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的法国处在一个动荡不安、风云变幻的时代。康德断言,这是一个批判的时代。卡西尔认为,这是一个理性的时代。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理性载负着批判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产生的法国唯物主义以其独特的反思精神和批判态度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理论风采,并在哲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章。然而,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以下简称“法国唯物主义”)又受到来自不同方面的误解,总体上,法国唯物主义一直被称作机械唯物主义或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实际上,在法国唯物主义中存在着两个派别,即机械唯物主义和人本唯物主义。正如马克思所说:“法国唯物主义有两个派别:一派起源于笛卡儿,一派起源于洛克。后一派主要是法国有教养的分子,它直接导向社会主义。前一派是机械唯物主义,它汇入了真正的法国自然科学。”
就理论起源而言,机械唯物主义派有科学和哲学双重起源:从科学上看,起源于牛顿经典力学;从哲学上看,起源于笛卡儿哲学。换言之,在牛顿和笛卡儿,或者说,在当时的科学和哲学的双重影响下,在法国唯物主义中形成了机械唯物主义派,其代表人物就是拉美特利(又译拉·梅特里)。拉美特利极为推崇牛顿和笛卡儿,认为,“如果哲学的领域里没有笛卡尔(又译笛卡儿——引者注),那就和科学的领域里没有牛顿一样,也许还是一片荒原” 。
17—18世纪,牛顿经典力学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确立了成熟的自然科学的两大原则:一是重复性原则,即世界服从于力学规律体系,而重复性是力学规律以至全部自然规律的根本特征;二是精确性原则,即支配世界的规律不仅可以被认识,而且可以用精确的量的关系去把握。牛顿的信念为18世纪法国科学家所接受,同时,经过法国哲学家伏尔泰的系统介绍,牛顿的科学思想和哲学观念在18世纪的法国已经享有盛誉,它造就了一种强烈的科学主义和理性主义情绪,刺激着相当一部分思想家,包括法国唯物主义者把自然规律观念直接代入社会领域,并把社会和人还原为自然。一般来说,自然科学本无意向哲学献媚,但它又往往决定了哲学的面貌。牛顿经典力学的成功对法国哲学家来说既有诱惑力,又有压力,总之具有威力。正是科学的威力使一大批法国哲学家聚集在自然科学的大旗下,用机械论的观点去理解自然、社会和人本身,并形成了机械唯物主义派。
笛卡儿哲学体系包含着两个对立的部分,即物理学和形而上学,前者表达了一种自然观,这种自然观的特点就在于,朝着用自然本身来解释自然现象的方向迈出了关键一步。实际上,笛卡儿是以力学运动规律为基础,把由地上获得的力学原则应用于天体现象以至整个世界,从而构造了一个具有反宗教神学意义的机械唯物主义世界图景。不是别人,正是笛卡儿把自然科学中的机械论观念移植到哲学中并造就了机械论的时代精神。如果说,笛卡儿的泛神论的形而上学成为法国唯物主义批判的对象,那么,他的物理学即唯物主义自然观则开启了近代反宗教神学的先河,为法国唯物主义的发展奠定了哲学基础,深刻地影响了拉美特利,同时,又使拉美特利停留在机械论的水平上。
“拉美特利详尽地利用了笛卡儿的物理学。他的《人是机器》一书是仿照笛卡儿的动物是机器的模式写成的。” 的确如此。笛卡儿的“世界是机器”、“动物是机器”观念引导着拉美特利走进“人是机器”的观念。在拉美特利看来,人有“感觉、思想,辨别善恶”,“生而具有智慧和一种敏锐的道德本能”,但感觉本身就是物质的一种潜在的属性,同广延和运动一样,构成了物质的本性,所以,人“又是一个动物”。 这是其一。其二,和动物一样,人也是由原子结构组成的,人和动物在生理构造上“完全相似”,只不过“人比最完善的动物再多几个齿轮,再多几条弹簧,脑子和心脏的距离成比例地更接近一些,因此所接受的血液更充分一些,于是那个理性就产生了” 。“正像提琴的一根弦或钢琴的一个键受到震动而发出声响一样,被声浪所打击的脑弦也被激动起来,发出或重新发出那些触动它们的话语。” 其三,人与人在生理构造上也“完全相似”,只是由于“黑胆、苦脑、痰汁和血液这些体液按照其性质、多寡和不同方式的配合,使每一个人不同于另一个人” 。拉美特利极为强调“自然界的齐一性”,强调“自然禀赋这种一切后天品质的资源” ,并得出“结论”:“人是一架机器;在整个宇宙里只存在着一个实体,只是它的形式有各种变化” 。
显然,这是一种纯粹的自然的人。正是借助这种自然的人,拉美特利把人从宗教神学的纠缠中解放出来,使人获得了自然的独立性,并要求承认人的天赋权利;同时,由于机械论的束缚,刚从神权的重压下解放出来的人,在拉美特利这里又变成了一架“机器”,人的能动性、创造性、主体性被遮蔽了。拉美特利力图建构一种“人体的哲学” ,这种“人体的哲学”实际上是把笛卡儿的动物结构学运用到人体结构上,并完全是从生物学、机械论来考察人的。就其实质而言,机械唯物主义派属于费尔巴哈所说的那种“纯粹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所以,就其理论归宿而言,以牛顿力学和笛卡儿哲学为基础的机械唯物主义“汇入了真正的法国自然科学” 。
