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敬文东作品系列”这个名称出自著名出版人，我的老朋友多马先生。多年来的交往和觥筹交错，让他对我的读书、思考和写作多有了解。他是一个对阅读有理解力的人物。他建议，将我的几本相互关联的著作构成一个系列交付出版。我当然乐于从命。

收在这个作品系列里的四部小书分别是《感叹》（写于2015年）、《味觉》（写于2019年）、《自我》（写于2020年）、《絮叨》（写于2022年）。每本书写成后都在篇末附有后记，简单交代了写作的缘起、写作时的环境和心情，有心的读者不妨在知人论世的层面上加以参考。读者既可以按照写作时间的先后顺序阅读，也可以随意打开任何一本书开始阅读。

这四本彼此相关的小书大致想要表达的中心想法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反讽语境，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反讽主义者（或曰反讽主体）。所谓反讽主体，就是那些总是走向自身目标之反面的现代人。在反讽时代，目标的正面（A）与目标的反面（−A）必须同时存在、同时成真，并且彼此互为对方存在的前提。没有−A，就没有A。反之亦然。现代人的历史，就是和自己的伟大成就做斗争的历史，比如核能，比如AI，它们既造福人类，也会毁灭人类。反讽时代是现代性的核心内容，它的两个终端产品分别是：反讽主体和垃圾。垃圾和反讽主体只能是现代性的产物。眼下这个作品系列要极力论证的是：反讽只可能来自以视觉为中心组建起来的逻各斯，不会来自任何一种除逻各斯之外的其他语言现实，当然也就不属于以感叹为魂的汉语世界。古人使用的汉语以味觉为中心，舌头辨味在汉语认识论中居于核心地位。它舔舐万物，以尝为方式认识世界。逻各斯以真为伦理，中国古人使用的汉语以诚为伦理。这种语言更靠近和更倾向于支持诗与天人合一，而不是科学。科学仅仅属于逻各斯，它是绝对的特例。人类文明的其他所有形式都没能孕育出科学，没有科学才是常态。但逻各斯的主要性征，还是随着白话文运动的展开深度改造了味觉化的汉语，现代汉语由此得以炼成，这是五四先贤们最伟大的成就之一。现代汉语以真为伦理，它接管了逻各斯的几乎所有遗产，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现代汉语让我们进入反讽时代，让部分中国人有机会成为反讽主义者。反讽时代意味着：围绕人类命运组建起来的一切价值要素，再也无法安然于非此即彼的明晰状态；对于人类命运的诸要素，负责任的人再也无法轻易做出非白即黑的决断。一切形式的现代主义文学、艺术最合适的发声方式，非絮叨莫属。絮叨就是在无限延宕中，拒绝做出价值判断。

我决不相信中华文明真的是外人讥笑的那种博物馆文化或死去的文化。我坚信从它的内部，能培育出解决反讽时代诸多问题的利器。在西学东渐的一百多年，我们更乐于用西方的思想解释中华文明。这也许没什么不对，甚至还是必经的步骤。但发掘中华文明中至今仍在暗处焕发生机的有效成分，加入全球文明的大家庭中，无疑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文明做出的贡献。这样做当然需要眼力，需要能力和勇气。我愿意在此怀着忐忑的心情，战战兢兢地说，这个微薄的诉求正隐含在这个“作品系列”之中。

2024年2月2日，广元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