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生命的一切都在颤动。不仅诗歌、星辰、月亮、木头和花朵会发抖,在街道的雨水坑里,一枚闪烁着的白色裤子上的纽扣也在打着哆嗦……所有事物都有秘密的灵魂,这些灵魂往往很安静,偶尔会发出言语。
——瓦西里·康定斯基
卢卡斯·康登是美国最为著名的泳池建造师。他的卢卡斯潟湖 公司建造了一些极有创意、极为独特的水池和自然岩石潟湖。该公司的创作已经为他们赢得了超过50个设计奖项。2015年,“动物星球”频道首次播出了介绍卢卡斯潟湖公司的设计作品的纪录片 。
康登出生于佛蒙特州的一个石匠家庭,十四岁就开始切割并加工石头,而石头正是他成名的原因。在纪录片的其中一集,康登解释说,给项目挑选石头的过程是从林中散步开始的,他会一边散步一边观察自然的结构。康登说:“我会寻找那种有沟槽、苔藓和地衣的岩石,然后试着聆听它们的声音。”他看了看一块岩石,然后温柔地说:“同我交谈吧。小石头,傻石头,你想成为什么样子呢?人们可能会觉得我有点疯,竟然跟石头说话。”康登一边拿着软水管冲洗一块两米不到的石板,一边同它说道:“我可瞧见了,这水流打在你身上,沿着你的沟槽,一点点流了过去。”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镜头,抱歉地说道:“成天跟石头打交道,我总得有点疯。”
跟岩石交谈可能听上去很疯狂,但当这一切发生在获奖无数的设计师身上时,我们不应该二话不说就觉得这种事情不值一提。同石头说话的行为仅仅是康登养成的古怪习惯吗?这种行为是否在他的成功中起到了正面作用?有证据显示,康登头脑中的无意识回路帮他建造出了更好的泳池。无意识赋予了他灵感,使他拥有了观看世界的魔法视角:石头是活的,会跟他说话。当他把岩石当作朋友而不仅仅是建筑材料的时候,他发挥得更好。
鼓励康登聆听岩石的那部分脑回路(负责移情体验的部分)在进化时有着促进同他人的合作的实际作用。但是当这些脑回路创造出的联结感不仅仅发生在人与人之间,还发生在人与那些好似栖居在周围事物上的灵魂之间时,这种联结感已经带着我们超越了真实的日常生活,来到了超自然的领域。超自然这个词指的是超过自然的任意事物。而自然则被理解为由物质(用科学术语来说就是费米子)和力量(玻色子)构成,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世界观被称作“唯物主义”。现代西方人是“半唯物主义者”。大部分人相信人类具有灵魂,也大概相信世上有神灵,但他们认为世上的事物也就只有这些了。除此之外,自然界就只有费米子和玻色子了。
许多科学家赞同严格的唯物主义,甚至否认人类灵魂的存在。弗朗西斯·克里克与詹姆斯·沃森共同发现了DNA分子的双螺旋结构,在描述被他称为“惊人的假说”的严格唯物主义观的时候,克里克是这么说的:
这个“惊人的假说”是指,你的喜悦,你的悲伤,你的回忆,你的抱负,你的自我认同感,你的自由意志,事实上不过是海量神经细胞和相关分子聚集起来的行为。正如刘易斯·卡罗尔 笔下的爱丽丝可能会说的那样:“你不过是一堆神经元 。”
这个假说之所以“惊人”,是因为它同我们在直觉方面对自己是谁的认知相矛盾。此外,这个假说还颇具挑衅的意味。对许多人来说,精神信仰是他们拥有的最重要的信仰。像本书这样致力于探究精神生活中的超自然现象所扮演的角色的作品,是无法回避灵性和宗教的。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因此弄清楚科学的局限性很重要。
解释某事(比如,描述在人们参加灵修时,他们的大脑里会发生什么)与辩解某事并非同一件事。科学和神学是独立的研究领域。科学家研究物质和力,神学家研究灵魂。这两个学科并不相交,因为两者关心的是不同的主题。灵魂是非物质的,如果灵魂确实存在的话。灵魂既不包含费米子,也不包含玻色子。虽然科学可以从物质层面解释精神现象(比如,当某人经历宗教体验的时候,这个人的大脑中的哪个部分正处于活跃状态),但是它并不能提供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些现象是否具有超自然方面的起因。
这就像是人类遭遇狮子时,人类大脑会有的反应。我们很可能会见到杏仁核(负责产生恐惧情绪的区域)活动的增加,但在我们观看关于狮子的视频或者听到对狮子的生动描述的时候,我们的杏仁核活动同样可能增加,就像我们亲眼见到了狮子一样。同样地,如果人们声称自己见到了上帝,并且他们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大脑中的某些结构出现了活跃行为,科学就会无法判定这种反应究竟是由于神灵真的出现了,还是由于某些物质领域可以解释的东西。
尽管我们可以就神秘体验给出科学解释,并探索为何我们应该认真对待这些体验,但是我们没办法解释神秘现象为什么会出现,因为这是个关于信仰的问题,超出了科学研究可以涉足的领域。本书同样会用《圣经》来阐释接下来会提到的一部分观点。但正如神经科学家研究大脑的时候并未处理灵魂的问题那样,本书在谈到《圣经》的时候会将其作为处理超自然问题的最重要的西方文献来对待,而不会处理其是否基于神启的非科学问题。
唯物主义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对客观现实最为精准的描述,但它怎么都不是对主观体验的精准描述。对人类来说,主观体验是对一个充满了灵魂的世界的体验。
我们或许并不总能注意到这一点,但就像康登那样,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养成将周围的事物视作有生命之物的习惯。对此有个专业术语,叫animism(万物有灵论),源自拉丁语中表示“灵魂”的anima。万物有灵论指的是这样一种信念:岩石、江河、森林、海洋等物体,甚至包括人造的物品,都是有知觉的。心理学研究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万物有灵论如何增强了我们与世界有效互动的能力,以及为何倾听岩石使得康登建造出了更好的泳池。但在了解这些解释之前,让我们先仔细观察一下这种现象本身,感受一下这种现象是多么无处不在。
