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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五点。
徐彩云的一天从早晨五点开始。冬天夏天，都是这个时间。无需闹钟，自然醒。刘国忠出事后，她的生物钟就调到了五点。醒来后，她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头橱，摸到手机，按开手机屏，显示四点五十九或者五点零二分，差不差的，都围绕着五点这个点儿，比闹钟还准。毕竟闹钟忘了定时，到点儿也不响。
这是2022年5月，一年里最好的月份，昼夜不长不短，气温不冷不热，百花竞相绽放，空气清新馥郁。对徐彩云来说，在家里她只关心昼与夜、冷与热、分针与时针。至于花有多少种类，开得好看不好看，花香是不是迷人，都跟她伺候病人没有关系，何况，她已经多年没有去公园了。而昼夜、气温、时间则不同，她每时每刻要关注。白天天亮得早，她起床给刘国忠擦洗身子，就不用开灯；气温更重要，天气转暖了，她给刘国忠擦洗身子时，就不用开空调——而所有这些工作，她都得掐捏住时间，要不，时间不够用。城里三月中旬停暖，至五月前这段时间，气温还不稳，忽冷忽热，冷时夜里睡觉需盖被子，她只好把空调遥控器摆在床头。这样，她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伸手先摸遥控器，开空调，开完空调再看手机。等她穿衣下床，端来一盆温水，室内温度就升上来了，怎么擦洗，刘国忠都不会冷。
当然，刘国忠对冷热没有感觉。
可是，徐彩云不这么想，她能感觉到冷，相信刘国忠也能感觉到冷。刘国忠一定知道冷，他身上的肌肉还有弹性有温度，还能正常屙屎屙尿，跟健康人一样，只是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就算冷也不会说。
刘国忠是从电线塔上掉下来的。出事那天，徐彩云刚从芍药区税务局税政二股调到南营税务分局不久，全局开展“大走访大调研”活动，分局长肖佃喜正带着她深入企业了解复工复产情况。刘国忠单位里的小曹突然打来电话：“嫂子，我哥他摔着了——”
徐彩云以为刘国忠是在单位打篮球摔了一跤。刘国忠喜欢打篮球，前几天晚上吃饭时还跟她叨叨，说单位组建了篮球队，准备五一参加全区青年职工篮球比赛。“摔一下就摔一下，过几天就好了。”
“这次摔得……挺厉害——”
“不过是摔一下，能有多厉害？我们刚结婚那阵儿，胳膊摔骨折了他都没长记性，还是打球……”
“不是打球，是从电线塔上掉下来……”
徐彩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电线塔，就是电力部门架设在野外的那种支撑高压线的大铁架子，十几米二十几米高，从上面摔下来能有个好？刘国忠在电力公司上班，他体格好，又是检修班班长，经常跑去野外高空作业，像蜘蛛一样爬上电线塔检修线路。没见到人，她想象不出一直生龙活虎的刘国忠能摔成啥样。恐怕摔瘸了，得打石膏，拄拐。她一路忐忑地赶到医院。小曹早已等候在门口，领着她急头急脸地来到急救室。洁白的病床上，徐彩云想象中刘国忠该打石膏的地方都好好的，被一片白盖住，倒是没盖住的胳膊、胸口、头上布满管子和绷带，似乎没有一个好地方。那一瞬，徐彩云感觉天都塌了。早上出门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双腿打战，心慌，甚至还有些害怕，猛往前一扑，扑通跪到刘国忠床跟前，这才喊出丈夫的名字：“刘国忠，你这是咋啦！”床上没有任何反应。徐彩云不敢触碰那些管子，只能伸手掀开被子，上半身伤成这样，她想看看刘国忠肚子、下肢是否还囫囵。
一旁的医生告诉她：“刘国忠身上没有致命伤，就是头部碰到塔墩，颅内出血。”
“他没戴安全帽？”她眼里含着泪花，张着嘴问小曹。仿佛嘴里也含着泪花。
“戴了。”
“戴了还这样！”
“安全帽不等于绝对安全。”医生补充道。
“能治好吗？”
“我们会尽全力。”
这话说的，没有把握。顿时，徐彩云泪如雨下。
抢救了一天一夜，刘国忠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却没有醒过来。用医学常用语来说，他变成了“植物人”，无论你怎么喊他，哭他，摇他，拍他，都没有反应，照样昏睡不醒，只有脑电图显示存在睡眠觉醒周期。在医院治疗两个多月，工伤认定都已经下来了，可刘国忠的病情依然不见起色。徐彩云在单位、家庭、医院三头跑不方便，还要照顾正读初中的儿子轩轩，便替丈夫办理了出院手续，把刘国忠接回家。她不认可“植物人”的说法，丈夫以前太顽皮了，这次睡得太深，她宁可相信这是丈夫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她开始查阅有关“植物人”的新闻报道和医学资料，得知病人如果能够得到家人持续的关怀和温暖，植物人存在着恢复知觉的概率。她当然希望这样的奇迹能够发生在刘国忠身上。她时时提醒自己，只要她身上是热的，就要让刘国忠也有温度。他就是块石头，也要焐热。
接回家后，医院插的气管、尿管都去掉了，只保留着刘国忠的胃管。正常器官上插那么个管子，徐彩云替丈夫感到别扭和难受。她虽然能控制他吃喝，却无法控制他拉尿，于是便像当初哺育轩轩一样，开始给刘国忠垫褯子，摸摸湿了就另换一块，有时一夜要换三次褯子。她还学会了测量血压，每天早晚给刘国忠测量血压，做好记录。除此之外，她会定时给刘国忠做些促醒的训练，播放他喜欢的音乐、给他反复讲生活中的趣事、对他进行按摩刺激。到了周末时间，在轩轩或者婆婆的帮助下，背他到阳台上，感受自然光的照晒和自然风的吹拂。奇迹，就在坚持和不懈努力中发生了，接回家的第八个月，刘国忠竟然醒过来了。他能够睁开眼睛，还能够活动手指。
五月，室外气温升上来了，自来水管道流出来的水还凉手。徐彩云将暖瓶里的热水掺进水盆里。暖瓶的水是昨晚准备好的，睡前烧上一壶，灌进暖瓶，早上用来掺凉水，掺到水温略高于体温，才开始给刘国忠擦洗身子。这个过程用时半小时。然后去卫生间，洗涤夜里换下来的褯子和替换下来的衣物。打一遍肥皂，再用清水漂洗一遍，这样晒干后，褯子上会带有一股淡淡的皂香味。
洗完这些衣物，六点，徐彩云开始做早饭。电锅里倒上三碗水，插电，再倒入小米。趁熬粥的工夫，她把褯子晾晒到阳台上，收拾卫生间。闻到米香了，看看墙上时钟，已熬了二十多分钟，关火，再焖会儿。焖过的米汤带浆，稠糊稀烂，香气随着米粒儿入口即化。她下楼，去小区门口买半斤油条、一块豆腐，再买两个肉夹馍。肉夹馍轩轩吃。当然，轩轩吃不了两个肉夹馍，她把其中一个馍里的肉拨到粥碗里，这是刘国忠的，要喂给他吃。掏空了的硬馍加一碗粥，就是徐彩云的早餐。刘国忠现在不用胃管，粥里掺捣碎的蔬菜、鸡蛋、精肉，加少许豆腐，成半流质，需要一勺一勺喂进嘴里，但这已经是很大进步。肉夹馍里都是瘦肉，卖馍师傅刀工了得，“梆梆”剁得细碎，买回来不用再加工。在吃的方面，刘国忠以前有两个最爱，肉夹馍、小饼蘸酱卷烤串。也是以前，徐彩云曾开玩笑说他是食肉动物，两顿不吃点肉就跟亏了钱似的。他吃肉夹馍，吃的就是那热乎乎的肉汁肉味。现在，徐彩云买肉夹馍，等于变相延续着他的一个“最爱”。
买回吃食，掀开锅盖，让粥凉着，她开始帮刘国忠进行康复锻炼。刘国忠躺了快一年，肚皮上的肉厚了，当年麻秆儿似的腰身和四肢都变粗了许多。徐彩云却周身瘦了一圈，帮刘国忠锻炼是个力气活。刘国忠下肢没有知觉，不能移动。她双手抱住刘国忠上身，后退一步，刘国忠双脚还在原地，和她成30度角，再退一步，呈45度角。如果再退，就成了拖麻袋。刘国忠不迈腿，锻炼就没有意义。徐彩云试了几次后，终于想出个办法，把皮带套在丈夫双脚上，用布带捆住两人上身，她就能腾出两手，一手抓住皮带一端，像提木偶一样，走一步，提一步，在卧室里围着床来回转圈。她不能在客厅锻炼刘国忠，弄出动静，影响轩轩休息。轩轩休息不好，白天上课精力就不集中，影响学习效率。轩轩近期学习成绩出现下滑，徐彩云为此隐隐生出担心，暂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从营造一个安静稳定的家庭生活环境上来弥补。卧室里场地窄，相对动静小，如果锻炼累了，人一歪就回到床上休息。抱着他坐床上休息时，徐彩云教他说话。有时讲得口干舌燥，他却发不出一个音。刘国忠现在还不能说话，只能傻张着大嘴发出“啊”声，或者傻笑。他的傻笑发不出声，咧着嘴，只是露出笑的表情。每当这种时候，徐彩云还是满足的，说明刘国忠认出了她，说明打破了“植物人”沉睡的魔咒。
七点，叫轩轩起床。为让儿子多睡会儿，徐彩云等到七点才敲轩轩的卧室门。趁轩轩吃早饭，她清洗儿子的水杯，擦干，放回儿子书包。周二或周五，还要换下儿子的鞋垫。儿子是汗脚，学校周一和周四下午是体育课，一堂体育课，鞋垫都湿透了，能拧出水来。
七点二十，轩轩准时出门去上学，婆婆也快来了。
婆婆是来接替她照顾刘国忠的。婆婆个头不高，身体不胖，满头白发，但走路带着风，精气神一点不输年轻人。整个白天，徐彩云在单位上班，家里就剩婆婆和刘国忠。中午，轩轩放学回家吃饭，婆婆早早做好午饭，饭后催促轩轩午睡半小时，再喊醒他出门上学。下午，如果徐彩云在单位加班，婆婆会晚走会儿，等她到六点。这之后，即使她回不来，婆婆也不再等她，而是匆匆走人，回公爹那边的家。婆婆回那边的家，坐公交车需半小时，到家再做她和公爹两个人的晚饭。公爹怎么说呢，比刘国忠强点，看着跟正常人一样，但做不了饭。
公爹曾是芍药区电业部门的一个干部，电业局在城东，单位的福利房也在城东，公爹分到一套八十平米的三居室，和婆婆一直住在城东。因为是福利房，没有物业费，也没有公摊面积，虽然房产证上是八十平米，但住起来比徐彩云这套南苑帝景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还宽敞。南苑帝景在城西，属于芍药区开发新区，距离徐彩云上班的区税务局很近，相隔两个红绿灯，步行八分钟。当初买南苑帝景，就是为了方便徐彩云上班。南苑帝景的房子是有了轩轩后买的，公爹和婆婆出首付，徐彩云和刘国忠负责月供，到轩轩十岁，已经还完房贷。当然，婆婆心疼儿子，每年都要从自己退休金里拿出一万元支援他们的小家庭。刘国忠出事后，区税务局领导考虑到徐彩云照顾家庭方便，想从南营税务分局调她回区局。徐彩云拒绝了，她要强，不想搞特殊。南营税务分局在城南，传说那地方战国时期是个兵站，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带兵南征，也曾在此扎营安寨，得名南营。南营分局距离南苑帝景六公里，过一座立交桥，九个红绿灯，上下班高峰，徐彩云骑电动车需二十分钟。
公爹是前年开始出现帕金森病症状的，拿东西端东西手颤，不爱外出活动。原以为他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可能不适应，才这样离群索居。刘国忠出事后，公爹可能是因为着急，整日地焦虑，身体活动笨拙，出现失衡状态，后来不但手颤，走路也开始不稳，这才发现他是病了。他也想干点事，帮婆婆做做家务，摔了几个盘子碗子后，婆婆心疼得不得了，怕他把这点家当摔没了，再不敢让他进厨房，强烈要求他只管坐吃等穿。公爹啥活不干，累了婆婆。婆婆累是累点，好在终于可以止损。婆婆早上做好饭，会多留一份给公爹当作午饭，她则坐公交车来南苑帝景的儿子家，下午六点再赶回城东。中间倒一次车，天天赶班似的。
婆婆再怎么精神，但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徐彩云不忍婆婆每天保姆似的来回这么奔波辛苦，曾动员娘家娘来帮自己一把。她老家是南边大山里的，父亲已过世，上边有个哥哥，下边有个弟弟。娘家娘来住了半月就待不下去了，理由是她年轻时就洗孩子褯子，洗了三个孩子的褯子，有了孙子孙女又给孙子孙女洗褯子，到老来又给女婿洗褯子，她洗够了，受不了褯子那味儿。其实，娘家娘是放不下大山里的两个儿子，彩云大哥家两个孩子大了，不需要老人家了，但她能帮大哥家干农活，看守庄稼；弟弟家两个孩子还小，她得帮着照应弟弟家的两个孩子。这跟悲悯与否无关，只跟观念有关系。娘家娘传统观念重，有儿指望儿，帮助儿子才是天经地义。娘家娘不止一次跟她念叨：你日子再难，每月都有工资，而山里你哥哥弟弟不干活不劳动就没有收入。徐彩云听得耳朵磨出茧子了，不好再勉强娘家娘，买上车票，送她回了大山。
七点半，响起敲门声，这时候来的一定是婆婆。婆婆来得准时，意味着公交车准时。固定站牌、固定线路、固定时间，婆婆像一根不知疲倦的秒针，周而复始却马不停蹄。早晨，太阳从东边看着她出门；傍晚，太阳从西边看着她回城东，来回都走在自己的影子里。徐彩云给了婆婆一把家里的钥匙，婆婆还是习惯来了敲门。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婆婆那有力而又节制的敲门声，“梆梆，梆梆”，徐彩云感觉心里特别踏实，忙碌顿时变得有了节奏。
