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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第二

《言语》是颇能代表《世说新语》特色的一个门类。很多人读此书,也许会略过《德行》,直奔《言语》。

《言语》门共一百零八则故事,记录了清谈时代上层贵族及名流高士的嘉言懿行、隽语妙对,宛如一道道语言的盛宴,令人齿颊生香、流连忘返。

言语,即善于辞令,巧于应对。通俗地说,就是口才好、会说话。在“孔门四科”中,“德行”之后,紧接着就是“言语”,可见即使在最重德行的孔门,言语应对的能力也是非常重要的。

不过,相比德行,孔子对言语是持怀疑态度的,甚至是时刻警惕的。他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又说:“巧言乱德。”这与《老子》“美言不信,信言不美”的说法,可谓不谋而合。所以,孔子看人,强调“听其言而观其行”,主张“言忠信,行笃敬”。

关于“德”与“言”的关系,孔子还有一个“金句”:“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意思是:有德行的人一定有嘉言,有嘉言的人不一定有德行。应该说,这是十分辩证的判断。《言语》之所以必须置于《德行》之后,深层原因大概正在于此。

然而,人终究是具有“自由意志”的存在,语言本身的美哪怕是作为一种客体和对象,也不可能不被发现并受到重视。连孔子都说:“不学《诗》,无以言。”“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又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孔子强调“辞达”“言文”“专对”,更说明语言的表达必须具备两大功能:一是实用,一是审美。

尤其是在“唯才是举”的魏晋时代,在人伦识鉴和人物品藻中,才华的重要性大有凌驾德行而上的趋势。一个人口才好、善应对,知道什么场合下该说什么,怎么说才具有最佳的视听效果,这样的人,受到大家的欣赏和舆论的肯定,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如十岁的孔融面对陈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揶揄,应声答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真是一剑封喉,妙到毫巅!又如口吃的邓艾被司马昭戏谑:“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当即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妙用《论语》典故,真非饱学博雅之士莫能办!再如东晋名僧支道林喜欢鹤,有人送给他两只鹤,他就剪短鹤的翅羽,以免其飞走;后来他见鹤“顾翅垂头”,心有所感,说:“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遂“养令翮成,置使飞去”。支公此言,推己及物,何尝不是其“夫子自道”呢?

美学家宗白华曾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如顾恺之评赏会稽山川之美,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子敬也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真是“一切景语皆情语”,千载之下,犹令人为之目眩神移!

还有一点要说明,《言语》门中所记载的隽言妙语,绝非哗众取宠的“无厘头”表演,而是在真实的历史情境和现实的文化土壤中孕育出来的生命之苗和语言之果,甚至是在生死俄顷之际绽放出的智慧之花。

如孔融被捕后,他的两个儿子对他说:“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虽是幼童之言,亦可见其智勇双全。又如东晋名相王导在一次新亭雅集时,目睹国破家亡、众人意志消沉、“皆相视流泪”之状,乃愀然变色道:“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东晋大司马桓温北伐,经过金城时,见当年所种柳树皆已十围,慨然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如此妙语,绝非凡俗之辈所能道,读之令人悠然发思古之幽情。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魏晋人这么会说话?我想原因有二:

一是玄学清谈思潮的助力。当时王公名士过从交往,除了家国大事,一个重要的目的便是清谈论辩。主人家的坐席多是“谈坐”,客人多是“谈客”,清谈又称“剧谈”,或者干脆称为“戏”。可想而知,魏晋名士们是多么享受这样一种舌尖上的语言游戏!

二是士家大族内部对家学、家教的重视。《言语》门第71则记谢安在下雪天召集家庭聚会,“与儿女讲论文义”,以韵语与孩子问答,就是最好的家教例子。

只可惜,这样一个极重语言之智、应对之妙、修辞之美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2.1 边文礼 (边让) 见袁奉高 (袁阆) ,失次序。奉高曰:“昔尧聘许由,面无怍色。先生何为颠倒衣裳?”文礼答曰:“明府初临,尧德未彰,是以贱民颠倒衣裳耳。”

失次序:举止失序。
聘:招任。
怍:惭愧。
颠倒衣裳:匆匆忙忙,穿倒了衣裳。语出《诗经·齐风·东方未明》。
临:到。
彰:显。

2.1 边让见袁阆,举止失序。袁阆说:“昔年帝尧招任许由,许由面无愧色。如今先生何以‘颠倒衣裳’(穿错衣裳)呢?”边让答说:“只因明府您刚刚到任,尧帝的大德还未彰显,所以贱民才‘颠倒衣裳’,举止失序。”

2.2 徐孺子 (徐稚) 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

2.2 徐稚九岁时,曾在月下玩耍。有人对他说:“如果月亮中空无一物,应该会非常明亮吧?”徐稚说:“不是这样的。就像人眼中有瞳仁一样,如果没有它,眼睛一定不会明亮。”

2.3 孔文举 (孔融) 年十岁,随父 (孔宙) 到洛。时李元礼 (李膺) 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 (李膺) 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 (音促急)

清称:有声望的人。
通:通报。
前坐:坐到前面。
奕世:累世。
语:告诉。
了了:聪明伶俐。
踧踖:局促不安的样子。

2.3 孔融十岁那年,随父亲到洛阳。当时李膺是司隶校尉,负有盛名。去拜访他的人,只有才名在外者或是亲戚才给通报。孔融至其门,对门吏说:“我是李府君的亲戚。”于是得以通报,入门就座。李膺问他:“您和我有什么亲戚关系呢?”孔融答:“我的先人孔子曾尊您的先人老子为师,所以我和您是世代通家之好,情同一家。”李膺和在座宾客无不惊叹称奇。太中大夫陈韪后到,有人将孔融的话告诉他。陈韪道:“小时候聪明,长大后未必出色。”孔融说:“看来您小时候,一定非常聪明。”陈韪手足无措,十分尴尬。

2.4 孔文举 (孔融) 有二子,大者六岁,小者五岁。昼日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大儿谓曰:“何以不拜?”答曰:“偷,那得行礼!”

那得:怎得。

2.4 孔融有两个儿子,大的六岁,小的五岁。一日,小儿子趁父亲睡午觉,偷他床头的酒来喝。大儿子问:“为什么不拜?”小儿子答说:“偷酒喝,怎么能行礼呢!”

2.5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

收:抓捕。
中外:朝内朝外。
琢钉戏:当时一种儿童游戏。
遽:惊惧。
冀:希望。
不:否。
徐进:慢步向前。
复有:还有。
寻:不久。

2.5 孔融被抓,朝野上下惶恐不安。当时孔融的大儿子九岁,小儿子八岁,依旧玩着琢钉的游戏,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意思。孔融对使者说:“希望罪只加于我身,可以保全我的两个儿子吗?”儿子缓步向前,道:“父亲可曾见过覆巢之下,还有完卵的吗?”不久,两个孩子也被捕了。

2.6 颍川太守髡陈仲弓 (陈寔) 。客有问元方 (陈纪) :“府君何如?”元方曰:“高明之君也。”“足下家君何如?”曰:“忠臣孝子也。”客曰:“《易》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何有高明之君,而刑忠臣孝子者乎?”元方曰:“足下言何其谬也!故不相答。”客曰:“足下但因伛为恭,而不能答。”元方曰:“昔高宗 (武丁) 放孝子孝己,尹吉甫放孝子伯奇,董仲舒放孝子符起。唯此三君,高明之君;唯此三子,忠臣孝子。”客惭而退。

髡:古时一种剃发的刑罚。
臭:香味。
伛:驼背。
恭:恭敬。
孝己:殷高宗武丁之子。因继母谗言,遭其父放逐,饿死于野外。
伯奇:周宣王大臣尹吉甫之子。因继母谗言,遭其父放逐。
惭:惭愧。

2.6 颍川太守判陈寔以髡刑。有客问陈寔之子陈纪说:“太守这人怎么样?”陈纪说:“是一位高明的府君。”又问:“您的父亲怎么样?”答:“是忠臣孝子。”客人道:“《易经》中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为什么高明的人,要对忠臣孝子用刑呢?”陈纪说:“您的话太荒谬了,所以我不回答。”客人说:“您这不过是驼背的人弯腰假装恭敬,回答不了罢了。”陈纪说:“昔日殷高宗武丁放逐孝子孝己,尹吉甫放逐孝子伯奇,董仲舒放逐孝子符起。这三位都是高明的君子,被放逐的三子,也都是忠臣孝子。”客人惭愧离席。

2.7 荀慈明 (荀爽) 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经?”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 (祁黄羊) 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 (周公旦) 《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 (周文王、周武王) 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

先及:先提到。
而已:就可以了。
难:责难。
经:经典。
尤:归咎。
《文王》:《诗经·大雅·文王之什》传为周公所作。
亲亲:亲爱亲人。
且:况且。
悖:违背。

2.7 荀爽和汝南袁阆见面,袁阆问起颍川的才德之士,荀爽先提到了他的几位兄长。袁阆笑道:“士人君子只能倚靠亲人旧友来扬名吗?”荀爽说:“您这样责难我,依据了什么经典吗?”袁阆说:“我刚才向您打听国士,而您提及自己的兄长,所以我认为不当。”荀爽说:“从前祁奚内举不避其子,外举不避其仇,被认为是最公正的。周公旦作《文王》之诗,不谈论尧、舜之德而称颂文王、武王,正合‘亲亲’之义。《春秋》的原则,亦是以本国为内而以诸夏为外。况且不爱亲人而先爱他人,不是违背人德吗?”