许多故事中都包含有生命的物体,不过这些故事大部分是写给孩子的。(如图1)以哈利·波特为主角的系列故事里的分院帽,《绿野仙踪》里会战斗的苹果树,《魔法师的学徒》 里折磨米老鼠的扫帚,它们均是有生命的物体。早期的一些卡通片主要围绕着有生命的日常物品展开。动画片(animation)这种新的艺术形式被用来展示万物有灵幻想(animistic fantasies),或许再合理不过了。
在《谁陷害了兔子罗杰》这部颂扬了动画片早年时光的奥斯卡金像奖获奖影片中,数不清的日常物品活了过来,有了生命。在骁勇侦探埃迪·瓦利安特返回图恩城的时候,会说话的鸟、树木、蘑菇、岩石、花朵、蝴蝶、老鼠和兔子出现了,古典神灵出现了,活的汽车、建筑、时钟、手提箱和家具也出现了。
孩子们之所以透过魔法镜片来观察和理解世界,是因为他们大脑中有意识的部分才刚刚开始发育,也就是说,这时影响他们思考的主要是无意识的部分。举例来说,孩子相信许愿有用。如果某个还在学走路的孩子跟他的哥哥发了脾气,随后他的哥哥生病了,这个孩子很可能会觉得哥哥生病是自己造成的。儿童在七岁左右开始运用理性,他们运用理性的能力会在整个青春期逐渐增强。在理性发育的同时,他们通过魔法观理解世界的方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科学的、摆脱了灵魂的视角。万物有灵论被唯物论取代了。
图1 早期动画片赋予无生命之物以生命
兰开斯特大学有一位名为尤金·瓦西里耶维奇·苏博茨基的心理学家,他想知道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我们的魔法观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认为或许我们并不能轻易地摆脱魔法观。在他看来,成年人之所以能够接受唯物主义的观点,是因为他们拉起了对魔法观的防线。苏博茨基想要看看他是否能够穿过这道防线,将古老的魔法信仰重新带回水面。为此,苏博茨基尝试了一种策略,他本人将其称为“加大赌注”。
苏博茨基招募了一组英国成年人,这些人全都声称自己不相信魔法。苏博茨基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一名男子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这时一位女巫走到了他身边。女巫表示自己可以对他施展魔咒,让他变得富有而快乐。苏博茨基询问这些志愿者是否会建议这名男子接受魔咒。一半志愿者建议男子接受,指出他这么做可以让女巫开心;另一半志愿者则表示男子应当拒绝,免得让女巫受到鼓励。随后,苏博茨基把故事稍微改动了一下,将魔咒改成了诅咒,女巫会诅咒该男子成为邪恶势力的仆人。这个时候苏博茨基得到的结果同之前一样。一半志愿者表示他们会建议男子接受诅咒,另一半志愿者表示会建议他拒绝。
苏博茨基随后加大了赌注。他询问志愿者:“如果这位女巫正朝着你走过来,并提出要对你施展魔咒,让你变得既富有又快乐,你会接受还是拒绝这个魔咒?”由于这个问题和志愿者本人有关,结果发生了变化。60%的志愿者表示他们会接受这个魔咒。至于会让他们成为邪恶势力的仆人的诅咒,每一个志愿者都拒绝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这个诅咒,哪怕所有人都表明自己完全不相信魔法。理论方面的态度是一回事,一旦涉及会影响人们的健康和快乐的实际问题,人们就会更加认真地对待魔法。
参加研究的志愿者不知道他们相信魔法。他们以为自己是名副其实的现代唯物主义者,而且这个研究结果很有可能也不会让他们觉得怎么样。毕竟,关于女巫的故事和日常生活也没多大关系。但是苏博茨基并不这么认为。他写了关于他和年幼的儿子玩想象游戏的事,那时他儿子还未长到摒弃魔法观的年龄。“在我儿子的态度中,有一点最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他完全相信大自然会善待他。他非常肯定自然力量(水、空气、重力)知晓他的存在,并接受他的存在这一神圣权利。”
我们逐渐长大成人,不再具有这个信仰,世界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地方,一个由冷淡客观的物理法则支配的地方。苏博茨基写道:“当然了,科学给了我们很大的恩惠,带来了种种非凡的成就:现代医学、复杂的科技、较为舒适的生活。但是这样的舒适也让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失去了人与自然之间的重要联结。”
当成年人表达自己的万物有灵信仰的时候(比如,“这台机器恨我”),他们声称自己这么说不过是在比喻。但是苏博茨基展开的这类实验表明,人们可能并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头脑。如果你入住某酒店的时候,前台接待员给你安排了一间曾发生过谋杀案的房间,想象一下这个时候你会有什么感觉。或许这时你就能够发现在你的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万物有灵信仰了。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不会觉得发生在过去的某件事和今夜美美睡一觉之间存在任何关系,但大部分人会感到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徘徊在这个房间内。
