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门共一百零四则故事,在全书中所占篇幅较大,地位举足轻重。
在编撰体例上,《文学》一门也很值得注意。一方面,作为“孔门四科”的最后一科,“文学”在先秦基本上等同于“文章博学”,这是“文学”篇必须延续的传统含义;另一方面,随着时代的发展,学术的分类日益细密,尤其是南朝刘宋初年儒、史、玄、文四馆的设置,使“文学”渐渐获得相较于“学术”的独立地位,而专指诗、赋、文、笔等纯文学作品了。中国古代文学观念的这种新旧杂糅、与时俱进的变迁,在《文学》门中有着非常忠实和清晰的反映,从而使这一门类的编撰在内在肌理和逻辑呈现上,与其他门类有所不同。
一般而言,《世说新语》各门所记,均按时间先后依次排列,大体先东汉、次三国、再次西晋、复次东晋,一以贯之,井然有序。唯独“文学”篇是个例外。本篇第1—4条记东汉马融、郑玄及服虔事,第5—10条记三国何晏、王弼、钟会、傅嘏事,第11—20条记中朝名士事,第21—65条记东晋名士事——按照记载内容,依次是经学、玄学及佛学,几乎是一部“故事本”的“学术流变史”。
如果遵循“文学”的传统旧义,似乎到这里便可结束了。但我们看到的是,第65条记东晋“桓南郡与殷荆州共谈”,已然来到《世说》时间的下限,而紧接着第66条,却忽然宕开一笔,记“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又从东晋跳回至三国——这就完全打乱全书的编撰体例了。
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第66—104条之所以“从头开始”,是因为其所载皆为诗、赋、文、笔之类,与前面的学术思潮判然有别,恰恰体现了“文学”的时代新义——这也正是“世说”所以为“新语”的地方。
明代文学家王世懋曾为《世说新语》作过批点,他在第65条后评点说:“以上以玄理论文学,文章另出一条,从魏始,盖一目中复分两目也。”这“一目中复分两目”,真是一语道破天机!这一编撰体例上的“破格”,既保留了在传统的“文学”观念下“学术”演变的轨迹,又及时展现了在“文学自觉”的时代风气下,诗文歌赋发展变迁的历史“花絮”,体现了“纯文学”观念的日益成熟——真是匠心独运的大手笔!
可惜,王世懋的哥哥王世贞却不明此理,他在编撰《世说新语补》时,竟将原书顺序打乱,重新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予以排列——这就有点煮鹤焚琴、暴殄天物了。明代另一位批评家凌濛初谓其“《补》依时次溷列,便失作者之意”,真是挠到了痒处。
所以,《文学》门的前三条以郑玄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故事链”。这等于告诉读者,在“文学”的传统含义中,经学的地位最为崇高,把郑玄的故事放在开篇,显然是把他视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同样,本篇第66条以曹植“七步诗”的故事开启“纯文学”一目,当然也隐含了对曹植文学成就的推重和认可。
明白了《文学》门“一目中复分两目”的体例创变,才能真正把握这一门之于全书的重要意义。简而言之,大概表现在以下两大方面。
一是保留了汉末以至东晋的学术史料,尤其是关于清谈和佛学的相关故实和生动个案,极大地提升了《世说新语》这部笔记小说的史料价值。也就是说,研究魏晋文、史、哲的任何一门学问,都绕不开《世说新语》以及刘孝标的注释中保留下来的原始文献。比如,通过本门第6“何晏为吏部尚书”条和第31“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条的记载,可以了解当时清谈的场景、术语及激烈程度;通过第12“裴成公作《崇有论》”条、第14“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第18“阮宣子有令闻”诸条的记载,可以了解当时清谈的主题、观点以及彼此应答的实况;通过第23“殷中军见佛经”条、第30“有北来道人好才理”条、第35“支道林造《即色论》”条等故事,又可以领略当时儒道、玄佛合流及名士僧侣交游的基本情实,诸如此类,都是阅读时值得注意的。
二是《文学》门对于诗、赋、文、论、传等纯文学创作及文学评论的记载,极大地拓展了“文学”的审美空间,不仅是刘宋时期文学独立的证明,更为后来如《文心雕龙》《诗品》的出现奠定了基础,有些精彩的文学本事的记录,几乎可以说就是最早的“诗话”。尤其是,不少在《世说新语》经常出现的概念,如“形神”“风骨”“情文”“清通”“简要”“俊逸”“形似”“神似”等,对于中国古代美学和文论的发育繁荣,均有“导夫先路”的影响和作用。
不过,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太过学术化的内容大可忽略不计,单是就着一杯清茶,让身心“穿越”到古代,去细细欣赏那些精彩纷呈的“文学”故事,便足以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了。
4.1 郑玄在马融门下,三年不得相见,高足弟子传授而已。尝算浑天不合,诸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转便决,众咸骇服。及玄业成辞归,既而融有“礼乐皆东”之叹,恐玄擅名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屐。融果转式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玄竟以得免。
高足弟子:才智上乘、学问出众的门生。
算浑天:用浑天仪计算天文。
不合:不准确。
转:转式,转动占盘。式,即“栻”,古代占卜用的器具,形状像罗盘,后来也叫星盘。
决:解决。
骇服:惊讶诚服。
擅名:独享盛名。
心忌:内心忌惮。
据:按着。
屐:木头鞋。
4.1 郑玄在马融门下,三年不得相见,只是由马融的高足弟子传授而已。一次马融用浑天仪计算天文,结果不相符,在场弟子无人能解。有人说郑玄能算,马融便下令召唤,让他算。郑玄前来,只推转一次占盘就解决问题,众人无不惊讶诚服。郑玄术业学成辞别归乡,人刚走,马融就发出“礼乐皆东”的感叹。他心生忌惮,唯恐郑玄将来独享盛名。郑玄也猜度将有人来追,于是走到桥底下,用手抓住木屐放在水上。马融果真推转占盘看他的去向,而后告诉左右门生道:“郑玄在土下水上依托于木,这是必死之征。”于是让弟子不必再追。郑玄竟因此得以逃脱。
4.2 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时行与服子慎 (服虔) 遇,宿客舍。先未相识,服在外车上与人说己注《传》意,玄听之良久,多与己同。玄就车与语曰:“吾久欲注,尚未了。听君向言,多与我同,今当尽以所注与君。”遂为《服氏注》。
行:出行。
意:大意。
就:走近。
4.2 郑玄欲注《左传》,还未完成。一次外出时和服虔在旅店相遇,两人先前并不相识。服虔在店外车上与人谈论自己所注《左传》的大意,郑玄听了许久,大多和自己见解一致。郑玄于是出门到车旁对服虔说:“我很早前就欲注《左传》,还没完成。听您刚才谈论,大多和我所想一致,今天我应当将所作的注释都交给您。”于是就有了《春秋左传服氏注》。
4.3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不称旨:不符合心意。
陈说:陈述辩解。
曳著泥中:拉进泥中。
胡为乎泥中:怎么在泥里呢。典出《诗经·邶风·式微》。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本要前去倾诉,正碰上他发怒。典出《诗经·邶风·柏舟》。
4.3 郑玄家中的奴婢也都读书。他曾指使一位婢女做事,结果不合心意,于是要鞭打惩罚她。婢女想要辩解,惹得郑玄大怒,命人将她拖进泥中。过了一会儿,另有一位婢女经过,见状,问她:“‘胡为乎泥中’?”她答道:“‘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4.4 服虔既善《春秋》,将为注,欲参考同异;闻崔烈集门生讲《传》,遂匿姓名,为烈门人赁作食。每当至讲时,辄窃听户壁间。既知不能逾己,稍共诸生叙其短长。烈闻,不测何人。然素闻虔名,意疑之。明蚤往,及未寤,便呼:“子慎 (服虔) !子慎!”虔不觉惊应,遂相与友善。
善:擅长。
《传》:指《左传》。
赁:雇佣。
作食:准备饭食。
稍:逐渐。
叙其短长:论其思考的短处和长处。
寤:醒。
4.4 服虔擅长《左传》,要为之作注,想参考一下别人的见解有何异同。他听说崔烈聚集门生弟子讲《左传》,于是隐匿姓名,去为崔烈门人做饭。每次到讲课的时候,就在墙外偷听,知晓其见解不能超过自己,就逐渐和门生们谈论起崔烈所讲的优劣长短。崔烈听闻,猜不出是何人,然而早就听说服虔之名,疑心是他。第二天一早崔烈就到服虔住的地方,刚好他还没睡醒,于是便喊道:“子慎!子慎!”服虔下意识惊醒应答。于是两人成了好友。
4.5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 (嵇康) 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四本论》:论述人的“才”“性”同、异、离、合问题的文章。