2.8 祢衡被魏武 (曹操) 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枹 (音浮) 为《渔阳掺 (音灿) (音抓) 》,渊渊有金石声,四坐为之改容。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魏武惭而赦之。

谪:贬。
扬枹:扬鼓槌。
渊渊:鼓声深沉。
金石:钟磬一类的乐器。
胥靡:服劳役的犯人。此指傅说。
发:启发。
明王:贤明的君王。

2.8 祢衡被曹操谪贬为鼓吏,正值月中试鼓,祢衡扬槌奏《渔阳掺挝》,鼓声深沉有金石之声,四座宾客皆为之动容。孔融道:“祢衡的罪就像古代刑徒傅说一样,只是不能启发明君思贤之梦。”曹操闻言惭愧,遂赦免了祢衡。

2.9 南郡庞士元 (庞统) 闻司马德操 (司马徽) 在颍川,故二千里候之。至,遇德操采桑,士元从车中谓曰:“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焉有屈洪流之量,而执丝妇之事?”德操曰:“子且下车。子适知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昔伯成耦耕,不慕诸侯之荣;原宪桑枢,不易有官之宅。何有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侍女数十,然后为奇?此乃许 (许由) 、父 (巢父) 所以慷慨,夷 (伯夷) 、齐 (叔齐) 所以长叹。虽有窃秦之爵,千驷之富,不足贵也。”士元曰:“仆生出边垂,寡见大义,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鼓,则不识其音响也!”

候:拜见。
处世:在世间。
带金佩紫:古时三公、相国、列侯等大官佩戴金印紫绶带。
适:刚巧。
速:快捷。
失道之迷:离开正道会陷入迷路的境地。
伯成耦耕:尧立伯成子高为诸侯,后大禹为天子,伯成辞诸侯而耕于野。
原宪:子思,孔子学生,家境贫寒。
桑枢:桑条编成的门,形容居住简陋。
易:换。
奇:非凡。
窃秦之爵:指到达吕不韦那样的地位。
驷:古代一辆车套四匹马。
伐:敲打。

2.9 南郡庞统听说司马徽在颍川,特意前往两千里外拜访他。到了那里,遇见司马徽正在采桑,庞统从车中对他说:“我听说大丈夫在世,应当佩戴金印佩紫绶,哪里有委屈自己洪流般的器量,而做治丝妇人之事的呢?”司马徽说:“您且下车。您刚巧知道歪门邪道的便捷,却不知道偏离正途是会迷路的。从前伯成安于耕作,不羡慕诸侯的荣华;原宪居于陋室,不愿换官员的宅第。哪里有居于华屋,行有肥马,侍女数十,然后才感觉不同寻常的呢?这就是许由、巢父之所以慷慨辞让,伯夷、叔齐之所以长叹而饿死在首阳山的原因啊。即使像吕不韦那样窃取秦相的地位,齐景公拥有千驷马的财富,也不足为贵。”庞统说:“我出身边陲之地,没有见过大义,如果未曾敲洪钟、击雷鼓,就不知道它声音的洪亮啊!”

2.10 刘公幹 (刘桢) 以失敬罹罪。文帝 (曹丕) 问曰:“卿何以不谨于文宪?”桢答曰:“臣诚庸短,亦由陛下纲目不疏。”

罹:遭受。
谨:恭敬。
文宪:法规制度。
庸短:平庸短浅。
由:由于。
纲目不疏:比喻法令细密。纲目,提网的总绳和网眼。疏:空隙大。

2.10 刘桢以失敬之名问罪。魏文帝曹丕问道:“卿为何不谨慎对待法规制度?”刘桢答:“臣实在是平庸短浅,不过也是因为陛下您的法网太过细密了。”

2.11 钟毓、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 (音遥) 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慄慄,汗不敢出。”

令:美好。
敕:诏令。
战战:因为害怕发抖的样子。

2.11 钟毓、钟会兄弟少年即有美誉,十三岁时,魏文帝听说了他们,就对他们的父亲钟繇说:“可以让你的两个儿子前来。”于是两兄弟奉旨觐见。文帝见钟毓面颊有汗,问:“你为何流汗?”钟毓回答:“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又问钟会:“你为何不流汗?”钟会答:“战战慄慄,汗不敢出。”

2.12 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托寐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

觉:醒。
托寐:假装睡着。
酒以成礼:饮酒是用来完成礼节的。语出《左传》。

2.12 钟毓兄弟二人小时候,趁父亲午睡时,一起偷喝药酒。父亲醒了,假装睡着观察他们。钟毓拜后才饮酒,而钟会不拜即饮。之后父亲问钟毓为何拜,钟毓说:“‘酒以成礼’(饮酒成礼),不敢不拜。”又问钟会为何不拜,钟会说:“偷本来就不合礼,所以不拜。”

2.13 魏明帝 (曹叡) 为外祖母筑馆于甄氏,既成,自行视,谓左右曰:“馆当以何为名?”侍中缪袭曰:“陛下圣思齐于哲王,罔极过于曾 (曾子) 、闵 (闵子) 。此馆之兴,情钟舅氏,宜以‘渭阳’为名。”

筑馆:建馆舍。
成:建造完成。
圣思:帝王的思虑。
哲王:贤明的君主。
罔极:无穷尽。这里指孝行。
曾、闵:曾子和闵子,都是孔子的学生,以孝行著称。
兴:兴建。
情钟:情之所聚。
渭阳:典出《诗经·秦风·渭阳》,意谓与舅家情深。

2.13 魏明帝曹叡在甄府为外祖母建造馆舍,建成后,亲自前往察看,对左右随从说:“馆舍应该用什么名字呢?”侍中缪袭说:“陛下的圣思齐于贤君,孝行胜过曾子、闵子。兴建馆舍,是对舅家情谊的体现,应该以‘渭阳’为名。”

2.14 何平叔 (何晏) 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神明:指人的精神和智慧。

2.14 何晏曾说:“服用五石散,不仅可以治病,精神上也会感觉舒畅爽朗。”

2.15 嵇中散 (嵇康) 语赵景真 (赵至) :“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风,恨量小狭。”赵云:“尺表能审玑衡之度,寸管能测往复之气。何必在大?但问识如何耳。”

尺表:一尺之表。圭表是古代一种测量日影长度的仪器。由一根直立在平地上的标杆(表)和一把正南北方向的尺(圭)两部分相互垂直组成。
审:察。
玑衡之度:北斗七星运行的度数。
管:律管,定音律的仪器。
往复之气:循环不息的节气。
大:器量大。
识:见识。

2.15 嵇康对赵至说:“你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秦将白起之风,只可惜器量有些狭小。”赵至说:“一尺之表能测量玑衡的准确度,几寸的律管能测定节气的变化。器量何必在大,只看学问见识如何便够了。”

2.16 司马景王 (司马师) 东征,取上党李喜,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 (司马懿) 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来?”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公以法见绳,喜畏法而至耳。”

取:招取。
为:任职。
因:于是。
辟:征召。
就:就职。
待:对待。
绳:约束。

2.16 司马师东征,取上党人李喜为从事中郎。他问李喜:“我的父亲曾征召您,您辞而不就,为什么如今我征召您,您就来了呢?”李喜答道:“您的父亲以礼待我,所以我能够以礼进退;而今您以法律约束我,我是畏惧法令才来的呀。”

2.17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 (司马昭) 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定:究竟。

2.17 邓艾口吃,每次说话都自称“艾艾”。司马昭戏弄他说:“你总说‘艾艾’,究竟是几个艾呢?”邓艾答说:“古人称‘凤兮凤兮’,本来也就是一个凤。”

2.18 嵇中散 (嵇康) 既被诛,向子期 (向秀) 举郡计入洛,文王 (司马昭) 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 (巢父) 、许 (许由) 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举郡计入洛:由郡守举荐,与去洛阳汇报统计任务的上计官吏同赴洛阳。
引进:召见。
箕山之志:隐居之志。
狷介:正直孤傲。
多慕:赞许仰慕。
咨嗟:赞叹。

2.18 嵇康被诛后,向秀由郡守举荐,与上计官吏同赴洛阳,司马昭召见他,问道:“听说您有隐居之志,为什么会在这儿呢?”向秀答:“像巢父、许由那样狂狷耿介的人,不值得过分仰慕。”司马昭听了大为赞叹。

2.19 晋武帝 (司马炎) 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悦,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帝悦,群臣叹服。

登阼:即位。
探策:求签。
世数:世代之数。
系:关系。
贞:正。

2.19 晋武帝司马炎刚登基时,占卜求得一个“一”字。占卜之数关系到帝王的世代之数。武帝不悦,群臣失色,一时没有一个能进言解纷的。侍中裴楷进言道:“臣听说天得一而清,地得一而宁,君侯帝王得一则天下正。”武帝闻言喜悦,群臣叹服。