让我们来看一个真实案例。一对年轻夫妻刚刚搬入了新家。为了买房,两人已经寻觅了好几个月,但他们买不起之前看上的那些房子。终于,他们发现了一栋极好的房子,所处的街区也称心如意,而且他们承担得起房子的价格。但是,他们搬进去住之后,才从邻居那里听说了前任房主在楼上浴室里被杀死的事。他俩不安极了,考虑是否应该起诉卖家,或者把房子再挂出去卖掉。
幸运的是,这则故事有一个不错的结局。尽管这对年轻夫妻不算特别信教,但他们采纳了朋友的建议,找了牧师给房子赐福。牧师为被杀男子的灵魂做祷告,愿他的灵魂得到安宁。牧师手里摇晃着香炉,一一走过每个房间。香炉散出的香烟净化了整栋房子。仪式完毕后,这栋房屋的两位新主人重新因为这桩划算的买卖而感到万分兴奋了。
此类体验比大家想象中更为常见。2013年,南卡罗来纳州的一家有创新精神的公司做了个网站,叫“屋里死过人”(DiedInHouse.com)。花上十二美元,购房者就可以输入美国的任何房屋地址,来查询此住处是否发生过谋杀案。
人们逐渐成熟,远离了童年,万物有灵的思维习惯逐渐退去,可这种习惯会在人生的后期重新归来。在一项研究中,只有5%的较年轻的成年人会将一系列自然之物(比如山和海)中的至少一种物体归为有生命之物,而较年长的成年人的对应数据为30%。较年长的成年人往往会发展出对批量生产的、由人工材料制成的物品的厌恶感。他们更喜欢经常使用的物品、独一无二的物件和取材于自然环境的手工制品。这些物品具有诗意,最容易呈现出超自然的属性。比起崭新的塑料围栏,旧的锻铁围栏会让人感觉更有魔力、更有生命力。
儿童之所以具有魔法观,是因为他们的自我还未完全形成,依然处在无意识的支配之下。年轻的成年人拥有更为成熟的额叶,且经受了纪律、自我控制和理性思考的训练,它们帮助这些人建立了独立的自我。然而,为了防止刚刚得到释放的自我被无意识吞没,他们需要建立强大的围墙,而这也会导致他们对万物有灵体验的敏感度变低。相比之下,年长者已经花了很长时间建立起了自我的力量,因此对他们来说,将这个围墙的高度稍微降一降不算是很危险的事情。围墙降低之后,沟通渠道便会打开,他们得以重新体验孩童时期体验过的魔法世界。但这一次,他们拥有了更为成熟的观察视角。
除了旧物和手工制品,会动的东西也能给人魔法般的感觉,因为它们会让我们想起活着的生物。在电影《极速赛车手》里,赛车老手雷克斯在给弟弟讲授赛车技巧。弟弟沿着赛道练习时,哥哥指导说:“这不是什么没有生命的金属块,赛车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她是活的,她在跟你说话。去感受,去听听她说她想要什么,她的需求是什么。你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倾听。”法国帆船比赛选手伊莎贝尔·奥蒂西耶在谈到她和她的船之间的关系时,曾有过类似的表达:“我花了三年时间……同这艘船在一起,我同她非常亲密。现在我在这里,而她孤零零的,这让我不太好受。”
在那些让人感觉好似拥有灵魂的事物中,树木值得占上一个位置。树木常常象征着魔法本身,在民间传说和艺术中也一直扮演着特殊的角色。许多童话故事的开头都是主人公离开舒适的乡村生活,走进树林,踏上旅程。这段旅程将主人公带离日常世界,来到古老的、未知的魔法世界。在《格林童话》里,我们能找到被施了魔法的梨树、苹果树、榛树和杜松树。而传说中的生命之树则在许多宗教传统中都有出现,比如犹太教的喀巴拉 、佛教、中国神话和非洲民间传说。
让我们再来看一个较为日常的案例。你可能在自动取纸机上看到过这样的贴纸,叶片图案上面写着:“请记住……这些纸巾来自树木。”(如图2)根据贴纸的设计者彼得·卡赞吉提供的数据,每一张贴纸每年都能减少超过45千克的纸巾使用量。90%被用来制成纸的树木是以庄稼的形式种植的,跟种棉花和大豆没什么两样,在棉花和大豆被收割的时候,没有人会感到不安。但是一想到砍树,不管这棵树是长在森林里的还是农场中的,我们心中都会感到一阵短暂但强烈的痛楚。我们本能地觉得树木不仅仅是一堆分子,并且不会喜欢被砍掉。从唯物主义的立场来看,这样的念头简直荒唐。但在丢弃这种不合逻辑的感觉之前,我们应当先暂停一下,因为“我们与树木之间存在特殊联系”的这种直觉有科学证据为支撑。在一项关于绿地的研究中,研究人员调查了超过八百万人,对比了住处半公里内有绿地的人群的寿命,和住所附近全都是建筑物的人群的寿命。研究人员发现,住在绿地附近的人群的寿命远超住处周围只有建筑物的人群的寿命。
若是没有这项关于绿地的研究,认为树木具有特殊力量的想法似乎显得幼稚且迷信。但是不合逻辑的无意识具备一种智慧,这种智慧不在自我能够理解的范畴之内。用理性思考来测试我们的本能感觉是重要的,但我们必须采用高级的方法。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树木也不过是一种植物,砍掉树木和收割大豆不应该有任何不同。但关于绿地的研究让我们意识到,接受无意识的魔法观会给人带来真实的生存优势。
图2 树木同农场里的其他作物不同
图中叶片下方的文字意为:本贴纸每年能减少45千克的纸巾使用量。帮助我们传播这一知识,登录以下网站购买该贴纸:TheseComeFromTrees.com
可能有人会说,有了关于绿地的研究,我们就不再需要借助魔法思维来解释树木同人类有着神秘联结的这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了。这种说法或许是对的,但有一点值得注意:此项研究在2019年才发表。科学界还有很多后续工作需要跟上。此外,为了让我们的生命完全绽放光彩,究竟是依赖一行行的数据来理解自身更好,还是拥抱来自无意识的魔法感受更有优势呢?当我们否认自己感受到的树木对我们的神秘吸引力,选择依赖枯燥乏味的统计分析时,我们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感受这个世界。或许我们可以避免某些错误,但相应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除了树,火也很容易被人赋予灵魂。火的移动不可预测,而且火似乎想要达到一个目标——燃得越旺越好。我们知道,消防员在描述森林大火的时候,会使用“刁滑”“狡诈”“暗中埋伏”这样的词。当风渐息、火暂退时,人们会说它们是在“养精蓄锐”。哪怕是日常物品,也可能给人怀有恶意的感觉。打不开的锁和吞了钱却不出货的自动售货机像是对你心存怨恨。在某种物件不配合你的意愿,然后你忍不住想要踢它一脚、砸它一下的时候,你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冲动,是因为你半有意识半无意识地觉得它是在存心不配合你。