既定:到了嵇康的住所。
难:质疑诘难。
出:拿出来。
回:转身。
走:跑。
4.5 钟会撰写《四本论》,刚完成,很想让嵇康看一看。于是揣在怀里前往,到了嵇康的住所,又害怕他质疑诘难,不敢将文章取出给他看,只是从门外远远扔进去,就转身赶紧跑开了。
4.6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位望:地位声望。
谈客:清谈的客人。
弱冠:二十岁。
条:逐条列举。
向者:之前。
胜理:精妙之理。
仆:我,谦称。
难:质疑诘难。
屈:理屈。
4.6 何晏任吏部尚书,颇有地位声望,当时清谈之客常常满席盈座。王弼时年不到二十,前去拜访何晏。何晏对王弼的名声有所耳闻,于是将先前清谈时的精妙玄理逐条列举给王弼,说:“这些玄理我认为已达极致,你还能够驳难吗?”王弼便作出驳难,在座众人都认为何晏理屈。接着王弼又自为客主,辩谈数番,都是在座众人所不能企及的。
4.7 何平叔 (何晏) 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 (王弼) ,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
神伏:非常佩服。
斯:这样。
天人之际:天道自然与人道之间的关系。
4.7 何晏刚完成《老子》注,前往拜访王弼,见王弼所注《老子》精湛高妙,非常佩服,说:“像这样的人,可以与他共论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了!”于是何晏将所注改作为《道论》《德论》两篇。
4.8 王辅嗣 (王弼) 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
资:本,凭借。
致言:发言。
申:引申叙说。
无已:不停。
体:体悟。
训:训解。
恒:经常。
4.8 王弼二十岁时拜见裴徽,裴徽问他:“所谓‘无’,实乃万物之本原,孔子不肯发表见解,老子却不断申述,为什么呢?”王弼答道:“圣人体察到‘无’,但‘无’又没法解释透彻,所以言必谈‘有’;老子、庄子无法体悟‘无’,未免执着于‘有’,所以常常阐释他们把握不足的‘无’。”
4.9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 (裴徽) 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
虚胜:精微的玄理。
相喻:相互明白。
4.9 傅嘏擅长论说精妙虚无之理,荀粲清谈时崇尚玄远高妙之论。每到二人一起清谈,总是论争不断而无法相互理解。裴徽解释两个人各自清谈的含义,让二人见解能够互通,常常使双方情意契合,彼此舒畅。
4.10 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之,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
短:不足。
因:于是。
4.10 何晏注《老子》,还没完成,见到王弼谈论自己所注《老子》的意旨。何晏感到自己的意旨多有不足,不敢多发表见解,只连连称是,于是不再注《老子》,改作《道论》《德论》。
4.11 中朝时,有怀道之流,有诣王夷甫 (王衍) 咨疑者。值王昨已语多,小极,不复相酬答,乃谓客曰:“身今少恶,裴逸民 (裴頠) 亦近在此,君可往问。”
中朝:东晋称建都中原时的西晋为“中朝”。
怀道:向往道家。
流:一些人。
小极:困倦。
恶:不适。
4.11 西晋时有向往道家学说的人,去拜访王衍请教疑问。不巧王衍前一日谈论已多,略感疲倦,不想再与人对谈,于是对客人说:“今天稍有不适,裴逸民(裴頠)也住在附近,您可前去向他讨教。”
4.12 裴成公 (裴頠) 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 (王衍) 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
攻难:质疑诘难。
折:折服。
如:似。
屈:输理。
申:申展,说明。这里有取胜之意。
4.12 裴頠作《崇有论》,时人攻难,都无法将其驳倒,只有王衍来了,似乎能令其稍稍输理。当时有人就以王衍之理攻难裴頠,裴頠却又能申述理论略占上风。
4.13 诸葛厷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 (王衍) 谈,便已超诣。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厷后看《庄》《老》,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
学问:学习求教。
超诣:造诣深远。
研寻:研习探求。
愧:辜负。
更:再。
4.13 诸葛厷年少时不肯花心思学习,但刚与王衍清谈,便已显出高超的造诣。王衍感叹:“你天才卓越特出,要是再稍加研习探求,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后来诸葛厷习读《庄子》《老子》,再和王衍谈论,便足可与之抗衡。
4.14 卫玠总角时,问乐令 (乐广) “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 (音荒) 之疾!”
总角:扎发成髻,状如牛角,这里借指童年。
想:思想。
不接:没有接触过。
因:因由。
齑:捣碎的蒜、姜、韭菜等。
啖:吃。
命驾:命人驾车马,乘车出发。
小差:病情稍减。差,同“瘥”。
膏肓:心脏与膈膜之间,这里指难治之病。
4.14 卫玠幼年时,向乐广请教什么是“梦”,乐广说“是心中所想”。卫玠说:“形体和精神没有实际接触的也会梦到,难道也是心中所想吗?”乐广回答:“是有因由在。人从不会梦到乘车进入老鼠的洞穴,捣姜蒜酱时把铁杵也吃掉,那都是没有想过也没有因由的缘故啊。”卫玠终日思索“因”,却不得其解,于是就病了。乐广听说后,便命人驾车前去为他剖析,卫玠病情立刻有了好转。乐广感叹:“这孩子心中一定不会有严重的不治之病。”
4.15 庾子嵩 (庾敳) 读《庄子》,开卷一尺便放去,曰:“了不异人意。”
了:全然。
人意:指自己的想法。
4.15 庾敳读《庄子》,展开书卷一尺就放下,说:“和我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同。”
4.16 客问乐令 (乐广) “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旨不至:典出《庄子·天下》“指不至,至不绝。”旨,通“指”;至,达。
麈尾:鹿尾毛做成的拂尘,清谈时执手中挥舞。
确几:敲几案。
不:否。
去:离去。
悟服:领悟佩服。
约:简约。
4.16 客人问教乐广“旨不至”的意思,乐广也不剖析文句含义,只是拿麈尾柄敲击几案问:“到了吗?”客人说:“到了。”乐广接着又举起麈尾问:“如果到了,怎么又离开了?”于是客人就领悟信服了。乐广言辞简约而意旨显达,都与此类似。
4.17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为:作。
致:意致。
零落:散落。
薄行:行为轻薄。
易:改。
定点:修订查对。
4.17 当初,注《庄子》的学者有数十家,无一能够探究到其中的核心意旨。向秀在旧注之外自作解义,解析精妙,意致奇奥,使玄谈的风气大为兴盛。只是《秋水》《至乐》两篇还没完成,向秀便去世了。向秀的儿子当时还年幼,解义的手稿于是流落散佚,不过还有其他抄本。郭象这人,为人轻薄,但才智过人,看到向秀的《庄子》解义不传于世,于是剽窃来当作自己的注本。又自注《秋水》《至乐》两篇,又改注了《马蹄》一篇,其余各篇只是点校确定文句罢了。后来向秀解义的其他抄本出现,所以现在《庄子》有向、郭两种注本,其解义大体是一致的。
4.18 阮宣子 (阮修) 有令闻。太尉王夷甫 (王衍) 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 (音必) 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于一!”遂相与为友。
令闻:美好的名声。
圣教:周孔之教,指儒家学说。
将无:莫非。
辟:任用。
掾:属官。
三语掾:仅用三个字就被任命的属官。
假:凭借。
望:敬仰。
相与:交好。
4.18 阮修美名在外,太尉王衍见到他便问道:“老庄之道和周孔之圣教相同还是相异?”阮修对答:“‘将无同’(大概是相同的吧)?”王衍很欣赏此言,便招他做自己的僚属。世称“三语掾”。卫玠嘲笑他:“一言即可征召,何必借助三个字!”阮修道:“如果是天下人敬仰的人才,一个字都不说也会受到征召,又何须一言呢!”于是两人成为好友。
4.19 裴散骑 (裴遐) 娶王太尉 (王衍) 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 (郭象) 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始数交,未快;郭陈张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称快,王亦以为奇,谓语诸人曰:“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女婿。”