2.20 满奋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扇屏风,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

坐:于座旁陪侍。
吴牛:吴地水牛。
见月而喘:传说吴地水牛怕热,见到明月以为是太阳,故而喘气。

2.20 满奋怕风。一次在晋武帝座下,北窗是琉璃制的屏风,看似空疏实则密不透风,满奋面露难色。武帝笑话他,他答说:“臣就如同吴地的水牛,见到明月也要喘气。”

2.21 诸葛靓在吴,于朝堂大会。孙皓问:“卿字仲思,为何所思?”对曰:“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

大会:大朝会。

2.21 诸葛靓在吴国,一次朝堂大会上,孙皓问:“卿字仲思,是为何事而思?”靓对答说:“在家思孝,侍奉君王思忠,对待朋友思信,如此而已。”

2.22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

幕府:地方军政大吏的衙署。
辟命:征召人才的命令。
英奇:才智特出的人。
仄陋:低矮鄙陋之所,形容出身卑微。
岩穴:山间荒野,隐士的居处。
盈握:手中握满。
常处:固定某处。
得无:莫非。
苗裔:后代。

2.22 蔡洪前往洛阳,洛阳有人问:“幕府初开,执政者纷纷招募人才,在陋巷寻找才智特出之士,在山野征辟隐居的贤人。您来自吴、楚,亡国之遗民,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来应召呢?”蔡洪答说:“夜明珠不一定出自孟津之河,满握玉璧不一定采自昆仑之山。大禹出生于东夷,周文王出生于西羌。圣贤的产生,何必有固定的地方?昔日武王伐纣,将殷商顽固的遗民迁居至洛阳,莫非诸位都是他们的后代吗?”

2.23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 (乐广) 问王夷甫 (王衍) 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 (裴頠) 善谈名理,混 (音滚) 混有雅致;张茂先 (张华) 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 (王戎) 说延陵 (季札) 、子房 (张良) ,亦超超玄著。”

混混:滔滔不绝。
靡靡:娓娓道来。
超超玄著:超然出尘,深远高妙。

2.23 众名士一同到洛水游玩,归来后,乐广问王衍:“今天玩得开心吗?”王衍说:“裴仆射(裴頠)善谈名实义理,滔滔不绝而有高雅的情致;张茂先(张华)论《史记》《汉书》,娓娓动听;我和王安丰(王戎)论季札、张良,也超然出尘,深远高妙。”

2.24 王武子 (王济) 、孙子荆 (孙楚) 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㠑巍以嵯峨,其水㳌渫 (音压叠) 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㠑巍:高大险峻。
嵯峨:山势高峻。
㳌渫:水波连绵。
磊砢:才能卓越。
英多:才智过人。

2.24 王济、孙楚各自称赞家乡土地人物之美。王济说:“我的家乡地势平坦,水流清甜,人物廉洁而正直。”孙楚说:“我的家乡,山巍峨险峻,水连绵跌宕,人物卓绝俊伟,英才众多。”

2.25 乐令 (乐广) 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 (司马颖) ,王兄长沙王 (司马乂) 执权于洛,遂构兵相图。长沙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允朝望,加有婚亲,群小谗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适:嫁。
构兵:出兵。
朝望:在朝廷有声望。
徐:缓缓。
是:此。

2.25 尚书令乐广的女儿嫁给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颖兄长沙王司马乂在洛阳执掌大权,之后二王兴兵交战。长沙王亲近小人,疏远君子,朝堂之士都感到不安和惧怕。乐广在朝中素有威望,又加上与成都王联姻,便有一众小人向长沙王进谗言。长沙王曾责问乐广,乐广神色自若,缓缓答道:“哪有以五个儿子换一个女儿的?”长沙王于是释然,不再疑虑。

2.26 陆机诣王武子 (王济) ,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 (音尺) 耳。”

豉:豆豉,调味品。

2.26 陆机拜访王济。王济在座前放了数斛羊酪,指给陆机看,说:“你们江东有什么可与此相匹敌?”陆机说:“有千里的莼菜羹,只是未放食盐豆豉罢了。”

2.27 中朝有小儿,父病,行乞药。主人问病,曰:“患疟也。”主人曰:“尊侯明德君子,何以病‘疟’?”答曰:“来病君子,所以为‘疟’耳。”

中朝:东晋称建都中原时的西晋为“中朝”。
疟:疟疾。
尊侯:尊称对方父亲。
明德:美德显明。
来病君子:令君子染病。

2.27 西晋时有一个小孩子,他的父亲病了,出去讨药。主人问他父亲什么病,答说:“身染疟疾。”主人又问:“你的父亲是有美德的君子,怎么会得‘疟’疾呢?”答说:“令君子染病,所以才称为‘疟’啊。”

2.28 崔正熊 (崔豹) 诣都郡,都郡将姓陈,问正熊:“君去崔杼几世?”答曰:“民去崔杼,如明府之去陈恒 (田恒) 。”

2.28 崔豹造访都郡,都郡将姓陈,问崔豹说:“您与崔杼相差几世?”崔豹答:“我和崔杼相隔的世代,就如同明府和陈恒(田恒)一样。”

2.29 元帝 (司马睿) 始过江,谓顾骠骑 (顾荣) 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无定处,九鼎迁洛邑,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

2.29 晋元帝初过江时,对骠骑将军顾荣说:“寄居他人的国土,心中常怀惭愧之情。”顾荣下跪答道:“臣听说君王以天下为家,所以商王朝迁都耿、亳,没有固定之所;周武王灭商,定都镐京,却迁九鼎至洛邑,希望陛下不要为迁都顾虑担忧。”

2.30 庾公 (庾亮) 造周伯仁 (周顗) ,伯仁曰:“君何所欣悦而忽肥?”庾曰:“君复何所忧惨而忽瘦?”伯仁曰:“吾无所忧,直是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

造:拜访。
直:只。
清虚:清净虚无。
日:一天天。
滓秽:污浊。

2.30 庾亮拜访周顗,周顗说:“您因为什么喜悦而忽然长胖?”庾亮说:“您又因为何事忧伤而忽然消瘦?”周顗说:“我没有什么忧愁,只是一天天愈发清虚淡泊,污浊之物一天天离身罢了。”

2.31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 (周顗) 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 (王导) (音巧) 然变色曰:“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美日:天气晴好的日子。
藉卉:坐卧在草地上。
殊:差别。
愀然变色:神情变得严肃。
勠力:同心并力。
楚囚相对:春秋时被俘到晋国的楚人相对无计、徒然悲伤。

2.31 随晋室南渡过江的士大夫,每到晴好的日子,就会相邀聚于新亭,坐在草地上饮酒野餐。周顗在席间感叹道:“风景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山河已经不同了!”众人皆相视落泪。只有丞相王导脸色转变,神情严肃地说:“诸位应当同心勠力辅佐王室,恢复中原,怎么能像楚囚那样相对哭泣、徒然伤悲呢!”

2.32 卫洗马 (卫玠) 初欲渡江,形神惨顇 (音翠) ,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惨顇:忧伤憔悴。
苟:假使。
遣:排遣。

2.32 卫玠将要渡江,神色忧伤憔悴,对左右随从说:“见此苍茫江水,不觉百感交集。如果人难免有情,又有谁能排遣这国破家亡的忧伤呢!”

2.33 顾司空 (顾和) 未知名,诣王丞相 (王导) 。丞相小极,对之疲睡。顾思所以叩会之,因谓同坐曰:“昔每闻元公 (顾荣) 道公 (王导) 协赞中宗 (司马睿) ,保全江表。体小不安,令人喘息。”丞相因觉,谓顾曰:“此子珪璋特达,机警有锋。”

小极:困倦。
所以:何以。
叩会:叩问交谈。
因:于是。
协赞:协力帮助。
体小不安:身体小有不适。
喘息:感到不安而呼吸困难。
觉:醒。
珪璋特达:形容人品高洁,卓越不凡。

2.33 顾和还未出名时,去拜访丞相王导。王导困倦,对着顾和睡着了。顾和思索着可以与他叩问交谈的方法,故而问在座之人说:“曾经每每听元公(族叔顾荣)说起王公协助中宗保全江南的事迹。如今他身体小有不适,令人不安。”王导于是醒来,评论顾和道:“这位青年德才出众,机警而有锋芒。”

2.34 会稽贺生 (贺循) ,体识清远,言行以礼。不徒东南之美,实为海内之秀。

体识:禀性器识。
清远:清雅高远。
不徒:不仅。

2.34 会稽贺循,禀性器识清雅高远,一言一行都遵循礼。不仅是东南的才子,更是一国的人杰。

2.35 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谓温峤曰:“班彪识刘氏之复兴,马援知汉光 (光武帝) 之可辅。今晋阼虽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誉于江南,子其行乎?”温曰:“峤虽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 (齐桓公) 、文 (晋文公) 之姿,建匡立之功,岂敢辞命!”