跟心存恶意的物品相反的,是那些我们很喜爱、认为它们拥有灵魂的物品。它们通常是我们拥有了很多年的物品,比如某样纪念品、我们最爱的被子或一把忠实的旧水果刀。一件物品同人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会被当作有生命的东西。我们珍视它并非缘于它的功用,而是因为它对我们来说不可或缺。就像我们的身体会散发出热量那样,人类的头脑几乎像是会散发出灵魂。母亲为你用钩针编织了一件毛衣,她耗费的大量时间与毛衣中包含的她对你的爱和关心,都使你觉得这件毛衣充满了母亲灌注的爱。如果它被换成了由机器制作的毛衣,哪怕是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你依然会感觉失去了什么。某种有魔力的东西不见了,而这份魔力正是这件毛衣最有价值的地方。
当我们探索头脑中的无意识部分时,那些为日常物品赋予生命的灵魂并非我们需要理解的全部。除此之外,世上还有其他的灵魂,比如赋予人群以生命的灵魂。有的时候,一群人并不仅仅是个体的集合,他们还会呈现出群体自身的生命。你在摇滚乐演出现场获得的感受完全不同于你在家听歌的感受,哪怕你听的是一模一样的音乐。摇滚乐现场具有某种神圣的狂热感,能够将所有人联合起来。在城市里四处流窜、烧杀劫掠的暴民群体中也会出现类似的现象,暴民群体产生的暴力越过了每个人单独行事时的边界,因为日常生活中的道德约束被集体的意志击败了,集体的意志取代了个人的意志。而人们只有在重新恢复平静时才会注意到这种转变。事后,人们可能会问自己:“我刚刚做了什么?”哪怕只是若干好友相聚,聊天的内容都可能会变得非常“有灵性”,像是屋子里还有一个额外的、神秘的存在,正驱动着整场聊天。
灵魂可以存在于事物和人群中,还能够造访某些时刻。女神奈基,这位带有翅膀的胜利化身,便是在即将取胜的魔法时刻出现的灵魂。运动员通过训练来提升技能,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特定的日子究竟是会发挥出色还是会发挥失常。他们不知道自己何时能一切如愿,有神启般的出色发挥,每一击都命中目标,每一招都带着自信。哪怕是业余运动员也可能经历过胜利女神降临的时刻。当这样的时刻来临时,你会感觉自己无往不胜,你的胜利乃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这种体验最非同寻常的地方,便是当事人会感觉一切都毫不费力。你不需要艰难奋斗或拼命争取,好结果就这么主动地落在了你身上。这是一份礼物,来自看不见的生灵。
场地有时候也好似拥有了人格,就像有一个友善的灵魂盘旋在空中。古罗马人用“场所精神”或“地方精神”来指代某地独特的氛围,今天,我们或许会将其称为“气氛”。想象你儿时常坐着看书的那面飘窗,想象在那放满坐垫的窗台四周弥漫的氛围。想象在寂静而茂密的森林里沙沙作响的树叶。想象在暴风中猛烈撞击沙滩的海浪。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的当代童话故事《小王子》中提到了夜间沙漠的“守护神”:“你坐在荒漠中的沙丘上,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然而透过这寂静,有东西在跳动、在闪烁。”
万物有灵论或许不是我们当今生活的聚焦点,但是在工业化之前的社会中,对世界的泛灵理解是非常普遍的。人们认为同这些环绕在四周的灵魂保持良好的关系对生存至关重要。约瑟夫·坎贝尔 ,这位以其对英雄之旅的研究而知名的美国文学教授,引用了阿帕奇人 讲述的故事中的话:“植物、岩石、火、水,这一切都有生命。它们观察着我们,看到我们需要的事物。它们看得到我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它们会显现,然后同我们交谈。”
我们难以理解阿帕奇人的需求如何在自然元素显现时得到满足。或许自然元素带来了知识,能够帮助阿帕奇人同环境更和谐地相处。但或许自然元素具备另一种作用。坎贝尔指出,佛教徒将自然元素的显现称为“无生命之物的布道”。
在迪士尼电影《爱丽丝梦游仙境》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展现“无生命之物的布道”的简例。一些花朵在电影里唱了首名为《金色午后的一切》的歌,其中有这么一句歌词:“你可以从花朵那里学到许多东西。”这个观点看上去平淡而乏味,如果你看过这部电影,听过这首歌,你可能都不会多想什么。可这句话本身有着深远的意义,如果你细想一会儿,它们在说的内容一点都不显而易见。花朵们讲述的内容想必不是植物学方面的知识,例如雏菊有多少片花瓣。它们想到的似乎是其他的事,但那是什么呢?答案似乎既明显又模糊。正如我们在本书后面会看到的那样,这个问题(无生命之物试图告诉我们什么)的难点之一便在于这份答案不能用言语来表达。