悉:全。
挑:带头。
丰赡:丰富。
交:交锋。
快:痛快。
陈张:铺陈张扬。
盛:广大。
徐:缓。
理:梳理。
理致:义理情致。
微:精微。
咨嗟:赞叹。
4.19 裴遐娶了太尉王衍之女。婚后三日,王家女婿集会,当时名士以及王家、裴家子弟齐聚一堂。郭象在座中,挑头与裴遐清谈。郭象才学丰厚,起初数番交锋,不太痛快。郭象论说铺陈甚盛,裴遐则不紧不慢陈述前面的议论,义理情致精微玄妙,在座众人纷纷赞叹,直呼痛快。王衍也啧啧称奇,对众人道:“诸位不要再这样辩下去了,否则将被寡人女婿困住了。”
4.20 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 (王敦) ,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 (谢鲲) 。玠见谢,甚悦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
度:通“渡”。
因:于是。
命:召。
顾:回看。
微言:清谈微妙的玄理。
永夕:通宵。
豫:通“与”,参与。
体:身体。
羸:弱。
恒:经常。
尔:这。
极:疲倦。
病笃:病重。
4.20 卫玠当初渡江南下时,去拜见大将军王敦,夜里坐下清谈,大将军便召谢鲲前来。卫玠见到谢鲲,非常高兴,竟不再理睬王敦,两人清谈一直到天亮,王敦整晚都没能插上话。卫玠从小体弱,常被母亲禁止清谈。这天夜里忽然过度疲累,由此病势加重,竟然一病不起。
4.21 旧云,王丞相 (王导) 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
止:只。
三理:《声无哀乐论》及《养生论》乃嵇康所作,《言尽意论》则为欧阳建所作。
宛转:辗转。
关生:关联衍生。
入:深入。
4.21 过去有人说:王导过江后,只谈论《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而谈论时竟能辗转推演、关联衍生,无所不包。
4.22 殷中军 (殷浩) 为庾公 (庾亮) 长史,下都,王丞相 (王导) 为之集,桓公 (桓温) 、王长史 (王濛) 、王蓝田 (王述) 、谢镇西 (谢尚) 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 (三国魏曹芳年号) 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 (桓温) 语人曰:“昨夜听殷 (殷浩) 、王 (王导) 清言,甚佳,仁祖 (谢尚) 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 (王濛、王述) 掾,辄翣如生母狗馨。”
下都:从江陵到下游都城建康。
身:我。自称。
往反:来回辩难。
略无所关:指一点也插不上嘴。
尽:说尽。
理源:义理的本源。
归:归向。
辞喻:言辞和比喻。
相负:相悖。
正始之音:正始年间何晏、王弼开创的清谈之风。
尔:如此。
造心:入心,心有所悟。
顾:回头。
掾:属官。
翣如生母狗馨:指那两位兴奋可爱的样子就好像刚领回家的母狗一般。馨,语气助词,……的样子。
4.22 殷浩做庾亮长史时,顺江而下到都城建康,丞相王导为他召集聚会,桓温、王濛、王述、谢尚都在座。王导亲自起身解下挂在帐子上的麈尾,对殷浩说:“我今天要和您一同谈玄析理。”于是便一起清谈,一直到三更,王导、殷浩两人你来我往,反复辩难,其余几位名士一点儿也插不上嘴。等两人把道理说尽,王导感叹道:“方才的谈论,竟然不知义理的源流归属。至于言辞和比喻运用恰当,不相违背,所谓‘正始之音’,应当就是如此吧!”第二天早上,桓温对人说:“昨夜听殷、王两家清谈,讲得好极了,谢仁祖看不出寂寞,我也时时心有所悟,回头看那两位王氏属官,兴奋可爱的样子就好像活泼的母狗一般。”
4.23 殷中军 (殷浩) 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
理:玄理。
阿堵:“这”或“这个”,当时常用的指称词。
4.23 殷浩见佛经,道:“玄理也应该在这里面。”
4.24 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 (阮裕) 道《白马论》,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道:讲解。
示:使人有所领悟。
即:立刻。
重相咨尽:反复询问直到完全理解。
能言人:指能够讲解的人。
正:就连。
索解:求解。
4.24 谢安年少时,请阮裕讲解《白马论》。阮裕便专门写了一篇论文给谢安。当时谢安没有立刻理解阮裕的理论,反复请教直到完全理解为止。阮裕感叹道:“不仅能够谈《白马论》的人找不到,就是一心求解的人也没有啊!”
4.25 褚季野 (褚裒) 语孙安国 (孙盛) 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北人:江北尊尚汉代重训诂的经学传统。
渊综:精深错综。
清通:清晰通达。
固:本。
忘言:心中领会其意,不须用言语来说明。典出《庄子·外物》。
中人以还:中等资质以下,指普通人。《论语·雍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牖:窗户。
4.25 褚裒对孙盛说:“北方人的学问,深厚综合,广阔博大。”孙盛答道:“南方人的学问,清晰通达,简明扼要。”支道林听后,说:“圣贤心领神会,无须言辞。中等资质以下,北方人看书,像在明处看月亮,博而不精;南方人做学问,像从窗户看太阳,精而不博。”
4.26 刘真长 (刘惔) 与殷渊源 (殷浩) 谈,刘理如小屈,殷曰:“恶 (音乌) !卿不欲作将善云梯仰攻。”
如:似。
屈:输理。
恶:感叹词,表示惊讶。
作将:制造。
善:好。
4.26 刘惔与殷浩清谈,刘惔似乎稍稍输理,殷浩说:“啊呀!您不想造起一架上等云梯来仰攻吗?”
4.27 殷中军 (殷浩) 云:“康伯 (韩伯) 未得我牙后慧。”
牙后慧:指言外之理趣。
4.27 殷浩说:“韩康伯还没有得到我的牙后之慧(言外之意)。”
4.28 谢镇西 (谢尚) 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
造:拜访。
过:过度。
通:阐发。
标榜:揭示品评。
条:条理。
丰蔚:丰富。
骇:惊讶。
徐:缓缓。
4.28 谢尚年少时,听闻殷浩擅长清谈,故而前往拜访。殷浩没有过多阐发,只为谢尚揭示各条义理,说了数百句话,既有美好的情致,又有丰富多彩的语言,非常动人心神,骇人听闻。谢尚凝神倾听,不觉间汗流满面。殷浩徐徐向左右侍从说道:“拿手巾来给谢郎擦擦脸。”
4.29 宣武 (桓温) 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简文 (司马昱) 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
名胜:名流。
4.29 桓温召集众名流讲《周易》,每天说一卦。简文帝本来打算前去听讲,听说每天只讲一卦就回去了,说:“各卦的义理自当有难有易,怎么能以一天说一卦为定限呢?”
4.30 有北来道人好才理,与林公 (支遁) 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于时竺法深 (道潜) 、孙兴公 (孙绰) 悉共听。此道人语,屡设疑难,林公辩答清析,辞气俱爽。此道人每辄摧屈。孙问深公 (道潜) :“上人常是逆风家,向来何以都不言?”深公笑而不答。林公曰:“白旃 (音沾) 檀非不馥,焉能逆风?”深公得此义,夷然不屑。
才理:指玄理。
《小品》:指佛经中的《道行经》。
清析:清楚明白。
辞气:言辞语气。
摧屈:受挫屈服。
逆风家:逆风而进的人。
白旃檀:即白檀香。
馥:香。
夷然不屑:平静镇定、毫不在意的样子。
4.30 有北方来的僧人好玄理,与支道林在瓦官寺相遇,二人论讲《小品》,当时竺法深、孙绰也都在场听讲。这位僧人在谈论中屡设疑难,支道林辩论应对清晰明了,言辞气度都很爽利,僧人每每受挫屈服。孙绰问竺法深:“上人应当是逆风而进之人,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置一言?”竺法深笑而不答。支道林说:“白檀香并非不芳香,又怎能逆风而被闻到呢?”竺法深听闻此义,平静自若,毫不在意。
4.31 孙安国 (孙盛) 往殷中军 (殷浩) 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牛鼻,人当穿卿颊!”
许:住处。
往反:来回辩难。
精苦:竭尽全力。
数四:多次。四,约数。
掷:掷甩。
麈尾:此言麈尾毛。
莫:通“暮”,傍晚。
强口马:不肯戴口嚼的马。
决鼻牛:挣断鼻缰绳的牛。
4.31 孙盛去殷浩住处清谈,竭尽全力来回辩难,十分激烈,主客之间毫无空闲。侍者送上饭食,放凉又加热,反复数次。两人奋力挥动麈尾,麈尾上的毛落得饭菜上都是。主客二人谈到天黑,忘了吃饭。殷浩对孙盛说:“你不要做强嘴的马,我要洞穿你的鼻子!”孙盛说:“你没见过挣断鼻子的牛吗,别人都要穿破你的脸颊了!”