法国唯物主义中的另一派是“现实人道主义” 。从理论上看,现实的人道主义起源于洛克哲学,其代表人物是爱尔维修。
如前所述,机械唯物主义派起源于本土的笛卡儿哲学。笛卡儿哲学的确具有一种批判精神,它崇尚理性,并把个人的理性作为审视事物的尺度。隐寓在这种思想中的,是人的自我意识的独立和觉醒,这为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对个人的研究开辟了思想道路。但是,笛卡儿哲学又有明显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不仅体现在二元论的体系上,而且体现在反神学的不彻底性上。笛卡儿运用演绎的方法编织神话之网,上帝则在这个网上占据中心地位。“神的真实性就被设定为绝对认识与被绝对认识者的实在性之间的绝对纽带” 。黑格尔的这一评价可谓一语中的、一针见血。更重要的是,笛卡儿把反封建的斗争限制在思想范围内。笛卡儿明确指出,他“始终只求克服自己,不求克服命运,只求改变自己的欲望,不求改变世界的秩序” 。显然,这种观念和作为法国政治变革先导的启蒙哲学是不相容的。“启蒙哲学的基本倾向和主要努力,不是反映和描绘生活”,而是“塑造生活本身”,其“任务不仅在于分析和解剖它视为必然的那种事物的秩序,而且在于产生这种秩序,从而证明自己的现实性和真理”。 这就是说,以笛卡儿哲学和牛顿力学为理论基础的机械唯物主义派无法全面完成启蒙哲学的任务。
因此,另一部分法国哲学家希望找到一个能够作为法国革命哲学依据的学说。“那时,人们除了要对神学和17世纪形而上学进行否定性的批驳之外,还需要有一个肯定性的、反形而上学的体系。人们需要一部把当时的生活实践归纳为一个体系并从理论上加以论证的书。这时,洛克关于人类理智起源的著作适时地在海峡那边出现了” 。于是,他们便把视线转向海峡彼岸的英国。这是因为,当时的英国资本主义走在欧洲大陆的前面,新的时代精神总是在英国抛头露面。而此时,英国的哲学微风也漂过英吉利海峡吹到了法国上空,洛克哲学被引进到法国。法国资产阶级像迎接一位“久盼的客人”一样,热烈欢迎洛克这一舶来品。在这一部分法国哲学家看来,从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出发可以得出改造环境、变革社会的结论,因此,应当把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作为法国革命的哲学基础。
洛克哲学全面探讨了认识的起源、界限和知识的确定性,并从认识活动和道德实践两个方面集中而系统地批判了“天赋观念论”。按照洛克的观点,思辨理性没有天赋观念,实践理性同样没有天赋观念,道德观念是由教育和社会环境造成的;社会不是天然的,而是人们自己创造的;人的趋乐避苦的自然倾向指向人的利益,而人的利益的实现需要社会以及作为维系社会纽带的道德原则。所以,人是根据利益创造社会和道德原则的。可以看出,反对宗教神学,肯定人的利益,提高个人的地位,这是洛克批判“天赋观念论”的意义所在。显然,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既有重要的认识论意义,又有重要的政治内涵。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的双重含义,即认识论性质和政治内涵深深地触动了爱尔维修的心灵,直接成为爱尔维修哲学的出发点和先导。马克思指出:“爱尔维修同样也是以洛克的学说为出发点的,在他那里唯物主义获得了真正法国的性质。”
爱尔维修哲学“以洛克的学说为出发点”体现在,爱尔维修从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中提取出“感觉”这一概念,并把感觉看作人的存在方式,看作连接意识与客观外界的桥梁。由此,爱尔维修认为,通过感觉,人一方面不断地认识外在世界,形成和发展自己的认识;另一方面把存在于内心的关于自由的欲望和要求变为外在的争取自由的活动。换言之,通过唯物主义感觉论,自由不再诉诸内在精神,而是诉诸外在环境,诉诸改变外在环境的活动。根据第一方面,爱尔维修提出了“人是环境的产物”的命题;根据第二方面,爱尔维修又提出了“意见支配环境”的命题。与孟德斯鸠强调自然环境不同,爱尔维修强调的是社会环境,他提出这两个命题的宗旨是证明这样一个道理,即人的智力天然平等,人的性格受制于社会环境,所以,要改变人,首先必须改变社会环境。正如马克思所说:“既然是环境造就人,那就必须以合乎人性的方式去造就环境。”
爱尔维修哲学所具有的“真正法国的性质”体现在,人成了爱尔维修特别关注和精心研究的课题,其哲学问题的提出和解决都是围绕着人而展开的,中心就是要解决人如何享有幸福生活的问题,正如爱尔维修自己所说,“哲学家研究人,对象是人的幸福。这种幸福既取决于支配人们生活的法律,也取决于人们所接受的教育” 。围绕着个人利益,爱尔维修展开了对人和社会问题的探讨。在爱尔维修看来,人生来既不“好”,也不“坏”,人性既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是利益把人们结合起来或分离开来,使人成为“好”的或“坏”的。“如果说自然界是服从运动的规律的,那么精神界就是不折不扣地服从利益的规律的。利益在世界上是一个强有力的巫师,它在一切生灵的眼前改变了一切事物的形式。” “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无论在道德问题上,还是在认识问题上,都是个人的利益支配着个人的判断” 。爱尔维修高度重视个人利益,同时,又没有否定社会利益,相反,他谋求利益的和谐,并认为社会利益是一切美德的原则,是一切立法的基础,“公共的福利——最高的法律” 。因此,应以社会利益为“永恒不变”的原则变革政体,创建合理的社会制度,谋求利益的和谐。