大部分现代人不再生活在植物、岩石和树木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原本对我们的生存至关重要,在科技的作用下,两者之间的紧密联结渐渐松懈。然而,万物有灵论依然对我们施加着魔法般的影响力。环顾一下你的家,有多少东西是你不愿意换掉的,哪怕你可以换更新、更好的型号?有多少东西之所以弥足珍贵,是因为它们具备某些看不见的、非物质的东西?谈到魔法的时候,大部分成年人都很矛盾。一方面,我们是有意识的唯物主义者;另一方面,我们是无意识的万物有灵论者。如果别人问我们信不信世上有灵魂,我们会立刻说不信。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在许许多多的细微之处,我们会违背自己的说辞,而且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这么做。穿了很久的运动衫带给我们的亲密感位于意识的另一个层面,好似某个我们不记得自己拥有的旧习惯。可是与灵魂相遇的体验有时候会过于强烈,我们没有办法将其扫到精神的地毯下掩藏起来。在这样的时刻,寻常生活的面纱被扯下来,无生命之物的布道就展现在我们面前了。
在本小节的开头,康定斯基的话提醒我们,我们身边各种物品所含的灵魂在大多数时候保持着安静,偶尔才会言语。我们感受到的同这些东西的友好联结作为背景乐在隐隐哼唱,丰富着我们的生活,只在很偶尔的情况下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然而,与灵魂相遇的体验有时候不仅仅是背景乐,其存在感逐渐凸显,有时会对我们造成深切的,甚至是改变一生的影响。德国神学家鲁道夫·奥托 将此命名为“圣灵体验”。“圣灵体验”发生时,我们会感觉到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某种和尘世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的东西。它与我们习惯的一切都不相同,因此奥托用sui generis(拉丁语,意为“自成一类”)来形容它。这是一种神秘离奇的感受,有的人会拿我们听到鬼故事后的战栗感与此相比。不过我们在此时的感受并不是惊惧,那是一种更为深入、更为振奋的体验。
尽管圣灵体验那“自成一类”的特性使得我们难以描述它,但我们还是可以说一说其中的几点。首先,我们体验圣灵的方式同体验其他东西的方式都不相同。一般情况下,我们只能通过感官来接触自身之外的事物。想要观察某物,我们必须看到它、听到它、闻到它、尝到它或触摸它。我们看到一个人,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感受到这个人握手的力度。然而,圣灵体验是个奇怪的例外。奥托将此描述为“非感官的体验或某种感受,其首要的、直接的对象在自身之外”。对圣灵来说,我们没有感官印象,无法将其刻画;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无法将其描绘;我们想要理解它,可我们只拥有相关的体验。
或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圣灵体验,但这种体验并不少见。威廉·詹姆斯写道:“我们平常的清醒意识,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理性意识,只不过是意识的一种特殊形式而已。潜在的、截然不同的意识形式就在它的四周,在犹如蝉翼般轻薄的屏障之后。”当头脑中有意识的部分被无意识的内容侵入时,我们便会经历这些意识的非寻常状态。此种情况在你独处的时候最有可能发生。在通常情况下,这时的你身处自然环境之中,比如在日出时分的沙滩上。想象一下,你来到树林中,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照了进来。风拂过你的脸庞,林间的芳香令你想起了什么,但你又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只知道这段记忆似乎来自很久以前。突然间,围绕你的不再是树木、阳光和风,它们合在一起,变成了某种不可见但有生命的存在,试图向你诉说些什么。
圣灵体验往往无法言说。我们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它,只能直接体验。从这方面来说,这就好似陷入爱情时的体验。在你亲身经历之前,你无法理解这种感受。对那些从未体验过爱情的人来说,相关的种种描绘往往显得夸张和荒唐。
圣灵体验还令人感到似曾相识。那种我们正在经历的感受,那个在我们面前凸显出来的存在,我们曾经认识它们,后来却和它们失去了联系。G. K. 切斯特顿 这样写道:“被我们称为灵魂、艺术和狂喜的一切,不过意味着在那么一个令人敬畏的刹那,我们记起了我们遗忘的事物。”
圣灵是私密的存在。它知道你是谁,想要传达某个信息给你,而这条信息除了你之外无人能理解。圣灵令人充满生机。它让你感到全然清醒,这时你的思维比平时更为敏捷。它充满生机和活力,既紧迫又宁静。它还能激发你的渴望和向往。在这种感觉消散之后,你会强烈地希望它回来。相比之下,寻常世界平淡、枯燥而乏味。
威廉·巴特勒·叶芝 在他的诗《流浪者安格斯之歌》中写到了对圣灵的渴望。在这首诗中,叙述者描绘了他在夜晚的林间钓鱼时的神秘体验。
他抓到了一条银色鳟鱼,这条鱼变成了一位耀眼的姑娘。
它变成了一位姑娘,闪着微光,
发间别着苹果花。
她喊了我的名字,然后跑开,
消失在泛白的天空之中。
这场梦幻的经历驱使着他,让他在余生中一直追逐她,想要再次找到她。叶芝相信这是他进入某个神秘天堂的入口。
尽管流浪已使我老去,
但走过山谷,踏遍丘陵,
我终会找到她的踪影。
然后亲吻她的双唇,握起她的双手,
沿着斑驳的草地,久久漫步,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采摘,
采那月亮上的银苹果,
摘那太阳上的金苹果。
圣灵爱人的主题永不过时。我们可以在美国的“枪炮与玫瑰”乐队的流行歌《我甜美的孩子》中看到关于该主题的当代描述。在歌曲的第一节中,歌手将爱人的微笑形容为重返田园般美好童年的入口:“当时,一切都像明朗的蓝色天空那般清新。”