4.32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 (郭象) 、向 (向秀) 之外。支道林 (支遁) 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 (冯怀) 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 (向秀、郭象) 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旧:过去。
难处:难解。
钻味:钻研玩味。
拔:超拔。
将:与。
因:于是。
标:揭示。
表:外。
寻味:寻索玩味。
4.32 庄子的《逍遥游》,长久以来就是难解篇目,名士贤者们钻研玩味,都无法超拔郭象、向秀的解义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和冯怀清谈,就谈到了《逍遥游》。支道林的见解卓越非凡,能在郭、向两家的解义之上揭示新的义理,又能在众贤的理解之外提出不一样的见解,都是名士贤者们反复寻索玩味却无法达到的。后来大家就采用了支道林的理论。
4.33 殷中军 (殷浩) 浩尝至刘尹 (刘惔) 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
游辞:空泛、不着边际的言辞。
不已:不绝。
田舍儿:指粗人。
强:勉强。
尔馨:如此,这样。晋时口语。
4.33 殷浩曾经去刘惔住处清谈。良久,殷浩稍微输理,言辞闪烁抓不住重点,刘惔也不再对答。殷浩离去后,刘惔便说:“乡巴佬儿,偏要学别人说这些漂亮话!”
4.34 殷中军 (殷浩) 虽思虑通长,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
通长:全部擅长。
“才性”:“才性四本”之论,即才性同、才性合、才性异、才性离四种不同的观点。
汤池铁城:意谓坚固不可破。汤池,险固的护城河;铁城,铜墙铁壁的城墙。
4.34 殷浩在玄理方面虽都擅长,然而更为精通的是才性之学。要是谈到《四本论》,他就像镇守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毫无可以攻击的弱点。
4.35 支道林 (支遁) 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 (王坦之) ,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 (音志) 之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
识:记住。
文殊:佛教菩萨文殊师利之略称,系佛陀弟子,代表智慧。
4.35 支道林作《即色论》,写成后给王坦之看,王坦之看后一言不发。支道林问:“在默默记下吗?”王坦之答道:“既然文殊菩萨不在这里,谁能赏识我的无言呢?”
4.36 王逸少 (王羲之) 作会稽,初至,支道林 (支遁) 在焉。孙兴公 (孙绰) 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欣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流连不能已。
拔新领异:犹言“标新立异”。
不:否。
隽气:超脱俊拔的气概。
殊:非常。
轻:看轻。
许:住处。
都领域:固守自己的领地,深闭固拒。
花烂映发:如鲜花盛开,交相辉映。
披襟解带:敞开衣襟,解开衣带。
流连不能已:徘徊不忍离去。
4.36 王羲之任会稽内史,初到时,支道林正在当地。孙绰对王羲之说:“支道林标新立异,胸怀见识博大高妙,你有兴趣与他见一见吗?”王羲之本就有一派自命不凡的气概,很是轻看支道林。之后孙绰和支道林一同坐车前往王羲之的住处,王羲之刻意保持距离,避免发生交谈。过了一会儿支道林就告退了。后来有一次王羲之正要出门,车已在门口等候,支道林对王羲之说:“您先等一等,贫道与您稍稍谈论一番。”于是谈起庄子《逍遥游》。支道林讲论数千言,文采辞藻新鲜奇特,如鲜花盛开,交相辉映。王羲之于是敞开衣襟,解开衣带,流连其中,不忍离去。
4.37 三乘佛家滞义,支道林 (支遁) 分判,使三乘炳然。诸人在下坐听,皆云可通。支下坐,自共说,正当得两,入三便乱。今义弟子虽传,犹不尽得。
三乘:三个得道解脱、普度众生的途径。
滞:晦涩难懂。
分判:剖析评断。
炳然:显明可见。
下坐:讲完离座。
自:各自。
共说:互相解说。
正:只。
4.37“三乘”是佛家教义中晦涩难懂的部分,支道林予以剖析评判,令“三乘”之义清晰明了。人们坐在坛下听讲,都说可以听懂。等支道林讲完下座,众人一起解说,就只能讲通“两乘”,到“三乘”就混乱不明了。至今虽有他的弟子传授下来的教义,还是没有完全得到三乘之义。
4.38 许掾询 (许询) 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 (王修) ,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林法师 (支遁) 并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似?”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
忿:不服气。
覆疏:反复论辩。
理中:得理之中。指玄谈之理恰到好处。
4.38 许询年少时,人们将他与王修相提并论,许询大感不满。当时名士和支道林一起在会稽西寺讲论,王修也在其中。许询心中很不服气,便前往西寺找王修论理,想以此一决优劣。许询竭尽全力反驳诸难,王修被彻底辩倒。许询又改持王修的理论,王修持许询的理论,反复辩论,王修再次理屈。许询于是问支道林:“弟子方才的谈论如何?”支道林从容答道:“您的谈论好是好,又何至于苦苦相逼呢?这哪里是探寻恰当道理的论辩呢?”
4.39 林道人 (支遁) 诣谢公 (谢安) ,东阳 (谢朗) 时始总角,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遂至相苦。母王夫人在壁后听之,再遣信令还,而太傅 (谢安) 留之。王夫人因自出,云:“新妇少遭家难,一生所寄,唯在此儿。”因流涕抱儿以归。谢公语同坐曰:“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
体:身体。
新妇:古时已婚妇女谦称。
家难:家庭不幸,指王夫人年纪轻轻就守寡。
致:通“至”。
朝士:朝廷中的官员。
4.39 支道林拜访谢安,谢安的侄子谢朗当时还是八九岁的孩童,刚得病痊愈,身体还不堪劳累,他与支道林讲论玄理,竭力辩难互不相让。谢朗母亲王夫人在墙壁后面听,一再差人传话让谢朗回去,谢安却留着他不让走。王夫人于是亲自到场,说:“我年纪轻轻就遭遇不幸守寡至今,一生的寄托,只在这孩子身上。”说完流着泪抱起儿子回去了。谢安对在座众人说:“家嫂言辞情义沉痛慷慨,非常值得传颂,恨不得让朝中官员见到她!”
4.40 支道林 (支遁) 、许掾 (许询) 诸人共在会稽王 (司马昱) 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斋头:清心洁身的静室。
法师、都讲:魏晋时佛家开讲佛经,一人唱经,一人解释,唱经者称都讲,解经者称法师。
厌心:心里感到满足。厌,满足。
难:驳难,这里作名词。
抃舞:鼓掌跳跃。
嗟咏:赞颂。
4.40 支道林、许询等人聚集在会稽王司马昱书斋中。支道林作法师负责解经,许询为都讲负责唱经。支道林每讲通一个道理,众人无不心满意足。许询每提出一个驳难,众人无不鼓掌欢跃。人们只是齐声赞颂两位清谈家词采之美,而不去分辨他们所讲谈的玄理有何深意。
4.41 谢车骑 (谢玄) 在安西 (谢奕) 艰中,林道人 (支遁) 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 (谢玄) 剧谈一出来。”
艰:父母丧事。
剧谈:畅谈。
一出:一回。
4.41 谢玄在为父谢奕守丧期间,支道林前去和他清谈,傍晚才告退。有人在路上遇见他,问道:“您从哪里来?”支道林答道:“今天去谢孝子那里畅谈了一番。”
4.42 支道林 (支遁) 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王长史 (王濛) 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
宿构精理:预先拟好精深的玄理。
撰:同“选”。
当对:匹敌。
叙致:叙述事理。
名理:辨别是非同异的理论。
奇藻:奇妙华丽的文辞。
义言:义理之言。
了不长进:一点进步也没有。
4.42 支道林刚从会稽出来,住在京城东安寺。长史王濛预先构思了精深的玄理,准备好了美妙的辞藻,前去与支道林清谈,还是无法匹敌。王濛长篇大论陈述义理,自认为义理精妙,辞藻华丽,支道林不紧不慢地说:“与您一别多年,您的义理辞藻竟全然没有长进。”王濛非常惭愧地告退了。
4.43 殷中军 (殷浩) 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尝欲与支道林 (支遁) 辩之,竟不得。今《小品》犹存。
签:加签,做标记。
幽滞:深奥难懂。
4.43 殷浩研读佛经《小品》,加签二百余处,皆是精妙幽微,世人觉得深奥难懂的地方。殷浩曾想和支道林辨析这些问题,最后没能如愿。至今《小品》仍然存世。
4.44 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致。简文 (司马昱) 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
袪练神明:去除尘念,修炼智慧。
圣人:这里指佛。
致:到达。
陶练:陶冶修炼。
诬:抹杀。
4.44 佛经认为只要去除尘念,修炼智慧,就可以成佛。简文帝评说:“不知道是否真能登峰造极?然而陶冶修炼之功效,还是不容抹杀的。”
4.45 于法开始与支公 (支遁) 争名,后情渐归支,意甚不分,遂遁迹剡下。遣弟子出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 (于法开) 戒弟子:“道林 (支遁) 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 (支遁) 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来!”
