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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与鸟

雨一直下,我和星智老师在海东市的山岭中穿行,如同驾云一般。站在隘口,偶有风牵云走,山谷中展露出一幅幅色彩明艳的刺绣作品,如同回到烟雨朦胧的江南。一垄一垄的小麦随着地势起伏而呈现浅金、淡黄、黄绿,而青稞展现的是明晃晃的成熟的金黄。远山是墨绿,是赭红,精瘦的小牦牛十分谦逊地在山间游荡。少了颈部那道醒目白圈的环颈雉,在湿答答的麦田闲庭信步,仿佛它们是麦田的主人。

雨势加大,云雾缠绕间,绣品复归群山。山中小溪叮叮咚咚,不受任何约束地钻入一条峡谷,一座红黄相间的佛学院便突现眼前,几道白栅栏由一根铁链系着横于路中。一个小喇嘛(应称“完德”,未来的喇嘛),圆头圆脑,肤色红黑,面容俊俏,一袭红袍斜裹,从佛学院钻出,手拿一书,笑嘻嘻穿过栅栏,宽大的红袍如一面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沿小溪下行,走到一块栗色巨石下,背靠石头,摊开书本冒雨读起来。跟着,又出来十几个完德,全都挤到巨石下,一手握书,一手互推几下,互踢几脚,时而咧嘴轻笑。那么大的雨,竟无人带伞,且还能在雨中阅读。我想只能套用一句佛家的理论来形容:心中有雨,晴天也是雨;心中无雨,雨天也是晴。

完德读书的嗡嗡声似乎让雨丝变得更加浓密,空气中像添了几丝书香。沿着巨石往上,灌丛密布,野花摇曳,有一对藏 在其间跳跃。或跃到枝条上哼几个小曲,或站在岩边认真地倾听完德念经文,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似乎它们也能听懂。它们连穿着打扮也深得藏文化的真传,背部也是裹了一袭红袍。完德有时也会抬头看看它们,四目交汇,藏 会跳,完德会笑。笑起来的再念书,跳起来的又凑过来听书。

终于有一个打伞的人出来了,着一件久经风雨的藏袍,是个老喇嘛。他提着两袋馍,开了锁,拉开栅栏,面无表情,脸上带着一丝庄严,连手提的馍也仿佛带了神圣的光辉,咕哝着一句藏语上了我们的车。走了几分钟,遇一个大转弯,车右侧路边忽闪过一个蓝色身影,是一只淋得落汤鸡一般的蓝马鸡。蓝马鸡本来漂亮的蓝羽已被雨水涮得灰白,脸颊被淋得异常清晰,显得红彤彤的,就像完德的脸。蓝马鸡看到车来,先还目中无车地在路边灌丛中溜达,等到车停,便一个劲儿地往山坡灌丛中冲。这时,老喇嘛在车中又咕哝了一句藏语,蓝马鸡就像听到老朋友的召唤,立马停住,眼神放光,来回扫视车身。扫了几个回合,见车并无动静,它眼内的光芒像即将燃尽的蜡烛,摇摇欲灭。它拖着长尾巴想要再次钻入灌丛。右侧车门悄然打开,老喇嘛下了车,对着蓝马鸡的长尾巴再次咕哝了一句藏语。那张红脸从灌丛中抬起来。跨过好几拨高耸的枯木,它一个箭步冲到了老喇嘛跟前,嘴边两撇白胡须因激动而甩到了头顶。老喇嘛弯下腰去,一脸慈祥,朝蓝马鸡伸开双臂,蓝马鸡直接扑入他的怀中,像孩子扑入久别的亲人怀抱。

图11 蓝马鸡

老喇嘛蹲在草地上,一边看蓝马鸡啄食,一边和它聊天。老喇嘛问:“你今天怎么下山了,是天冷山中待不下去,还是山中的黄鼠狼又欺负你了?”蓝马鸡一边啄食,一边头和尾巴甩来甩去地算是作了回答。我不知道蓝马鸡说的什么,但是,老喇嘛听懂了。他说,蓝马鸡告诉他,山上的雨太大了,草丛里很难受,它就跑到路上来了。

