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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哲学主题的根本转换:从“世界何以可能”转向“人类解放何以可能”

毫无疑问,马克思哲学是唯物主义哲学。但是,唯物主义哲学的主题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的。作为新唯物主义,马克思哲学绝不是旧唯物主义以至整个传统哲学原有主题的延伸和对这个主题的回答。相反,马克思哲学实现了哲学主题的根本转换,并由此建构起了一个新的理论空间。恩格斯甚至这样表述了新唯物主义的特征:“这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 这当然不是说新唯物主义不是哲学,而是指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哲学。从根本上说,马克思哲学属于现代哲学范畴,是现代唯物主义。

要真正理解恩格斯的这一观点,就要弄清传统哲学的性质和马克思的“世界”概念。

“传统哲学”是相对于“现代哲学”而言的,它是指从古希腊到19世纪中叶这一历史阶段的哲学形态,包括古代哲学和近代哲学。追溯整个世界的本原或基质是传统哲学的目标,并构成了其中不同派别的共同主题。从根本上说,传统哲学是“形而上学”,即关于超验存在之本性的理论,它力图从一种“终极存在”、“初始本原”中去理解和把握事物的本性,以及人的本质和行为依据。

近代唯物主义一开始就具有反形而上学的倾向,在培根那里,唯物主义“包含着全面发展的萌芽”。然而,“唯物主义在以后的发展中变得片面了”、“变得敌视人了”。 那种“抽象的物质”、“抽象的实体”成了一切变化的主体,构成了“万物的本性和存在的致动因”。在笛卡儿看来,哲学追求的就是把握这个“第一原因和真正原理”,由此演绎出一切事物的本性和原因。近代唯物主义从批判形而上学开始,最终又回归形而上学。

黑格尔把形而上学和思辨辩证法结合起来,又建立起一个形而上学王国,从而使形而上学在德国古典哲学中“曾有过胜利的和富有内容的复辟”。问题在于,黑格尔把一切都还原为“绝对理性”,绝对理性成了一种新的迷信,高高地耸立在祭坛上,要人们顶礼膜拜,人本身成了这种绝对理性自我实现的工具。黑格尔哲学只是在形式上肯定了人的能动性,由于它把人看作“工具”,所以在实际上彻底剥夺了人的能动性、创造性、主体性。这样,在亚里士多德把“存在的存在”规定为“第一哲学”的主题后,到了黑格尔这里完成了一次形而上学的大循环。

这就是说,无论是在近代唯物主义,还是在近代唯心主义中,不仅“本体”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人也成了一种抽象的存在,人和人的主体性失落了。因此,形而上学在德国古典哲学中经历了悲壮的“复辟”之后,不仅“在理论上威信扫地”,而且“在实践上已经威信扫地”。马克思断言:“这种形而上学将永远屈服于现在为思辨本身的活动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 完成这一时代任务的正是马克思。换言之,把唯物主义和人的主体性“吻合”起来是马克思哲学关注的问题,而反对或拒斥形而上学同样是马克思哲学的基本原则。

在哲学史上,马克思和孔德是同时举起“拒斥形而上学”旗帜的,马克思甚至认为,他所创立的新哲学才是“真正实证的科学”。在时代性上,马克思的“拒斥形而上学”与孔德的“拒斥形而上学”具有一致性;在指向性上,马克思的“拒斥形而上学”与孔德的“拒斥形而上学”却有本质的不同。孔德把“拒斥形而上学”局限于经验、知识以及“可证实”的范围内;马克思提出的是另一条思路,即“拒斥形而上学”之后,哲学应关注“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现存世界”、“感性世界”、“人类世界”,“把人们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

马克思所说的“现存世界”当然包括自然界,但这个自然界已不是原生态的自然界,而是“人类学的自然界”。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自然界具有“优先地位”,但“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自然界”,或者在人的活动范围之外的自然界,对人类来说是“无”,或者说“是不存在的存在”。这是因为,原生态自然界本身的意义只有通过人的开掘、发现,才能获得对人而言的现实性;只有通过人的实践改造之后,才能构成人们生活于其中的感性世界;通过实践,人们不仅改造自然存在,而且自身也进入自然存在之中,并赋予自然存在以新的尺度——社会历史性。显然,马克思所说的现存世界不是作为自然、社会和思维之总和的宇宙,即人们通常所说的“整个世界”,而是人类世界。自然史和人类史“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 。在现存世界中,自然和社会相互制约、相互渗透,显现在人们面前的是社会的自然和自然的社会,或者说是“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人类世界就是自然与社会“二位一体”的世界。

