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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担心自己表现不好，能力还不够，为了把领导交代的事情做到最好，我会一遍又一遍检查，明知道已经没问题了，还是会继续反复确认……”
“医生，这是我这个礼拜第三次做同一个梦了。”一位约莫三十岁的年轻女性讲述着最近的困扰。她身穿白衬衫、蓝长裤，外加一件浅棕色的西装外套，画了个淡妆的脸庞上眉头深锁。“我梦见自己在考试，铃声就快要响起，我拼命地写，题目却怎么也看不懂，底下全是空白。又或者因为写错字，想拿修正带，笔袋却打不开，我用力扯拉链，突然间，笔袋裂开，东西掉满地，我才醒了过来……”
“这是考试情境的焦虑，表示你至少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很在意成绩所带来的肯定。只不过时隔多年，再度被某件事激发了。”我想了想，“醒来后，还有办法再入睡吗？”
“可以，”女子侧着头，思考了一下，“不过前天醒来时，头很昏，一时之间也睡不着，我看着窗外，发现天还是黑的，除了老公规律的鼾声，好像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我突然有种被抛下的感觉，一想到白天的工作，越想就越焦躁，继续躺也不是，起来也不是，心情糟透了。”
“这种心情会延续到白天吗？”
“撑到天亮上班后就没事了。”
睡眠障碍包含三种。其中，接近天亮才引起的迟发性失眠（late night insomnia）是重度抑郁症的征兆，通常个案会叙述自己比平常早两个小时以上清醒，醒来的时候心情特别差，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天。这种低落情绪在天亮后会开始减缓，到了晚上才改善，呈现出昼夜变化（diurnal variation）的规律。这种类型的抑郁症个案基于人格特质等因素，特别容易被忽略。
不过，女子的穿着打扮尚称得体，对话也流利自如，应该还不至于到患病程度。基于职责，我还是筛检了一遍抑郁的症状。状况还好。看起来，我应该是捕捉到了一个长期焦虑后，正要转变为抑郁的早期个案。
“梦境是潜意识给你的警讯，告诉你目前的压力值已经到达临界点。你长期处于焦虑状态，就像一颗灯泡持续燃烧自己，几乎快要烧坏了，只要偶尔接触不良，就会陷入那无法再度入眠的早晨，感觉被世界抛下，空虚、寂寞、烦躁，但因为还没完全烧坏，还是能慢慢恢复正常，一旦完全烧坏，就真的会跌落抑郁的深渊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觉得我焦虑啊？”
我笑了笑，回应她：“你观察一下自己的坐姿。”
女子愣了一下。
“你背后是一条长沙发，你大可坐好、坐满，甚至往后靠，但你只坐了三分之一，身体往前，宛若随时要起身，甚至你还转过来对着我，这充分显露了你重视与你对谈者的感受，但代价是重心全压在左侧臀部与腿上，上半身也是向右倾斜的。”
女子思索了一段时间。“你说的话好像有道理。我经常肌肉酸痛、头痛或肩颈酸痛，怎么办？这是焦虑的反应吗？”
“是长期焦虑下的结果，除了感觉不到焦虑，也不会注意到自己姿势扭曲。不过，刚刚你说过，这份工作已经做了三年多，如果这是工作习惯，倒也很难解释你最近加剧的症状。”我说。
“会不会是跟几个月前我升职有关？”
“有可能。但升职为什么让你这么焦虑？”
女子沉吟许久。“我一直担心自己表现不好，现在被升起来当组长，还要带组员，我觉得自己能力还不够，实际上也管不动，感觉有点沮丧。”
“你觉得自己凭借什么升职的？”
“我会把交办的事情做到最好，让上司挑不出毛病，带过我的人通常都很欣赏我。”
“你怎么把事情做好的？”
“我会一遍又一遍检查，明知道已经没问题了，还是会持续反复确认，有时候会把自己弄得很累，同事都说我有完美主义——你说得对，我以前压力应该就很大。”
“现在呢？”
女子叹了一口气。“看着组员在做事，有些时候会恨不得把事情抢过来自己做。他们不仅爱做不做的，连最基本的内容也会出错，我光是订正就忙不完，又不敢责备他们，怕伤了和气。想想就生气。”
“我先生也是一样，”女子话锋一转，“他满脑袋都是稀奇古怪的主意，一下子想做这个，一下子想做那个，总把每件事情想得很简单、很美好，还要我辞职跟着他去闯。我照实说出我的感觉，他就说我泼他冷水；顺他的意，叫他先辞了工作，做出点成绩再说，他又不敢。”女子越说越火大。“他在外面就靠那张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只会讲没问题，揽了一堆事情回来之后，就丢着不管，问他还会被凶，说什么现在心情不美丽，不是做事的最佳时机，总是要拖到最后期限，才会连续熬夜把工作赶出来，常常需要我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女子打开话匣子，抱怨了一大堆，看来不只工作，家庭生活也大有问题。我本来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女子猛然停下，对我说：“不好意思，跟你抱怨一大堆。”
“没关系。你压力太大了，蜡烛两头烧，我也是刻意让你多说一些的——要不要再看一下你现在的坐姿？”
女子正靠着椅背，仰躺着，双手枕着头。听闻我的话，她才猛然抬起头。“真的啊，跟刚刚完全不一样。原本僵硬的感觉放松了许多。”
“记住这个感觉。完美主义并非坏事，但不要让它拖垮你的身体。”
“医生，有人说我完美主义到生病了。这是真的吗？”
“完美主义其实是一种很复杂的现象，不能这么简单地归类成‘有没有生病’。我们都以为小心翼翼、反复检查、要求严格就是完美主义，事实上，爱讲大话、信口开河、临阵脱逃，也是另一种非典型、潜在的完美主义。说来你或许不信，你先生可能也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也是？”女子惊呼，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良久，她才问：“那到底什么是完美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