘态,不禁回头瞄了叶湾湾一眼。谁知,刚迎上她的目光,叶湾湾便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苏少卿与我今日初见,您这就……”叶湾湾似乎很认真地掂量了一下用词,“要我登堂入室了吗?”
浸润官场已久的苏遇早已如鹅卵石一般圆滑,何时应该乘胜追击,何时应该偃旗息鼓他格外有分寸。在他看来,语言攻击是最没有用的武器。可今日,大概是因为叶湾湾曾将过自己一军。此刻,对于她的这种挑衅性质的“礼尚往来”,苏遇就没办法坐视不理。
两侧风灯枯黄的光汇合着浓艳的海棠春色一并映在他的脸上,轻巧地勾勒出一抹隐而未发的妖冶之气。苏遇居高临下地觑着叶湾湾,唇角扬起:“画师任情莫测,想来必不畏俗礼。不敢登堂入室难道是怕我窥伺到画师的什么隐秘?”
“隐秘”二字的确是戳破了叶湾湾的心思。她看着苏遇的眼睛,似乎在分辨他此番言语是真的已经发现了她的端倪,还是只是在试探。
不多时,她忽然露出一抹包藏祸心的笑,绕开话题:“看苏少卿的样貌应该早就过了适婚的年纪,可以如此毫无顾忌地带我回家,想来,必是妻室悬空。难不成,您还不如冯侍郎家的病秧子?”
明知道叶湾湾是在回避他的试探,可这话抛出来他又不能不反击。苏遇面色不动地静默须臾。随后,他在夜色里稍稍弯下腰,平视叶湾湾。话是警告的,可笑里似乎又有几分引诱:“小心引火烧身。”
“苏少卿长得好,我不吃亏。”叶湾湾笑弯了双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苏遇又想起白日里,叶湾湾脸不红心不跳地猜测“冯家郎君有不举之症”的话,自然明白叶湾湾说话百无禁忌。不过,叶湾湾看起来似乎刚过及笄,最多不过十七八。看她孑然一身地来往长安城内外画画,也不像有父母高堂的样子。说她无师自通地懂得这些周公之礼,苏遇打死也不信。他忽然觉得,叶湾湾一定经常出入思美人,和叶祝祝绝不是“画师”与“被画者”那么简单的关系。
他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了一句:“言多必失。”
苏遇的声音很小,但叶湾湾还是听见了,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像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失”在何处似的,她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苏遇一得胜便鸣金收兵,毫不恋战。
二人赶到西市时,木材铺子里只有一个伙计在忙进忙出。
苏遇此人虽生得一副儒雅的面相,却不似有和善的心肠。他那身朝服早在去思美人之前就换下了,此刻,只一身月白长衫。可即便如此平民的打扮,伙计还是被他周身二丈八的气场给震慑住了,还不等苏遇开口,伙计就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见过使君。”
许是没想到伙计识人的本领会高得如此出人意料,苏遇微微皱了眉。他并未多言,径直走到柜台前,信手翻了翻摆在柜台上的账目:“你们掌柜呢?”
“掌柜出城了,去看一批新来的木材。”伙计答道。
苏遇心不在焉地点头:“这账是你记得?条理倒是清晰。”
“都是我们掌柜记的。我只是一个打下手的,哪里懂得记账这些东西。”伙计一脸窘迫地挠了挠头,“平日里这些货都是从哪里购入,又是卖给什么人都是掌柜的亲自经手,我们一概不知。”
苏遇闻言,知道从这个伙计口中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他倒也不介意,在房间内晃了一圈,将上下左右打量个遍,又从侧门入后院,颇有些兴致地对着墙根下的一排刀斧钉锤研究了一番。随后,他又兴致缺缺地起身,回到铺子里,打发时间似的拿起摆在柜台上的墨块,在砚台上研起了墨。
伙计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叶湾湾,想从她的脸上琢磨出二人的目的。
苏遇忽而又开口了:“有纸吗?”