科学家同样对圣灵体验有兴趣。弗雷德里克·巴雷特和同事们开发了一种测量其强度的问卷,将这份问卷命名为“神秘体验问卷”。(如表1)该问卷包含了三十条陈述句,每一条陈述句都描绘了人们在经历圣灵体验时可能会产生的感受。志愿者要给每一条陈述句打分,打分范围从0到5,用来表示志愿者是否有过该体验,以及体验的强度如何。研究人员要求184位服用过赛洛西宾 (迷幻蘑菇中的一种成分)的志愿者填写该问卷。他们发现问卷上面的分数越高,志愿者身上发生的变化就越持久。这些变化包括态度、行为和健康安乐方面的变化。神秘体验的感受越强,其持续效果就越强。
表1“神秘体验问卷”中的陈述句范例
神秘体验问卷中的每一条陈述句的评分都从0(我压根没有此种感受)到5(我对此感受很强,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神秘体验可能发生在宗教仪式上,可能发生在药物迷醉后,也可能发生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体验常常会持久地改变人们看待自己和世界的方式。
该问卷的其中一条陈述句提到了关于整体观的神秘领悟,即对“合众为一”的领悟。参与研究的许多志愿者都经历过这种神秘的感受,而且他们不需要服用致幻剂来唤起此种感受。在另一项针对那些表示自己有过超自然神秘体验的人的调查中,关于“合众为一”的陈述句获得了很高的分数。这些和整体观相关的感受与神秘体验和现实相比显得多真实有关。我们可能很难想象世上有比现实还要逼真的体验,但70%的志愿者认为他们的经历“比现实更真实”。这是神秘体验诸多不可言状的特点之一,而且常常伴随着我们与无意识相连时感受到的那种高涨的、全然的生命力。在研究人员要求志愿者用文字描述这份体验的时候,那些认为神秘体验比现实还要真实的志愿者更有可能写下反映整体观的文字。(如表2)
研究人员发现,人们若是在神秘体验中感受到了较强的真实性,那么他们的家庭生活、健康和目标感都会受到积极影响,对死亡的恐惧也会减少。圣灵体验也许会令人感到陌生,与寻常的、有意识的状态相比,圣灵体验提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然而,圣灵体验并非病态,它能给我们带来重大的好处,并且丰富我们的生活。
表2 经过统计,在志愿者经历神秘体验时,出现频率较高的与低真实感和高真实感相关联的文字
在志愿者认为神秘体验比现实还要真实的时候,与整体观相关的文字更常出现。
当我们认为周边事物具有清醒的意图和目标时,我们往往会更有效率。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奇怪,因为我们会将此类信念与孩童和前工业化时期的文化联系起来。但是认为非人类物品具有意识能够让我们更加理解它们的行为。甚至连科学家都沉迷于此种思考,因为这能帮助他们整理和阐释数据。达尔文因用人类情感来描述动物行为而闻名。描述狗的时候,达尔文说它们会表达喜爱之情,会交朋友,还深深爱着它们的孩子。此类描述被称为“拟人论”,意思就是“套入人类的形式”。
有些科学家批判了拟人论这种理解动物行为的方式。斯坦福大学行为科学高等研究中心的心理学家彼得·布罗德赫斯特称之为“动物观察者的大罪”。他写道:“将人类复杂的意识过程放在动物身上,这没什么正当理由,更没什么解释价值。用此类措辞来讨论动物情感是徒劳的。”基于这条看起来很有道理的批评意见,负责在耶基斯国家灵长类研究中心 研究黑猩猩的人员决定在两年时间内避开所有拟人论的描述方式,看看这样是否会提高观察报告的质量。结果令他们大为惊讶:
采取这种做法之后,我们差不多就是在无尽无休地记录各种具体的行为。在这些行为之中,研究人员找不到任何秩序,也梳理不出任何意义。相反,通过使用明显拟人的概念来分析动物的情感和行为,人们可以快速且容易地描述每一只动物的特征……不管拟人论的那些术语在试图暗示什么,不管它们是否在暗示黑猩猩具备有意识的状态,它们都确实提供了明白易懂的、切合实际的指引,让我们得以理解动物的行为。
当研究人员避免采用拟人论的时候,他们能够收集资料并记录数据,但他们不能将这些资料和数据转化为知识,因为他们无法将其转变成有意义的概念。笔记本里密密麻麻的观察记录并不能帮助研究人员理解黑猩猩的行为,除非他们允许自己用思考人类行为的方式去思考黑猩猩的行为。如此一来,黑猩猩的行为才会变成可以讲述的故事。
我们有两种理解事物的方式:一种是本能方式,即通过魔法观来看待世界;另一种是理性方式,它往往更贴近唯物主义。本能的理解方式是人类天生就有的。观察动物行为的时候,我们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就会赋予动物的每个活动以人类般的动机。这么做并不需要耗费想象力,我们无须绞尽脑汁,无须深思熟虑。这是人类大脑的嵌入特征,无须动用意识。
理性手段则不同,我们需要动用意识来努力检验通过本能方式得出的结论是否准确,来判定这些结论有效与否。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知道动物与人不同,也知道用拟人论来理解动物行为会出现错误。因此,合乎逻辑的做法是剔除本能的拟人论手段。然而理性手段给耶基斯国家灵长类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带来了如此大的阻碍,他们甚至无法建设性地阐释他们的观察记录。
那么,这会导致什么情况呢?在理想状态下,我们希望这两种思考方式能够协作,但这是很难的。头脑中讲逻辑的部分比较霸道,不喜欢同本能控制的那部分合作,因为在它看来,本能那边的做法完全是错的。本能这边也可能不会配合,它在运转的时候不受意识控制,什么时候工作或具体怎么工作都由它自己说了算。它不会像逻辑那样作为一个忠实的仆人来行事,它不会乖乖听话。大部分人偏爱逻辑手段,但正如耶基斯国家灵长类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发现的那样,如果我们直接放弃自己头脑中的一大块,试图仅仅用半边的认知能力来理解世界,那么我们将付出很大的代价。