隔阂:处晋朝与寇戎之间。
延誉:延播美名。
其:当、可,表示祈使。
才非昔人:才华比不上过去那些贤能之人。
匡立:拯救国家,建立大业。

2.35 刘琨虽处晋朝与寇戎之间,而志在效力晋朝。他对温峤说:“班彪能识刘氏必将复兴,马援心知光武帝值得辅佐。如今晋朝的国运虽然式微,天命未曾改变,我欲在河北建立功业,派你去江南延播美名,您愿意去吗?”温峤言:“峤虽不聪敏,才识不比古人,但明公您以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才干,欲建匡扶王室的大业,我岂敢推辞?”

2.36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营建始尔,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叙情既毕,便深自陈结,丞相亦厚相酬纳。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 (管仲) ,此复何忧!”

举:施行。
酷:悲惨的痛苦。
《黍离》之痛:《诗经·王风》中《黍离》所喻亡国之痛。
泗:涕泪。
陈结:述说心意与之结交。
酬纳:酬答接纳。

2.36 温峤受刘琨派遣渡江,当时江东新政权的营建刚开始,纲纪还没有施行。温峤初到,有诸多顾虑。他去拜访丞相王导,陈说帝王远迁、社稷覆灭、皇陵被毁的惨状,有《黍离》亡国之痛。温峤的忠愤之情深沉激烈,声泪俱下,王导也与他相对而泣。陈情已毕,温峤又真诚地表达想要结交的心意,王导也仁厚地酬答并接纳了他。从王导处出来后,温峤高兴地说:“江东既已有管仲,我又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

2.37 王敦兄含 (王含) ,为光禄勋。敦既逆谋,屯据南州,含委职奔姑孰。王丞相 (王导) 诣阙谢。司徒、丞相、扬州官僚问讯,仓卒不知何辞。顾司空 (顾和) 时为扬州别驾,援翰曰:“王光禄 (王含) 远避流言,明公蒙尘路次,群下不宁,不审尊体起居何如?”

委职:弃职。
奔:投奔。
阙:皇宫门前。
谢:请罪。
辞:措辞回答。
援翰:拿起笔。
路次:路途中间。
群下:下属们。
不宁:不安。
不审:不知。

2.37 王敦的兄长王含任光禄勋。王敦谋反后屯据南州,王含弃职投奔,跑到姑孰。王导至宫门前请罪,他手下司徒、丞相、扬州三府的僚属前来问讯,仓促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顾和当时为扬州别驾,提笔写道:“王光禄远避流言,明公蒙尘途中,下属们皆感不安,不知您近日身体怎样,起居如何?”

2.38 郗太尉 (郗鉴) 拜司空,语同坐曰:“平生意不在多,值世故纷纭,遂至台鼎。朱博翰音,实愧于怀。”

意:心愿。
台鼎:喻指三公之位。
朱博翰音:意谓有名无实,难堪高位。朱博,西汉丞相。相传其受命为丞相时,有大声如钟鸣,有人解道:“空名得进,有声无形。”后坐罪,畏罪自杀。
怀:内心。

2.38 郗鉴官拜司空,对同席的人说:“我平生愿望并不多,适逢世事变化纷纭,于是做到了三公之位。犹如(汉时丞相)朱博,徒有虚名,实在心中有愧。”

2.39 高坐道人不作汉语。或问此意,简文 (司马昱) 曰:“以简应对之烦。”

作:讲。
或:有人。
简:省去。

2.39 高坐道人尸黎密不说汉语。有人问其原因,简文帝司马昱说:“为了免去应对的麻烦。”

2.40 周仆射 (周顗) 雍容好仪形。诣王公 (王导) ,初下车,隐数人,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啸咏。王公曰:“卿欲希嵇 (嵇康) 、阮 (阮籍) 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

隐:倚靠。
希:追慕。

2.40 仆射周顗姿态雍容,仪表堂堂。他去拜访王导,下车时有数人搀扶,王导笑着看他。落座后,周顗傲然啸咏。王导问:“你是想慕仿嵇康、阮籍吗?”周顗回答:“我怎么敢舍弃眼前的明公,而追慕遥远的嵇、阮呢?”

2.41 庾公 (庾亮) 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为名言。

佛图:佛寺。
津梁:渡口和桥梁,意谓普度众生。

2.41 庾亮曾入一座佛寺,见到一尊卧佛,说:“此子操劳于普度众生。”被时人当作名言。

2.42 挚瞻曾作四郡太守、大将军 (王敦) 户曹参军,复出作内史。年始二十九。尝别王敦,敦谓瞻曰:“卿年未三十,已为万石,亦太蚤。”瞻曰:“方于将军,少为太蚤;比之甘罗,已为太老。”

万石:挚瞻历任四郡太守,后又为内史,俸禄皆为二千石,故谓万石。
蚤:通“早”。下同。
方:相比。
少:微,稍微。
甘罗:战国时秦国神童,十二岁授上卿。

2.42 挚瞻曾任四郡太守、大将军王敦的户曹参军,又要出任内史,年纪才刚二十九岁。行前曾和王敦告别,王敦对他说:“你还不到三十岁,已是万石高官,也太早了点。”挚瞻说:“和将军相比,是早了点;与甘罗相比,已太老了。”

2.43 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 (孔坦) 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

2.43 梁国杨氏的儿子九岁,十分聪慧。孔坦拜访他的父亲,父亲不在,便叫儿子出来招待。杨家小儿为他摆设了水果,其中有杨梅。孔坦指着杨梅说:“这是你家的家果。”杨家小儿应声回答:“没听说孔雀是先生家的家禽。”

2.44 孔廷尉 (孔坦) 以裘与从弟沈 (孔沈) ,沈辞不受。廷尉曰:“晏平仲 (晏婴) 之俭,祠其先人,豚肩不掩豆,犹狐裘数十年,卿复何辞此!”于是受而服之。

从弟:堂弟。
祠:祭祀。
豚肩不掩豆:晏婴节俭,祭祀先人用的猪腿盛不满一豆。豆,古代盛物之器皿。
犹:还。
狐裘数十年:晏子一件狐裘穿三十年。
服:穿。

2.44 孔坦把狐裘送给堂弟孔沈,孔沈推辞不受。孔坦说:“晏平仲(晏婴)节俭,祭祀先人时猪腿盛不满一豆,他尚且还穿了几十年的狐裘,你又何必要推辞呢?”孔沈这才接受并穿上了狐裘。

2.45 佛图澄与诸石 (石勒等人) 游,林公 (支遁) 曰:“澄以石虎为海鸥鸟。”

2.45 佛图澄与石勒、石虎等人交游,支道林说:“佛图澄把石虎当作海鸥鸟了。”

2.46 谢仁祖 (谢尚) 年八岁,谢豫章 (谢鲲) 将送客。尔时语已神悟,自参上流。诸人咸共叹之,曰:“年少,一坐之颜回。”仁祖曰:“坐无尼父 (孔子) ,焉别颜回?”

尔时:当时。
语:言谈。
参:加入。
咸:都。
别:辨别,识别。

2.46 谢尚八岁时,其父谢鲲带着他去送客。当时他对言谈已有极高的参悟力,可入上乘。众人皆赞叹说:“年纪轻轻,是座中的颜回。”谢尚说:“座中没有孔子,怎么能辨别颜回呢?”

2.47 陶公 (陶侃) 疾笃,都无献替之言,朝士以为恨。仁祖 (谢尚) 闻之,曰:“时无竖刁,故不贻陶公话言。”时贤以为德音。

疾笃:病重。
都无:全无。
献替:谏言可以施行的方案,废止不可行的。
恨:遗憾。
竖刁:春秋时齐国宦官,为齐桓公宠幸,管仲病危,遗嘱不可令竖刁为相,桓公不听,终乱齐国。
贻:留。
话言:指遗嘱。

2.47 陶侃病重,没有对君主劝善规过的谏言,朝中上下都感到遗憾。谢尚闻之说道:“如今没有竖刁,所以陶公不留遗言。”当时的名贤都以此为善言。

2.48 竺法深 (道潜) 在简文 (司马昱) 坐,刘尹 (刘惔) 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或云卞令 (卞壸)

蓬户:指贫寒之家。

2.48 竺法深为简文帝座上客,刘惔问:“僧人为何游于王侯之家?”他回答说:“您看到的是王侯之家,贫道只当是出入蓬户。”也有人说是卞壸问的。

2.49 孙盛为庾公 (庾亮) 记室参军,从猎,将其二儿俱行,庾公不知,忽于猎场见齐庄 (孙放) ,时年七八岁,庾谓曰:“君亦复来邪?”应声答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将:带领。
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不论卑贱尊长,都随同鲁公起行。典出《诗经·鲁颂·泮水》。

2.49 孙盛做庾亮的记室参军时,跟随庾亮出猎,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同行,庾亮不知。忽然在猎场上见到孙盛次子孙放,大约七八岁的年纪。庾亮对他说:“你怎么也来了?”孙放应声答道:“正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2.50 孙齐由 (孙潜) 、齐庄 (孙放) 二人,小时诣庾公 (庾亮) 。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邪?”曰:“齐许由。”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曰:“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对曰:“圣人生知,故难企慕。”庾公大喜小儿对。