婆婆进门，先去轩轩屋里走一遭。奶奶疼孙子，即便徐彩云收拾了，婆婆也要再看看轩轩屋里，抻抻床单，擦擦写字台。然后回到客厅，催徐彩云赶紧吃饭，赶紧准备去上班，剩下的事她来干。婆婆的口头禅是：宜早不宜迟。迟了，搞得自己心急忙乎，被动。婆婆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学校上班早，老师们七点前就得赶到学校，整理教务，督导学生早读，开始忙碌的一天，所以对上班时间看得重、卡得紧。
婆婆来了，徐彩云可以卸下家庭包袱，但还不能说走就走，临出门上班前，她需要从电视柜上拿起那个蓝皮笔记本翻翻看看。婆婆催她上班用了“准备”两个字，是让她赶紧换衣服，该翻笔记本快去翻翻笔记本，那笔记本里有她对今天工作的安排，把今天要紧的工作记住。婆婆有文化素养、明事理，知道越是最基层事越杂，分局事多，怕徐彩云被一堆家务事拖累，影响单位的工作。出门看笔记本，就像小学生进考场前翻教科书，扫一眼重要知识点，要确保重要知识点不能丢分。
这个笔记本，准确说，是徐彩云的工作日志。按照工作要求，工作日志要在办公室电脑上完成，有统一的电子版格式：这一天干了几项工作，干了哪些工作，干完没干完，下班前按照时间顺序逐一记到日志里。徐彩云有时在办公室写工作日志，有时下企业调研、宣传辅导，过了下班时间，干脆不回分局人脸识别打卡考勤，直接回家。所以，她养成了晚上在家记工作日志的习惯，白天上班后再抽时间补到电脑里。在一线工作，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比如前天，因为个人所得税综合所得汇算清缴的事儿，纳税人周师傅跟她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在他住的阳光花园小区门口见面。她要提前十分钟离开单位赶往阳光花园，如果打卡，考勤机显示是早退，而办完工作再回分局考勤，也不现实，大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说起这位周师傅，他的个税汇算有些曲折，徐彩云已经是第三次上门服务了。区局通过大数据筛选，发现周师傅2021年度个税汇算符合退税条件，并已向他发送短信提醒，但他一直没有申报退税。徐彩云只好打电话提醒：“周老师，您好，我是芍药区税务局南营税务分局的徐彩云，2021年度个人所得税综合所得年度汇算正在进行中，根据您平时的预扣预缴信息，您可以办理年度汇算并申请退税，请下载个人所得税App查看……”
“App？退税？不要以为我们老年人很好骗！”电话随即挂断。
周师傅的安全防范意识强——非亲非故，退钱不是骗子的诱饵吗，还要下App，更是陷阱了。于是，第一次沟通，他把提醒电话当成骗子的话术。短信不回，电话不接，税务干部只能是上门向纳税人当面解释清楚：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是惠民利民的好政策，纳税人符合退税条件，如果明确放弃退税，另当别论；如果因为对政策不了解，或者有误解，该享受未享受到，就是政策落实不到位，工作没做到家。为避免再被周师傅误会，徐彩云这次多了个心眼，找到阳光花园社区的网格员小张，让小张做引荐人、见证人，两人一块去了周师傅家。周师傅高个子、平头，五官端正，看人表情严肃认真，说话有点沙嗓。小张先介绍徐彩云是南营税务分局的副局长，为给周师傅退税，已经短信、电话联系两次，担心周师傅误会，她特意来做个证明人。周师傅恍然大悟，并为挂断电话表示抱歉。徐彩云了解到周师傅是东方机械制造厂的技术工人，退休前一直在一线车间工作，社保医疗等缴费都是单位代扣代缴。业余做做兼职，还有点劳务收入。平日扣了就扣了，缴了就缴了，扣多少缴多少从来不问，他只关心到手多少。因从未遇到“退钱”这样的好事，所以没将短信提醒放在心上，周围有因为电信诈骗被骗了钱的人，于是徐彩云的电话提醒也被警惕的他认为是“诈骗”。既然误会消除，徐彩云当即进行政策辅导，解释了汇算流程，说“退税”不是当面把钱给他，需自行申报并发起退税申请，现在推广手机App端、网页端远程办税，他可以通过个人所得税App在手机上办理。
周师傅听得连连点头，表示心服口服，说听明白了，答应按徐彩云说的办。过后几天，徐彩云统计应退未退人员情况，发现周师傅还没有提报退税申请。徐彩云只好再次联系他，询问原因，得知周师傅非常谨慎，竟从未下载过手机软件，不会操作。于是，徐彩云再次上门，手把手教他下好App，教他一步一步操作，税款计算显示“应退税额126.5元”，并绑定了周师傅提供的银行卡号。徐彩云心想，这次肯定办妥了。但过后查询系统，又出乎预料，显示无法退税。
问题又出在哪儿？周师傅没说放弃退税，并对退税表现出热情。徐彩云想不出原因，她前天上门去找周师傅，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电话打通，询问周师傅啥时候有时间。周师傅告诉徐彩云，他白天要接送孙子上学，照顾九十岁高龄、感冒住院的老父亲，只有下午五点至五点半有点时间。徐彩云担心时间短了解决不了问题，为了把周师傅有空的半小时都用起来，她下午五点准时出现在周师傅面前。这次，徐彩云仔细检查周师傅个税汇算流程的每个环节，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现，问题出在绑定的那张银行卡号上。原来，周师傅习惯用存折，没有银行卡，他图省事，那天提供给徐彩云绑定的卡号是自己的存折，导致退税失败，让徐彩云多跑了一趟。周师傅不住地道歉，承诺明天一定去银行办理自己的银行卡。
徐彩云回到家时，儿子轩轩已经放学回到家。
“妈，为一百多元，跑了三趟，值得吗？”
“这是妈妈的职责。”徐彩云认真告诉儿子，“我们税收有个原则：应该收的税，即使是一分钱也要收上来，颗粒归仓；应该退的，是政策赋予纳税人的福利，即使是一分钱也要退给纳税人，让他们感受到国家政策的温暖。”
“明白了，你就是那个送温暖的人。”
在安顿好孩子、丈夫之后，徐彩云一天的工作才算是真正结束。夜深人静，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才算拥有了短暂的个人空间，能安静地记下一天来的工作情况，以及对工作的思考和明天的工作打算。同时，围绕国家不断出台的税费新政策，徐彩云在日志中也会记录此类政策的要点，其中记录最多的还是政策宣传辅导：“纳税人对政策还是不够熟悉，还要继续宣传”“纳税人不会使用手机端进行申报，必须组织人员去辅导”。
轩轩出门后二十分钟，七点四十，徐彩云也出了家门。今天，她的工作日志中有这样两项预约工作必须完成：
一、上午预约了芍药特殊教育技术学院上门进行个税辅导，田佳佳同去；
二、上午预约了北京亚博芍药分公司员工Hassan进行远程个税辅导。
徐彩云边下楼边想，特殊教育技术学院的辅导，她和田佳佳可以分分工。Hassan是巴基斯坦人，他不会说汉语，只能用英语进行沟通。她并不担心英语沟通，两人此前已用微信交流多次，对方根据她的辅导也做了一些准备，只是希望今天不要再出现别的情况，能够辅导他一次办理完退税申报。
早上七点半开始，街上的行人、车辆就多了起来。徐彩云出门上班，街上人流、车流达到高峰。南苑帝景小区门口有两家面食店，一家包子，一家烧饼。以前允许门前摆小饭桌，来吃饭的人多，蒸笼热气腾腾，食客来来往往，小区门口煞是热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出锅的酱肉香味和烟火气。现在门前不许摆摊，人气大不如前。往东一百五十米，有个菜市场，以前那些流动的小商小贩被要求集中经营后，均汇聚于此，人流也被吸引过来，老中青各色人等挤挤挨挨，有的小吃摊前还排起长队。徐彩云买早点，也是来这个市场，种类多样，经济实惠。在沿街有牌有证的正规店铺买两个肉夹馍的钱，来这个市场能够买三个。
徐彩云骑电动车经过菜市场，过一个小区，再过一个红绿灯，沿路绿化带开始有芍药花。芍药是芍药区的区花，芍药区也因芍药而得名，但不是每条街道都种满芍药。比如南苑帝景的街道两边，栽种的是小叶女贞和樱花树。虽然春天是一个充满芬芳的季节，但只有看到花，这种芬芳才变得馥郁，赏心悦目，清新怡人。芍药区有个占地一百亩的芍药园，据说过去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后花园，后来人民翻身当家作主，改为人民公园。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市里把芍药园周围六个乡镇、街道划为芍药技术开发区，人民公园又改回了芍药园。
徐彩云已经好多年没进芍药园玩了。刘国忠出事前那几年，她把业余时间都用在考证上，刘国忠出事后，她更没有时间去芍药园了。她看着绿化带上千姿百态的芍药花暗自盘算，如果刘国忠再好一些，抽时间推着他进芍药园转转也不错。作为一个生活在芍药区的老居民，连芍药园这几年变成啥样都不知道，实在说不过去。
这样想着，电动车已经驶进单位。
南营税务分局的办公楼是1994年分税制改革后建的，已有近三十年历史，是一个带院子的二层小楼，一楼是办税服务厅、食堂、党员活动室，二楼是办公室。当初，这里属于城乡接合部，随着城市发展，土地开发逐渐向市郊蔓延，过去的低矮民房，现在早就由高楼大厦替代，分局被周围的大楼衬得愈发低矮陈旧了。不过，分局门口沿路早年栽种了一排法国梧桐，如今已高大魁梧，胸径合抱粗，根茎把地面的青砖拱起，忠诚地守卫着这座建筑，倒也给人以肃穆的历史感和自信心。分局里面是一个偌大的院子，分为两部分：对着办税服务厅的这一半，地面已经做了硬化，便于纳税人缴费人停车；另一半对着食堂，用竹枝隔开，整理成菜畦，种着韭菜、茴香、豆角、茄子、辣椒、黄瓜等常见应季蔬菜，秋天里再种几畦青萝卜、白菜。办税服务厅与食堂之间，是上二楼的楼梯。
徐彩云到办公室换上税服，拿起抹布正在擦桌子，分局长肖佃喜满脸喜色进来，大声说：“徐局，今天是大好日子，一上班就有人打来表扬电话。”
“表扬啥？”
“表扬你。人家直接打咱局里举报电话，说有位姓徐的女税务干部，为给他退一百多块钱的税，上门跑了三趟，态度诚恳，服务热情，为你点赞，让局里好好表扬表扬你。”
原来，今天一大早，周师傅手机里收到银行短信，退税已经到账，他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第一时间把电话打到分局，由衷地表达感激之情。
肖佃喜说完这个表扬电话，又口头传达了一份区局会议通知：下午一点半，在区局五楼会议室，召开全省个人所得税汇算视频会议，要求分局副局长以上干部参加。
“一点半开会，时间有点紧。”肖佃喜盘算着，“还是老规矩，咱们仨一点十五从分局动身。”
这个“仨”，包括肖佃喜、徐彩云及另一位副局长周学东。
肖佃喜走后，徐彩云看看手机，八点三十一。她和田佳佳约定八点五十从分局出发。利用出发前这十多分钟，她拣出两大沓宣传单页，正好两百份，装入手提袋内，便于在辅导班上分发；又在电脑上打开她准备的政策辅导课件，把讲授要点再过一遍。
2019年1月1日，国家开始实施新修订的个人所得税法，开启了从分类税制向综合与分类相结合的个人所得税制的改革。新修订的个人所得税法增加了专项附加扣除项目，包括子女教育、继续教育、大病医疗、住房贷款利息或者住房租金、赡养老人等六项支出，2022年3月，国务院增设三岁以下婴幼儿照护个人所得税专项附加扣除，专项附加扣除自此增加至七项。
经历了两年多的个税汇算清缴工作，徐彩云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但她发现，工作中所面临的问题和困难仍然不少，归纳起来有四大挑战：一是服务对象的变化，由企业法人转变为自然人纳税人；二是工作量巨大，她们分局今年个税汇算共涉及约1.2万名自然人纳税人，需要税务人员逐一对接核实，按照分工，徐彩云负责1300人，包括党政机关需汇缴人员530人、个人综合所得应汇算770人；三是自然人收入情况复杂，包括非居民纳税人、有境外收入居民纳税人、有多处所得居民纳税人、有多个自然人登记档案纳税人等需要分别处理；四是自然人流动性大，与企业纳税人相比，跟自然人纳税人对接核实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更多。
为做好今年的工作，从三月开始，徐彩云和分局同事按照“四分工作法”，先后对党政机关人员、国有企业人员、事业单位人员、民营、外资及其他人员开展多轮短信提醒、电话提醒、微信提醒，并分组深入南营税务分局辖区部分汇算人数较多、流动性大的企业和医院、机关服务中心、金融系统进行“面对面”政策宣传和操作流程辅导培训，比如个人所得税汇算中综合所得如何合并，个人所得税App如何下载，自行申报及汇算清缴如何办理等，她们要最大程度引导纳税人通过个人所得税App或自然人电子税务局办理。比如打来表扬电话的那位周师傅，他由怵头到学会了“网上办”“掌上办”，深受其益的兴奋之情自然溢于言表。