“有。”伙计瞬间来了精神,屁颠屁颠地绕到柜台后面,从一侧的小柜子里捧出一叠廉价宣纸,递给苏遇。
苏遇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示意伙计将宣纸拿给叶湾湾,自己则捏起砚台上的毛笔,抽掉两根多余的毫毛后一并塞进了叶湾湾手中。
叶湾湾一手笔,一手纸,皱着眉揣测苏遇的用意。
“告诉她,你家掌柜长什么样。”苏遇看着伙计,手指了指叶湾湾,“让她画出来。”
“这……”不明深意的伙计有些左右为难。
“你们掌柜回不来了,本官去帮你找找。”苏遇的目光落在记到一半的账目上,出账那一栏“一百七十八文”的“文”字,只写了一点一横。
跑得这么匆忙,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叶湾湾不动声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后走到苏遇旁边,在柜台上铺开了画纸,对伙计说道:“你说吧。”
伙计似乎有所顾忌,对自家掌柜的描述常常前后矛盾。叶湾湾画废了好几张宣纸,才勉强得到伙计一句“像,像我们掌柜”的评价。
苏遇看着满柜台的废稿,一脸玩味地看着叶湾湾:“画师画废这么多画稿,不知道要那可怜的掌柜死上多少次。”
“谁知道凶手对着这张画像能不能找到掌柜本人。”叶湾湾轻轻耸了耸肩。
叶湾湾一脸的波澜不惊,心里却暗流湍急。她种种举动的确是在想方设法地留在苏遇身边打探虚实,但不是今日。有些事,她必须尽快去问个清楚。可看着铺子外越发深沉的暮色,叶湾湾知道,苏遇今天不可能放她走。
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百思不得其解的叶湾湾不经意地晃了晃头,正看见苏遇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她立刻扬起一个少女独有的可爱微笑:“我饿了。”
虽然,叶湾湾在昭行坊的家是个名副其实的乞丐窝,但这并不影响她用“寒酸”来评价苏遇的府邸。二进二出的院子,垂花门内一棵老槐。所谓可以随时留宿的东西厢房,西边的被厨房占据,东边的堪比柴房。
家里两个下人,一个是打苏遇进京时就跟着他的老仆,一个是苏遇入大理寺后聘请的厨娘。两个人都节俭到了抠门的程度。偌大一个苏宅,只有门口那棵老槐还保持着几分慷慨,纷纷扬扬地撒下一簇簇槐花。
叶湾湾刚在东厢安顿好,厨娘就捧了吃食过来,颇有自知之明地朝她笑了笑:“粗茶淡饭,小娘子别见笑。”
一大碗馎饦,两张胡饼,好歹从分量上给到了她应有的重视。谁知,还不等她端起碗,东厢的门就被再次推开。苏遇一手拿了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在桌前坐下,毫不客气地从大碗里给自己舀出一小碗馎饦。
叶湾湾感觉自己胃部有些胀气:“苏少卿这是要和我一起用饭?”
苏遇:“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人的分量。”
叶湾湾担心继续追问下去连半碗馎饦都分不到,于是乖巧地不再言语,伸手要给自己也盛一碗。不想,她的手刚碰到瓷碗的边沿,就被苏遇给按住了。
叶湾湾抿着嘴看了苏遇须臾:“在思美人,刘长史可是亲手帮我解绑的,苏少卿难道还当我是嫌犯,要审问我?”
苏遇不以为然:“你以为刘长史默许我带着你查案,是因为相信你是无辜的?”