情:情势。
不分:不服气。分,通“忿”。
遁迹:隐居。
出都:去首都。
语:告诉。
使:让。
比:等到。
品:佛家经论里的篇章。
示:演示。
旧:指旧的思考方法。
如言:按照他说的。
寄载:指受人委托或指使。
4.45 于法开当初与支道林争名一时,后情势逐渐倾向支道林,于法开很不服气,于是隐居剡县去了。一次他差弟子到建康办事,让弟子先到会稽一趟。支道林那会儿正讲《小品》,于法开嘱咐弟子:“等你到那儿,道林应该讲到某一品了。”接着给弟子做示范来回辩难数十回,说:“如果他还是旧的思考方法就说不通。”弟子根据指示前去拜访支道林,正好讲到那一品,于是就谨慎地把于法开说的转述出来,与支道林来回辩难很久,支道林最后败下阵来,厉声道:“您何必受人指使传递他人之论呢!”
4.46 殷中军 (殷浩) 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 (刘惔) 答曰:“譬如写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
禀受:禀承或接受。
正:恰好。
写:通“泻”。
略无:全无。
名通:名言通论。
4.46 殷浩问:“大自然对人性的赋予是无心的,为何偏偏善人少,恶人多?”众人一时没有能解释的。刘惔答道:“大概就像水倾泻到地面,自然四处流淌漫延,全无正方、正圆这样的形状。”当时众人极表赞赏,认为是至理名言。
4.47 康僧渊初过江,未有知者,恒周旋市肆,乞索以自营。忽往殷渊源 (殷浩) 许,值盛有宾客,殷使坐,粗与寒温,遂及义理,语言辞旨,曾无愧色,领略粗举,一往参诣。由是知之。
恒:经常。
乞索:乞讨。
自营:自谋生计。
许:住所。
值:遇到。
粗:略微。
寒温:寒暄。
曾无:全无。
粗举:略举。
一往参诣:直接进入玄理的最深境界。
由是:因此。
知:闻名。
4.47 康僧渊刚过江时,没有人知道他,他经常徘徊于市集之中,乞讨为生。一天,他突然跑去殷浩家,当时正好有许多宾客,殷浩请他坐下,略微寒暄,便谈及玄学义理。康僧渊言辞意旨,全无愧色,他把新领悟的略加阐释,就直接进入玄理的最高境界。康僧渊由此知名。
4.48 殷 (殷浩) 、谢 (谢安) 诸人共集。谢因问殷:“眼往属万形,万形入眼不?”
属:通“瞩”,关注。
万形:指万物。
不:否。
4.48 殷浩、谢安等人集会。谢安问殷浩:“是眼睛去观看万物的呢,还是万物直接进入眼睛的呢?”
4.49 人有问殷中军 (殷浩) :“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
棺器:棺材。
矢秽:屎尿污秽。矢,通“屎”。
4.49 有人问殷浩:“为什么将得官位却梦见棺材,将得钱财却梦见秽物?”殷浩答道:“官场本乃臭腐之所,所以将得官位会梦见棺材;金银财宝本就是粪土,所以将得钱财会梦见秽物。”当时人认为是至理名言。
4.50 殷中军 (殷浩) 被废东阳,始看佛经。初视《维摩诘》,疑“般若波罗密”太多;后见《小品》,恨此语少。
被废东阳:指殷浩北伐失败,被废为庶人,徙居东阳。
恨:遗憾。
此语:即“般若波罗密”。
4.50 殷浩被废为庶人,徙居东阳,才开始看佛经。一开始读《维摩诘经》,尚疑“般若波罗密”太多;后来读《小品》时,又遗憾“般若波罗密”太少了。
4.51 支道林 (支遁) 、殷渊源 (殷浩) 俱在相王 (司马昱) 许。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辙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
交言:交谈玄理。
殆:几乎。
崤函之固:地势险要,难攻之处。
数四:多次。
胜场:擅长的领域。
4.51 支道林、殷浩都在相王司马昱府上。相王对二人说:“请试着清谈一番。不过才性之学是殷渊源固守难攻之处,(法师)您要慎加注意呀!”支道林一开始谈论,便改弦易辙远远避开才性问题,经过多番辩论之后,还是不知不觉进入殷浩的玄理之中。相王抚摸他的肩膀笑着说:“这本来就是他擅长的领域,怎么能和他比高争锋!”
4.52 谢公 (谢安) 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 (谢玄) 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昔我往矣”四句:出自《诗经·小雅·采薇》。
“訏谟定命”二句:出自《诗经·大雅·抑》。
雅人深致:大雅之人而有深远情致。雅人,这里特指《诗经·大雅》的作者。
4.52 谢安趁家中子弟聚会的机会,问众人:“你们觉得《诗经》里哪句最佳?”谢玄称引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安则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认为此句很有雅诗作者的深远情致。
4.53 张凭举孝廉,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欲诣刘尹 (刘惔) ,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濯料事,处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张欲自发无端。顷之,长史 (王濛) 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 (刘惔) 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张退,刘曰:“卿且去,正当取卿共诣抚军 (司马昱) 。”张还船,同侣问何处宿,张笑而不答。须臾,真长遣传教觅张孝廉 (张凭) 船,同侣惋愕。即同载诣抚军。至门,刘前进,谓抚军曰:“下官今日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选。”既前,抚军与之话言,咨嗟称善,曰:“张凭勃窣为理窟。”即用为太常博士。
参:加入。
时彦:当时有才学的名士。
料事:料理事务。
寒暑:寒暄。
神意不接:指轻视,不放在眼里。
自发:主动引起话题。
端:头绪。
判:评判。
约:简约。
畅:舒畅。
怀:胸怀。
弥日:终日。
同侣:同伴。
惋愕:感叹惊愕。
妙选:最佳人选。
勃窣:形容才气横溢,词采缤纷。
理窟:义理深邃之处。形容富于才学。
4.53 张凭举孝廉,后来到京都,对自己的才学气质很有自信,以为必定入当世名士之列。他想去拜见刘惔,同乡和同时被举荐的人都笑话他。张凭还是去拜访刘惔。刘惔正料理事务,将他安排在下座,只寒暄两句,神情意趣不与交接。张凭想主动引起话题,又不知道说什么。过一会儿,王濛和名流们前来清谈,谈论中客主之间有不能相互理解的地方,张凭远远地在下座予以阐释,言简意赅,主旨深刻,令两方都能畅怀,众人都很惊奇。于是刘惔请张凭上座,清谈整日,又留他住了一晚。天亮时,张凭告退,刘惔说:“您暂且回去,我会带您一同去拜见抚军大人。”张凭回到船上,同行的人问他昨晚在哪儿过夜,张凭笑而不答。过一会儿,刘惔派郡吏找张孝廉的船,同行的人都很惊愕。随即张凭便登车和刘惔一同拜访抚军将军司马昱。到了门口,刘惔先进府中,告诉抚军:“下官今日为您找到一位太常博士的绝佳人选。”张凭随后进前,司马昱与他谈论后,啧啧称赞,道:“张凭才气横溢,堪称义理之渊薮。”随即便任命他为太常博士。
4.54 汰法师 (法汰) 云:“六通、三明同归,正异名耳。”
六通、三明:均为佛家语。
正:仅,只。
4.54 竺法汰法师说过:“‘六通’和‘三明’意旨是一样的,只是名称不同罢了。”
4.55 支道林 (支遁) 、许 (许询) 、谢 (谢安) 盛德共集王 (王濛) 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
盛德:美德。
顾:看。
彦:有才学的人。
既:既然。
言咏:言谈吟咏。
写:抒发。
通:阐释。
言怀:诉述内心想法。
少不自竭:少有没说尽自己想法的。
粗难:粗略提出辩难。
才峰:才华。
干:辩驳。
意气:志向气概。
拟托:指依托。
萧然:安然。
厌心:心里感到满足。
一往奔诣:直接到达玄理的最高境界。
4.55 支道林、许询、谢安等有德望的名流同在王濛家集会,谢安环顾众人说道:“今天可谓群贤毕集的盛会,时光既然不可留驻,这般雅集也难常有,大家应该一同言咏一番,抒发各自的胸怀。”许询便问主人:“可有《庄子》?”书拿来一翻,就翻到《渔父》这篇。谢安看好题目,请各家逐一阐发。支道林先说七百多言,叙述精深优美,才情辞藻奇崛脱俗,众人都赞叹不绝。于是四座之人各自抒发见解,完毕后,谢安问道:“各位都尽兴了吗?”众人都说:“今天的谈论,无不倾尽心怀。”谢安随后对众人的观点提出辩难,接着阐述自己的见解,说了万余言,才华秀逸,无可辩驳,加之气概非凡,潇洒自得,四座众人无不心满意足。支道林对谢安道:“您的论述径自到达玄理的至境,的确是绝妙无比啊。”
4.56 殷中军 (殷浩) 、孙安国 (孙盛) 、王 (王濛) 、谢 (谢尚) 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 (司马昱) 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 (刘惔) 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绝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而笑,称美良久。
《易象妙于见形》:孙盛的一篇文章。