徐彩云在区局税政二股工作六年，主要负责个税工作，调来南营税务分局后，主动担任分局个税年度汇算工作小组组长，并利用业余时间编制了《个人所得税年度汇算办理指引》等多项个税汇算知识汇编，方便同事政策查询，并带到宣传辅导培训现场发放。台上讲解与台下资料阅读相结合，提高了宣传辅导的效果和影响力，因此，南营税务分局的个税汇算申报进度连续两月在全区排名第一。
去芍药特殊教育技术学院开展个税汇算辅导，是昨天临时决定的一个活动，缘于学院里一位有肢体残疾的杨老师。
昨天，徐彩云正在办税服务厅和窗口人员王栋核查一名自然人填报的信息，其填报子女教育一栏与丈夫重复，针对同一子女，都选择扣除标准100%。这时，有位四十多岁、发际线退到头顶、额头显得特别大的男子晃了进来。他腋下拄着单拐，走一步摇晃一下，一边往里摇晃，一边转着头四处张望。也许见王栋窗口有两个工作人员，他便来到王栋的窗口前。王栋忙问：“请问，您想办理什么业务？”
来人先看看徐彩云，而后才将目光转回到王栋身上：“个人所得税汇算是不是在这里办理？”
“是。”
“我想来咨询咨询，像我这种人，该不该享受国家税收优惠政策？”
“只要符合政策规定的条件，都应该享受。”
“这是你告诉我的，我‘应该享受’。”来人加重语气，仿佛把“应该享受”四个字当成抓手，紧紧抓到了他手里。“可是，去年也是听了你们的话，用你们那个叫手机个税App的软件，不但没享受到，反而还要补缴税款。”
“去年？”
“对，就是去年！补的虽然不多，却感觉非常窝囊。今年又让汇算，我今天专门来想问清楚，政策和你们那个软件为啥不一致？宣传上说享受，软件上享受不到！”
徐彩云见来人情绪有些激动，根据他反映的情况，分析问题可能出在填报上，忙接过话来：“先生，您别着急……”
“哼！这是关系到个人收入的大事，我能不着急！”对方两眼喷着火，又转向徐彩云。
“您来这里咨询，我知道您是信任我们。根据您反映的情况，我们先把问题查清楚，您心里的这个疙瘩才能解开，您说是不是？”
听了这句话，对方不作声了，但从脸上表情看，似乎还憋着一股气，板着面孔，等着看徐彩云怎么“解疙瘩”。考虑到他情况特殊，不能久站，徐彩云搬来一把椅子，又沏了一杯茶水。受到这样的礼遇，来人严肃的表情开始舒缓，主动介绍起自己的个税汇算情况。他说他姓杨，是芍药特殊教育技术学院的老师，因为行动不便，去年在家里使用手机个税App申请减免，不仅没有享受到税收优惠，还补缴了税款，吃了“哑巴亏”，心里有了一个很大的结。今年看新闻，又开始宣传个税汇算，为了不再吃去年那样的亏，这才找到税务局来。
徐彩云耐心听着，根据他说的情况，尤其操作过程，分析是他操作失误，因为当时身边缺乏“懂政策、会操作”的明白人提醒，没有改正，导致吃了“哑巴亏”。于是，她打开杨老师的手机个税App，找到符合杨老师的条件项，一一讲解操作流程。讲解与操作对照，杨老师终于发现，问题不在税务局，也不在手机个税App，而是自己操作时没有填报减免项。
“您可以在收入纳税明细里查看2021年度收入及纳税情况，如果除了工资薪金还有劳务报酬、稿酬等收入，要点进去新增。
“您申请2021年度减免的税额要填入减免税额一栏。”
…………
徐彩云耐心地将手机个税App里申请减免的步骤一步一步以录屏的方式记录下来，经过接近三分钟的录屏和近一个小时的交流，杨老师不仅熟知了关于2021年残疾人个税减免政策，还掌握了详细的操作流程，并在App里进行了更正申报。
申报成功，杨老师终于能够正常享受残疾人个税减免政策，脸上顿时有了笑容。他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后退一步，说了声“谢谢”，然后面向徐彩云和王栋，郑重地弯下腰，弯到90度，行了一个大大的鞠躬礼。
鞠躬礼，这是国人表达感激之情的极高礼仪。
那一刻，办税服务厅安静下来，人们都把惊讶的目光投了过来。杨老师行此大礼，徐彩云措手不及，慌忙伸手扶他：“杨老师，您别这样——这都是我们工作职责内的事。”
“虽然是工作职责内的事，可是，如果你们不这么用心、热心、细心，我心里这个结还是解不开。就凭这点，便值得我向你们致敬。”
“这样，我们加个微信，以后有不明白的，可以随时问我。”徐彩云拿出手机，她微信里的近两千名联系人，有九百多人是在南营税务分局工作时加的。
“去年，我没有好好理解政策，我同事也不懂，导致我操作失误，给你们添了麻烦。”加完微信好友，杨老师诚恳地说，“没来你们大厅的时候，总觉得我们老师最忙。今天来了你们大厅，看了你们的工作状态，发现你们更忙。我们在学校面对几百个学生，你们面对的是成千上万个纳税人缴费人。但你们无论工作多忙，对我们依然尽心尽力，不厌其烦，就冲这股热情劲儿，我给你们鞠个躬，感觉值！”
“谢谢……”杨老师的这番话，让徐彩云愈发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通过杨老师的经历，说明税费政策宣传辅导还有“盲区”，还有纳税人可能因为对政策不熟悉、操作不熟练而多走弯路。“刚才您说，还有同事对个税汇算操作不是很懂——您学院有多少老师？”
“百十来人。”
“谢谢您的提醒。您回去后，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同事，不必让他们一个一个跑来办税服务厅，我准备联系您所在的学院，上门开展一次个税汇算宣传辅导。谁有不明白不清楚的，咱们在学院里解决。”
“太好了！难为你们想得这么周到，我代表我那些同事谢谢您！”
杨老师走后，徐彩云随即联系了芍药特殊教育技术学院财务科负责人张丽，张丽又向学院领导汇报。很快得到回复，欢迎税务部门入校开展个税政策宣讲和汇算辅导，时间就定在今天上午。
芍药特殊教育技术学院，坐落于芍药区教育产业园，附近还建有芍药区第一中学和芍药区实验中学。第一中学是高中，实验中学是初中，三所学校都在一个片区，环境优美，学习氛围浓郁。第一中学为全区唯一的重点中学，实验中学为全区唯一的重点初中。可以说，这里集中了芍药区最优质的教育资源，当地居民也以孩子升入这两所中学为荣，尤其是第一中学，每年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考入“985”和“211”高校。也就是说，进了第一中学，就等于拿到半张“985”或“211”高校的门票。当然，要想升入第一中学，前提是先要进入实验中学。实验中学的孩子，有三分之二考入第一中学。
教育就像果园，不是每一条果枝都能光照充足，开花的时候只考虑季节，挂果时才能发现存在各种差异。这种差异并非只限于光照，还有干湿度、空气。初中划片，南苑帝景不在实验中学学区，刘佳轩只能上芍药区第三中学。徐彩云鼓励儿子要好好努力，将来中考考入一中。轩轩努力，徐彩云也帮他努力，晚上给他检查作业，辅导他英语。让徐彩云欣慰的是，她这个英语专业的家长的确发挥了作用，轩轩英语成绩一直保持年级前三，在班里还是英语课代表。但刘国忠需要照顾以后，徐彩云开始感到辅导孩子力不从心，留给轩轩的时间明显减少。她反复思考，如何才能想出更多的办法来辅导轩轩。班级分数排名不断提醒着家长，孩子升学，成绩是硬道理。当家长的要更加努力，成为孩子的得力助跑。有个助跑，总比让孩子一个人去冲刺终点，心里会踏实一些，希望也会更大一些。
徐彩云不会开车，坐田佳佳的车一同前往。上午九点，两人准时赶到学院门口。这时，张丽从院内小跑过来，边跑边说：“你们来得真准时啊！我紧赶慢赶来迎你们，还是晚了一点。”
徐彩云让田佳佳往里开，她和张丽一起步行。刚走几步，见树荫下有位中年男子向她走过来。对方衣服整洁，胸口戴着党员徽章，像个干部。张丽忙做介绍：“徐局，这是我们学院许院长。”
许院长立刻伸手握手，热情地说：“欢迎徐局长莅临指导工作。徐局长姓Xu，我也姓Xu，细论起来咱们也许还是本家呢。”
张丽说：“许院长，徐局长是双人徐。”
许院长不以为然：“我言午许。Xu字作为姓氏的不少。像我的言午许，出自姜子牙的姜姓，是炎帝神农氏的后裔；徐局长的双人徐源自秦始皇嬴政的嬴姓，是少昊帝的后裔。不管言午许，还是双人徐，都是历史上非常正统的大姓。”
徐彩云不得不佩服，做学问的人知识面就是宽，一个姓氏都能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与博学的许院长比起来，徐彩云擅长的，则是当下的税收知识和税费政策。
许院长叫许琪伟，是学院的常务副院长。
个税政策宣讲和汇算辅导，安排在学院职工礼堂。顺着植有玉兰树的甬道往里走，许院长介绍说，学院领导对这次涉及教职工个人切身利益的个税汇算宣传辅导非常重视，特意安排他做好配合，全力做好后勤服务保障工作。“我们学院有教职工一百多人，属于教育机构，之前与你们税务部门基本没有业务往来。现在，实施个税汇算，真应了你们的一句口号——税收连着你我他。说实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对个税汇算都是一知半解，心里藏着许多疑问，比如：汇算申报怎么申报？申报有哪些要求？申报错了怎么办？你们税务局会不会罚款？所以你们这次主动服务上门，对我院教职工来说，可谓是送来了一场‘及时雨’。”
已经停好车的田佳佳此时赶了上来，她说道：“许院长，我们税务部门已连续九年开展‘便民办税春风行动’，上门服务也是‘春风行动’的一部分。”
“你们送来了‘春风’，春风化雨嘛，我们当然就得到了‘及时雨’啊！”许院长哈哈笑了起来。
大家也会心地笑了。
说话间，一行人进了职工礼堂，台下早已坐满了人。张丽说，学院昨天下午在群里发了通知，并在工作群里进行接龙，基本做到了全覆盖。因为个税汇算关系到每一名教职工切身利益，所以，大家积极性比较高，人来得也比较全。
张丽是这次辅导培训活动的组织者和主持人，先强调了培训班的纪律，随后许院长上台讲了本次培训的重要性：税收离我们并不远，税与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紧密，要认识税，了解税，希望大家要珍惜这次学习机会，真正学懂弄通，在诚信纳税上我们做好明白人，在税费优惠政策上我们也要做好明白人。
辅导培训班正式开始。
徐彩云走上讲台，往台下看了看，偌大的职工礼堂几乎座无虚席。台下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是那位行鞠躬礼的杨老师。杨老师也神情专注地望着台上。徐彩云迎着杨老师的目光点点头，算是问候，杨老师同样报以点头礼。徐彩云先讲政策，讲完由田佳佳演示个税App的操作知识和汇算实例。等演示完毕，徐彩云走上讲台，坐在田佳佳身边，坦诚地说：“大家有什么想法，还有哪些不明白的，尽管提。我们当场答复不了的，就带回局里，一级一级向上请示，直到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为止。”
话音刚落，礼堂中响起一片掌声。在掌声中，许院长站到大家面前，高声说：“徐局长工作安排得很紧，咱客套话不多说了，大家有什么问题赶紧问，把这半小时充分利用起来。”
职工坐席中站起一位圆脸、脑后扎着一束辫子的青年教师，举着胳膊问道：“徐局长您好，我叫尹海军，我看了你们举的例子，也按照你们演示的流程进行填报，全年所得也没有超过12万元，为什么显示让我补缴税款？”
“你确认操作流程无误？”
“你们在上面演示操作，我在下面看着，你们走一步，我跟一步，肯定错不了。”这位尹老师表情非常认真。
“好，我帮您看看问题出在哪儿。”徐彩云离开讲台，微笑着来到尹老师跟前。“您遇到的情况，可能别的老师在操作中也会遇到。”说着，她下意识地看了杨老师一眼。杨老师正帮邻座的一位老师查看手机。徐彩云暗忖，这位尹老师也许遇到了跟杨老师一样的情况。接过对方手机，进入他的个税App页面，仔细查看申报明细，发现他填报的专项附加扣除信息未通过验证，当即指给他看：“找到问题了。您看，您的专项附加扣除项里子女教育显示信息错误。请您再核对一下子女信息。”
尹老师低头点着手机屏幕核对着，突然一拍自己脑门，懊悔道：“还真是我填错信息了，把孩子‘07’年出生填成‘97’年。真是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尹老师做完更正，又把别的信息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子女教育信息添加成功。
徐彩云继续引导他说：“你这只是一个孩子的信息。如果是两个孩子，继续点添加，操作流程是一样的，但享受的是两个孩子的专项附加扣除。”
“你们的上门宣传辅导真是太及时了！我媳妇马上就要生二胎了，正好用得上！”尹老师赞许地竖起拇指。
“还有哪位老师有不明白的？”徐彩云看看周围，主动发出邀请。田佳佳此时也离开讲台，走入老师们中间，一边发放宣传单页，一边零距离解疑释惑。
“徐局长你好，我叫何东林。我已经做了个税的汇算，但是我对可以扣除的项目，不太懂也不太会操作，你能帮我看看吗？”