齐:看齐。
生知:生而知之。语出《论语·季氏》。

2.50 孙潜、孙放兄弟小时候拜见庾亮。庾亮问孙潜的字,孙潜答:“字齐由。”庾亮说:“是想向谁看齐呢?”答:“向许由看齐。”又问孙放的字,孙放答:“字齐庄。”又问:“想向谁看齐?”答:“向庄周看齐。”庾亮问:“为什么不慕仲尼而慕庄周?”答说:“圣人生而知之,所以难以企慕。”庾亮听到孙放的回答非常喜欢。

2.51 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皆少而聪惠。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厌。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泥洹 (音涅环) 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知:赏识。
偏至:偏,特别;至,最,极。
厌:心服。
般泥洹:即涅槃。
忘情:对人间喜怒哀乐之情如忘却一般淡漠。

2.51 张玄之、顾敷是顾和的外孙和孙子,皆年少而聪慧。顾和对二人都很赏识,但常说顾敷更胜一筹,也对他更亲近看重。张玄之对此心有不服。在张玄之九岁、顾敷七岁那年,顾和带他们同到寺中,见到佛祖涅槃像,佛的弟子中有哭泣的,也有不哭泣的。顾和问两个孙辈怎么看。张玄之说:“被偏爱所以哭泣,不被偏爱所以不哭。”顾敷说:“不对。大概是因为能够忘情,所以不哭,无法忘情,所以哭泣。”

2.52 庾法畅 (康法畅) 造庾太尉 (庾亮) ,握麈尾至佳。公曰:“此至佳,那得在?”法畅曰:“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

庾法畅:当是“康法畅”。
造:拜访。
麈尾:以鹿类的尾毛做成的拂尘。清谈时执手中。
那得:怎得。
在:保留。
与:给。

2.52 康法畅拜访太尉庾亮,手中所执麈尾极好。庾亮问:“此麈尾甚好,如何得以保留?”法畅说:“清廉的人不求,贪婪的人不给,所以能够保存至今。”

2.53 庾稚恭 (庾翼) 为荆州,以毛扇上武帝,武帝疑是故物。侍中刘劭曰:“柏梁云构,工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钟 (钟子期) 、夔先听其音。稚恭上扇,以好不以新。”庾后闻之,曰:“此人宜在帝左右。”

上:进献。
武帝:当是“成帝”。
故物:旧物。
繁奏:一齐演奏。
夔:帝舜时的乐官。

2.53 庾翼为荆州刺史时,曾进献羽扇给晋武帝,武帝怀疑是旧物。侍中刘劭说:“柏梁台高耸入云,是工匠先居于台下;管弦乐一齐奏响,是乐师先听到声音。稚恭(庾翼)进献羽扇,是因为它好,而不是因为它新。”庾翼事后听闻,说:“此人适合在皇帝身边。”

2.54 何骠骑 (何充) 亡后,征褚公 (褚裒) 入。既至石头,王长史 (王濛) 、刘尹 (刘惔) 同诣褚。褚曰:“真长 (刘惔) ,何以处我?”真长顾王曰:“此子能言。”因视王,王曰:“国自有周公。”

亡:去世。
石头:即石头城。卫护首都建康的军事要塞。
处:安排。
因:于是。
国自有周公:指抚军大将军司马昱,后为简文帝。

2.54 骠骑将军何充亡故后,褚裒受征召入朝。到了石头城,长史王濛、丹阳尹刘惔同去拜访褚裒。褚裒说:“真长(刘惔),我会被如何安排呢?”刘惔看着王濛说:“这位先生能告诉你。”褚裒因而看向王濛,王濛说:“国家已有周公。”

2.55 桓公 (桓温) 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琅邪:东晋琅邪郡,郡治在金城。桓温曾任琅邪内史。
泫然:形容流泪的样子。

2.55 桓温北征,经过金城,见到自己任琅邪内史时所种的柳树,都已有十围粗,感慨道:“树木尚且如此,人又怎能耐得住岁月的流逝!”攀着柳枝,潸然泪下。

2.56 简文 (司马昱) 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 (桓温) 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典出《诗经·卫风·伯兮》。殳,兵器,长丈二而无刃;前驱,在前先导。
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不论卑贱尊长,都随同鲁公起行。典出《诗经·鲁颂·泮水》。

2.56 简文帝司马昱任抚军将军的时候,曾与桓温一同入朝。二人互相推让,想让对方走在前面。桓温不得已而先行,于是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帝说:“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2.57 顾悦 (顾悦之) 与简文 (司马昱) 同年,而发蚤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凌霜犹茂。”

落:凋落。

2.57 顾悦之和简文帝同龄,而头发早白。简文帝说:“你的头发怎么先白了?”答说:“蒲柳柔弱,初秋便已凋落。松柏顽强,凌霜更加茂盛。”

2.58 桓公 (桓温) 入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峡:长江三峡。
腾波:翻腾的波浪。
忠臣、孝子:西汉王尊、王阳都做过益州刺史,王阳经过邛崃九折阪,见路途凶险,感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屡屡犯险不爱惜,称病离蜀。后王尊经此地,对左右官吏说,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于是径直驾马前进。

2.58 桓温入三峡,见陡峭的崖壁耸入云天,翻腾的波浪迅猛湍急,于是感叹:“做了忠臣,便不能做孝子,能怎么办呢?”

2.59 初,荧惑入太微,寻废海西 (司马奕) ,简文 (司马昱) 登阼,复入太微,帝恶之。时郗超为中书,在直。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当无复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马 (桓温) 方将外固封疆,内镇社稷,必无若此之虑。臣为陛下以百口保之。”帝因诵庾仲初 (庾阐) 诗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甚凄厉。郗受假还东,帝曰:“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不能以道匡卫,思患预防。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

荧惑入太微:一种星象。火星进入太微垣,古时认为是帝位不保之兆。荧惑,火星。太微,古代星官名,三垣之一,位于北斗之南,古人视之为天子之庭。
寻:不久。
恶:因恐惧厌恶而忧心。
引:召唤。
修:长。
政当:只是。
不:否。
百口:整个家族。
受假:获得请假批准。
尊公:指郗愔。
身:我。
喻:说明。

2.59 当初,荧惑星进入太微,不久海西公司马奕被桓温所废。简文帝登基,荧惑再次入太微,简文帝感到厌恶和忧惧。当时郗超任中书侍郎,在朝中值班。简文帝唤其入殿说:“天命长短,本来不是可以计量的。只是不会再重复不久前的事情了吧?”郗超说:“大司马正外固封疆,内镇社稷,一定不会有这方面的心思。臣可以以一族的性命给陛下担保。”简文帝于是吟诵庾阐的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吟诵之声甚是凄厉。郗超告假回乡,简文帝说:“向您的父亲致意,家国之事,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因为我不能用正道加以匡正护卫,也不能心系忧患加以预防。愧叹之深,如何用语言表述?”说着落泪沾襟。

2.60 简文 (司马昱) 在暗室中坐,召宣武 (桓温) 。宣武至,问上何在。简文曰:“某在斯。”世人以为能。

上:皇上。
某在斯:语出《论语·卫灵公》。乐师冕有视力障碍,前去见孔子,孔子恭敬有礼。走到台阶沿,孔子说:这儿是台阶。走到坐席旁,孔子说:这是坐席。等大家都坐下来,孔子告诉他:某人坐在这里,某人坐在那里。
能:善言辞,有才能。

2.60 简文帝坐在暗室,召见桓温。桓温到后,问皇帝在哪里。简文帝说:“某在斯。”世人以此认为简文帝很善言辞。

2.61 简文 (司马昱) 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顾:回头看。
翳然:遮蔽的样子。
濠、濮间想:意指思慕《庄子·秋水》中所记庄子与惠子同游濠梁之上,以及庄子垂钓濮水那样超俗自得的情趣。

2.61 简文帝到华林园,回头看左右之人说:“会心之处不必在远方,置身幽深隐蔽的林水之间,便让人有游于濠梁、濮水的情怀,感到鸟兽禽鱼主动来与人亲近。”

2.62 谢太傅 (谢安) 语王右军 (王羲之) 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伤:伤怀。
作:生出。
恶:不快。
桑榆:比喻晚年。
丝竹:音乐。
陶写:陶冶性情,宣泄苦闷。
恒:常常。
觉损:减损。

2.62 太傅谢安对右军将军王羲之说:“人到中年,容易为悲喜情绪所伤,与亲友作别,就感到数日不快。”王羲之说:“到了桑榆之年,自然会这样,只能依赖音乐陶冶性情,宣泄苦闷。又常常担心晚辈减损了快乐中的趣味。”

2.63 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

韵:风雅。
神骏:神采焕发的样子。

2.63 支道林曾养有几匹马。有人说僧人养马不够高雅。支道林说:“贫道看重的是马骏逸超凡的神采。”

2.64 刘尹 (刘惔) 与桓宣武 (桓温) 共听讲《礼记》。桓云:“时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刘曰:“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