传统哲学关注宇宙本体,注目于上苍的“绝对精神”或“抽象物质”,却恰恰忘记了对人类世界的关怀;马克思哲学则关注人类世界,注目于现实的人及其发展。对于马克思哲学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即以人的发展为坐标来重新“安排周围世界”,“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 。这样,马克思便把哲学的聚集点从整个世界转向人类世界,从宇宙本体转向人的生存本体,从“世界何以可能”转向“人类解放何以可能”,从而使哲学的理论主题发生了根本的转换。

哲学主题的这一转换是与哲学对象的变革一起完成的。

从历史上看,不同时代的哲学以至同一时代的不同哲学派别,都有自己特殊的研究对象。费希特指出:“我们想把每种哲学提出来解释经验的那个根据称为这种哲学的对象,因为这个对象似乎只是通过并为着这个哲学而存在的。” 这一观点颇有见地。纵览哲学史可以看出,每一种哲学用以解释世界并构造其理论体系的依据,就是这种哲学的对象。费尔巴哈哲学力图以“感性对象”为基本原则来解释人与世界并构造体系,所以,费尔巴哈“将人连同作为人的基础的自然当作哲学唯一的,普遍的,最高的对象” 。黑格尔哲学以抽象化的人类理性——绝对理性为依据来解释世界并构造体系,实际上就是以人类理性为研究对象,所以,黑格尔认为“哲学是探究理性东西的” 。正是按照这种认识,黑格尔建立了一种“科学之科学”的哲学体系。“就哲学被看作是凌驾于其他一切科学之上的特殊科学来说,黑格尔体系是哲学的最后的最完善的形式。全部哲学都随着这个体系没落了。”

当马克思把目光转向人类世界时,他就同时在寻找理解、解释和把握人类世界的依据,并以此作为自己哲学的研究对象。这个依据终于被发现,这就是人类实践活动。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世界中的自然和社会是在人类实践中融为一体的。实践犹如一个转换器,通过实践,社会在自然中贯注了自己的目的,使之成为社会的自然;同时,自然又进入社会,转化为社会中的一个恒定的因素,使社会成为自然的社会。人类世界当然不能归结为人的意识,但同样不能还原为原生态的自然。人类实践活动才是人类世界或现存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和基础,在人类世界的运动中具有导向作用,即人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为天地立心”,在物质实践活动的基础上重建世界。换言之,实践是人类世界真正的本体。这是一个动态的、不断发展、不断生成的本体;人类世界因此成为一个不断形成更大规模、更多层次的开放性体系。

实践不仅是现存世界的本体,而且是人的生存本体。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就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有生命的个人”要存在,首先就要进行物质生产活动,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是人的“第一个历史活动”。从根本上说,人就是在物质生产活动中自我塑造、自我改变、自我发展的。“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 人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

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社会存在物。换句话说,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的统一,而这种统一恰恰是在实践活动中完成的,直接决定人的本质的社会关系也是在实践活动中生成的。人通过实践创造了自己的社会关系、社会存在。换言之,人是实践中的存在,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或者说,构成了人的生存本体。正因为实践构成了人的生存本体,所以,人的生存状态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处在不断的建构和改变之中的。人的生存状态的异化及其扬弃也是在实践活动中发生和完成的,“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 。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这种人的生命活动的异化,使人与人的关系转化为物与物的关系,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统治人,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

马克思正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揭示出被物的自然属性掩蔽着的人的社会属性,揭示出被物与物的关系掩蔽着的人与人的关系,并力图付诸“革命的实践”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如果说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是马克思哲学的理论主题,那么,“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就是马克思哲学的最高命题。