蓝马鸡陪着老喇嘛聊了会儿,眼看雨势渐小,便又回头往灌丛中去,一步三回头,老喇嘛向它挥手再见。转了个弯,再上一个小坡,路左侧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三层宏伟大殿。外饰均为樟木,每层一对金色小鹿跪对一个金色法轮。廊柱之上蹲着好几对鸽子,黑乎乎的,像才从烟囱爬过,分不出是原鸽,还是岩鸽,或者是家鸽。老喇嘛说是野鸽,那就野鸽吧。鸽粪洋洋洒洒,已将廊柱到檐边全画满了白色印记。大殿一侧立着一块方形木牌,上有醒目的毛笔手书大字:“佛门圣地,严禁大小便”。

图12 野鸽

大殿群山环抱,四周沙棘树密布。树皮沧桑,枝繁叶茂,树上青果累累,有零星果实开始泛红。沙棘树看上去比老喇嘛还老,估计是上上上代喇嘛时代的产物。老喇嘛和星智老师到殿东侧的厢房休息,我便站在林木中赏树,忽听耳后一阵嗡嗡声,似有人念经书。回头,什么也没有,这里没有完德,哪会有经书声?是雨声让我生了错觉吧。我又扭回头再看沙棘树,身后又嗡嗡作响,回头,仍是什么也没有。然后,“吱呀”一声,大殿西厢房探出一个头来。

我不知道如何称呼西厢房走出的那个人,那身红色藏袍和黑红皮肤可以确定他是一个喇嘛,但是,他留着刘欢那样的长发。印象中,凡留长发的男人一般是艺术家。那么,他可能就是喇嘛中的艺术家。艺术家一脸严肃,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我脚边,然后,又掩上了门。我低头看脚边,至少有30双以上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大跳,平生第一次被鸟吓到,这是一群大噪鹛,全被雨淋得七零八落,披头散羽。它们没有飞,就在地上蹦,蹦到路边被我挡了道,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地骂,那嗡嗡声敢情是在骂我。我也想不通,此路这么长,为什么一定要从我身边过?便站着不动。结果,为首的噪鹛一脚踩了我的裤管。好吧,好女不与鸟斗,我赶紧往东厢房跑去。

刚跑到门口,头顶又“咚”地被狠狠砸了一下,我眼前一黑,一团黑影越过头顶,地上掉了一地毛发。来不及看是谁,先检查被揪了多少头发,结果发现地上全是灰白相间的羽毛,我的头发一根没掉。抬头一看,厢房廊下一个红绿相间的窗台上,一只野鸽侧着头十分无助地看着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进了厢房,屋内烧着煤,煤烟弥漫,烟囱堵了。喇嘛与星智老师一个扯,一个捅,很快就捣出一桶烟灰,有块状的烟灰疑似鸟粪。想起殿上那几对黑色的野鸽,估计就是在这儿爬黑的。烟灰捣出,一会烟囱便煤烟袅袅,屋内热气腾腾。喇嘛帮我将雨衣挂到走廊,又将我淋湿的外套挂到煤炉前。星智老师递给我一个馍,我们仨一边啃馍,一边闲聊,一边看门外大殿上的野鸽“咕,咕,咕咕”地叫,一只围着另一只不停地转圈,不停地点头哈腰,感觉十分有趣而温暖。

我们聊了一会儿,艺术家提着一个用塑料袋密封的碗进来。他给我泡了一碗茶,想了想,又将茶倒掉,从柜台里拿了另一罐茶出来。那罐茶裹了七八层包装,他将第一泡倒掉,第二泡递给我。星智老师说,他们平时喝安化黑茶,黑茶很好,很适合他们。我立马感到很骄傲,安化黑茶可是我们湖南的。但是,星智老师又说,今天给你喝的是普洱,贵客来了才喝普洱。我的脸红了,艺术家的脸更红。他说,这普洱已收藏了15年。

