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完美主义的本质,应该能进一步分析完美主义者的特征。
然而,偏偏完美主义很难用“特征”来形容。由于完美主义是一种内心状态,人们为了对抗焦虑,各展神通,因而采取不同的工具(调适策略)去面对。工具不同,表现结果也就各异,差异之大,几乎难以让人联想在一起。举个例子:
晓华对于工作经常拼尽全力,没做到满意决不罢休,即便完成了,照样改了又改,修了又修,反复检查几十遍;昭明一想到报告要交就心烦,不断拖延,直到最后一刻,才连续几天不睡觉地匆忙把报告赶完;志文则是一派轻松,嘲讽工作太简单,认为自己这么优秀的人,不该浪费时间、精力在这种琐碎的“小事”上。
晓华采取的调适策略是:“不管自我期待有多高,我就是靠加倍努力来做到。”昭明的策略是:
“反正再怎么努力,我都不会满意,不如拖到最后一刻赶工,让自己没时间想太多。”志文更干脆,他直接贬低眼前的工作,以抬高自己的格调,他因为“不屑”而没做,当然也就没有做得好不好的问题了。
大家应该不难发现,同样是完美主义,前述情境却有三种矛盾的特征:极度努力,无法休息;能拖就拖,应付了事;只会批评,就是不动手。
因此,为了更深入掌握完美主义,我们引入“动态历程”这个概念来强调:人是活的,面对问题时,每个人会依照自己的性格,构建出独特的应对方式。同样地,完美主义在相异的人身上,也会呈现为多种截然不同的形态。
基本上,所有的完美主义历程,都要经过下列“三部曲”:
●“有条件的成就情境”出现。
●因“自我评价”与“自我期待”的失调而产生大量焦虑。
●采用不同的“调适策略”,形成各式的完美主义行为。
所谓“有条件的成就情境”,指的是在有附带条件之下而能获得成就的情境。简单来讲,就是一个“机会”—— 你若能达成一定的条件,就有可能获得某些好处; 然而,如果你没满足该条件,机会之门就会关上,你将一无所获。
“有条件的成就情境”普遍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从求学、就业、组织家庭,处处都是带有条件的成就情境。例如:成绩够好,才考得上好学校;绩效与人际关系够好,才有升职的机会;做好一个称职的父母,亲子间的关系与小孩的表现才会符合你的期待。
“有条件的成就情境”时时刻刻挑拨着我们的心绪,在耳边悄悄地说:“你可以更好,为什么不要呢?”等我们怦然心动后,却又敛起笑容,正色地说:“如果你想要,说说看,你凭什么呢?”
如果说,“你可以更好”勾动着我们的自我期待;而“你凭什么呢?”就是让我们低下头检视自我评价了。
没有“有条件的成就情境”,就不会有完美主义者。举个例子来说,面对夜半住家失火,呛眼的浓烟四窜,警铃大作,黑暗中,只见隐约冒出的火舌、惊慌叫声、坍塌声、烧灼声与不知于何处的烈焰袭人混作一团。此刻,就算是严重的完美主义者,照样是逃命要紧,跟所有人一样:如有亲人,在意亲人安危;如仅是自己,则惊魂未定,呆立一旁。至于能不能以优雅的姿态逃出来,能不能在记者采访时镇定自若地陈述过程,穿搭是否合适,这些通通不是重点——因为,夜半失火是“无条件”的“非成就”情境,在生死攸关之际,对于置身其中的受灾户而言,几乎不太可能通过它来获得表现的机会。
然而,对于一位报道该场恶夜大火的年轻记者而言,意义可就不一样了。一段扣人心弦的现场采访,一场洞烛机先的深入报道,在消防人员与友台都还没掌握到任何讯息之前,就发现起火原因与多年管理不善的情况,这里处处藏着让他“表现与被看见”的机会。这场大火对于该位年轻记者而言,不折不扣是个有条件的成就情境,但 情境能带来的“利益”越大,“条件”就越苛刻 (在友台竞争中脱颖而出),被挑起的完美主义也会越强烈。
因此,完美主义者不是时时刻刻都是完美主义者,相反地,只有在事发当下,从他的身份、立场与叙事角度,事件是以“有条件的成就情境”出现,其内心的完美主义才会被触发,从而出现各种完美主义的行为。
在有条件的成就情境下,主导情绪的两大力量: “贪婪” 与 “恐惧” 会开始起作用。因为贪婪,我们期待表现杰出、获得肯定、赢得利益与掌声;却又因为恐惧,我们害怕自己做不到,甚至失去更多。
倘若拥有较高的自我期待,同时,也具备较佳的自我评价,这样的组合将会驱使我们贪婪,力求表现,想从“有条件的成就情境”中赢得更多好处,因为我们相信这是一个机会,而且我们有能力实现这个梦想。
相反地,如果自我期待不高,而自我评价也偏低,我们就会因为恐惧失败而趋于保守,什么都不要做最好——反正,没有期待就不会有伤害,既然自己要的不多,又何必冒险追求表现,增添受伤害的风险?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人类理性的行为,也都是“自我期待”与“自我评价”紧密相随的结果,为人类的心理健康带来了强大的保护,让我们知所进退。