入心:打动人心。
咫尺玄门:距离玄妙之门咫尺之遥。
未关至极:尚未涉及至极净界。
金华殿之语:指儒生常谈。金华殿,古殿名,在汉未央宫内。西汉时郑宽中、张禹朝夕入说《尚书》《论语》于金华殿中。

2.64 刘惔和桓温共同听讲《礼记》。桓温说:“间或有心领神会之处,就觉得玄妙之门近在咫尺。”刘惔说:“这还未达到极致的境界,只是金华殿中的‘老生常谈’。”

2.65 羊秉为抚军参军,少亡,有令誉,夏侯孝若 (夏侯湛) 为之叙,极相赞悼。羊权为黄门侍郎,侍简文坐。帝问曰:“夏侯湛作《羊秉叙》,绝可想。是卿何物?有后不?”权潸然对曰:“亡伯令问夙彰,而无有继嗣;名播天听,然胤绝圣世。”帝嗟慨久之。

令誉:美名。
叙:记叙生平的文章。
绝可想:极其值得赞美。
物:人。
后:后代。
不:否。
潸然:流泪的样子。
令问夙彰:美名早已卓著。
继嗣:后代。
天听:天子的听闻。
胤:后代。

2.65 羊秉曾任抚军参军,英年早逝,颇有美名,夏侯湛为其作传,极尽赞颂哀悼之词。羊权为黄门侍郎,侍候简文帝。简文帝问:“夏侯湛作《羊秉叙》记叙羊秉的生平,极尽赞美。他是你的什么人,有后代吗?”羊权落泪道:“伯父的美名早已卓著,但没有留下子嗣;尽管声名传播至天子耳畔,子孙却断绝于圣世。”简文帝听后感叹良久。

2.66 王长史 (王濛) 与刘真长 (刘惔) 别后相见,王谓刘曰:“卿更长进。”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

若天之自高:意谓天高自然,何需称赞。《庄子·田子方》:“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2.66 王濛和刘惔久别后相见,王濛对刘惔说:“你更有长进了。”刘惔回答:“这就像天本来就高远一样。”

2.67 刘尹 (刘惔) 云:“人想王荆产 (王微) 佳,此想长松下当有清风耳。”

想:想象。

2.67 刘惔说:“人们想象王荆产(王微)优秀,就像想象长松之下定当有清风一样。”

2.68 王仲祖 (王濛) 闻蛮语不解,茫然曰:“若使介葛卢来朝,故当不昧此语。”

使:令。
介葛卢:春秋东夷国之国君,据说通牛语。
不昧:明白。

2.68 王濛听不懂蛮语,茫然地说:“如果让介葛卢来朝,应该不会听不懂这种语言。”

2.69 刘真长 (刘惔) 为丹阳尹,许玄度 (许询) 出都,就刘宿,床帷新丽,饮食丰甘。许曰:“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刘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不保此!”王逸少 (王羲之) 在坐,曰:“令巢 (巢父) 、许 (许由) 遇稷 (后稷) 、契 (子契) ,当无此言。”二人并有愧色。

2.69 刘惔任丹阳尹时,许询到京城去,在刘惔处住宿,床帷崭新华丽,饮食丰富可口。许询说:“如果能保全这个住处,比在东山隐居好多了。”刘惔说:“你要是知道吉凶是由何人定的,我怎么能保不住这里呢?”王羲之也在席中,说:“如果巢父、许由遇到稷、契,当不会说这样的话。”许、刘二人听后面有愧色。

2.70 王右军 (王羲之) 与谢太傅 (谢安) 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 (音骈肢) ;文王旰 (音赣) 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冶城:相传春秋时吴王夫差筑土城于高台冶炼金属、铸造兵器。位于建康城西。
高世:超越世俗。
勤王:尽力于王事。
手足胼胝:手掌和脚底长满厚茧。形容极为辛劳勤苦。
旰食:晩食,指事务繁忙不能按时吃饭。
日不暇给:事情繁重而时间不够用。
四郊多垒:四郊多有军事堡垒。形容国家多难,频繁受到外敌侵犯。
自效:贡献自己的力量。
浮文妨要:空浮虚华的文辞妨碍要务。
清言:清谈。

2.70 王羲之和谢安一同登临冶城,谢安悠然遐想,有超越世俗的志趣。王羲之对他说:“夏禹勤勉于王事,手脚都长满了厚茧;周文王因公事繁忙而晚食,时间总不够用。如今外敌来犯,四郊多是军事堡垒,正应人人为国效力。而空谈虚辞荒废政务,恐怕不是当下适合做的。”谢安道:“秦国用商鞅之法,二世而亡,难道是清谈导致的祸患吗?”

2.71 谢太傅 (谢安) 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 (谢朗) 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 (谢道韫) 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 (谢奕) 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内集:家庭聚会。

2.71 谢安在下雪天聚集家人,为晚辈讲论文章义理,一会儿雪下大了,谢安欣然道:“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子谢朗道:“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开怀大笑。这位侄女就是其长兄谢奕的女儿,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谢道韫。

2.72 王中郎 (王坦之) 令伏玄度 (伏滔) 、习凿齿论青、楚人物,临成,以示韩康伯 (韩伯) ,康伯都无言。王曰:“何故不言?”韩曰:“‘无可无不可’。”

临:接近。
无可无不可:孔子语。语出《论语·子微》。

2.72 王坦之命伏滔、习凿齿评论青州、楚地的人物,快写成的时候拿给韩康伯看。韩康伯不发一言。王坦之问:“何故不言?”韩康伯说:“‘无可无不可。’”

2.73 刘尹 (刘惔) 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许询) 。”

2.73 刘惔说:“风清月朗的时候,总是会想起玄度(许询)。”

2.74 荀中郎 (荀羡) 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

三山:蓬莱、方丈、瀛洲三座海中仙山。
凌云:飞升云霄。
秦汉之君:指热衷于长生求仙的秦始皇和汉武帝。
褰裳濡足:撩起下衣,沾湿双足。指下海求仙。

2.74 荀羡在京口,登北固山向大海的方向眺望,说:“虽然不见海上三山,便已令人有飞升云霄之感。如果秦始皇、汉武帝在,必当撩起下衣,要涉海去求仙了。”

2.75 谢公 (谢安) 云:“贤圣去人,其间亦迩。”子侄未之许。公叹曰:“若郗超闻此语,必不至河汉。”

去人:距离一般人。
间:隔。
迩:近。
未之许:不赞同他。
河汉:银河。意谓言语大而无当,不切实际。

2.75 谢安说:“圣贤和一般人的距离,其实也很近。”子侄们不赞同他的说法。谢安感叹道:“如果郗超听到这话,一定不会觉得不着边际。”

2.76 支公 (支遁) 好鹤,住剡东 (音盎) 山。有人遗 (音畏) 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陵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遗:赠送。
少时:不多时。
铩:损伤。
翮:鸟类翅羽的翎管。
轩翥:振翅而飞的样子。
置:放。

2.76 支道林喜欢鹤,住在剡县东边的 山时,有人送给他一对仙鹤,不多久,鹤的翅膀长成了想要飞走,支道林很不舍,就剪坏了它们的翅羽。鹤振翅不再能飞,回头看着自己的翅膀,垂下头来,仿佛很懊丧的样子。支道林说:“既然有凌霄飞翔的才能,又如何肯做人身边的玩物呢?”于是养护它们使翅羽重新长好,就放手任由它们飞走了。

2.77 谢中郎 (谢万) 经曲阿后湖,问左右:“此是何水?”答曰:“曲阿湖。”谢曰:“故当渊注渟著,纳而不流。”

渊注:深水灌注。
渟著:积水停流。
纳:容纳。

2.77 中郎将谢万经过曲阿后湖,问左右道:“这是什么水?”回答说:“曲阿湖。”谢万说:“应该是有深水积聚,容纳万物而不流失。”

2.78 晋武帝 (司马炎) 每饷山涛恒少,谢太傅 (谢安) 以问子弟,车骑 (谢玄) 答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

恒:经常。
忘少:忘记给得少了。

2.78 晋武帝每次给山涛的赏赐总是很少,谢安拿这件事来问谢家子弟,谢玄回答:“大概是因为山涛想要的不多,而使赏赐者忘记给得少了。”

2.79 谢胡儿 (谢朗) 语庾道季 (庾龢) :“诸人莫当就卿谈,可坚城垒。”庾曰:“若文度 (王坦之) 来,我以偏师待之;康伯 (韩伯) 来,济河焚舟。”

莫当:大约,可能。
就:靠近。
谈:清谈。
偏师:非主力军。
济河焚舟:渡过河就把船都烧掉。意谓不留后路,全力以赴。

2.79 谢朗对庾龢说:“大家可能要来和你清谈,你可以坚固城垒,严阵以待。”庾龢说:“如果文度(王坦之)来,我只用偏师应对;如果韩康伯来,我就过河焚舟,全力以赴。”

2.80 李弘度 (李充) 常叹不被遇。殷扬州 (殷浩) 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不?”李答曰:“《北门》之叹,久已上闻;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遂授剡县。