徐彩云循声望去，隔两排站起来一位中等身材、面貌清秀的老师。只是他的声音与尹老师比起来较弱一些。“可以的。”她一边回答，一边走到何老师跟前。查看他手机，发现他已经做了汇算清缴，显示补缴税款3556元。“你已经办理完汇算清缴了啊。”
“可是，我听了你们刚才的讲课，感觉好像我哪里做得不对，所以想请您帮我再看看……”
徐彩云认真查看何老师的申报明细，发现法定扣除以及“三险一金”等专项扣除均无问题，但没有专项附加扣除项目，看看他年龄，约莫三十来岁，便问道：“你家里有没有正在接受教育的孩子？”
“有的，小孩还小。”对方诚实地回答。
“父母是否年满六十岁？”
“我父亲满六十岁了，身体还很壮实——这个可以扣吗？”
“对。”徐彩云点点头，继续问，“还有，有住房贷款吗？”
“这个没有。”
“个人所得税专项附加扣除有七项，其中一项就是赡养父母。你要是独生子女的话，赡养父母每月可扣除两千元，全年扣除两万四千元。你看这里，”徐彩云为了指导这位何老师，也为了引起跟何老师同样情况的老师注意，她把手机举高，更大声说，“大家都看这里，仔细找找，在个人所得税App首页有一个专项附加扣除填报，除了赡养父母这一项，还有其他五项专项附加扣除，符合条件都可以填报。”
何东林顿时恍然大悟，是自己把专项扣除和专项附加扣除混淆了，填报完专项扣除，没有再继续往下操作。他听完徐彩云的详细介绍后，按照要求填报了专项附加扣除，发现应该补缴的税款变成了“2956元”。由于他已经补缴了税款，需要从已缴税款中退还多缴的部分。在徐彩云耐心的辅导下，何东林顺利更改了汇算申报表，并提交了退税申请。
“谢谢您徐局长！要不是来听你们的课，我还真不知道国家出台了这么多项优惠政策，更没有想到我已经缴纳的税款还可以退回来。”何东林越说越激动，“我以前只看过新闻里的减税降费宣传，现场学习还是头一回，这样明年再申报的时候就简单多了。”
在交流、辅导、解答中，半小时不知不觉过去了。许院长笑呵呵地说，今天就到这儿，税务局的两位同志都辛苦了。徐彩云看大家还兴致未尽，便说：“为方便大家日后查询个人所得税政策知识，我们刚才演示的几个课件都会发给张丽老师，便于大家随时查阅。”
职工礼堂又响起一片掌声。
大家陆陆续续往外走，许院长过来喊住她俩：“两位请留步。你们忙一上午了，吃了饭再走。”
“谢谢。我们回单位还有事。”
“已经快十一点了，你们回到单位也是吃饭。咱不搞特殊，尝尝我们学院食堂的饭。”
“许院长，我们真有事。”
“有事也不能不吃饭。”
正说着，徐彩云手机响了。机屏显示号码主人是网格员小张。“徐姐，我负责的片区有位老奶奶，自己动不了，要办理房屋过户手续。这种情况咋办？”
“你看，事儿真来了。”徐彩云对许院长说完，回复小张道，“等两分钟，我给你打过去。”
“好吧。你说忙，没想到你们是真忙！”许院长看看表，无奈地笑笑，目送徐彩云她们离开。
回到车上，田佳佳全神贯注开车。徐彩云坐在副驾驶座上，先打开微信，查看与Hassan的对话框，没有显示新消息。
十一点至中午十二点这段时间，她计划留给Hassan。
Hassan还没说话，那就再等等。
徐彩云利用Hassan未上线的时间，拨打小张电话，详细了解她反映的那位特殊居民房屋过户的问题。小张叫张晓玲，去年冬天，分局联合各街道办开展社保征缴活动，小张被委任为社区协管员。当时，市里专门下发文件，规定2021年10月开始，社会保险费由人社局转由税务部门全责征收。为方便年龄偏大、未使用智能手机、对网上缴费方式不熟悉的居民群众顺利参保，分局将税务干部分成三个税费工作小组，带上POS机，“进社区”“进村居”，就近服务群众参保缴费。各社区主任积极配合，每个社区都配了一名网格员协助，全程配合税费小组开展工作。徐彩云就是那时候认识小张的，她性格开朗，人勤快，爬楼梯、入户走访都跑在前面。社保征缴结束，两人也结下了深厚的工作情谊。徐彩云叫张晓玲小张，偶尔请小张帮忙做一些联络工作，比如联系阳光花园那位退休的周师傅；小张叫徐彩云徐姐，社区里发生什么新鲜事，也第一时间转发徐姐。
电话接通，徐彩云刚问个开头，小张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徐姐，这位老奶奶姓崔，八十岁了。因为下肢瘫痪，常年坐轮椅，长期居住在养老院。最近她丈夫去世，但他名下有套房产，需要过户到崔奶奶名下。可是，崔奶奶无儿无女，又去不了你们税务局，遇到这种情况，怎样才能办理？”
“特事特办。像崔奶奶这样的特殊人员的涉税需求，我们税务部门制定了专门的服务措施，可以预约上门服务。不过，房屋过户业务不是在分局服务厅，需到区行政审批服务中心契税厅办理。我先跟契税厅侯主任说一下，你赶紧联系崔奶奶，预约好时间。待会儿，你直接跟侯主任沟通。”
“崔奶奶这边需要准备啥？”
“户口本、身份证必不可少，具体还需要啥材料，你可以仔细问问侯主任——房屋过户业务也不是侯主任一个人办，她还要联系房产局，和房产局联合上门办理。”
“好的，明白了。谢谢徐姐。”
侯主任叫侯艳，是区局办税服务厅副主任，常驻区行政审批服务中心契税厅，与区房产局、不动产交易中心合署办公。徐彩云给侯主任打电话，说明小张反映的情况，并说随后小张会联系她。不知不觉，车进了南营税务分局。她长吁一口气，上楼，回办公室。她边走边查看与Hassan的对话框，还是没有新消息。
Hassan在北京亚博芍药分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有多名外籍员工。这家公司通过邮件发送个税汇算通知，多数已经申报，但至五月上旬，仍有两名员工迟迟没有申报。因为他们不太懂中文，主要用英语交流，所以分局在选择谁与他们接洽办理时，这项任务自然落在外国语大学毕业的徐彩云肩上——既要英语水平高，又要业务技术精。
两名未申报的外籍员工，除了Hassan，还有来自乌干达的Desmond，俩人都在出差中。徐彩云已经打电话同他们联络沟通过，为了方便指引申报，还加了对方的微信，进行线上演示指导个税汇算申报。申报成功了，但两人在退税环节却出了点意外。
Desmond的中文名叫戴斯蒙德，他之所以报税不顺，是因为新旧护照在申报期出现了更替使用，而正在出差的他无法赶回来。于是，徐彩云指导他到就近的税务局办税服务厅办理。六百多元退税到账后，戴斯蒙德非常高兴，当即在微信里向徐彩云道谢。
Hassan遇到的情况则不同。他在申报时，把名字大小写及姓氏，与护照信息写颠倒了。徐彩云发了正确填写的截图，让他参照进行操作，他在填错以后谨小慎微，每操作一步，便发截图给徐彩云，询问对不对。徐彩云倒是耐心，一步步指导，但无奈不会中文的Hassan还是卡了壳，于是，俩人约定，他到当地办税服务厅相关窗口办理，在窗口人员的协助下完成数据修改和退税申请。从5月10日开始联系，现在到5月24日，历时半月，Hassan终于完成前期的材料准备，即将走进办税服务厅。所以，徐彩云格外重视，时刻盯着他的动态，猜想他是不是已经到达约定的办税服务厅，争取这次帮他一次办好。
十一点二十，Hassan终于发来消息：
Hassan：We are in the lobby.（我们在大厅了。）
Hassan：Can you help please？（你能帮我吗？）
徐彩云：Wait a second,I have told a boy to help you.（稍等，我帮你找个人对接。）
Hassan：OK,thank you.（谢谢。）
徐彩云：Welcome,You can show him our chat log.（不客气，你可以把我们的聊天记录给他看。）
至此，他终于与当地办税服务厅税务人员见上面，面对面沟通交流，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徐彩云终于松了口气。Hassan办理修改个人信息需要些时间，她要时刻关注那边的动态，如果需要，她做好随时与Hassan和当地办税服务厅人员沟通的准备。
徐彩云、田佳佳回来的时候，午饭时间到了。一楼食堂，大家围着一张桌子热热闹闹地开吃了。两盘馒头、四个炒菜、一盘咸菜条、一盘酱黄瓜、一盆西红柿鸡蛋汤，大家吃着饭，有的讲个笑话，有的说个见闻，活跃着气氛。徐彩云因心里挂牵着Hassan的事，不时点一下手机，看看是否有新消息，别人说什么，都没进耳朵。只有肖佃喜的会议提醒听进去了。
“重要的事说三遍：一点十五，院子集合，坐我的车——我不再催啦。”
“嗯。”
“一点十五有点紧啊。”副局长周学东插一句。
“那咱就再提前十分钟？”
“我不是说路上时间紧，是午休时间紧，吃完饭活动活动，梦刚开个头，就到点啦。”周学东有午睡习惯。中午只要没有别的事，都会在办公室里眯一会儿。
吃完饭，徐彩云收拾完餐具，还没回到办公室，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她心里挂着Hassan的办税进度，这个时间打来电话，自然想到他，但看到号码，却是家里。
电话是婆婆打来的。
“彩云，中午回来吃饭吗？”婆婆每次打电话都和风细雨。不是家里有特殊情况，徐彩云中午都在单位吃。以前，如果中午时间宽松，她吃完饭会匆匆回家一趟，帮婆婆照应一下刘国忠。婆婆中午问她回不回家吃饭，要么家里来了客人，要么刘国忠有了别的情况。
徐彩云回婆婆：“我这里还有个纳税人的事没处理完，一点十五还要去区局开会，就不回去了。妈，怎么了？”
“今天是轩轩生日，我煎了他最爱吃的茄盒，红烧了鸡翅。轩轩放学回来，问我为啥给他做这么多好吃的，我说是他生日。他说，过生日没生日蛋糕……”婆婆稍一停顿，似乎在做一项艰难决定，然后接着说，“我寻思，你回来给他买个生日蛋糕。”
“嗯嗯……”徐彩云听到这里，心里一股酸楚上翻，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事赶事赶的，她都忘了今天是儿子生日。去年儿子的生日就没有过。去年轩轩生日，正赶上刘国忠在重症室，一家人都围着医院跑进跑出，心窝子都被焦虑、紧张填满了。经过去年那一场不幸，她的生日、刘国忠的生日、轩轩的生日，似乎都不重要了，也不想了。与人脆弱的生命相比，生日的确不是很重要的东西。但生日又有着特殊意义，它让人生的年轮变得更为圆满，让家庭的亲情变得更为温馨。徐彩云语气轻快地告诉婆婆，她记住了，下午下班回家时一定给轩轩买个生日蛋糕。
“答应了，可不能忘了！”轩轩的声音。原来轩轩就在婆婆跟前。
“忘不了。妈妈写在手心里啦！”徐彩云回答得非常干脆，甚至有种立誓般的斩钉截铁。她以前和轩轩说过，对于最重要的事，若怕忘了，就会写在手心里，一伸手就能看到。写在手心里比记在心里还管用，因为心里可能要记很多事，而手心里只能记一件事。所以，她郑重地向儿子承诺。徐彩云当然没有往手心里写字，她写在一张纸上，和办公桌电脑键盘并排放在一起。键盘是黑的，纸是白的，非常醒目。
挂了电话，徐彩云不得不佩服婆婆想得周全。婆婆已步入古稀，也许因为经历的风雨多，她更懂得如何适应各种环境，看淡各种不幸，知道如何在跋涉中保持乐观，在艰难的生活中获取人生的“小确幸”。刘国忠这样半梦半醒昏睡着，日子虽难，但孩子该过的生日还得过，该有的微笑还得有。人若有情，老天爷也会网开一面，不是吗？刘国忠出那么大事，上天仍然让他活了下来，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对婆婆、对轩轩、对她来说，有刘国忠和没有刘国忠，生活是不一样的。在平淡生活面前，不需要多么气吞山河的壮烈情怀，幸福不幸福，更考验的是一个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婆婆对待生活的态度，就是她学习的榜样。
徐彩云心情复归平静。她拿起手机，不知什么时候，Hassan已发来回复，一个漂亮的OK，后面是一个镶着金边的大大的“赞”字。
徐彩云看看时间，十二点四十五，离下午动身去区局开会还有三十分钟。其实，她能用来休息的只有二十分钟。个人的情况个人最清楚，她再要强，也不是铁打的。她夜里睡觉少，休息不好，白天总要想法给自己打打接力，下午工作时才能保持好的精神状态。再说，精神长期紧绷，日日处于高度紧张忙碌状态，身体也会吃不消。如果把家庭比喻为一列小火车，她现在就是车头，车头千万不能倒下。中午坐在椅子上小眯会儿，十分钟，或者五分钟，哪怕睡不着闭目养神，也是一种休整。
她把闹钟定在下午一点十分。这样，她需要几分钟检查自己的着装、仪容仪表，还要戴好党员徽章，提前到院子里等着，而不是让别人等自己。着装、党员徽章、仪容仪表，区局每次下发的开会通知中都强调这三项，会议室门口，纪检部门也会安排人员进行检查。全省视频会议，透过屏幕可以看到各地会场情况、参会人员情况，举止神态一目了然，马虎不得。
想午睡，不是头往后一靠就能睡着。如果把午休比成一部三十分钟的短片，去掉片头片尾，能用的也就二十分钟。多么宝贵的二十分钟。什么片头片尾，赶紧闭眼，入睡吧。