艺术家拆了塑料袋,一个大碗里平躺着几块烤得有点黑的东西,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香味,但看不出是什么。两个喇嘛极力让我坐炕上,论年龄与资历,我是无论如何没有资格坐上位的,于是就赖在炕边不上去。老喇嘛沉默着,艺术家显得有点语无伦次,星智老师傻笑。有句话说,恭敬不如从命,我还是坐上位吧。我脱了鞋,抹了裤子上的泥,盘腿坐上炕,屋内又热闹起来。大碗推到我面前,三张热情的脸又竭力要我尝那烤黑的东西,说那是喇嘛的日常午餐。我左右手各拿一个,左手圆的,一尝,烤土豆,又香又软又热,好吃;右手拿长块状的,一尝,烤红薯,又香又甜又热,好吃。也不知轮番拿了几次,大碗见底。抬头看见他们都在啃馍。

我们吃着午餐,门口闪进来一个小身影,是一只橙翅噪鹛。它大摇大摆在屋内横逛,地上掉的馍屑,它一粒都没落下,两个喇嘛还各撕了一小块馍给它。末了,它还在煤炉边拉了一泡屎,打着饱嗝,在屋外同伴的呼喊声中,像个小姑娘似的,一蹦一跳跑了出去。

图13 橙翅噪鹛

艺术家看到大碗见底,便又张罗着要为我做糌粑吃。我已吃得很撑了,但久闻糌粑其名,未见过,正犹豫间,艺术家已从柜里抱了三个罐出来:一罐蜂蜜,一罐炒熟的青稞粉,一罐酥油。他另取了一个亮澄澄的木制圆碗,一把同样透着亚光的木勺子,看上去都是年代久远的文物。他从每个罐内各取了几勺,又从柜内添了一样东西,说是曲拉。他把几样东西放到木碗里边搅边搓边揉,最后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长条状物件。木碗里光洁如新,没有一点杂碎东西沾于其上。艺术家的手也干净如初,没有沾上一点杂碎。初尝,口感有点粗糙,发黏,像我们家乡的炒米,必须借着茶才能吞下。再尝,香味四溢,但要吞下去,还是要借助茶。尝了三口后,感觉肚中食物已撑到喉咙口,便偷偷放下糌粑。艺术家又红着脸说:“吃不惯吧,没关系,放下就好。这个很营养的,我们闭关时,就只吃这个和水。”

我们于是聊起闭关的事。艺术家每年都会到山后的石洞中闭关修炼一段时间,少则一周,多则一月。正聊着,那只站在窗台上的野鸽在门口探头探脑,探了三次头后终于迈进室内。进了门,就站在门内侧不再前进,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偶尔换一下脚。搞不清它是喜欢室内的温暖,还是喜欢听艺术家讲闭关。站着站着,它竟然眯了眼打瞌睡。喇嘛朝它身上丢了一小块馍,它跳了起来,啄了一小口,一会儿又单腿站着继续打瞌睡。

我请星智老师帮我拍一张盘腿吃糌粑的纪念照。照了几张后,艺术家走过来说,你应该换一个方位,这样背景有藏文化,光线也更好,色彩更柔和,画面也才更有内涵。说着,他接过手机帮我拍了几张。我一看他拍的照片,果然有大片的感觉,他难道真是艺术家?老喇嘛说,大殿的菩萨都是他画的,附近藏民家的菩萨也都是请他画的。

屋外忽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连打瞌睡的野鸽都被惊醒了,匆忙跳出屋外。站到廊上一看,殿前草坪上站着两列大噪鹛,正推推搡搡,脚踩脚,脖子顶着脖子,毛发倒竖,像两群泼妇骂街。老喇嘛用力咳嗽一声,“泼妇们”即刻四散,全都跳到沙棘林里,再无声息。

关上门,我们又继续讨论,正讨论得热烈,“咚,咚,咚”很有礼貌的敲门声响起,艺术家立刻起身,手里抓着半只馍。

门外大雨倾盆,门口并排站着两只蓝马鸡。 hBt/0vmS/CETgnhYtx4AiBDEXSfaUyWISBFs4J35HJ70TiV9K7UFh/ThWd4kpRp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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