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小说家狄更斯的名著《双城记》,开头有一段话:
这是最好的日子,也是最坏的日子;这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好像样样都有,但又像一无所有;我们似乎立刻便要上天堂,但也有可能很快就要入地狱!
这段看似“暧昧”的话,非常精准而又犀利地揭开了时代和人类的精神共相,因而具有“寓言”“预言”兼“箴言”的特质。
反观当下的这个物质文明高速发展和高度发达的后现代社会,不难发现,人类面临的各种精神困境和价值危机,不是比古人更少了,而是比古人更多了!
更何况,近年来,肆虐不止的新冠疫情,险象环生的国际环境,层出不穷的气候灾害,日益严峻的各种“内卷”……诸多征候的纷至沓来,无形之中更增添了“今生今世”乃至“今日明日”的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
于是,很多人为了“止损”,开始选择——“躺平”。
是的,尽管耳目所及,充斥着各种矫揉虚妄的“大词”,但理智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时代”:“小清新”“小目标”“小团圆”“小幸福”“小欢喜”“小舍得”“小确幸”……一切都难掩其“小”,包括那些自以为大、实则小到骨子里的“人”。
所以,当你打开这本书的时候,大可不必奢求能获取多少知识,懂得多少道理——你只需带着“尚友古人”也即扩大“朋友圈”的心态,通过阅读去赴一场横亘千年的“约会”,看看那些活在古书里的人物,是怎样应对现实人生的种种遭遇,解决突如其来的无常变故,守护精神自我和心灵世界的淋漓元气的——有此心态,也就足够了。
如果你受过基本的语文教育,且有了10年以上的个人阅读史,那么,就可以、也应该读读这部书。用今天的时髦话说,这是一本中国人应该“打卡”阅读的书。
这部书可能会挑战你的“阅读舒适区”,但我敢保证,随着阅读的深入,你会越来越“舒适”。
这部书,就是有着“中国人的风流宝鉴”“名士教科书”“中古时代百科全书”等众多美誉的六朝志人小说名著——《世说新语》。
在我看来,《世说新语》不仅是“大时代”的“大作品”,还是一部示范“躺平”的经典,特别适合“小时代”的人给自己“补脑”和“充电”。
这部经典所呈现出的“魏晋风度”和“名士风流”,实在具有人类学的价值和心灵史的意义,其所凝聚的,是最具中国特色的“精神现象学”。
她不仅是了解汉魏六朝历史文化的“百科全书”,也是展现“魏晋风度”和“名士风流”的精彩视窗。我曾给“魏晋风度”下过一个定义:
所谓魏晋风度,是指汉末魏晋时期形成的一种时代精神和人格理想,具体说就是在道家学说和玄学清谈思潮影响下产生的,一种追求自然(与名教相对)、自我(与外物相对)、自由(与约束相对)的时代风气,以及由此在上层贵族阶层中形成的,一种超越性的人生价值观和审美性的人格追求与气度。(《世说三昧》)
这种“超越性的人生价值观和审美性的人格追求与气度”,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尤其具有“治愈”的价值和“赋能”的意义。
读《世说新语》,你既可把她当作学术研究的对象,也可把她当作生命体认的对象——后者的意义要远比前者为重。
因为《世说新语》全书所凸显的,不过是一个大写的“人”字;魏晋风度所展现的,也不过是一个大写的“美”字。
“看似史而超越史,不是诗而胜似诗,并非哲学而富含哲学气质”——这就是《世说新语》带给人的充满哲思和诗性的审美愉悦。
我们读《世说新语》,可以不带任何功利性,但不妨给自己一个基本的“心理暗示”,那就是通过这本书,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人”、发现“人”、欣赏“人”。——如果你的运气足够好,那个“人”字完全可以换成“你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说,《世说新语》不仅是一部中国人的“智慧之书、性情之书、趣味之书”,也是一部世界文化史上堪称伟大的“灵性之书、人性之书、诗性之书”。
《世说新语》的作者,一般都认为是南朝刘宋的宗室临川王刘义庆。因为历史、文化、作者及其时代等多种原因的交织互动,使《世说新语》形成了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独树一帜的文本风貌。其编撰体例和文体特征,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一是分门别类,以类相从。全书分上、中、下三卷,根据不同的主题,细分为36个门类,分别是:
上卷:德行、言语、政事、文学
中卷: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夙惠、豪爽
下卷:容止、自新、企羡、伤逝、栖逸、贤媛、术解、巧艺、宠礼、任诞、简傲、排调、轻诋、假谲、黜免、俭啬、汰侈、忿狷、谗险、尤悔、纰漏、惑溺、仇隙
每一门类的标题是对记述主题的概括,既统摄全篇,又暗寓褒贬,自《德行》以至《仇隙》,越往后越贬,大致遵循一个“价值递减”的原则。
二是叙事以人为本,所记俱为“人间言动”,故鲁迅称之为“志人小说”。而言、行之间,又重在记言。
三是形制上多为丛残小语,篇幅短小。长则一二百字,短则数十字,甚至一句话。
四是各门条目的编排,大体以人物所处时代为序。往往先两汉,次三国,再次西晋,复次东晋——秦末和刘宋时也有零星记载,但不在主流。每门内容,皆有一种潜在的“编年”意味,但同写一个人物,相连的几个条目,未必一定有事实上的先后关系。
五是每则所记,一般有一中心人物,此人处于主位,其他人物则处于宾位。作者的意图,大概是想以一个具体人物为中心,组成一条相对独立的“故事链”。条目与条目之间,藕断丝连,既留下了大量“空白”,又可独立欣赏。这种“留白”的手法,不仅是绘画书法的技法,也是我国古代文言笔记小说最典型的文体特色。书中每一个片段都是对历史的某一个局部事件的“抓拍”和“定格”:合起来看,犹如博尔赫斯所谓的“沙之书”;分开来看,每一粒沙子又具有单独欣赏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因为这种体例具有某种“程式化”特征,便于模仿,所以,后世续书和仿作层出不穷,这一系列的文言笔记小说文体,就被称为“世说体”。
从文体上看,《世说新语》似乎是一部充满丛残小语的“尺寸短书”,但从内容和性质上看,又堪称是一部“兼通儒释道,涵盖文史哲”的“大书”。尤其是,《世说新语》的语言、人物和故事,活色生香,妙趣横生,无不尽态极妍,颇具看点。难怪古今读书人都为之着迷,读之解颐,心生欢喜,所谓“法喜禅悦”,怕也不过如此吧。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世说新语》都能带给读者不同的养分和灵感,让我们换一种眼光看自己,看人生,看世界……
只不过,要读懂此书,真要具备冯友兰所说的真名士的四大要素,即“玄心”“洞见”“妙赏”“深情”。
东坡词云:“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对于忙忙碌碌的现代人而言,“诗意地栖居”或许并不容易,但,保持一种从善如流的心态,随时欢迎诗意的降临和眷顾,却还是可以期待的。
刘强
2021年8月写于守中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