除了动物学家之外,其他科学家也发现将直觉和逻辑混合,用描述人类的词来描述研究对象是一种有用的手段。物理学家在寻找难找的粒子而遇到困难时,会说粒子“很害羞”。化学家描述分子的时候,会说分子之间彼此“喜爱”。医生医治的是“固执的”感染和“好攻击的”肿瘤。使用拟人论来理解自然现象的做法在科学中随处可见,哪怕是在科学研究的最高层级。
为什么将信息放在社交语境(一个有意识的存在和另一个有意识的存在进行互动)中处理,会比放在机械语境(一个有意识的存在和一个无意识的物体进行互动)中处理更容易呢?处理复杂的社交信息是大脑的重要功能之一,涉及人类拥有的一些较为复杂的神经回路。为了进行这项工作,大脑需要调用的神经区域很大。处理复杂的社交信息对我们的思考方式非常重要,有些科学家认为智人之所以能发展出如此大的大脑,是因为智人具有能驾驭复杂社会结构的这项进化优势。
同他人合作使我们有机会获得那些只凭自己一个人没办法获得的食物、居住场所和工具。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合作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进化优势,这或许就是社交互动的需求如此普遍的原因。这种需求横跨所有文化,从每个人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出现了。社交需求是人类的基本需求,我们若是没有与其他人进行频繁的接触,就会出现严重的健康问题,甚至会导致死亡。对较年长的成年人来说,因社交孤立导致过早死亡的可能性不亚于每天抽十五根香烟致死的可能性。
人类合作所需的一项重要技能是知道他人正在想什么,能够设身处地地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这种能力是人类独有的。我们相当擅长做这种事,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其完成。接下来的这个句子你理解起来很可能没有任何难度:“我敢说我姐和我正在想同一件事:我们的父母真正想要的是我们能够幸福快乐。”然而仔细想想,如果我们要完全领会这句话的意思,那么我们首先要站在叙述者的角度思考,其次叙述者要站在姐姐的角度思考,接着叙述者和姐姐要站在父母的角度思考,最后父母要站在孩子们的角度思考。此番操作复杂极了。对黑猩猩展开的实验表明它们甚至无法完成第一步。而人类大脑非常适合此类处理过程,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有多难。我们甚至会觉得此类处理过程要比计算15乘以15容易多了,而后者对计算机来说则要容易得多。计算机可以轻而易举地显示三维动画图形,因为计算机拥有复杂的图形处理单元。人类的大脑则拥有复杂的社会处理单元。
在我们试图破译另一个人的想法和意图时,最重要的视觉信息来源便是面部。我们一出生就会将目光投向母亲的脸庞,而在接下来的一生中,脸庞始终是我们周围的环境中最惹眼的部分。大脑中有一个位于颞叶的部分专门用于理解面庞,所以得名“梭状回面孔区”。这块区域帮助我们在面部表情中提取信息。每当我们的视野中出现脸庞时,梭状回面孔区的神经回路便会开始高度活跃。
然而,在某些情况下,梭状回面孔区这个有着特定功能的区域也会对非面部对象做出反应。一个人看到他擅长的领域内的物体时,大脑中的此块区域同样会被激活。一名汽车机修工看向汽车的时候,他的梭状回面孔区会突然启动工作,好似他正在看着人类的脸庞。(如图3)鸟类学家观察鸟、鳞翅目昆虫学家观察蝴蝶的时候也是一样。一个人与某个非人对象培养出亲密感之后,大脑便会以对待人类的方式对待这个对象了。
图3 大脑中的梭状回面孔区也可以被非人的物体激活,前提是我们同这件物品有着强烈的联结
理解了梭状回面孔区的运行原理,我们便能想明白一个明显的悖论:你跟一个物体相处的时间越久,你就越可能感受到其超越于原子和分子的地方。这个说法违背了直觉,因为你可能会觉得越了解一个物体,你就越应该对这个物体有精确的理解。如果一把水果刀仅仅由金属和木头构成,那使用者在用久了这把刀、熟悉了这把刀之后,思索“这把水果刀的真实性质是什么”这个问题时应该会得出越来越贴近唯物主义的答案。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使用一把刀的时间越久,厨师就越有可能感受到这把刀的灵魂。随着时间不断流逝,厨师在面对这把刀时,大脑的活跃区域就会从处理无生命之物的区域逐渐转移到处理社交关系的区域(比如梭状回面孔区)。这把水果刀不再是一件普通的工具了,它已经变成了厨师的朋友。
人类有一种我们不愿意承认的生理倾向,即我们能在世界上感受到许多灵魂的存在。不过,承认这个倾向是有好处的。首先,对抗你的生理倾向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你不会想要在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倒立着用手走路而不是用脚走路。同样,故意同自己的大脑中鼓励魔法观的那部分神经回路对着干,可能不是走向充满成就感的人生的最有效路径。想象一下,一名业余木匠正在用父亲传下来的手刨刨着一块木头。这个手刨让他感受到了与这个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人的特殊联结。或许他会否认这种感觉,他可能会说:“这个手刨令我想起父亲,但除此之外,它跟我在店里随便就能买到的另一个手刨并没什么两样。”如果他这么想,他就会错过在情感上和父亲再度产生联结的机会。若是他想抓住这次机会,他就需要具备一定的魔法观,相信这个特定的手刨里还留存着父亲灵魂的回响。再来想象一下,一名厨师与他在烹饪学校学习期间购买的一把水果刀之间有着某种情感联结。与烹饪时必不可少的工具建立友谊,会如何影响这名厨师准备食物的方式,又会如何影响这名厨师做出的食物的质量呢?