徐彩云是一个把时间切碎了来用的人，她把时间装在一个个小格子里，按先后顺序，什么时间干什么，都是精打细算，合计了再合计，压缩了再压缩。比如，早上五点起床，给丈夫擦洗身体、帮助他恢复锻炼、做早饭、洗褯子、收拾家务，哪一样不需要时间？习惯了五点，徐彩云晚上无论多晚睡，早上五点必醒。她早上在这个点起床，并不觉得自己吃亏。因为她知道，为了家人和生活，每个家庭一天的开启方式是不一样的，这个世界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五更起。早上四点半，开垃圾车的司机师傅已经进了小区，“哐哐”往车斗里翻倒垃圾桶；五点，小区门口的面食店已经亮灯，菜市场卖油条、肉夹馍、煎饼果子、鸡蛋灌饼的小贩已经投入工作。与他们相比，自己五点才刚刚起床，已经是享福。
徐彩云头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熟悉的图像。初时似蒙了一层雾气，那些图像还模糊，雾气渐渐散去，往事变得像明镜那般清晰。
大学毕业那年，很多同学应聘去了外贸企业。她也打算去外贸企业，工资收入高。但从未走出大山的父母极力反对，他们传统观念重，认为进个公家单位体面，既能让家里人沾点光，又是“铁饭碗”，将来有机会找个体面一点的婆家。后来，徐彩云考入了芍药区税务局。
徐彩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从小在大山里长大，往上数八代，亲戚朋友都是大山里人。芍药区属于城里，她到芍药区工作，别说亲戚，连个熟人也没有。
她能与刘国忠相识，多亏热心的叶主任牵线搭桥。叶主任当时是芍药区税务局办税服务厅副主任，上了点年纪，又待人随和，小年轻们有的喊她叶主任，有的称她叶姨。徐彩云是秋天入职的，被安排到办税服务厅。过完年，正月初七，节后上班第一天，上午唱国歌、升国旗，举行为期一周“春训”启动仪式，下午正式开展业务培训学习。白天“淡化节日气氛”，紧张忙碌，快到下班时间，节日该有的喜庆气息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比如窗外不时响起的鞭炮声、亲朋互相之间传递的家宴信息等。徐彩云心里却喜庆不起来，她不是本地人，在这里没有家，没地方吃晚饭。单位食堂只管早午餐，晚上自便。以前，徐彩云下班后去街上小吃店小饭铺，点上一盘水饺或者一碗蛋炒饭，虽然简单，但热汤热水，吃到肚子里热热乎乎。过年则不同，小吃店小饭铺干脆不开门，过了正月十五才正常营业。
下班了，家是本地的同事高高兴兴往外走，徐彩云正低着头思考晚上吃啥，叶主任微笑着过来，问她晚上有没有安排。徐彩云先是摇摇头，未说话脸便先红了。她能安排谁？要说安排，只能安排方便面、火腿、辣条、膨化饼干谁先进肚子。然后她低声回答：“没有安排。”
叶主任立刻朗声说：“正好，咱一块去我家。我安排。”
徐彩云明白叶主任是好意，但叶主任是她的领导，去领导家她有点难为情和不自在：“大过年的，你们过年，我去……不好吧……”
“有啥不好！不是只有你，你们几个回不去的，我都跟她们说了——今晚咱都过年。”
原来，叶主任是有意把今晚留给她们这些外地来的年轻人。叶主任说的“你们”几个，都在办税服务厅工作，也都是租房子住。
叶主任家三居室，餐厅与客厅相通，很是宽敞。她家孩子去墨尔本留学，过年不回来。她爱人在电业局工作，跟叶主任一样平易近人，她们进门没说几句话的工夫，已准备好一桌子菜。男同事喝白酒，女同事喝干红。如果干红也不喝，叶主任爱人又拿出雪碧，说过年呢，总要喝点儿。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吃着桌上丰盛的年夜饭，徐彩云在芍药终于体味到过年才有的浓浓年味。吃着饭，问起各人感情问题，只有徐彩云还没有对象。叶主任当即一拍手，说：“好办，咱们芍药有的是好小伙子——找对象的事包我身上。”
叶主任爱人接话：“小徐还没表态，你就大包大揽。”
“我这么做，是为我们税务局留住人才，留住年轻人。”叶主任叹息，芍药税务局一年进两三个年轻人，工作个一年半载，不是被抽走就是被调走，留不住人。“我总结了一下，咱区局为啥留不住人，因为来的小年轻找的对象都在上边。所以，以后新进的年轻人，只有找个芍药的对象，把家安在芍药，才能把人拴住。”
原以为叶主任是玩笑话，没想到仅过了几天，真给徐彩云介绍了个对象，是她老公单位同事的儿子，也在电业局上班，叫刘国忠。
刘国忠一米八的个头，不胖不瘦，皮肤光洁，瓜子脸，双眼皮，浓眉大眼。男人要型有型，要样有样，长成这样，绝对属于高颜值。相见之后，徐彩云倒犹豫了。人太帅了，身边不愁没有女孩子，刘国忠还比她大一岁，怎么熬到现在才谈对象？她看琼瑶的书，看电视剧，主人公冥冥之中似乎有个他或她在等自己，就连《红楼梦》中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都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但，这终究是书上写的、电视上演的。生活中哪有这等好事？凡事总有个前因。她和刘国忠没有前因，不敢想结果。第一次跟刘国忠见面，没好意思提。第二次约见，徐彩云按捺不住了，问了出来。刘国忠果然不是等她到现在，而是他刚刚失恋，相好五年的女友跟了别人。
相恋五年？徐彩云不相信地打量起了刘国忠。开始够早的。五年前她正忙着高考，还不知道情为何物。“你那时才多大啊？”她问。
“十九。”他答。
初听，徐彩云有些震惊，十九岁就开始谈恋爱了，的确够早的。同时，她心里对“五年”这两个字也有抵触，也可以说是嫉妒——他能把一个人在心里装五年！可是对方刚失恋，被“甩了”，是受伤者，情绪低落，她不好再刺激人家，便试探着问：“为啥离开你？”
“因为有人比我有钱。人开的车比我们家房子都贵。”
原来不是性格问题，不是感情问题，而是因为钱。了解了刘国忠的遭遇，徐彩云反而同情起了刘国忠。五年感情，起码有一尺厚了，说断就断了，那女子居然做得出来，说明感情已经“腐化变质”。相比来说，刘国忠老老实实守护五年，做到不生枝节，感情够专一的，倒是难能可贵。从古至今，钱再多也不能长生不老，但遇到一个能从一而终的男人不容易。从这时开始，徐彩云对刘国忠转变了看法，产生了好感。
如果说人世间有缘分的话，这就是缘分。刘国忠虽然不像书上、电视上那样说的在等她，但上天安排了那样一个女子替她看住他，等她上完大学，经历了国考，姗姗来到芍药税务局，才把他交给了她。
与刘国忠逛过几回公园，吃了两次饭，了解多了，徐彩云才知道，刘国忠身材保持这么好，与他爱好体育有关。他初中就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她跟着他去区体育场打篮球，看他在球场上飞跑弹跳，身形矫健，激情四射，只能用生龙活虎来形容。那时候还没流行“八块腹肌”的说法，可刘国忠绝对是有的，只是平日里让衣服给遮住了，人又有点矜持。上了球场，男人野性的一面便显露出来，成了脱缰的骏马。
刘国忠不光爱打篮球，还喜欢钓鱼、美食、打够级。晚上逛街，看到路灯下有人打够级，他一站就是半小时，路上还给徐彩云分析谁谁出错了牌，谁谁太冒进，一把好牌给打烂了。听他那可惜的语气，如果不是徐彩云跟着，有可能他会亲自下场。徐彩云对打够级不感兴趣，但她对刘国忠另外两个爱好并不反对。一个是钓鱼，他组建了钓鱼的QQ群，周末开车去几十里外钓鱼，钓了鱼回来做了吃，味道格外鲜香；另一个是做饭，刘国忠家是市里的，自小品尝的美食多，中国地大物博，他对各地名吃和菜系特点、佐料使用、营养搭配、火候掌控，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俨然是个美食家。在徐彩云从小接受的教育里，关于吃则较为粗糙，以填饱肚子为准，生米做成熟饭，花肉熬出汤汁，吃饱喝足，到此为止。如果徐彩云觉得家里的饭不好吃，她娘就会生气，阴着脸训斥：“要想吃得好就去饭店，看你有那个本事！”她嫁给刘国忠，不用去饭店，在家里也能吃出饭店的感觉。每次刘国忠给她讲菜的做法时，徐彩云就笑。
“笑啥？”
“说这么多我也记不住，没你做出来好吃。”
“我也没说让你做饭。让你听听，长点知识，以后人家问起来，菜做得怎么样，省得大眼瞪小眼。”
刘国忠做饭的时候，徐彩云偶尔会过去搭把手，比如择菜、洗菜，多数时候她看她的书。她大学是外语专业，税收业务知识从零开始。白天遇到不懂的地方，问同事问叶主任；晚上则翻看税收专业书，再温习一遍。久而久之，养成居家看书学习的习惯。
可是，总是让男人下厨，徐彩云觉得不妥。“我不会做饭，你不委屈吧？”
问这话的时候，刘国忠正两只手在厨房弄得油脂麻花，他用胳膊箍住徐彩云脖子，亲了一口，说：“我不怵干活，跑腿流汗都行，最怵头看书，一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头大。你愿意学就学，我是做不成榜样了，你给咱儿子做个学习榜样。”
徐彩云成了业务骨干后，局里鼓励税务干部考“三师”，她又开始自学。三年考取了税务师职业资格，中间经历了营改增；又用三年考取注册会计师证，中间经历了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成为芍药区税务局唯一拥有“双师”职业资格的税务干部。
为了祝贺老婆取得佳绩，刘国忠特意在大红门摆了一桌，当然是公公婆婆和轩轩都参加的家宴。大红门是芍药区有名的特色饭店，从店门到里面房间布置，都是古色古香。屋里古桌古椅，店员一色唐装，进到店内，处处典雅古朴，菜品也极具风格，以南方菜为主，精致鲜美。
就是大红门那次吃饭，刘国忠踩住了她继续考证的“刹车”：“‘三师’你考出了两师，还考吗？是不是该考虑考虑考个驾照？”
说起来是老生常谈，刘国忠不止一次鼓动她学开车。刘国忠开一辆棕色现代，承诺徐彩云考出驾照后，给她买一辆宝马。徐彩云说：“咱家一共三口人，有一个会开车的就够了。”
刘国忠说：“还是自己开着方便。”
“方便你喝酒？”的确，有几次刘国忠同学聚会，别的同学有老婆开车，都敢喝酒，喝了酒胡吹海侃，格外兴奋。徐彩云不会开车，刘国忠只能以饮料代酒，拘手拘脚放不开。同学喝了酒都调侃他，说他管得严，不舍得放手让老婆开车。她不会开车，也有好处，每次聚会都有同学喝醉，被老婆像拖章鱼一样塞进车里，丑态百出，刘国忠则是一次都没出过丑。
“不是。”刘国忠无奈地笑笑，“万一有点急事，你脚一踩油门说走就走。我开车，不一定总是那么及时。”
“咱家能有啥急事？”
“再好的车，不还有个备胎嘛。”
“说了半天，让我做备胎——”
“备胎不好听，但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如果我老了，开不动了，谁给你开车？”
“那时轩轩就长大了……”话到嘴边，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徐彩云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做饭是刘国忠，家务是刘国忠，开车也是刘国忠，合着刘国忠在家里就是奴仆、丫鬟角色。让刘国忠给自己开一辈子车，限于两人间开玩笑还行，但不可以当着公婆的面说。
刘国忠看事情比她远，他说的也对。如果她早些学会开车，刘国忠出事后，自己就不会因为不懂开车而被动。家里那辆现代，小曹从单位替刘国忠开回南苑帝景后，扔进地下车库里已经一年多，再也没有动过。
从大红门往外走，走着走着，更多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这些人似乎都是在大红门开会，散会后匆匆往外走，各自回家。徐彩云隐约觉得自己也是来开会的，裹挟在人流里往外走，走到门口，眼前豁然开朗，宽广得像是体育场。
徐彩云又仔细辨认一下，不错，是体育场，只是场上原有的篮球杆和围栏不知什么时候都撤走了。体育场空荡荡的。天空乌沉沉的，分不清上午还是下午。开会的人都走光了，只剩她家那辆棕色现代还停在那里。她四周看看，没见到刘国忠。顿时想起来，不会见到刘国忠的，他出事后还躺在床上呢。她不禁又想起刘国忠劝她学开车的话，世事变化无常，谁也不能保证诸事一成不变。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刘国忠有一天真的不能开车了。
这样想想，做“备胎”并非贬义，家庭的“备胎”是多么重要。
但是，体育场上就剩她家一辆车了，她得想办法把车弄回家。她走过去，拉开车门，脑子里想着刘国忠开车的样子，坐在驾驶座上，手扶住方向盘，脚下踩油门，车子竟然开始动了，缓缓地往前驶去。
她抑制不住一阵惊喜：原来开车这么简单，只要抓好方向盘就行！
正得意间，听到有人喊她。她扭头看去，见刘国忠从后面追上来。长腿，白袜，一副打篮球的装束。徐彩云关心地问：“你不在床上躺着，干吗跑出来啊？”
“我好了。”
“早上还喂你饭呢。”
“我吃饱了。身上有了劲，就自己起来了。”
“你来开。”
“以前都是我开。这次你开，我跟着跑，锻炼锻炼。”
有刘国忠在旁边跟着，徐彩云心里感到踏实。开着开着，车内发出“嗡嗡”的响声。莫非哪里出了故障。她左顾右盼，“嗡嗡”继续，却找不到故障源。她赶紧喊刘国忠，却不见刘国忠身影。她顿时慌了，大声喊“刘国忠，刘国忠……”猛地睁开眼，发现是做了梦。