道合:指与义理相合。
干云:直上云霄。
不安:不认同。
制:制服。
向:先前。
难:辩难。
简切:简明贴切。
拊掌:拍手。
4.56 殷浩、孙盛、王濛、谢尚等擅长清谈的名贤,齐聚会稽王司马昱府上。殷浩与孙盛谈论《易象妙于见形》。孙盛的谈论与义理相合,气势凌云,座上宾客对他的说理都有不甘,但言辞上又没法驳倒他。会稽王慨然感叹道:“若刘真长在此,自有制他之法。”于是派人请刘惔,孙盛觉得自己不如刘惔。刘惔来后,先让孙盛重新说一下自己的理论,孙盛粗略说了一些,和先前的谈论相去甚远。刘惔于是说两百来句,论辞、驳难简洁准切,孙盛于是理屈。满座宾客同时拍手而笑,赞美不已。
4.57 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 (王修) 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
唱理:讲述玄理。
筹算:计算用的筹码。
运:用。
4.57 僧意法师在瓦官寺中,王修前来与他谈论,请他先来阐述玄理。僧意问王修:“圣人有情否?”王修答:“没有。”僧意又问:“难道圣人就像这柱子吗?”王修答:“像计数的筹码,虽无情,但运用它的人有情。”僧意道:“那么谁在运用圣人呢?”王修答不上来就离开了。
4.58 司马太傅 (司马道子) 问谢车骑 (谢玄) :“惠子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入玄?”谢曰:“故当是其妙处不传。”
入玄:关涉玄理。
不传:没有流传。
4.58 司马道子问谢玄:“惠子著书五车之多,为何没有一句关涉玄理?”谢玄答:“可能是其中的精微妙理没有流传下来。”
4.59 殷中军 (殷浩) 被废,徙东阳,大读佛经,皆精解。唯至“事数”处不解。遇见一道人,问所签,便释然。
事数:佛家语。盖指“五阴、十二入、四谛、十二因缘、五根、五力、七觉之属”。
签:做标记。
4.59 殷浩被废后,迁居东阳,大读佛经,都可领悟理解。唯独读到关涉“事数”的地方不能理解。后遇一僧人,将记下的疑难之处向其请教,疑惑便都消除。
4.60 殷仲堪精核玄论,人谓“莫不研究”。殷乃叹曰:“使我解《四本》,谈不翅尔。”
精核:精通。
四本:指《四本论》,论述人的“才”:性“同、异、离、合问题的文章。
不翅:不止。翅,通“啻”。
尔:如此。
4.60 殷仲堪精通道家的玄论,人们说就没有他不研究的。他却叹道:“要是我能分析才性《四本论》,谈论应该不止现在这程度吧。”
4.61 殷荆州 (殷仲堪) 曾问远公 (慧远) :“《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远公笑而不答。
体:本体。
感:感应。
4.61 荆州刺史殷仲堪曾问慧远法师:“什么是《易》的本体?”慧远答道:“《易》以感应为本体。”殷仲堪又问:“铜山崩于西,而灵钟应于东,这便是《易》吗?”远公笑而不答。
4.62 羊孚弟娶王永言 (王讷之) 女,及王家见婿,孚送弟俱往。时永言父东阳 (王临之) 尚在,殷仲堪是东阳女婿,亦在坐。孚雅善理义,乃与仲堪道《齐物》,殷难之。羊云:“君四番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可得尽,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者久之。
雅:甚。
番:回合。
得尽:辩难到底。
一通:一致,相通。
新拔:新颖超拔。
4.62 羊孚的弟弟羊辅娶了王讷之的女儿,等王家见婿之日,羊孚送弟弟一同前往。当时王讷之的父亲王临之还健在,殷仲堪是他女婿,也在座。羊孚擅长玄理,便与殷仲堪讲《齐物论》,殷仲堪向他发难。羊孚说:“只要四个来回,您就会和我见解相同。”殷仲堪笑道:“宁可辩论到底,何必一定相同?”四个回合后,果然彼此相通。殷仲堪感叹道:“我已没有相异之见。”于是对其高超新颖的立论赞叹了许久。
4.63 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 (音犟) 。”
舌本:舌根。
强:僵硬。
4.63 殷仲堪说:“三天不读《道德经》,就觉得舌根僵硬了。”
4.64 提婆 (僧伽提婆) 初至,为东亭 (王珣) 第讲《阿毗昙》。始发讲,坐裁半,僧弥 (王珉) 便云:“都已晓。”即于坐分数四有意道人,更就余屋自讲。提婆讲竟,东亭问法冈道人曰:“弟子都未解,阿弥 (王珉) 那得已解?所得云何?”曰:“大略全是,故当小未精核耳。”
第:府第。
发讲:开讲。
裁:通“才”。
数四:约数,意谓多。
有意道人:有见识的和尚。
那得:怎得。
全是:全都对。
小:小部分。
精核:精当。
4.64 提婆大师初到建康,王珣请他到府上讲《阿毗昙》。刚开讲,座上客人才到了一半,王珉便说:“都已明晓。”于是座中分出几位有见解的和尚,换一间屋子自己来讲说。提婆讲毕,王珣问法冈和尚:“弟子都没有理解,阿弥(王珉)怎么已都理解?他到底理解了什么?”法冈答:“大致都已领悟,只是还不够精微细致罢了。”
4.65 桓南郡 (桓玄) 与殷荆州 (殷仲堪) 共谈,每相攻难。年余后但一两番,桓自叹“才思转退”,殷云:“此乃是君转解。”
年余:一年有余。
转解:逐渐增强理解能力。
4.65 桓玄与殷仲堪清谈,每次都相互攻难。一年多后,谈论只有一两回合,桓玄感叹自己才思退步,殷仲堪却道:“这恰恰说明你更有理解力了。”
4.66 文帝 (曹丕) 尝令东阿王 (曹植) 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
大法:死刑。
然:同“燃”。
4.66 魏文帝曹丕令东阿王曹植在七步之内作诗,诗若不成便行大法。曹植应声便作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深为惭愧。
4.67 魏朝封晋文王 (司马昭) 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 (袁准) 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
九锡:古代帝王尊礼大臣所赐的九种礼器。
敦喻:敦促晓喻。
遣信:派遣信使。
点定:修改使成定稿。
付使:交付使者。
4.67 曹魏时,司马昭受封为公,备九锡之礼,司马昭坚决推让。文武百官要前往司马府上敦请劝喻,司空郑冲赶忙派信使去找阮籍求文。阮籍当时在袁准家,还在宿醉中,扶起作书于书札,没有一字涂改,便抄好交给来使。当时人认为他是“神笔”。
4.68 左太冲 (左思) 作《三都赋》初成,时人互有讥訾 (音紫) ,思意不惬。后示张公 (张华) ,张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谧,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于是先相非贰者,莫不敛衽赞述焉。
讥訾:讥评非议。
不惬:不愉快。
三:与《东京》《西京》二赋齐名。
重于世:为世所重。
经:经眼,过目。
先相:先前。
非贰:非议。
敛衽:整理衣襟,以示恭敬。
4.68 左思作《三都赋》,刚完成,时人多有讥评非议,左思心里很不快。后来拿给张华看,张华评价说:“这篇可与张衡的《东京》《西京》二赋鼎足为三了。不过您的文章现在还未受人推重,最好请一位高人名士推荐。”左思就去拜求皇甫谧。皇甫谧看后称叹不已,就为他写了叙文。由此,先前非议的那些人,无不敛襟颔首恭敬称颂了。
4.69 刘伶著《酒德颂》,意气所寄。
寄:寄托。
4.69 刘伶著《酒德颂》,将自己的意趣情志寄托其中。
4.70 乐令 (乐广) 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潘云:“可作耳,要当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二百许语,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
手笔:写文章。
让:辞去官职。
表:奏表。
要当:应当。
标位:列举,阐发。
错综:交叉运用综合参考。
名笔:名作。
成:作成。
4.70 乐广擅于清谈,但不擅长写文章。将辞河南尹一职时,请潘岳代作奏表。潘岳道:“我可以写,不过得知道您的意旨才行。”乐广向他陈述了自己辞官的原因,阐述了两百多句,潘岳直取其义交错综合,作成名篇。时人都说:“要是乐广不借潘岳的文笔,潘岳不得乐广的意旨,就无法成就这般好文。”
4.71 夏侯湛作《周诗》成,示潘安仁 (潘岳) ,安仁曰:“此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 (音替) 之性。”潘因此遂作《家风诗》。
非徒:不仅。
孝悌: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4.71 夏侯湛写成《周诗》以后,拿给潘岳看,潘岳评价道:“此作不但温文尔雅,更见孝亲悌长的情性。”潘岳因此写下《家风诗》。
4.72 孙子荆 (孙楚) 除妇服,作诗以示王武子 (王济) 。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
除妇服:指为亡妻服丧期满脱去丧服。
伉俪:夫妻。
4.72 孙楚为亡妻服丧期满,作了一首悼亡诗给王济看。王济道:“真不知文生于情,还是情生于文?读此诗心中凄凉悲伤,更增添了对夫妻情谊的珍重。”
4.73 太叔广甚辩给 (音己) ,而挚仲治 (挚虞) 长于翰墨,俱为列卿。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难广,广又不能答。