人与世界处在双向关系中。一方面,现存世界生成于人的实践活动中,现存世界中的自然与社会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融为一体的。实践“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 。现存世界是人的实践活动的对象化,是人的对象世界。另一方面,现存世界一经形成又反过来制约甚至决定人及其活动,现存世界的状况如何,现实的人的状态就如何。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及其异化状态,首先就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要改变现实的人,首先就要改变现实的世界。所以,马克思关注的是“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并认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 在马克思哲学的视野中,实践不仅是现存世界的本体,而且是人的生存本体,是改变现存世界、消除人的异化的现实途径,是“确立有个性的个人”这一人的生存和发展的终极状态的现实途径。

我们应该明白,马克思哲学不是抽象的人道主义,关怀的不是抽象的人的命运。马克思发现,如果不能给工人、劳动者这些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被压迫的人们以真实的利益和自由,人类解放就是空话,甚至沦为一种欺骗。所以,马克思提出了超越“政治革命”的“彻底革命、全人类解放”的问题,并认为能够完成这一历史使命、担当“解放者”这一历史角色的,只能是无产阶级。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无产阶级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解放自己的阶级,在它身上体现着使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一切关系”,“表明人的完全丧失”;同时,无产阶级又是一个“只有通过人的完全恢复才能恢复自己本身”的阶级,是一个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阶级。在人类解放过程中,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无产阶级则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如果说无产阶级是人类解放的“心脏”,那么,哲学就是人类解放的“头脑”。“头脑”不清,就不可能确立人类解放的真实目标,不可能理解人类解放的真正内涵。因此,联系经济学的研究和历史学的考察,从哲学上探讨人类解放的内涵、目的和途径,就成为马克思的首要工作。这一工作的成果,就是马克思哲学,即新唯物主义的创立。马克思哲学的理论主题就是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

因此,马克思把哲学的对象规定为人类实践活动,把哲学的任务规定为解答实践活动中的人与世界、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的关系问题,从而为改变世界提供方法论。马克思哲学是为改变现存世界的实践活动而创立的,实践的内容就是它的理论内容。马克思哲学本身就是对人类实践活动中各种矛盾关系的一种理论反思,所以,马克思认为,新唯物主义“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科学” ,其基本内容就是“从对每个时代的个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和活动的研究中产生” 的。这样,马克思哲学便找到了哲学与改变世界的直接结合点,实现了对人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的统一。这是一种双重关怀,是全部哲学史上对人的生存、尊严和价值的最激动人心的关怀。

马克思哲学所实现的哲学主题的转换和哲学对象的变革,与现代科学的发展是一致的。“一旦对每一门科学都提出要求,要它们弄清它们自己在事物以及关于事物的知识的总联系中的地位,关于总联系的任何特殊科学就是多余的了。” 马克思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赋予新唯物主义这样的特权,即依靠自然科学以及社会科学的成果来建构关于整个世界的综合图景。随着现代科学的产生,“在以往的全部哲学中仍然独立存在的,就只有关于思维及其规律的学说——形式逻辑和辩证法。其他一切都归到关于自然和历史的实证科学中去了” 。到了20世纪,对思维本身的研究也从哲学中分化出去了,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现代科学表明:企图在科学之上再建构一种关于整个世界“普遍联系”的世界观的确是“多余”的,其实质只能是“形而上学”在现代条件下的“复辟”。

马克思哲学所实现的哲学主题的转换和哲学对象的变革,与现代哲学的发展也是一致的。从总体上看,现代哲学关注的就是人类的生活世界以及人的存在,用雅斯贝尔斯的话来说就是,“哲学所力求的目标在于领悟人的现实境况中的那个实在”。即使是分析哲学所实现的“语言学转向”,从本质上看,所体现的仍是对人与世界联结点或中介环节的寻求,显示的则是现代哲学对思想、语言和世界三者关系的总体理解。这种总体理解就是:世界在人的思想之外,但人只能通过语言理解世界和表达对世界的理解。人类关于世界的认识成果就积淀并表现在语言中,从语言的意义去研究世界的意义,实际上就是从对人的关系中去理解和把握世界。在我看来,分析哲学实际上是以倒退的形式推进了对人与世界关系的研究。 Rn1fE9ozMVfH602hXGBAan0JBr8rSfRWkB/5ScXjmtk5gCUvGgfLSc9xB0unhg3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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