“嗡嗡”声还在。
“嗡嗡”声是手机震动的蜂鸣声。她定的闹钟，下午一点十分，时间到了。
容不得犹豫，徐彩云揉揉两眼，起身，去洗手间洗把脸，整整仪表，顺势拢一把头发，再回办公室拿上工作记事本，匆匆下楼。来到院子里，梧桐浓密的树荫下，局长肖佃喜和副局长周学东已经等在车旁。不用多言，就知道是在等她。她看看表，刚好一点十五。她自嘲地笑笑，说：“眯了二十分钟，下午感觉就有精力。”
周学东说：“是呀，我也眯了会儿。书上说，午睡时间长了反而不好，十分钟正好。”
肖佃喜一边拉开车门准备上车，一边说：“你呀，还十分钟——光打呼噜你十分钟都不够。”
三人说笑着上车。
这个时间在小城还属于正午，路上车少，绿灯很给面子，竟然每个路口都能赶上绿灯。以前到区局得十分钟，今天只用了八分钟。
区局五楼会议室。
今天的全省视频会议，重点通报了多起纳税人虚假填报专项附加扣除被查的个税汇算案例：有错误填报继续教育专项附加扣除的，经提醒，及时更正了申报；有经提醒但拒绝更正申报的，结果便是依法追缴税款、加收滞纳金并处罚款；还有的应办理而不按规定办理，少缴个税超过2万元的，被立案稽查……
视频会议结束后，便是区局领导讲话：强调“红线意识”，税费优惠政策落实与风险防控同样重要，通过这些具有典型性、警示性的案例及其反映出的问题，全区各级税务部门和税务干部要树牢风险意识，严格审核把关，对故意弄虚作假，查出后仍拒不改正的，将严肃追究其法律责任。
散会后，在回分局的路上，周学东反映他负责的片区有位美籍华人的个税汇算比较棘手。这位潘先生的外国护照、外国人永久居留身份证等证件信息共存在多条综合所得预扣预缴信息，存在重复减除费用的疑点。
肖佃喜说：“有疑点，那就赶快通知他带着资料来办税服务厅进行核实。”
周学东为难道：“你不知道，这人语速快，还夹杂着外语，跟他交流，我跟不上溜。”周学东是“60后”，还在“尾巴”上，他这代人接触的英语少，会英语的人也少，让他们跟说英语的人沟通交流，根本不在一个频道，的确存在沟通障碍。
“妹妹啊，”肖佃喜握着方向盘，回头带着期许的目光看一眼坐在后排的徐彩云。工作打感情牌，是肖佃喜的工作风格，只要没有上级领导或外单位的人在场，在分局内部，他不称呼职务，习惯老哥老姐老妹地称呼，亲切得像一家人。“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办。尤其这种涉外工作，论英语水平，咱南营税务分局只能妹妹你出马。”
“可是，我对情况还不了解。”徐彩云这么说，等于答应了这项工作。
“回局里，我把材料给你。”周学东赶紧说。
“好。”
“妹妹，太谢谢你了。”
“都是工作，应该的。”
说话的工夫，三个人已回了单位。徐彩云下车，见院子里树底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四下张望。男的高高瘦瘦，六十多岁，看着眼熟，再仔细看，正是早上打来表扬电话的周师傅。女士五十多岁，衣着朴素，举止得体，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简易帆布包。
周学东上前问：“你们找谁？”
周师傅看到了徐彩云，向这边走几步说：“我认识她。”
徐彩云接上说：“你们找我？”
周师傅拉拉那位女士，俩人一同来到徐彩云跟前，她说话还是像以前那个年代那么周周正正：“徐干部！我正想找您，这不就看见了。”
“早上您打电话说钱到账了。”
“嗯。”周师傅点点头。
“还有啥事？”
“不是我有事，是我这位亲戚遇到问题，想来麻烦您。”
“有事尽管说，没有麻烦不麻烦的。”
“这事真挺麻烦的，涉及缴税——在这里说，妥当吗？”
“缴税，在哪里说都一样。谁缴税？”
“她——也不是她，”周师傅看看同伴，忙纠正说，“是她丈夫。”
“不管是她，还是她丈夫，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问题是她丈夫情况特殊……”周师傅露出为难的样子。
“人死了还缴税？”女士颤声问。话一出口，她眼眶里已盛满泪花。
徐彩云意识到——正如周师傅说的，这位女士遇到了麻烦事，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站在院子里说，的确不合适。于是，她领两人来到服务厅，请他们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坐下，又倒了两杯温水送到他们手上，为的是安抚住女士，让她尽量保持平静。然后，她在两人对面坐下，掏出笔，翻开工作记事本，做好倾听的准备。
周师傅先开口，说这位女士也姓周，是他以前的同事，现住在同一个小区。周女士的丈夫去年底去世了，但最近丈夫的手机却收到了一条短信，提示补税。
“古语说，人死账清。到我这里怎么就不灵了？再说，他从查出病来就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半年，为了救他，家里花光了积蓄……咋他还成了欠税户……”周女士哽咽着，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滚落出来。
“周老师，您着急，心里难过，我很能理解。请您把情况尽量说详细些。他住院前是不是在经商做生意？”
“他没做过买卖，打我们结婚那会儿就在银行工作，一直守本分。如果他真是做生意挣了很多钱，那他这次住院，我们也不至于后来四处举债。本指望他会好了，哪承想……还是走了。”周女士再次哽咽。几十年夫妻一场，生死离别的悲伤被回忆再次勾起。
“啥病？”徐彩云低声问周师傅。看周女士如此难过，徐彩云不好意思直接问她，担心问多了，惹得周女士更伤感。
“唉，是肝移植。”周师傅同情地叹口气，“人啊，生死有命。自己的肝不行了，求亲告友花钱换上个行的肝，结果他的身体又接受不了。正应了那句古话‘有命更危亦不死，无命极医亦无效’。”周师傅说完，转头劝周女士：“人已经走了，事还得办，有事说事。”
周女士听了，抬手抹抹两眼，说：“我也知道你们税务部门不会无缘无故给他发补税短信。补税就意味着偷税漏税，偷税漏税属于违法行为——他虽然走了，但我不想让他背着偷税的罪名到那边那个世界去，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替他把税补上，绝不赖账，让他在那边能够心安。只是，我替他补税要补个明白，他到底因为啥欠税？正好听周哥说起您帮他退税的事，您既懂法，又是好心肠，这不，拜托了周哥领我来找您，麻烦您帮我查查。”
“您说的那部手机在哪儿？”
“在这——”周女士忙拉开手提的布包，拿出一块包着的白手帕。掀开手帕，里面是一部灰色的手机。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副花镜戴上，对着手机划了两下，开了机，然后把手机交给徐彩云。
听了周女士的一番话，徐彩云不但心生同情，深深的敬意也油然而生。为了救爱人，她舍得钱财。无奈丈夫过世，给她留了一身债。面对手机里的补税短信，她不是弃之不理，而是积极处置，勇敢承担起过世丈夫的补税义务。她做人明事理、辨是非，有着很多人没有的担当精神。徐彩云查看短信，这是一条个税汇算提醒，提醒手机主人补缴个人所得税六千余元。随即，她通过个税App查询明细，在专项附加扣除项里，发现周女士丈夫没有填报大病医疗专项附加扣除。根据周女士丈夫去世的时间推算，很可能在大数据筛选中，年度个税汇算延续了他往年填报的数据，造成了数据误判。事实上，2021年度个税汇算清缴时，周女士丈夫已经去世，他无法给自己填报大病医疗专项附加扣除，于是补税提醒的短信自动发送。
徐彩云决定帮助周女士重启她丈夫的个税汇算填报。她询问周女士丈夫的医保信息。周女士没有这方面经验，不知道有医保平台，也不懂如何查询医保，更不知如何操作。徐彩云耐心地向周女士解释，根据手机主人的身份信息，要进入国家医保服务平台查询。同时，徐彩云告诉周女士，像她丈夫这种情况，能够享受大病医疗专项附加扣除政策。随后，徐彩云根据医保平台查询到的周女士丈夫大病医疗数据，手把手辅导周女士顺利完成填报并提交了退税申请。这样一来，在个税App税款计算一栏就出现了变化，从原先的补税，变成了退税一万余元。
“这是真的吗？”周女士揉揉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我原来想不用补税或者少补税，没想到会退税——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真的。”
“真是找对人啦……”周女士激动得又要哭出声，她连忙忍住，又抽噎了一下，“我说什么好呢。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周老师，您别谢我，我哪有这本事。要谢就感谢国家的惠民好政策。我是按照国家政策办理的，退税是您应该享受的正当权益。”
“我还是应该谢谢您。您要是不说不教，我哪懂这些。我知道您是诚心诚意地帮我办理。”
“这是我分内的职责。”
“好人呢！做了好事还这么谦虚。”周女士又对周师傅说，“既然事办完了，咱们别占着徐干部的时间了——走吧。”
“还有一项，”徐彩云考虑到周女士丈夫已经去世，退税退到她丈夫的账户中，周女士用钱还是比较麻烦，便想把账户问题一次性解决好。“按照退税规定，税款必须退给纳税人本人账号。可是您的情况特殊，再退到您丈夫的银行账号不合适，为了避免您将来麻烦，请提供您的银行账号，在这里给您办理异名退税，一次办好。”她领着周女士来到王栋的窗口说明情况，安排王栋为周女士丈夫的退税账户办理了异名账户处理。这样，退税审核通过后，税款将直接退到周女士的账户里，彻底解除了她的后顾之忧。
“你们连这种小事都能替我想到，比我自己想得还周到！太谢谢你们了！”周女士双手合十，低声对自己叨念说，“老天开眼，我遇上好人了……”
徐彩云送周师傅和周女士到门口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电显示“水电联产杜”，她忙说：“两位慢走，我有事就不送了。”
二人会意，连说“你忙，你忙”，转身离去。
“水电联产杜”，前面的“水电联产”，全称芍药区水电联产有限公司，“杜”，即杜兴，这家公司的财务负责人。
电话一接通，杜兴就开门见山：“徐局长，我又得请您帮忙。”
“帮忙不帮忙，先说啥事？”
“是这样，在自然人电子税务局统一申报个税汇算过程中，专项附加扣除信息填报时系统出了问题，没找到原因。我们已经为这个事忙活了半天。嘿嘿，还是没有解决。您现在有时间吗？”
“有。”
“请您再辅导一下。”
“行啊。还用咱们的老办法，QQ远程，我帮你看看。”
办理个人所得税年度汇算，芍药区水电联产有限公司一直采取“单位帮办”方式。杜兴三十多岁，已有多年办税经验，他不用出公司，在网上就能办理。
遇到纳税人网上办税缴费“卡壳”，徐彩云经常通过QQ群、微信等方式，与纳税人缴费人进行在线互动，开展远程办税辅导。为方便纳税人缴费人自助办税缴费，分局在办税服务厅配备了外网电脑。徐彩云打开电脑，登录QQ，找到杜兴的QQ头像：一只戴墨镜的乖乖虎。远程进入杜兴的电脑界面，从数据填报到专项扣除，一步步仔细地查找原因，她发现操作都是按规范进行的，但在专项附加扣除填报项时却走不动了。徐彩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那么，问题出在哪儿？流程没问题，操作没问题……根据她的经验，有的浏览器有功能限制，比如某些查询系统必须用某某浏览器才能正常打开。想到这里，她建议杜兴要么检查浏览器设置，要么换一个浏览器试试。
过了一会儿，杜兴发来一个大大的“赞”的表情，跟着又打出一行字：“真是当局者迷，我们财务好几个人忙活半天，头顶磨尖了也没想出办法，都没想到问题出在浏览器上。谢谢徐局。”
徐彩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笑了。
她看看表，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午感觉还没干几项工作呢，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时针便已悄悄走向了下午五点。她走上楼，回自己办公室，刚到门口周学东就喊住她：“徐局，我把中午说的那人的材料整理打印出来了，你有空的时候看看。”
材料薄薄几页，用订书机斜斜钉住一角。
徐彩云笑着接过材料，她进办公室后先把材料放在桌上，拿起水壶想烧点热水喝。以前口渴了，她会直接从饮水机接水喝，近半年来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肚子开始抗议，直接喝饮水机过滤的水必拉肚子。水必须烧开，再晾温，喝到肚子里才感觉熨帖、解渴。她问过其他人，别人都不拉肚子，就她拉肚子，看来不是水质问题，而是她的肠胃有问题。她曾想去医院做个检查，再一想，还是放弃了。医院即便查出了肠胃问题，自己也不能躺平，一个萝卜一个坑，她躺平了，分管的八百多户企业纳税人和一千多个税汇算纳税人怎么办？岂不增加同事的工作量！再说，她是一家人的“火车头”，她躺下了，谁带着她家的火车往前跑啊！