辩给:口才敏捷。
翰墨:笔墨,指文章。
公坐:公开聚会。坐,通“座”。
4.73 太叔广口才非常敏捷,而挚虞擅长作文章,二人都位列九卿。每到公开聚会,太叔广谈论,挚虞不能对答;回去以后,挚虞写文章驳难太叔广,太叔广又不能反驳。
4.74 江左殷太常父子 (殷融、殷浩叔侄) ,并能言理,亦有辩讷之异。扬州 (殷浩) 口谈至剧,太常 (殷融) 辄云:“汝更思吾论。”
辩:能言善辩。
讷:不善言辞。
扬州:殷浩曾任扬州刺史,故称。
口谈:言谈。
剧:厉害。
更思:再想一想。
4.74 江左殷融、殷浩叔侄,都擅长清谈玄理,但也有能言善辩和言辞迟讷的分别。殷浩言谈激烈时,殷融就经常提醒他说:“你再好好想一想我的理论。”
4.75 庾子嵩 (庾敳) 作《意赋》成,从子文康 (庾亮) 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从子:侄子。
4.75 庾敳作成《意赋》后,侄子庾亮看到了,问他:“如果是有意呢,不是一篇赋所能道尽的;若是无意呢,那又何必作这篇《意赋》?”庾敳回答他:“正好是在有意和无意之间。”
4.76 郭景纯 (郭璞) 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
泓峥萧瑟:意谓此文意境深远。泓,水深而广;峥,山势高峻;萧瑟,草木被秋风吹袭的声音。
4.76 郭璞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说:“泓峥萧瑟,委实不可言说。每次读此诗,总会觉得神形超越于尘世之上。”
4.77 庾阐始作《扬都赋》,道温 (温峤) 、庾 (庾亮) 云:“温挺义之标,庾作民之望。方响则金声,比德则玉亮。”庾公闻赋成,求看,兼赠贶 (音况) 之。阐更改“望”为“俊”,以“亮”为“润”云。
挺:挺立。
标:标准。
望:众望所归之人。
方:比。
金声:指金石声,钟磬音。
赠贶:赠送。
4.77 庾阐一开始写《扬都赋》,评价温峤、庾亮:“温挺义之标,庾作民之望。方响则金声,比德则玉亮。”庾亮听说《扬都赋》作成,求看,并赠礼物。庾阐便将赋中的“望”改为“俊”,将“亮”改为“润”,以避其名讳。
4.78 孙兴公 (孙绰) 作《庾公 (庾亮) 诔》,袁羊 (袁乔) 曰:“见此张缓。”于时以为名赏。
诔:叙述死者生平并表示哀悼的文章。
张缓:张弛有度。
名赏:有名的鉴赏之语。
4.78 孙绰作《庾公诔》,袁乔评价说:“从中可见张弛有度。”当时认为是有名的赏誉。
4.79 庾仲初 (庾阐) 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 (谢安) 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
名价:名誉声价。这里指赞赏称誉。
写:抄写。
尔:如此。
俭狭:指文章贫乏浅陋。
4.79 庾阐写成《扬都赋》,呈送给庾亮看。庾亮因为同族之情,为其大抬声价:“此赋可与《二京赋》并列为三,与《三都赋》并列为四。”由此人人竞相抄写,以至于京城的纸都涨价。太傅谢安则说:“不能这样,此文不过是屋下架屋罢了,处处模仿,总不免贫乏浅陋。”
4.80 习凿齿史才不常,宣武 (桓温) 甚器之,未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凿齿谢笺亦云:“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后至都见简文 (司马昱) ,返命,宣武问:“见相王何如?”答云:“一生不曾见此人。”从此忤旨,出为荥阳郡,性理遂错。于病中犹作《汉晋春秋》,品评卓逸。
史才:史学造诣。
不常:不同寻常。
从事:官名,州刺史的佐吏。
忤旨:忤逆旨意。
性理:心性理智,神志。
错:错乱。
4.80 习凿齿史学造诣非比寻常,桓温非常器重他,未满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习凿齿在谢笺中也写道:“若不遇明公,我现在还是荆州老从事一个!”后来去京都见相王司马昱,回到荆州复命时桓温问:“见到相王感觉如何?”习凿齿答:“一生从未见如此人物啊。”由此得罪桓温,被降职做衡阳太守,神志也错乱了。他在病中仍旧写下《汉晋春秋》,品评史事人物,见解卓越超逸。
4.81 孙兴公 (孙绰) 云:“《三都》《二京》,《五经》鼓吹。”
鼓吹:羽翼。
4.81 孙绰说:“《三都赋》《二京赋》,都是《五经》的羽翼。”
4.82 谢太傅 (谢安) 问主簿陆退:“张凭何以作母诔,而不作父诔?”退答曰:“故当是丈夫之德,表于事行;妇人之美,非诔不显。”
事行:指事业行迹。
4.82 谢安问主簿陆退:“张凭为何作母诔,而不作父诔?”陆退回答道:“当然是因为大丈夫的德行,在其事业行迹中就得以表现;而妇人之美德,非作诔不能得到彰显。”
4.83 王敬仁 (王修) 年十三作《贤人论》,长史 (王濛) 送示真长 (刘惔) ,真长答云:“见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
参:参破。
微言:微妙的玄理。
4.83 王修十三岁时,写了《贤人论》。其父王濛送去给刘惔看,刘惔看后评价道:“看了敬仁所作论文,便足以参解玄理了。”
4.84 孙兴公 (孙绰) 云:“潘 (潘岳) 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 (陆机) 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
烂:绚烂。
简:选择。
4.84 孙绰评价:“潘岳的文章绚烂如披锦,没有一处不佳;陆机的文章如同沙中淘金,常常能见到珍宝。”
4.85 简文 (司马昱) 称许掾 (许询) 云:“玄度 (许询) 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
4.85 简文帝称赞许询:“玄度的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
4.86 孙兴公 (孙绰) 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 (范启) ,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
要:应该。
宫商:代指“五音”(宫、商、角、徵、羽)。
4.86 孙绰作成《天台赋》后,拿给范启看,并说:“你试试把它扔到地上,应该能听到金石之声。”范启道:“恐怕您的金石之声,不在宫商雅音之中。”然而每读到佳句,他便说:“确实是我辈的言语。”
4.87 桓公 (桓温) 见谢安石 (谢安) 作《简文 (司马昱) 谥 (音世) 议》,看竟,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
谥议:议定谥号的文书。
碎金:意喻精美简短之佳作。
4.87 桓温见谢安作简文帝《谥议》,看完后,扔给座上宾客道:“这是安石的零篇佳作。”
4.88 袁虎 (袁宏) 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 (谢尚) 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咏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运租:运送征收的粮食。
经船行:乘船经过。
估客:商贩。
委曲:详细。
要:邀请。
赏得:赏识。
4.88 袁宏少年时,家贫,曾为人雇佣运送租粮。有一次谢尚乘船经过,这晚清风朗月,听到江渚间商船上有人咏诗,颇有情致,所咏五言诗,又是他不曾听闻的,不觉赞叹不已。派人详细询问,原来是袁宏在咏诵自己写的《咏史》诗。于是邀请他上船,大加赏识和称赞。
4.89 孙兴公 (孙绰) 云:“潘 (潘岳) 文浅而净,陆 (陆机) 文深而芜。”
芜:繁芜。
4.89 孙绰说:“潘岳文章浅显而纯净,陆机文章深奥而杂芜。”
4.90 裴郎 (裴启) 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载王东亭 (王珣) 作《经王公酒垆下赋》,甚有才情。
时流年少:当时名流、年轻人。
4.90 裴启撰写《语林》,刚写完,便在远近中大为流传。当时名流、年轻人无不传抄,人手一份。书中载有王东亭所作《经王公酒垆下赋》,颇有才情。
4.91 谢万作《八贤论》,与孙兴公 (孙绰) 往反,小有利钝。谢 (谢万) 后出以示顾君齐 (顾夷) ,顾曰:“我亦作,知卿当无所名。”
往反:来回辩难。
利钝:指胜负。
无所名:没有什么可以称赞的。
4.91 谢万作《八贤论》,与孙绰反复辩难,小有滞碍。谢万后来又将文章拿给顾夷看,顾夷说:“我也写过一篇,知道您这篇文章没有什么可称道的。”
4.92 桓宣武 (桓温) 命袁彦伯 (袁宏) 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
足韵:补足音韵。
益:增加。
4.92 桓温命袁宏作《北征赋》,写成后,桓温与诸名士一道观看,无不赞叹。当时王珣也在,他说:“遗憾少一句,以‘写’这个字足韵,就更好了。”袁宏便在座上执起笔加上:“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桓温于是对王珣说:“当今要论作赋的才华,不得不推袁氏为最佳!”