然而,如果“自我期待”一路向前冲,“自我评价”却远远落在后面,两者完全脱钩呢?“焦虑”就会在这个时刻产生,一旦超过潜意识层的自我保护机制(心理防御机制)所能消化的份额,焦虑就会大量浮现到意识层,让人出现心浮气躁、坐立难安、难以思考、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减退、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口干舌燥、尿频等症状。照通俗的讲法,这就是所谓的“自律神经失调”。
人们会根据其人格特质,启动不同的“调适策略”,进而出现不一样的行为反应。但有些人即便开启调适策略,还是压不住焦虑,此时,焦虑就可能直接以 “情绪的原型” 表露出来,例如我们常说的“暴躁型的完美主义者”,其实就是指因“调适策略能力太差”而导致焦虑多数以暴躁情绪直接外显的人。
不过,绝大多数的完美主义者,终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调适策略”,但是基于种种原因,诸如人格倾向、个人经验、自我增强、学习典范不同,等等,每个人采取的行动都不太一样,而这些行动本身,才是完美主义者的特征或症状。
以下大略说明常见外在表现(调适策略)的心理成因。
这是最典型,也是为数最多的完美主义者的行为反应(调适策略)。这种类型的人怀抱着一个“过高且缺乏弹性”的“自我期待”,也就是说,他们不只是“自我期待”过高,而且还不太能区分轻重缓急。甚至只要是自己分内的事,他们都会用同等的过高标准去看待。
简单举个例子。面对一场例行性的组内简报,由于规模不大,又没有外宾,重点应该放在如何有效地将工作内容传达给其他人,至于文档的底图颜色、格式、字型与字体选用,只要不妨碍与会者阅读,一般来说不至于构成太大的问题。但是对于此类完美主义者而言,不只内容要丰富、讲演要精彩,连文档的设计细节也相当重视,即便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也会想要以高标准来完成每一个细节。
这种缺乏弹性的高标准,其实隐含着一个 相对低落的“自我评价” :正因为对自己不满意,所以才会认为做出来的每件事通通不及格,需要一改再改。换句话说,这种类型的完美主义者把此时此刻的自己看得太差,又把对于未来自身的期望放得太高,为了弥补两者之间的落差,只好通过疯狂努力与不断修正来克服。
有趣的是,大多数人能承认自我期待过高,却不太能意识到自我评价过低。即便被问及:“如果你对自己是有信心的,那为什么还要一改再改?”他们也会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
由于缺乏弹性,此类完美主义者的做事效率往往容易受到限制——因为浪费太多时间在无意义的细节修改上,而这种低效率带来的时间窘迫又加深了自己的焦虑。在少数严重的案例中,还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本应降低焦虑的调适策略反而加剧了焦虑,造成内心冲突更加严重,形成恶性循环,最后导致疾病的产生。
当完美主义者面对“自我评价不足”,除了上述的努力,有些人还会设法通过他人的认同来提高自我评价,以缩短与“自我期待”之间的差距。
虽然说“努力与修正”本身也是一种广义的讨好手段,例如:我们在拼命的同时,往往也会期待上司能看见自己的付出,并在心中渴望那句“谢谢你这么努力”的一丝慰藉——虽然明知现实中似乎不太可能发生。然而,有些人明显深受别人的影响,只要大家都能肯定他,就足以提高他的自我评价,终止内心的焦虑;有的人则不然,即便上司或客户都已经满意,他也还是没有办法停止完美主义行为。
对于那些 容易受到别人影响的人,他们可能更倾向采取讨好他人的方式,胜过前述的努力与修正。 毕竟,别人的一句赞美,足以让他们获得成就感;一句嘲讽,就可能会使他们前功尽弃,那么,他们又何必关起门来孜孜矻矻、不眠不休呢?
相对于典型的完美主义者,这群人更在意的是别人的认同与接纳,因此,在得不到肯定与赞美时,他们也许会以努力、反复修改等传统方式来表现。然而,一旦得到客户、主管或观众的肯定后,其积极性便会快速下降,甚至到了漫不经心的地步——因为他们原本匮乏的“自我评价”已经由别人补足了。
不过,这类透过外部给予的 “补充性评价” 通常维持不久,尤其对于B型人格者(一种人格特质)而言,消失得更快,甚至撑不过一天,结果就会形成周而复始的轮回(如下图)。
拖延是一种广泛存在的行为反应,常跟其他调适策略合并使用。简单来讲,就是眼不见为净。
正因为想要好好做(高自我期待),偏偏又不认为自己能轻易做到(低自我评价),想法接二连三而来,却找不出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最佳表现方式,反正时间又还没到,那就不如晚一点再想。
随着时间过去,眼看一点进度也没有,正如社会所期待的“慢工出细活”,工都慢了,活怎么能不细?时间都花下去了,如果随便交差了事,那岂不是更加羞耻?当流逝的时间一点一滴筑起了高耸入云的标杆,反而令人却步,行动力也就更加薄弱了。
这情况通常会持续到截止日前夕,求好心切的心终于被焦虑给压垮之后,行动力才会大增。此时,已经顾不得“自我期待”和“自我评价”了,只要能完工就好,要多快就有多快,但求能够交差了事。
为什么在最后一刻,会突然出现这么重大的转变?
