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苦雨的黑夜过后,并没有迎来一个爽朗的清晨。雨还是淅沥沥地下着。天边黑色的浓云四周镶着一圈脆弱的金边,象征性地昭示着日光的存在,窒息地压在朝堂上噤若寒蝉的百官肩头。
早朝,圣人听闻“虞山公主失踪”后大发雷霆。在左右百官的建议下,圣人责令禁军和大理寺全力找寻公主,限期五日,违者重处。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已经板上钉钉,未被波及人员刚要松口气之时,太子一瘸一拐地出列了。
“陛下。”李承乾平静奏道,“虞山公主失踪一事不可不重视,但太过重视恐突厥借题发挥。”
“哦?”圣人微微眯起双眼,“太子以为如何?”
“虞山公主毕竟是在朝礼上失踪,突厥使团已然对臣有颇多不满。”太子语气沉痛,眼中带着一点悲伤之色,“臣担心自己再出面会激起两方矛盾。不如让魏王代天子出面安抚使团,以示我大唐对突厥的重视。臣也定当全力支持四弟。”
“陛下……”魏王李泰下意识出列想要拒绝,却被圣人一个眼神制止。
太子继续道:“公主毕竟尚未入朝,非我皇室中人,且生死不明。若此时便让大理寺介入,未免尚早。此案发生在长安城内,本就属雍州府管辖。更何况,雍州府长史刘行敏断案无数,才思经验无人能及,正是接管此案的最佳人选。”
有理有据,无可辩驳,圣人当下应允,魏王也无话可说。随着一声“退朝”,所有人作鸟兽散。
苏遇内心清明:公主失踪一案干系重大,太子借题发挥,让魏王安抚突厥,又命魏王下属的雍州府搜寻公主,无非是希望魏王办事不力,在圣人那里失了恩宠。
两位殿下的储位之争由来已久,如今,李承乾将这颗烫手的山芋从他的手上接过,扔给了魏王。想必,除了想挟制魏王,也是卖他一个人情。
果然,苏遇刚刚跨出太极殿,就有宫人向他传话,说是太子从豫章公主处得知思美人一案有了头绪,希望他可以尽快破获此案,所以特意将“公主失踪”一事交由他人处理,以免苏少卿案牍辛苦。
天边,乌云之后渐渐透出一抹天光。
少了个棘手的案子,苏遇自然乐得清闲,连脚步都放慢了许多。
不远处,一个瘦削的身影缓慢地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移动。时不时地,那人就像想起了什么令人懊悔的往事,还会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大腿。
苏遇快步追了上去,言语间毫无顾忌:“刘长史如此烦闷,不如同我到思美人坐坐?”
“你……”刘行敏吓了一跳。
刘行敏是个极正派的人,别说现在“公主失踪”案让他压力山大,就算太平盛世,鸡鸣狗盗都绝迹,他也不会到那种烟花之地去消遣。
“刘长史误会了。”苏遇慢条斯理地解释,“听闻刘长史手上有一桩思美人的案子。我只是想为长史分忧。”
刘行敏立刻警惕起来:“不劳苏少卿费心。”
“太子殿下已经将此案交给大理寺。”苏遇略略一顿,“如果刘长史实在公务压身,无法与苏某交接案情,苏某就只有将叶祝祝请来大理寺了。”
“苏少卿!”同朝为官,刘行敏对这位大理寺少卿的血腥手段早有耳闻。叶祝祝一介弱质女流,怕是进了大理寺就再没命出来。苏遇和颜悦色却字字威胁,刘行敏只得应承。
思美人之内,丝竹充耳,馨香缭绕。
二楼西侧有一排观水阁。漕河之水向东流入大明宫前,刚好在平康坊西北角的思美人庭院内留下一汪清泓。苏遇和刘行敏就坐在二楼窗前。
苏遇身为大理寺少卿,不过从四品上。而刘行敏却是正四品上。官职比苏遇高了一头。不过,也许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刘行敏拘谨得很,手脚都不知要如何摆放,小心翼翼的样子反倒让他在苏遇面前矮了一截。
像是想帮刘行敏放松一下似的,苏遇将摆在桌角的小碟子递了过去。不过,刘行敏只是紧紧盯着苏遇,一动不动。苏遇只好收回手,自己捏起小碟子里的鱼食,洒向楼下的水渠。
水中锦鲤立刻聚了过来,将河水撞出层层水花。
“刘长史就没有怀疑过假母和叶祝祝?”苏遇道。
刘行敏梗着脖子回答:“死者是第一次到思美人,与这里的人都不相识。她们没有作案动机和时间。”
“叶祝祝也可能是为了别人。刘长史就没有查查那些和叶祝祝往来密切的人?”苏遇提醒道,“比如,东市胭脂铺的老板。”
刘行敏:“自然查过。”
刘行敏的眼中虽有无奈,但并无因失职而产生的恐慌,苏遇断定,刘行敏早已查明真相,只是不想公开而已。苏遇话锋一转:“刘长史为何不尽快了结此案,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也好全力搜寻虞山公主。”
刘行敏反问:“苏少卿如此急于破案,究竟是要为民请命,还是逢迎太子……”
刘行敏话未说完,忽然看见苏遇望向楼下水渠的目光变得诡异起来。刘行敏好奇,不由得也靠近窗子,向楼下看去。
只见清静的水面上浮着一朵朵桃花。
漕河水道两岸皆是楼宇,并无一棵桃树,而且,此时无风,也不可能将其他街坊的落花吹来此处。更何况,那些桃花分明是从水底浮出来的。一朵朵粉白的花片像沸腾的水泡一般,接二连三地涌出水面。
水中浮花这一场景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众恩客还以为这又是思美人招揽客人的新手段,纷纷叫好。假母却一头雾水,坚称不是自己所为。
浮花渐渐停止,花瓣也随着水流缓缓流逝。众人这才安静下来,纷纷猜测这景象是如何产生的。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假母让几名小厮下水检查。约莫半炷香之后,小厮们浮出水面,个个脸上带着肃穆的神情。
靠在二楼窗前的苏遇不禁觑起了双眼,紧紧盯着那个被小厮们抬着,渐渐露出水面的东西——竟然是一口木棺。
众人哗然。
苏遇和刘行敏迅速对视一眼,起身下楼。
二人迅速亮出身份,遣散围观的恩客,只留下假母和几个小厮。随后,二人小心翼翼地检查棺木——
制作木棺的木材实属上品,应是价格不菲。棺木外还雕刻着细致的花纹,可见准备棺材的人何等用心。只是,棺盖封得并不严实,似乎只在盖棺后匆匆捶了几下,也不管木钉楔入得是否牢靠,就将棺材沉了水。
苏遇和刘行敏朝彼此点了点头,而后一起用力,掀开了棺盖。
二楼,探头探脑的恩客之间忽而爆发出一阵惊呼。水渠边,假母和几个小厮也惊得纷纷后退。
棺材里,赫然是一具无头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