被遇:蒙受恩遇。
百里:方圆百里,指担任县令。
《北门》之叹:典出《诗经·邶风·北门》,意谓士之不遇。
上闻:让您听闻。
穷:穷途末路。

2.80 李充常感叹没有知遇之人。扬州刺史殷浩知道他家贫困,便问:“您愿意屈志于百里之内做个县令吗?”李充回答说:“看来我的《北门》之叹,早就让您听闻了;穷途的猿猴投奔树林,哪里还顾得上挑选树木呢?”于是他被任命为剡县县令。

2.81 王司州 (王胡之) 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

看:观赏。
使人情开涤:使人心情开朗清爽。

2.81 王胡之到吴兴郡印渚赏景,赞叹道:“这里不仅使人心情开朗清爽,也让人觉得日月星辰更加清澈明亮。”

2.82 谢万作豫州都督,新拜,当西之都邑,相送累日,谢疲顿。于是高侍中 (高崧) 往,径就谢坐,因问:“卿今仗节方州,当疆理西蕃,何以为政?”谢粗道其意。高便为谢道形势,作数百语。谢遂起坐。高去后,谢追曰:“阿酃 (音灵) 故粗有才具。”谢因此得终坐。

拜:拜官。
之:去,到。
就:靠近。
仗节:手执符节。
疆理:治理。
蕃:通“藩”,屏障。
起坐:从床上坐起来,表示恭听。
追:追溯,回想。
阿酃:高崧小字。
粗有才具:有几分才能。
终坐:端坐恭听到最后。

2.82 谢万任豫州都督,刚得到任命,将要西去就任,亲友相送数日,谢万很疲惫。这时侍中高崧前去,直接坐在谢万身边,问:“您如今持符节去执掌一方,治理西藩,您打算如何执政呢?”谢万粗略地说了他的想法。高崧便为谢万分析形势,长篇大论。谢万于是坐起身子聆听。高崧走后,谢万才追述说:“阿酃的确有几分才能。”所以他端坐恭听到了最后。

2.83 袁彦伯 (袁宏) 为谢安南 (谢奉) 司马,都下诸人送至濑乡。将别,既自凄惘,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

都下:都城建康。
凄惘:伤感怅惘。
辽落:辽阔空旷。
居然:确实。

2.83 袁宏任安南将军谢奉的司马,都城众人相送到濑乡。将要分别时,他不禁伤感怅惘,感叹道:“江山辽阔空旷,确实有绵延万里之势!”

2.84 孙绰赋《遂初》,筑室畎川,自言见止足之分。斋前种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高世远 (高柔) 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亦何所施?”

见:理解。
止足之分:知道适可而止,知道满足的本分。《老子》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自手:亲自。
壅治:培育。
施:施用。

2.84 孙绰作《遂初赋》,在畎川筑室,说自己懂得知足知止的本分。斋前种有一棵松树,他经常亲自培育。高柔是他的邻居,对他说:“小松树并非不纤弱可爱,楚楚可怜,只是永远不会变成栋梁之材啊!”孙绰说:“枫柳虽然有合抱之粗,又有什么用呢?”

2.85 桓征西 (桓温) 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 (顾恺之) 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

2.85 桓温把江陵城打造得非常壮丽,会集宾客僚属上城楼远望,他说:“如有能品评这座城的,有赏。”顾恺之当时为座上客,品评道:“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温当即把两个婢女赏给了他。

2.86 王子敬 (王献之) 语王孝伯 (王恭) 曰:“羊叔子 (羊祜) 自复佳耳,然亦何与人事,故不如铜雀台上妓。”

自复:自然。
然亦何与人事:然而又关我们这些人什么事呢。
铜雀台:汉末建安十五年冬曹操于邺城营建之高台。

2.86 王献之对王恭说:“羊叔子(羊祜)确实德才卓越,然而又关我们这些人什么事呢,所以还不如铜雀台上的歌妓。”

2.87 林公 (支遁) 见东阳长山,曰:“何其坦迤!”

坦迤:坦荡延绵。

2.87 支道林见到东阳郡的长山,说:“多么坦荡而又绵长!”

2.88 顾长康 (顾恺之) 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蔚:盛大的样子。

2.88 顾恺之从会稽郡回来,人们问他那里的山川之美,顾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郁郁葱葱,笼罩其上,就像云雾升腾,彩霞绚烂。”

2.89 简文 (司马昱) 崩,孝武 (司马曜) 年十余岁,立,至暝不临。左右启:“依常应临。”帝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

临:哭吊。
依常:按照常理。

2.89 简文帝驾崩时,孝武帝司马曜已经十几岁,站在那里,到日暮也没有哭。左右随从启禀:“按照常理应当哭吊。”孝武帝说:“伤心到了极点自然会哭,哪里有什么常理?”

2.90 孝武 (司马曜) 将讲《孝经》,谢公兄弟 (谢安、谢石) 与诸人私庭讲习。车武子 (车胤) 难苦问谢,谓袁羊 (袁乔) 曰:“不问则德音有遗,多问则重劳二谢。”袁曰:“必无此嫌。”车曰:“何以知尔?”袁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

讲:讲说。
讲习:研讨学习。
难苦:因反复请教而为难。苦,屡次,反复。
德音:帝王仁德的言语、教令。
惮:畏惧。
惠风:和风。

2.90 孝武帝将要讲说《孝经》,谢安兄弟和诸人在私庭中研讨学习。车胤因反复请教谢氏兄弟而感到为难,对袁乔说:“不问,会遗漏善言仁教;多问,又总是麻烦二谢。”袁乔说:“什么时候见到过明镜疲惫于屡次照人,而清流忌惮于和风的吹拂呢?”

2.91 王子敬 (王献之) 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映发:辉映。
难为怀:景色之优美令人难以忘怀。

2.91 王献之说:“从山阴道上走,山川交相辉映,使人目不暇接。倘是秋冬交替的时节,更令人难以忘怀。”

2.92 谢太傅 (谢安) 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 (谢玄) 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子弟亦何预人事:家中子弟与我们长辈有什么干系?
芝兰玉树:喻指德才兼备的优秀子弟。芝兰,香草名。玉树,天界神树。

2.92 谢安问众子侄:“家中子弟与我们长辈有什么干系,为什么要让他们变得出众?”大家都没有说话,谢玄答道:“这就像芝兰玉树,人们总想让它们生长在自家庭前阶下一样。”

2.93 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 (音秀) 便自浩然。”

整饰音辞:修饰言辞。
已而:不久。
会:遇上。
在道:路途中。
先集:指霰,雪珠。《诗经·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
惨澹:天色暗淡无光。
飘瞥:快雪飘扬。
林岫:森林群山。

2.93 道壹僧人喜好修饰言辞,从都城回东山,途经吴中,不久遇上下雪,也不是太冷。诸僧人问途中经历,道壹说:“风霜本来不用多说,也就是寒意聚集,天色暗淡;城郊正是快雪飘扬,山林已然一片洁白。”

2.94 张天锡为凉州刺史,称制西隅。既为苻坚所禽,用为侍中。后于寿阳俱败,至都,为孝武 (司马曜) 所器。每入言论,无不竟日。颇有嫉己者,于坐问张:“北方何物可贵?”张曰:“桑椹甘香,鸱鸮革响,淳酪养性,人无嫉心。”

称制:自称帝王。
西隅:指前凉。
禽:通“擒”。
侍中:官名,侍从于皇帝左右。
俱败:一同战败。
器:重视。
鸱鸮:指猫头鹰。
革:鸟翅。这里指张开翅膀。

2.94 张天锡为凉州刺史,在西部边陲自立为王。不久被苻坚所擒,担任侍中。后在寿阳随前秦战败,被俘至都城,为孝武帝所器重。每次入宫谈话,都要谈上一整天。多有嫉妒的人,在席上问他:“北方什么东西可贵?”张天锡说:“桑葚香甜,鸱鸮翔鸣,醇厚的乳酪养人心性,人民没有嫉妒之心。”

2.95 顾长康 (顾恺之) 拜桓宣武 (桓温) 墓,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人问之曰:“卿凭重桓乃尔,哭之状其可见乎?”顾曰:“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凭重:依靠信重。
乃尔:如此。
广莫:辽阔空旷之原野。
长风:大风。
悬河:倾泻不止的河水。
决溜:急流。

2.95 顾恺之祭拜桓温墓,作诗道:“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有人问他:“您如此依靠信重桓温,您哭吊的情状可以形容一下吗?”顾恺之说:“鼻息如旷野长风,泪水如瀑布奔泻。”或者说:“哭声如震雷破山,泪水如倾河注海。”

2.96 毛伯成 (毛玄) 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负:自负。
兰摧玉折:意喻愿守高洁之志而死。
萧敷艾荣:萧、艾皆为恶草。意喻通过败坏道德得势。

2.96 毛玄对自己的才华很是自负,每每称:“宁做被摧折的兰、玉,也不做茂盛的萧、艾。”

2.97 范宁作豫章,八日请佛,有板,众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弥在坐末,曰:“世尊 (佛祖) 默然,则为许可。”众从其义。

作豫章:担任豫章太守。
八日:佛诞日,农历四月初八。
请佛:迎奉佛像供养。
有板:将请佛的礼辞写在木简上。

2.97 范宁任豫章太守,四月初八请佛,将礼辞写在木简上。众僧疑惑,猜想太守或许是要佛作答复。有小和尚坐在最末,说:“世尊沉默,就是许可。”众人都认同他的说法。

2.98 司马太傅 (司马道子) 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为佳。谢景重 (谢重) 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

都无:全无。
纤翳:丝毫的遮蔽。
居心:心地。
复:又。
滓秽:玷污。
太清:天空。

2.98 太傅司马道子夜坐斋中,其时月明天清,没有丝毫遮蔽。司马道子赞叹天景美好,谢重在座,应答说:“我认为不如有微云点缀。”司马道子于是和他开玩笑说:“你的居心不洁净,竟然想强行玷污这洁净的天空吗?”