可以看出,爱尔维修实际上是把认识论中的经验主义引入了伦理学的范围,并力图建立一种实证科学的伦理学。正如爱尔维修本人所说:“我们应当象研究其他各种科学一样来研究道德学,应当象建立一种实验物理学一样来建立一种道德学。” 爱尔维修实际上是把唯物主义、功利主义和伦理学结合了起来,其批判锋芒直指封建制度,即不合理的社会环境。在这一思想的背后,就是18世纪法国生活实践和文化氛围的变换,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及其所要求的个人的自主性、独立性。这样,经过爱尔维修的改造,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这个从英国吹来的哲学微风又夹杂着政治雨丝,而爱尔维修的唯物主义本身简直是风雨交织,在法国引起了巨大的思想风暴。爱尔维修把“唯物主义运用到社会生活方面” ,初步实现了唯物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结合,从而为法国革命找到了哲学依据,并为后来的空想社会主义奠定了“逻辑基础”。
通常认为,爱尔维修同时提出的两个命题,即“人是环境的产物”和“意见支配环境”,是一种逻辑矛盾、循环论证,陷入了“二律背反”之中。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读。人与环境的确处在一种相互作用之中,“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 。在我看来,“人是环境的产物”和“意见支配环境”这两个命题实际上揭示了人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一种朴素的相互作用观点。相互作用存在于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只有从这种普遍的相互作用出发,我们才能认识现实的因果关系。” 历史唯物主义绝不排除相互作用,而是要求对相互作用作出合理的解释;绝不取消相互作用,而是要求发现引起相互作用的基础。“合理形态”的相互作用观点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内在原则,是历史唯物主义所要求的辩证逻辑。实际上,爱尔维修的失误并不在于他同时提出“人是环境的产物”和“意见支配环境”这两个命题,而是在于他仅仅停留在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上,没有去进一步探寻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基础。在马克思那里,这个基础就是实践。马克思指出:“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
就理论归宿而言,以爱尔维修为代表的“现实的人道主义”,即人本唯物主义“直接导向社会主义” ,“直接汇入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 。这是因为,“既然人是从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中的经验中获得一切知识、感觉等等的,那就必须这样安排经验的世界,使人在其中能体验到真正合乎人性的东西,使他能常常体验到自己是人。既然正确理解的利益是全部道德的原则,那就必须使人们的私人利益符合于人类的利益。既然从唯物主义意义上来说人是不自由的,就是说,人不是由于具有避免某种事物发生的消极力量,而是由于具有表现本身的真正个性的积极力量才是自由的,那就不应当惩罚个别人的犯罪行为,而应当消灭产生犯罪行为的反社会的温床,使每个人都有社会空间来展示他的重要的生命表现。既然是环境造就人,那就必须以合乎人性的方式去造就环境。” 因此,“并不需要多么敏锐的洞察力就可以看出,唯物主义关于人性本善和人们天资平等,关于经验、习惯、教育的万能,关于外部环境对人的影响,关于工业的重大意义,关于享乐的合理性等等学说,同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有着必然的联系” 。
爱尔维修的人本唯物主义在当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它不仅漂流到意大利,影响了意大利的思想领域,而且折回到英国,深刻地影响了英国的功利主义,更重要的是,又返身于法国,在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那里产生了重大影响,成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的“逻辑基础”。爱尔维修本人因此被誉为“道德界的培根”。在唯物主义发展史上,爱尔维修是一个转折点,以其“现实的人道主义”为标志,自然唯物主义开始衰落,人本唯物主义开始兴起,并由此启示我们重新考察唯物主义的历史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