4.93 孙兴公 (孙绰) 道:“曹辅佐 (曹毗) 才如白地明光锦,裁为负版绔 (音库) ,非无文采,酷无裁制。”
白地:白底。
明光锦:古时一种华美的锦缎。
负版绔:指服役人穿的裤子。
酷:极。
裁制:裁剪取舍。
4.93 孙绰说:“曹辅佐(曹毗)之才就如白底的明光锦,却裁成了服行役之人穿的裤子,不是没有文采,只是全然不得裁剪取舍之法。”
4.94 袁彦伯 (袁宏) 作《名士传》成,见谢公 (谢安) ,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 (音快) 耳,彦伯遂以著书。”
狡狯:戏言,玩笑。
4.94 袁宏作成《名士传》,拿给谢安看,谢安笑道:“我曾与大家讲江北往事,特为说着好玩罢了,彦伯倒拿去写成了书!”
4.95 王东亭 (王珣) 到桓公 (桓温) 吏,既伏阁下,桓令人窃取其白事,东亭即于阁下更作,无复向一字。
吏:做属官。
伏:拜伏。
阁下:官署。
白事:陈述事情的文书。
更作:重新写。
向:先前。
4.95 王珣应命到桓温幕府做属吏,已到官署大厅前,桓温命人将他的文书偷偷拿走。王珣便当场在大厅下重新写过,竟无一字与上一篇重复。
4.96 桓宣武 (桓温) 北征,袁虎 (袁宏) 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绝可观。东亭 (王珣) 在侧,极叹其才。袁虎云:“当令齿舌间得利。”
会:适逢。
露布文:紧急文书。因不加封缄,故称。
俄:短时间。
齿舌:指夸奖。
得利:得到好处。
4.96 桓温北伐,袁宏时为从属,因事受责免官。正好需要一份露布文书,传唤袁宏倚靠着马当场写。袁宏手不停笔,不一会儿便写了七张纸,文笔极好。王珣当时就在一旁,对其才华极为赞叹。袁宏道:“应当让我得到一些口头赞美的好处。”
4.97 袁宏始作《东征赋》,都不道陶公 (陶侃) 。胡奴 (陶范) 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曰:“先公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相忽略?”宏窘蹙无计,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 (陶侃) 之勋,为史所赞。”
都不道:完全没有提到。
临:相对。
云何:为何。
窘蹙:窘迫。
大道:大大称道。
治人:安定人心。
靖乱:平定叛乱。
长沙:指陶侃,陶曾封长沙郡公,故称。
4.97 袁宏起初写《东征赋》时,完全没有提到陶侃。陶范便将袁宏骗到一间狭小的屋子里,拿着刀逼问他:“我先公如此功勋,您作《东征赋》,为何竟忽略不提?”袁宏窘迫无计,便答:“我大大称道陶公,怎么就说没有呢?”于是吟诵道:“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
4.98 或问顾长康 (顾恺之) :“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
作后出:以为后出。
遗:遗弃。
见贵:受重视。
4.98 有人问顾恺之:“您的《筝赋》比嵇康的《琴赋》如何?”顾恺之道:“不懂欣赏的人会认为是后出作品而遗弃它,真有见识的人会因为其高妙新奇而珍视它。”
4.99 殷仲文天才宏赡,而读书不甚广博,亮 (傅亮) 叹曰:“若使殷仲文读书半袁豹,才不减班固。”
宏赡:指文才出众。
才:文才。
4.99 殷仲文天资聪颖、文才出众,但读书不甚广博。傅亮感叹说:“假使殷仲文读书达到袁豹一半,那么他的文才将不输班固。”
4.100 羊孚作《雪赞》云:“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桓胤遂以书扇。
资:凭借。
清:清冷。
化:化形。
霏:雪花弥漫纷飞的样子。
鲜:鲜丽。
洁:明洁。
4.100 羊孚作《雪赞》:“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桓胤便将此诗写在扇子上。
4.101 王孝伯 (王恭) 在京,行散 (音伞) 至其弟王睹 (王爽) 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
行散:魏晋名士服食“五石散”,须走路以散发药力,谓之“行散”。
4.101 王恭在京都时出门行散,走到弟弟王爽门前,问:“古诗中哪句最好?”王爽正在思考,未及作答。王恭咏道:“‘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句最好。”
4.102 桓玄尝登江陵城南楼云:“我今欲为王孝伯 (王恭) 作诔。”因吟啸良久,随而下笔。一坐之间,诔以之成。
一坐之间:指时间之短。
4.102 桓玄曾登上江陵城南楼,说:“我今天要为王孝伯(王恭)作诔。”于是吟啸良久,既而下笔。大家坐谈之间,诔文就作成了。
4.103 桓玄初并西夏,领荆、江二州、二府、一国。于时始雪,五处俱贺,五版并入。玄在听事上,版至,即答版后,皆粲然成章,不相揉杂。
西夏:指建康以西的荆州和雍州。
一国:南郡公封爵。
听事:厅堂。
版:指写在木板上的贺信。
粲然:有文采的样子。
4.103 桓玄刚吞并荆楚,掌领荆州、江州二州,都督府及后将军府二府,南郡一国。当时刚降初雪,五地都来祝贺,五份贺笺一起送到。桓玄在厅堂上,收到写贺信的木板,旋即在木板背面批复作答,篇篇文采斐然,而且丝毫不相混杂。
4.104 桓玄下都,羊孚时为兖州别驾,从京来诣门,笺云:“自顷世故睽离,心事沦蕴。明公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桓见笺,驰唤前,云:“子道,子道,来何迟!”即用为记室参军。孟昶为刘牢之主簿,诣门谢,见云:“羊侯 (羊孚) ,羊侯,百口赖卿。”
自顷:近来。
世故:世事变故。
睽离:离散。
沦蕰:沉积。
积晦:长夜。
驰:速。
百口:指全家老少。
赖:仰赖。
4.104 桓玄东下建康,羊孚当时任兖州别驾,从京口来拜访,拜笺上写道:“近来世事变故,心事郁结。明公在昏暗中开启晨光,澄清了百流而同归一源。”桓玄看笺后,赶紧命人召见羊孚,说:“子道,子道,怎么来这么晚!”旋即用为记室参军。孟昶是刘牢之的主簿,上门向桓玄告辞时,看见羊孚,便说:“羊侯,羊侯,我家百口人的命运就全仰赖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