水在壶里“铮铮”唱着小曲，她望向窗外，远处，挖掘机在拆除老旧房屋。据说，那里被一个开发商看中，要建一座大型商厦。徐彩云正在想象这座商厦未来的样子，身后忽然传来“梆梆”的敲门声。办公室的门明明半开着。但来人非常礼貌，仍然选择先敲门。徐彩云回头，见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下巴留着小胡子，穿浅色衣服，斜挎着黑皮包。徐彩云看对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您找谁？”
“徐局，我是正大图文的负责人孙红卫。”
一提到正大图文，徐彩云想起来了，他来自芍药区正大图文广告综合中心。她的税企QQ群、税企微信群，都用企业、个体工商户的简称，脑子里有印象。因为加她的人太多，税企微信群里共有九百多人，有些群成员只是看着眼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来人说名字，倒不如说单位简称来得印象深刻。她忙让对方进来，然后问：“孙经理，请坐。找我什么事？”
孙经理往办公室里挪了两步，没有坐，相当于继续站在门口，神情焦虑地说：“徐局，我就不坐了——单位遇到的事比较紧迫。”
“啥事？需要税务部门提供帮助的，我尽量帮助。”
“就是你们税务局内部的事……”孙经理说得吞吞吐吐，似乎有所忌讳。
水壶的水开了，壶口呼呼冒着热气。徐彩云拿出纸杯，沏了一杯茶送到孙经理手里。“是哪个方面的事？严重吗？”
“也不能说严重——我也拿不准，只是猜测。”
“你能说说具体情况？”
“这不，申报期马上要结束了，可是，这个月我发现，我们单位的增值税申报表存在问题，申报表上的数大于实际销售收入的数。您想啊，我们作为纳税人，绝对不可能把数字往大了填。所以，想请您帮我们查查，到底是谁把我们的数改大了？”孙经理一直端着茶杯没喝，直到话说完了，才把茶杯放到茶几上，眼神里带着殷切的期盼。
徐彩云顿时皱起眉头。如果真有人私自改动纳税人的报表数据，那问题够严重的，必须及时向肖佃喜汇报。她站起身说道：“照你这么说，可能涉及法规法纪了。我领你去我们局长那里。”
“徐局，我的意思是，您从系统里先小范围查查……也许不是故意的，尽量不要扩大范围，惊动大领导。”
徐彩云明白了孙经理的意思，他来，不仅是想解决问题的，而且还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采纳了孙经理的建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南营税务分局在税务系统里属于最小管理单位，但工作事项却不少，一个人要对应上边好几个部门。肖佃喜作为主要领导，负责分局全面工作，工作事项更多。她作为副职、助手，要力所能及帮肖局长分担压力，先查查原因，搞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是系统问题，还是人为因素，再向肖局长汇报。于是，她根据孙经理提供的企业信息，登录电子税务局，找到孙经理发现问题的地方，对照着孙经理带来的材料，认真查看各项数据，很快找到问题所在：公司人员业务不熟，在填写销售收入时，已作废的发票收入没有剔除，导致所填报表的收入数据与实际经营情况不符。
着急了半天，还跑来税务局找原因，结果问题却出在公司自己身上，孙经理顿时显得非常尴尬，一再道歉。徐彩云安慰他：“你能来找我，就是信任我——我应该谢谢你。”她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五十了，催促他道：“咱客套话就不说了，你带着材料，赶紧去办税服务厅，让业务窗口帮你把错误的数据修正过来。”
孙经理知道徐彩云是为他着想，今天办妥了，省得明天再跑一趟。于是他不敢耽搁，嘴里不停说着“谢谢”，匆匆忙忙下楼了。
徐彩云这才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她揉揉酸胀的脖颈，然后拿起周学东给她的那份个税涉外材料看了起来。她要先熟悉情况，再考虑怎样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材料中的当事人潘先生，拥有外国护照、外国人永久居留身份证等材料，名下有四地扣缴单位通过不同档案为其申报，其中三条为外国护照信息档案，一条为外国人永久居留身份证信息档案。在三条外国护照信息档案中，有一条校验未通过。仔细筛选四条信息档案材料，她发现一个共同点：四地预扣预缴单位工资薪金收入数据都享受了减除费用。按照政策，在综合所得汇算清缴工作中，有外国护照、多条登记的纳税人汇算清缴需要先并档。也就是说，潘先生并档后，只能享受一次法定“减除费用”，另外三次的“减除费用”属于重复扣除，应合并后按适当税率重新计算应纳税额。
徐彩云一边思考，一边翻看材料，翻到最后一页，竟是一行手写内容。字迹那么熟悉，原来是中午提醒自己给儿子买蛋糕的手写字条。如果不是翻到材料的最后，她差点儿把给儿子买蛋糕的事忘了。
再看时间，下午五点十分。
徐彩云从单位出来，正是下班高峰，十字街道的各个方向都涌满了车流、人流，如同纵横交错、洪流奔腾的河道，每条街道都是滚滚滔滔的车声，浩浩荡荡的车流人流。
徐彩云骑着电动车，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汇入人流之中。她的影子与婆婆正好相反，婆婆早晨和晚上都是走在自己影子里，徐彩云上班下班，都迎着太阳，影子尾随在身后。
回家——
蛋糕——
徐彩云的脑子里装着两个系统，一个工作系统，一个家庭系统。回家就是打开了家庭系统，开启了密密麻麻的家务。比如对轩轩生日蛋糕的安排，她下班虽然晚了十分钟，但照目前的车速，仍然可以赶在五点四十前到家，婆婆还没有离开。赶在婆婆走之前到家，是她想切一块蛋糕让婆婆带上，回家跟公爹一起分享。他们唯一的孙子过生日，三代人虽然不能同堂，但可以共同分享一个生日蛋糕，表达一个共同的喜悦心愿。普通人家，特别是家里有病人的普通人家，平常日子过得寡淡，唯有过生日、发工资、受表彰奖励这些时刻，能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些喜庆与新意。
南苑帝景小区门口那条街上，有一家叫“甜蜜时光”的蛋糕店，是一家开了好些年的老店，生意和声誉都不错，店老板姓孙，徐彩云手机通讯录中存有他的电话。以前——准确说是一年之前，家里人或亲戚朋友有人过生日，先一个电话打过去，等人赶到，提上就可以走人，不耽误时间。想到这里，徐彩云心里一顿，自己只顾考虑赶路，还没给孙老板打电话。如果不提前预订，赶到店里现说现做，等十分钟那是快的。如果恰巧赶上人多，排队，等候时间更长。
她放慢车速，左右看看，然后把电动车驶入青砖铺设的人行道上停住，伸手从前边车筐里拿出手机，找到蛋糕店孙老板的电话。对于要订个什么价位的蛋糕，她稍做思考，然后拨出号码。突然，身后发出“嘭”的一声，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她已被来自身后的冲击推倒。因为太突然，手机脱手，甩到了车前面的地上。
徐彩云此时已被摔坐在地上，双腿被电动车压住，这时她看清了，紧随她车后的是一辆黑色重型电动车，车上前后坐着两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半大孩子。前边一个穿露肩红背心，后边一个露肩蓝背心，车筐里放着一个棕色篮球。他们双腿撑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徐彩云。
不用说，是他们撞上了她。
他们知道闯了祸，见徐彩云看着他们，似乎回过神来，蓝背心害怕地埋怨同伴：“你不看路？”
“谁让你光跟我说话！”
说完，两人慌慌地下车，一前一后把压徐彩云身上的电动车扶起来，把徐彩云扶起来，红背心问：“大姨，您没事吧？”
徐彩云屁股摔了一下，腿被砸了一下，只是感觉屁股下面的青砖很硬，腿或者脚的什么地方发木，没感觉哪儿疼痛。她挣扎着站起来，揉着膝盖，无奈地说：“我怕影响别人骑车，专门停在人行道上打电话，咋还碍你们的事呢？”
“大姨，我们不是故意的。我……我光顾着说话，没看道儿。”
“……大姨，对不起……要不，我们先送您去医院。”
看两个孩子脸上稚气未脱，态度诚恳，不像是使坏的孩子，并且懂得送她去医院检查，主动承担责任，徐彩云心里已经选择原谅他们。在这个刷脸的时代，敢于承认错误已经难能可贵，再勇于担责，更是善良者才有的一种宝贵品质。他们车筐里还有篮球，也许急着去打篮球哩。急急火火，冒冒失失，半大小子可能都是这样，轩轩有时候也犯这毛病，喊他帮忙端碗粥，从厨房到饭桌不过三五步，仍然能让粥溢出碗外，不知道他端粥的时候脑子里想啥。在红背心的搀扶下，徐彩云顺了顺前胸，猛烈的冲击力让她有点心悸，刚刚那一下，仿佛身体内脏器官都要错位了。她又试着走了两步，右脚脖子还是有点发木，但能活动，脚骨应该没有大碍。蓝背心此时已捡来手机，恭恭敬敬送到她手里。她划了一下，屏能打开，手机完好。
“大姨，您手机没事吧？”
“没事。”
“大姨，您腿没事吧？”
“没事。”她自己走了几步。
“大姨，您电动车没事吧？”
徐彩云拧动电动车钥匙，立刻打着了火。“没事。”
“大姨，我们还是送您去医院检查检查吧？”
他们毕竟还是孩子，自己不挣钱，又是无心之过，去医院可能会变成一件大事，惊动他们父母，衍生出三个家庭的不安。她原谅他们，希望他们将来遇到此类小事，也选择原谅。于是，她摆摆手说：“我没事，你们走吧。以后骑车小心点，走路要看路。”
“谢谢大姨。我们知道了。”
但他们还是站着没动，脸上仍然惶惶不安。
“我说让你们走。”徐彩云又催一遍，“没事了，走吧。”
“我们真走了？”
“走吧。”
两个孩子感激地把头一低，齐齐地给徐彩云鞠了一躬，这才如遇大赦般重新长出翅膀，兴高采烈地回到他们的电动车上。
真是两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这也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身影，徐彩云也坐回到她的电动车上继续赶路。吃一堑长一智，她告诫自己，以后在人行道上停车也要靠边。汽车追尾，经常见到；电动车追尾，并且在人行道上追尾，真是编剧也想不出来的情节。别人遇不上的事，她偏偏遇上了，只能说是巧合。虽然属于意外，还给自己造成了一点不适，但她心里很坦然——因为她选择了原谅。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原谅他人，也等于是自己跟自己的和解，心情从坦然又变得愉悦。那两个毛头小子同轩轩这般年龄，正是需要原谅的年纪，需要善意滋润。下一次，他们就会注意了。
到了蛋糕店门前，徐彩云下车，右脚刚一着地，一股钻心的疼从脚底下蔓延上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当时被电动车压住腿脚，只感觉发麻；刚才在路上，她坐在电动车上，脚不吃劲，也没发觉疼。但现在，大概那股麻劲儿过去了，她用手摸摸疼的位置，在脚踝处，已经发肿。不管怎样，先把蛋糕取回家，要保证公爹和婆婆今晚吃上孙子的生日蛋糕。
徐彩云试探着迈上蛋糕店的台阶，走进店内。大玻璃门一开，蛋糕店特有的香甜和奶油味扑面而来，温软浓郁。店内宽敞，分成两部分，一半空间摆放各种精致的糕点、面包、肉松等，另一半是服务台和制作间。徐彩云到服务台，说了蛋糕的事。孙老板翻了翻登记簿，皱起眉头：“大姐，您没打电话预订啊！”
“我为了赶时间，肯定打了。”徐彩云翻出通话记录。“蛋糕店”，她指给孙老板看。
“可是……”孙老板为难地笑着说，“大姐，我刚才的确接了您的电话，但电话接通后，里面除了乱糟糟的背景声，您一句话都没说。我还使劲喂喂了好几句。因为没人说话，我以为您无意中碰到了拨出键，误拨了。您也别急，现在订，我们现在就做。”
徐彩云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电话拨通，还没来得及说话，电动车就被追尾了，她只顾应答那两个半大小子，反而把订蛋糕的事忘了。
这事的确不能怪人家孙老板。
现做蛋糕，至少需要十分钟。徐彩云看看时间，已经赶不上婆婆出门。既然急不来，就沉住气，她要利用这个时间去斜对面的傅家卫生室，找张大夫看看脚伤。于是，她嘱咐孙老板，蛋糕上要写上轩轩的名字，她很快来取。