“当然。”叶湾湾边说,边轻轻抬了抬被苏遇按在手心里的手指,指甲盖有意无意地磕着苏遇的掌心。她微微抬起头,用一种暧昧不明的目光看着苏遇,“我没罪。”
叶湾湾没有作案动机却有不在场证明。何况,那口装着叶祝祝尸身的棺材也不是她能负担得起的。但苏遇在意的,根本不是叶祝祝的案子。
苏遇微微弓起手背,躲开叶湾湾的触碰:“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叶湾湾留意着苏遇手上的动作,忽然,她手腕一翻,干脆把自己的掌心紧紧贴在苏遇的手心里,装傻充愣道:“苏少卿觉得,我这双手,像是能砍掉叶祝祝脑袋的手吗?”
叶湾湾的手很软,大概因为常年给人画像的缘故,只有中指指腹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如果她刚刚用斧子砍下了某人的头颅,掌心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我说的不是叶祝祝的案子”对于叶湾湾“挑逗”似的举动,苏遇视而不见,“而是被你画过画像的那些人。”
“那些人大部分是慕名而来,与我并不相识。”叶湾湾耸了耸肩,“他们的死与我何干?”
苏遇问:“那些画像呢?”
“苏少卿是想在画上找破绽?”叶湾湾反问,“刘长史当初调查此案时也试图找过那些画像,也曾到我在昭行坊的住所去搜过,可是,连一幅也没有找到。”
苏遇冷笑:“画像消失对你倒是有利。”
“传言是‘被我画过的人,或飞黄腾达,或死于非命’,我只是一个画师,就算我可以杀人,又如何保证其他人可以飞黄腾达。”叶湾湾道,“对了,如今的工部侍郎就是被我画过之后才升迁的,不如,苏少卿去问问他?”
苏遇平生最讨厌两种人:无法给他带来利益回报的和让他琢磨不透的。叶湾湾两种都占了。一个在长安城内无依无靠的画师,却能用画笔勾勒他人的前程生死。此刻更是同时卷进两件大案之中。苏遇猜不透,眼前这个人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什么人的刻意为之。
正当苏遇沉思时,他忽然感觉到叶湾湾在自己的掌心抓了一把。他反射性抬起头,正对上叶湾湾志得意满的神情。
苏遇瞥了一眼两只交叠在一起的手,露出一个心胸宽广的微笑。他漫不经心地舀了一勺馎饦,吃了一口。随后,他微微动了动手腕,将被叶湾湾抓住的手向后移开,五指指尖看似不经意地从叶湾湾指尖划过,每划过一寸,他眼中就会平添一分讥诮,一分了然:“有匪君子,不可谖兮。”
叶湾湾似乎被自己的呼吸呛了一下,有什么话要说却没能出口。
像是怕叶湾湾无法理解一般,苏遇又儒雅地开口,好心地替她解释了一下:“本官清风雅致,你有所觊觎也合情合理。”说完,他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叶湾湾依旧搭在碗边的手。
叶湾湾努力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想不到苏少卿人前人后竟有两副面孔。”
苏遇自夸得特别心安理得:“膏以朗煎,兰由芳凋。本官如今已凭才学入世,若再让世人看见我倜傥疏狂的一面,还不得如那卫玠一般被人看杀。”
叶湾湾虽不知卫玠是何许人也,但也听出了他话中无与伦比的自恋,心中不免多了一条对苏遇的评价:此人装得雅正,实则妖孽。
见叶湾湾一副要偃旗息鼓的模样,苏遇轻轻挑了下眉,将放在中央的瓷碗推到叶湾湾面前,收敛了几分气势:“我这宅子距离西市不远,宵禁期间会被重点巡视,你要是不小心被逮住,本官可没工夫去捞你。”
说完,苏遇径直出了东厢。
叶湾湾有些失神地嚼着手中的胡饼。她当然明白,苏遇已经猜到她会在夜里有所动作,并且,正期待着她的行动。今夜,无论如何都只能按兵不动。
只是,叶湾湾有个毛病,遇事便会失眠。为了不让自己因过度疲累导致思绪混乱,再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叶湾湾把给苏遇准备的蒙汗药倒进了自己的碗里,就着汤汤水水一并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