我们不妨回想前面所说的“有条件的成就情境”:没有这种情境,就没有完美主义。还记得恶夜大火的例子吗?那是一个“无条件”的“非成就”情境,住户只会夺门狂奔,不管姿势、妆容或穿搭,再狼狈也罢,活命要紧。当一份工作被拖延到最后、期限将至时,情况就会转变成如此,因为你已经谈不上表现好不好,也就不存在超额利润(非成就情境);除了尽快完成它,没有其他选择(无条件)。霎时,完美主义暂时离开了,让你以飞快的速度了结一切,等任务完成后,它又再度回到你身上。
尽管拖延是绝大多数完美主义者会采取的行为,但只有少部分的人会伴随另一种罕见的调适策略—— 乱画大饼 ,把原本的工作目标拉升到更华丽、更花哨、相对也更难以实现的境界。
乍看之下,这样的“调适策略”好像很没道理。把自我期待拉得更高,岂不是让焦虑变得更加严重?事实上,这是一种近乎自我欺骗的心态:在这类人的世界中,任何事务的时间效果递减得非常快,完工固然重要,但时间还长,因为时间效果递减迅速的关系,对此刻几乎没影响;但现下在业主、主管、客户面前画大饼、自吹自擂,却马上可以让人感觉良好,大幅拉升“自我评价”,正向经验远远大于日后要交差时的痛苦(反正还有很长时间)。
这种情形可以类比于经济学上的“时间偏好”(time preference) 。这一类人有相当高的时间偏好:宁可在现下消费,也不愿拖到未来。而现在的大吹大擂,不只是变相地向未来的自己借贷(将来要花更多努力来完成更多工作)。到了下一期,他们感受到了飞快增加的“自我期待”(上一期自己轻易承诺的后果),不得不画更大的大饼,让自我感觉维持良好,同时更倍增下一期的“债务”。
可想而知,这类人几乎都会以“倒债”收场。也就是说,到了该交件的日子,他们要不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做,要不就是责怪他人,认为都是别人害他没办法完成任务;再不然就是两手一摊,厚着脸皮当作没这件事,然后快速转移到下一个阵地,从另外一个全新领域开始。
在这类人之中,一部分属于高智商、能言善道、掌握关键技能或讨人喜欢的人,可能会被团体所接纳,而继续为所欲为下去,当然,受害者就是与之配合的同事,或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家人;另一部分人则可能会被拆穿谎言,被迫离职,换个环境继续演下一出戏码。
贬低原目标的调适机制并不少见,但很少与完美主义联系在一起。
这群人的特征在于较强的内向性思考与对外贬抑,导致“自我期待”与“自我评价”不只脱钩,还纠缠在一起。简单来说,他们对自身有相当高的期许,高到自己根本做不到,然而,基于他们的内向性思考,马上会对自己发出质疑:“我希望成为这种高水平的人,但我做得到吗?”可想而知,当然做不到。于是,他们的自我评价便会被自己贬低。
为了排解自我评价的低落感,他们还会选择贬抑他人:“我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我不像别人总是利益交换、偷工减料、相互勾结,如果真的要比拼实力,我才不会输给任何人!我有自己的坚持与原则。我跟他们不一样!”甚至这样的贬低动作都是在内向性思考中完成的,他们不会真的讲出来让别人知道。
至此,你应该可以料想到:为了修复受伤的自我评价,人们选择贬低他人,无形之间,却把“自我期待”再度拉高了。接着就进入了恶性循环,他们的自我期待越来越高,自我评价越来越低,同时,也贬低了原本的目标,一味认为那是“有操守的人不该做的卑劣事”,所以,他不做就是不做。
如果等到事过境迁,在他们心平气和的时候问他们:“那件事真的有你说得那么卑劣、那么坏吗?”他们反而会有点迷惘地回应:“现在来看是还好,可是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那种感觉。”
这类人很容易活在内心的小剧场里,为了坚持一些旁人不懂的“大节大义”而贬低原目标,最后一事无成,自然也就不必感受到做不好的焦虑。然而,他们其实饱受完美主义之苦,只是恐怕连自己在内,很少有人会把他们跟“完美主义”联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