傅家是个村名，徐彩云居住的南苑帝景小区，就是开发了傅家村的土地。傅家卫生室属于村级卫生室，却有一位擅长中医的张大夫在此坐诊。张大夫性格沉稳，为人随和，医术又好，每天下午来坐诊半天，晚上九点才离开。因为只有半天，来找张大夫看病的常常需排队叫号，人来人往的。周围居民信任张大夫，小至头疼发烧，大至新伤旧病，都会跑来找张大夫，张大夫说几天病愈就几天痊愈，灵验得很。刘国忠出事后，徐彩云为刘国忠康复的事没少来找张大夫咨询。咨询、检查，只需排队，张大夫概不收费。
徐彩云扶着门框走进卫生室。张大夫坐在靠窗位置，正给一位患者号脉。她坐在等候区等了几分钟，待那人去别的窗口取药，这才过去，坐到张大夫对面的凳子上。
“还是你对象？”
“这次是我。”
“你来了这么多次，不是为孩子就是为对象，还是第一次为你自己。哪里不舒服？”
“脚。”徐彩云往上拉拉右边的裤腿，露出脚腕。她没说电动车被两个毛头小子追尾，只说路上停车没停稳，车歪倒，砸到了自己脚上。“您看看，是不是伤到了骨头？”
张大夫低头，开始查看患处。
这时，门又被推开，进来一位农民工打扮的中年男子。他穿着务工人员常穿的迷彩服、长筒雨靴，浑身溅满了水泥灰。平头，酱色脸，四十多岁。他进门，看张大夫正忙着，于是自觉坐到等候区，低头刷手机。
张大夫按按徐彩云的脚踝，问疼不疼，又让她转转脚掌，能转动。张大夫说：“骨头没问题，肌肉损伤了。可以贴两天膏药，回家躺着不动，还要冷敷，帮助消肿。”
“我不动能行？”徐彩云苦笑着说，“我要是不动，我全家都不动。”
“你们也不容易，家里有人需要照顾，照样按点上下班。”
“啥工作都有制度，无规矩不成方圆。”
“我发现，你们税务越来越辛苦，群众越来越得实惠。前天——应该大前天，我个税汇算退的钱，已经退到我账上。符合退税条件提醒我一次，退到账后又提醒一遍。”
“退税提醒是我们税务局推送的，退税到账是银行发送的。对税务部门来说，纳税人只要符合政策和退税条件，该享受的一个都不能少。”
“迷彩服”不看手机了，站起来问徐彩云：“你是税务局的？”
徐彩云点点头。“是呀。”
“刚才你们说，缴上的税能退？有这好事？”
“不是缴上的税能退，是符合退税政策条件的可以退。”接着，徐彩云给他讲解个人所得税政策，国家在制定政策时，考虑到每个人职业不同、收入不同、家庭情况不同，需要扣除的项目也不同。本来应该缴这么多税，但如果符合扣除条件的项目多，那么前期已经预扣预缴的税就需要退给本人。如果不够扣除条件，可能前期预缴的税不够，就需要再补税……
“我就是前期几个月劳务报酬多，扣了税，后来几个月收入低不缴税的那种人。”“迷彩服”似乎从讲解中受到启发，忙急切地表明身份，并嘿嘿笑着说，“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符合退税条件？”
“可以。”
“从哪里看，需要我做啥？”
张大夫乐呵呵地插一句：“从你自己手机里就能看。”
“手机从哪里看，微信还是支付宝？”
张大夫乐开了，边笑边说：“你说的两样，都是怎么花钱。要想知道退税还是补税，得查看个税App。”
“从哪里查看？”
“是这样，先在手机上下载App——手机给我，我来教你。”考虑到对方属于零散户，对政策不了解，可能不会在手机上进行填报。徐彩云便耐心地教他，先教他下载个人所得税App，又根据他说的家庭状况，再教他填报了子女教育和赡养老人的专项附加扣除。既教他具体的操作流程，又讲解个税政策知识，让他做政策的明白人。最后到计税结果，显示退税380多元。“现在已经申报上去了，税务部门还要对提报的信息进行审核，审核通过后才能退税。如果审核没有问题，近几天就能退到你个人账户。”
“迷彩服”的脸上顿时绽出笑容：“谢谢您，有了这几百块钱，我今天的药钱就有了。”
张大夫开玩笑说：“没有这个钱，你就不看病啦？”
“来这里当然是为看病。可是，多出这几百块钱和没有这几百块钱，就是不一样。”“迷彩服”憨厚而又幸福地笑着，“我从老家出来卖苦力，为啥？还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钱，钱到手就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有了这个钱，心里感觉是多赚的，看病拿药、买点好吃的，就舍得花。本来想拿十块钱给孩子买个玩具，有了这个钱，就舍得给孩子买个五十块钱的玩具。”
“你退了这几百，可以多给孩子买几样礼物了。”张大夫打趣说。
徐彩云拿着张大夫开出的一盒膏药从卫生室出来，太阳已经下山。街灯还没有亮起来，街上、楼宇间萌生着黄昏才有的似雾似烟的气息。她穿过街道，来到“甜蜜时光”蛋糕房，打开微信，扫码支付了蛋糕款。查看支付情况时，她发现家长群里有轩轩班主任发布的新消息，老师刚通报了学生的作业完成情况，数学作业未完成的名单中有“刘佳轩”——没错，是自家轩轩，全班共四十八个孩子，不会重名。
轩轩第一次登上未完成作业的“黑名单”。
从“甜蜜时光”出来，徐彩云看街上的什么都感觉朦朦胧胧。
徐彩云心里忽然沉重起来。从小学到初中，轩轩学习成绩一直很稳定。他有良好的学习习惯，一回家就做作业。她辅导他英语，他在班里英语拔尖。以她的观察，轩轩不会偷懒摸滑，不过，轩轩曾向她抱怨过一次，说数学越来越难。他怎么不说英语难？由此类推，孩子说哪门难，说明他这门功课的学习遇到了障碍。孩子成绩下滑总是有原因的，不能一味抱怨孩子不努力。孩子精力有限，做家长的也精力有限，她已经辅导了他英语，再抽不出时间辅导数学。
今天是孩子生日。“黑名单”来得真不是时候。既然是“黑名单”，最好的办法是让它在黑暗处待着。没有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优秀，但作为家长，既要考虑老师的意见和传递的信息，也要考虑孩子的实际情况。
而且，过生日就应该有过生日的样子。去年亏欠了轩轩一个生日，今年她就格外重视。除了蛋糕，徐彩云还到附近肉食店买了半斤炸肉、六个鸡翅。芍药炸肉是本地名吃，鸡翅，则具有象征意味，给儿子插上飞翔的翅膀。她进小区门口时，路灯已经都亮了起来。小区内的不少大人小孩，已经开启了饭后散步模式。穿过小区活动中心，有人在灯光下支起桌子，牌友凑齐，围着打够级。
上楼。开门。
卧室和轩轩屋里都亮着灯光。轩轩正在屋里做作业。卧室里谁开了灯？难道刘国忠能自己起来？门半开着，推开门，男人还是躺在床上。尽管她总幻想他能自己起来，但看到他仍然平静地躺着，也不奇怪，是另一种心安。
轩轩听到门响从屋里出来，看到客厅茶几上突然蹦出来的蛋糕，两眼一亮。“妈，你真买蛋糕啦？”
“去年就没顾上给你过。今年要不是你奶奶提醒，妈妈又差点忘了。”
轩轩兴奋地接过蛋糕，爱惜地看看上面。
“你先做作业。妈妈做好饭，一块打开。”
“嗯。”
“你爸爸屋里是你开的灯？”
“嗯。看你没回来，我见爸爸屋里太黑。”
“你还是先做作业吧。尽量认真做，啊——”
“嗯。”
“轩轩——”
“怎么了，妈？”
“你最近数学是不是感到吃力？”
“……”轩轩低下头。
“没事。妈妈只是问问，”徐彩云慈祥地看着儿子，看他知错认错般的反应，猜他在学校可能已经被老师点名了。她当然明白，老师推出“黑名单”的目的是善意的；但也不能否认，“黑名单”具有很大的“杀伤力”。她的话适可而止，尽量化解“黑名单”罩在孩子心头的阴影，“妈妈也是你这个年龄过来的，不可能做到每门功课都很优秀。妈妈知道你很有上进心，我突然有个想法，你的英语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妈妈以后不再辅导你的英语，改为辅导数学如何？妈妈可是注册会计师呢，天天与数字打交道，辅导初中数学不在话下。”
“嗯……”
“今天是你生日，从今天开始，你又长大一岁了，妈妈为你感到高兴。好了，不早了，妈妈先准备做饭，你呢，继续写作业。”说完，徐彩云进厨房，准备做饭。
轩轩看出她走路异常。“妈，你脚怎么了？”
“路上歪了车，磕了一下——已经没事了。”
“我帮你做饭吧？”
“不用。有了这两样菜，妈再简单做点——也很快。”
电锅插上电，倒上水和小米，趁熬粥的时间，她做了一盘凉拌黄瓜，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碗紫菜鸡蛋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半小时全部上桌。
饭菜准备好了，她喊轩轩出来吃饭。轩轩看看饭桌上丰盛的四菜一汤，还有光彩熠熠的生日蛋糕，高兴地说：“妈，咱家过年也没这么丰盛过啊。”
是呀，这一年多，家里三口人都是分开吃的，她和轩轩围着饭桌，刘国忠在床上等人喂。因此，饭桌上从来不超过两个菜。一年多了，这种生活模式已经固化。
轩轩高兴，徐彩云也高兴。家里终于有了喜庆气氛。“一年就过一回生日，不丰盛咋行？”
“妈，”轩轩忽然凑近，小心地说，“让我爸也出来吃吧？”
“他坐不住。”
“咱一边一个，把他夹在中间，他就不会倒。”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难得儿子有此孝心，徐彩云心里一酸。
毕竟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是做什么都想在一起，坐在一起。既然儿子提出来了，徐彩云也想试试。他们摆好三双筷子、三个小碟，点亮蜡烛，然后一人架住刘国忠的一只胳膊，慢慢把他移出卧室，挪到饭桌旁。轩轩格外用心，看椅子离饭桌稍有距离，他腾不出手，便伸脚钩住椅子腿，往前拉到刘国忠屁股下面。
一家人紧挨着坐好，轩轩开始吹蜡烛。因为要照顾爸爸，他距离蛋糕远了点，便鼓起腮帮子，呼呼呼，大吹了三次才把蜡烛吹灭。
“可以吃了吗？”轩轩转头问妈妈，忽然叫起来，“妈，快看——我爸！”
徐彩云忙转向刘国强，丈夫张着大嘴，发出小声呼呼呼的吹气声。虽然声音很小，对他来说仍是很大的进步，他有了自我表达的欲望。
这一刻，徐彩云感到由衷欣慰，就像丈夫学会了一种技能一样高兴。她今天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刘国忠的进步。
刘国忠自己吃不了蛋糕。徐彩云喂他一口，轩轩喂他一口。那副样子，倒不像轩轩生日，而是刘国忠生日。徐彩云想，刘国忠到十月份过生日，他生日那天，也给他买个蛋糕，让公爹和婆婆也过来，那时小家就是一大家。
吃完饭，徐彩云看看时间，晚上八点二十。她想先不收拾餐桌，把九点之前该做的几件事做好。比如给那位外籍人士潘先生发送个税汇算提醒，给婆婆送蛋糕。如果九点以后发送短信，会打扰他人休息。她打开手机，用五分钟拟了一份信息提醒：“尊敬的潘先生，2022年3月1日至6月30日，为办理2021年度个人所得税综合所得汇算清缴法定期限，根据您平时的预扣预缴信息和不同身份档案，您需要办理年度汇算并补缴税款，请及时登录自然人电子税务局（包括手机个人所得税App和Web端）查看详细情况并及时到办税服务厅进行不同档案关联合并办理申报。感谢您的配合和理解！”
拟完再审读一遍，字句标点都无误后，立刻发给了潘先生。她想先发手机短信提醒，根据潘先生收到短信后的反馈，明天或者后天再电话联系，不至于唐突。
然后，她从蛋糕盘里分出三分之一，盛在一个白瓷盘里，再放进提盒。
轩轩从房间出来，问：“妈，你要送给谁？”
“你过生日，让你爷爷奶奶也尝尝。”
“明天我奶奶来，可以让她带给爷爷。”
“你是今天的生日，明天就不新鲜了。”
“今晚给爷爷送过去？”
“嗯。一小时我就能回来。”
“这么晚了，我陪你去爷爷家。”
“不用，你还没做完作业……”
“我做完了。”轩轩抢着声明。
“做完再检查一遍，尽量做好一点。”徐彩云整理着提盒，“再说，你爸爸也离不开人。”
“知道了。”
徐彩云提着蛋糕出了家门。
这个时间，街上行人明显少了。街灯似乎知道徐彩云在赶夜路，反而更亮了。夜风徐徐吹着，空气是那么暖和。都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但老天总有它有情有义的一面，她的家庭虽遭不幸，老天还是把丈夫留给了她，让她的家庭完整，让她的亲人一个都没有少。这就是老天对她的眷顾，也是她感到幸运的地方。
她想，今晚到了婆婆家，要向婆婆说说轩轩数学吃力的事。婆婆做了一辈子老师，对于怎么样教轩轩数学，应该更有经验。还有刘国忠进步的好消息。想到丈夫会吹蜡烛，徐彩云不禁联想起中午做的那个梦。刘国忠在后面追着车跑的情景，现在还盘桓在脑子里，异常清晰。
她会开车，刘国忠会跑，这怎么可能？
又为什么不可能呢？
将来，一定是将来的某一天，儿子考入好大学，她会开车，丈夫会跑，想想该是多么幸福——她一下子想到“幸福”这两个字。对很多人来说，幸福是那么容易捕捉，翻翻朋友圈那些旅游、购物、聚餐的晒图就能看出，那种幸福的快感如野地的杂草般疯长。
“幸福，幸福……”徐彩云骑着电动车，行驶在沉静的街灯下，嘴里默默念叨着这两个字，不知为什么，心底一股酸楚涌上来，泪水一下子蒙住了两眼。
她忙停车，用手背使劲擦拭。她擦了好久，仍然有管不住的泪水流出来……
芦艺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工作于国家税务总局淄博市张店区税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