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古典诗词大家、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先生认为古典诗歌中有一种“感发的生命”:
诗人之所异于常人,是由于他能够把自己内心的感动传达出来,使别人甚至千百年以后的人读了他的诗也可以产生同样的感动。而且还不止于此,读者还可以从他的感动引发联想,结合自己的历史文化背景,生发出新的感动。这种感动永远是生生不已的,如果给它起一个名字,可以叫作“感发的生命”。
——《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
叶嘉莹先生的诗教思想,总其要旨,便是“兴发感动”四个字,她认为:
这种兴发感动之本质与作用,就作者而言,乃是产生于其对自然界及人事界之宇宙万物万事的一种“情动于中”的关怀之情;而就读者而言,则正是透过诗歌的感发,要使这种“情动于中”的关怀之情,得到一种生生不已的延续。
——《谈古典诗歌中兴发感动之特质与吟诵之传统》
诗人有一种特殊的锐感,能够把投射于心灵的感动表达出来。外物对人心的触动,最直接的便是周围世界的变化,从春暖花开到寒风凛冽,四季更替是再普通不过的自然规律,然而这最普通的变化经过诗意的书写之后也会异彩纷呈,宋人郭熙四季看山,见“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春夏秋冬的变化,简直让山有了不同的容貌、不同的性格,宛然如生。其实何止于山,花草树木、风云月露,都在节序的推移中各有不同的风貌。
郭熙看山还只是客观描摹,再进一步,“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陆机《文赋》),生灭悲欣,触人心怀,天地万物,动人思绪,于是四时物色便关联了情意。
春天万物滋长,生意欣然,是孔子舞雩台上的和风,是王羲之兰亭畔的流水。孟浩然春睡醒来,关切地问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风吹绿枝头的桑叶,李白想到远在东鲁的一双小儿女,爱怜之心油然升起,不知他们“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夏天佳木繁荫,炎天流火,对于悠闲的人来说,是“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高骈《山亭夏日》),对于劳苦的人来说,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白居易《观刈麦》)。陶渊明孟夏幽居,享受耕读之乐。苏东坡夏夜渡海,想到自己历尽劫波,仍是“天容海色本澄清”。
秋天凉风白露,木叶飘黄,给人最直观的感受便是衰落与消亡。志士悲秋,悲的是岁月不居、功业不就,“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陈子昂《感遇》),零落的草木让人联想到人生的迟暮,不禁叩问自己是否不负光阴,不负此生。可是也有人在秋天里高吟“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秋词》)。不同的感受关乎性情,柳永见秋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面对忧愁风雨,黄庭坚却可以“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冬天寒冷肃杀,客居长安襟抱不得舒展的李贺暗想“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红炉温酒的白居易则欣然对好友发出邀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每一个季节都有属于自己的印象,但是因为诗人的感情和经历,心性与品格,四季的印象不再刻板。春夏秋冬,都可以悲,可以喜,可以感慨遭际,也可以安享晏如。那些被四时风物逗引起诗意的诗人,便是叶先生所说“把感动传达出来”的人。我们有幸生于斯人之后,透过四时风物去看他们的悲欢喜乐、命运浮沉,看他们以诗意的方式感受世界、认识自己、面对考验、持守人生,作为读者,每一个人也必有属于自己的体验与感动,于是诗意也在古人与今人之间,在繁花与落叶之间,绵延赓续,生生不已。
*本书词作标点,采取词集整理的一般办法,韵用句,句用逗,停顿处用顿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