研究人员调查了两百名对超自然力量有兴趣的人,发现这些人对超自然的信仰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积极影响。75%的人表示,想着自己的超自然信仰时,他们会感到更为舒适平和。86%的人表示,超自然信仰让他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尤其是关于情绪的这个方面。和关于魔法的信仰一样,情绪也是无意识的产物。若是我们接受了魔法,我们似乎就能更好地理解情绪了。若是你打开了前往大脑中无意识的那个部分的大门,许多东西都会从那扇门里涌现出来。
与之相反,如果我们忽视此种思考方式,我们就在许多方面限制了自己。比方说,我们在同时具备不确定性和高风险性的场合中就不会发挥得那么出色。正如在苏博茨基的研究中的那些志愿者在赌注加大时会更愿意以魔法的视角去看待世界那样,人们在面对考试、求职面试或初次约会的时候往往会寻求超自然力量的帮助。友好的灵魂能提供舒适感,还能增强我们的信心,而更多的舒适感和信心又增进了我们的能力。
对职业运动员来说,是否能有巅峰表现对他们的职业生涯的成功与否至关重要,而大多数从事其他职业的人没有这么依赖于巅峰表现。因此,职业运动员本能地知道,魔法手段能给他们带来锋芒,这就导致他们会变得比较迷信。运动员必须不断地应对不确定性,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胜利女神奈基什么时候会眷顾他们,给他们带来好运,也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球会出乎意料地瞎蹦,搞得他们需要狼狈地和别人争抢。迷信仪式会使他们重新获得一种尽在掌握的控制感。总而言之,运动员要比其他人更为迷信,而职业运动员则要比业余运动员更为迷信。在所有运动员之中,那些顶级运动员是最为迷信的。
在北卡罗来纳大学读书时,迈克尔·乔丹加入了名为柏油脚跟队的校篮球队。他后来参加比赛时,总把在校篮球队打球时穿的一条训练裤穿在芝加哥公牛队的运动裤里。泰格·伍兹在参加锦标赛期间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运动衫。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四分卫汤姆·布雷迪在比赛的时候,会带着妻子吉赛尔·邦辰送给他的“守护石”。这些带来好运的物件增强了他们的信心,而在体育赛事中,更强的信心就意味着更好的表现。
在研究人员要求志愿者从1米远处轻击高尔夫球10次时,那些使用了“幸运球”的志愿者表现更佳。把球递给这些志愿者的时候,研究人员会对他们说:“这是你的球。这个球一直表现良好,是个幸运球。”另一些志愿者拿到了同样的球,但研究人员只对他们说:“大家用的都是这个球。”拿到“幸运球”的志愿者的平均入洞次数为6.42次,而拿到“普通球”的志愿者平均入洞次数只有4.75次。
小约翰·欣克尔是美国大学体育协会的保龄球冠军,他以一种尤为戏剧性的方式运用了幸运球的魔力。在他父亲去世后,欣克尔将父亲的骨灰放入了一颗保龄球内,然后打出了一次完美全中 。欣克尔表示当时他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打到最后一格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连球往哪里滚了都看不清。
与栖居在心爱之物里的灵魂进行互动,便是留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的圣灵体验。叶芝的流浪者安格斯花了一生的时间追寻他的圣灵幻象,或许这个圣灵幻象一直就在他的心里。自然选择安排了人类大脑的神经回路,让我们在原本普普通通的物体中辨别出了无处不在的圣灵的微光。这些物体大多数时候保持安静,偶尔才发出言语,但如果我们用心倾听,我们便能听见它们的声音。
生活是困难的,我们需要帮助。那些将自己嵌入了我们的神经回路的灵魂便是我们的帮手。如果我们将这些帮手推开,否认它们对我们的影响,我们便会变得贫瘠。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在推开它们、否认它们,因为它们不符合现代世界的唯物主义。因此,让我们来更加仔细地研究一下现代科学如何描述人类头脑中的这个奇怪的部分。通过研究和分析那些与无意识相关的科学发现,我们将更好地理解超自然灵魂如何影响着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