2.99 王中郎 (王坦之) 甚爱张天锡,问之曰:“卿观过江诸人,经纬江左轨辙,有何伟异?后来之彦,复何如中原?”张曰:“研求幽邃,自王 (王弼) 、何 (何晏) 以还;因时修制,荀 (荀勖) 、乐 (乐广) 之风。”王曰:“卿知见有余,何故为苻坚所制?”答曰:“阳消阴息,故天步屯蹇,否剥成象,岂足多讥?”

经纬:规划治理。
轨辙:比喻法则法规。
伟异:特异卓众。
彦:有才学的人。
如:比得上。
以还:犹云“以下”。
因时修制:根据不同时期的具体情况制订法度。
知见:知识、见解。
制:制服。
阳消阴息:万物生灭、盛衰相互更替。
天步:指国运、时运。
屯蹇:呈现“屯”“蹇”这样困顿险阻的卦象。
否剥成象:呈现“否”“剥”这样时运不利的卦象。

2.99 王坦之很偏爱张天锡,问他:“你看过江的这些人,经略治理江东,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吗?后起之秀,比中原如何?”张天锡说:“研习学问深幽,不在王弼、何晏之下;因时制宜修订法度,有荀勖、乐广的风范。”王坦之说:“您的见识丰富,怎么会被苻坚制服呢?”张天锡对答道:“阳气消而阴气长,国运有《屯》《蹇》的困顿险阻,也有《否》《剥》的不吉之象,这有什么好讥讽的呢?”

2.100 谢景重 (谢重) 女适王孝伯 (王恭) 儿,二门公甚相爱美。谢为太傅 (司马道子) 长史,被弹。王即取作长史,带晋陵郡。太傅已构嫌孝伯,不欲使其得谢,还取作咨议,外示絷维,而实以乖间之。及孝伯败后,太傅绕东府城行散,僚属悉在南门,要望候拜。时谓谢曰:“王宁 (王恭) 异谋,云是卿为其计。”谢曾无惧色,敛笏 (音互) 对曰:“乐彦辅 (乐广) 有言:‘岂以五男易一女?’”太傅善其对,因举酒劝之曰:“故自佳,故自佳。”

适:嫁。
爱美:亲爱友好。
弹:弹劾。
带:兼任。
构嫌:结怨。
还:又。
絷维:挽留。典出《诗经·小雅·白驹》:“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乖间:离间。
僚属:贵族或大官的随员或职员。
悉:都。
曾无:全无。
敛:收。
笏:古代大臣上朝时拿的手板。

2.100 谢重的女儿嫁给王恭的儿子,两家很是亲爱友好。谢重做司马道子的长史,被弹劾。王恭便请他担任自己的长史,兼管晋陵郡。司马道子和王恭本有嫌隙,不愿让他得到谢重,还让谢重做咨议参军,表面上是挽留,实则是为了离间王、谢二人。王恭失败后,司马道子绕东府城行散,僚属都在南门等候叩拜他。当时他对谢重说:“王宁(王恭)谋反,听说是你给他献的计。”谢重毫无惧色,收起笏板对他说:“乐彦辅有言:‘哪有以五个儿子换一个女儿的?’”司马道子很赞赏他的回答,于是举酒相劝说:“确实好,确实好。”

2.101 桓玄义兴还后,见司马太傅 (司马道子) ,太傅已醉,坐上多客。问人云:“桓温来欲作贼,如何?”桓玄伏不得起。谢景重 (谢重) 时为长史,举板答曰:“故宣武 (桓温) 公黜昏暗,登圣明,功超伊 (伊尹) 、霍 (霍光) ,纷纭之议,裁之圣鉴。”太傅曰:“我知,我知。”即举酒云:“桓义兴 (桓玄) ,劝卿酒!”桓出谢过。

还:回。
来:晚年。
作贼:指谋反。
黜昏暗,登圣明:指废司马奕为海西公,立简文帝司马昱。
伊、霍:伊尹、霍光。太甲无道,伊尹将其放逐,后太甲悔过,伊尹迎其复位;霍光废汉废帝,迎立宣帝。
裁:裁定。
圣鉴:英明的鉴察。

2.101 桓玄从义兴郡回来后,见司马道子。道子已醉,座上有许多宾客,便问他们说:“桓温晚年想要谋反,这怎么说?”桓玄伏在地上,不敢起身。谢重当时为长史,举着笏板答说:“本是宣武公废除昏君,拥立明君,功绩超过伊尹、霍光,至于纷纭之议,还要请您的明察裁决。”司马道子说:“我知道,我知道。”于是举起酒杯说:“桓义兴,敬你一杯酒!”桓玄趁机离座谢罪。

2.102 宣武 (桓温) 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 (王珣) 曰:“丞相 (王导) 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若不可测。”

制:修建。
街衢:大路。
因承:沿袭。
制置:规划。
纡曲:迂回曲折。
方:比。
劣:差。
地促:地形狭窄局促。
中国:中原。
条畅:通畅。
纡余:迂回曲折。
委曲:弯转曲折。

2.102 桓温移镇南州,修建平直的街道。有人对王珣说:“丞相(王导)当初营建建康,没有可以沿袭的旧制,道路规划迂回曲折,比不上这里。”王珣说:“这才是丞相巧妙的地方。江东地势狭促,不像中原。如果使道路通畅,则一览无余,所以设计得迂回曲折,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2.103 桓玄诣殷荆州 (殷仲堪) ,殷在妾房昼眠,左右辞不之通。桓后言及此事,殷云:“初不眠,纵有此,岂不以‘贤贤易色’也!”

辞:推辞。
不之通:不为其通报。
初不:本就未曾。
纵:纵使。
贤贤易色:指尊重贤德,不重美色。《论语·学而》:“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

2.103 桓玄拜见殷仲堪,殷仲堪在妾的房间里白天睡觉,左右的人不为他通报。桓玄后来谈到此事,殷仲堪说:“本来就没有睡觉。就算有,怎么会不以敬贤之心代替好色之欲呢!”

2.104 桓玄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

妖:媚。
浮:浮艳。

2.104 桓玄问羊孚:“为什么大家都很喜欢吴地音乐?”羊孚说:“大概是因其声调妖媚而浮艳吧。”

2.105 谢混问羊孚:“何以‘器举瑚琏’?”羊曰:“故当以为接神之器。”

器举瑚琏:典出《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瑚也。’”后以“瑚琏之器”比喻人有特别才能,可以担当大任。
接神:奉迎神明。

2.105 谢混问羊孚:“为什么一说到器具就会提起瑚琏呢?”羊孚说:“当然因为它是迎神的礼器。”

2.106 桓玄既篡位后,御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进曰:“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时人善之。

床:坐榻。
载:承载。

2.106 桓玄篡位后,御座微微塌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进言道:“应当是因为圣德深重,厚土所以无法承载。”当时人们都赞赏他的话。

2.107 桓玄既篡位,将改置直馆,问左右:“虎贲中郎省应在何处?”有人答曰:“无省。”当时绝忤旨。问:“何以知无?”答曰:“潘岳《秋兴赋叙》曰:‘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玄咨嗟称善。

改置直馆:改设值班的官署。直,通“值”。
省:官署。
绝:极。
迕旨:违抗圣旨。
寓直:到其他官署值班。
散骑:散骑常侍。

2.107 桓玄篡位,将要改设值班的官署,问左右的人说:“虎贲中郎的官署应该在哪里?”有人说:“没有官署。”这在当时极其忤逆。桓玄又问:“如何知道没有?”答说:“潘岳《秋兴赋叙》说:‘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桓玄赞叹不已。

2.108 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 (孔淳之) 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

曲柄笠:形状像曲柄车盖的华贵斗笠。
希心:向慕。
遗:弃。
貌:外表。
将不:莫非。
畏影者:害怕自己的影子而拼命逃跑的人。典出《庄子·渔父》。

2.108 谢灵运喜欢戴曲柄笠,孔淳之对他说:“卿心存高远,为何不能放弃像达官显贵那样的曲柄伞盖的造型呢?”谢灵运答道:“也许是怕自己影子的人还不能忘记那影子吧?” PDftRXNTYPi46HZVS4yZkZpAs79PSQ9OA8IBQolfXbT/2zDJHqNeOCozrl/JnD1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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