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即将投射到甘子河的沙丘上。
连日的干旱加上刚放牧过,草原上一览无余,草浅花稀。然而,各种身影和声音却昭示着这里有无数跳动的生命。一列火车从沙漠那端悄然而来,又像巨蟒游向油菜花田的深处。高原鼠兔蹲在土堆上半闭双眼,高原兔的大耳朵在灌丛后像移动着的风帆,藏狐竖起漂亮的大尾巴,黄鼠狼打了个大哈欠,草原狼的绿眼珠开始不怀好意地骨碌碌转……一个小时后直到天明之前,这片土地都会变成夜行者狂欢的会所。
太阳穿过最后一片云彩,朝着沙丘疾奔而来。就像手里拖着一支大金笔,将每垄沙丘逐一涂上饱满的金色。于是,青海湖上空便陡然升起了一座座连绵不绝的金山,湖畔的一切随着金山的拓展越发清晰明亮。白色帐篷闪着珍珠般动人的光泽,而那些高高矗立的电线杆、高压铁塔就像树木一样站成了一排钢铁森林。钢铁森林之下,是一层又一层起伏的铁篱笆。随着金笔的起伏,每垄沙丘、每根电线杆、每座铁塔、每顶帐篷、每道铁篱笆都被绘在青海湖上,构成了一幅光彩夺目的巨作。普氏原羚跳跃的身影,像是给这幅巨作添上了一对灵动的翅膀。
图6 普氏原羚(一)
1875年,一个叫普热瓦尔斯基的俄国人在内蒙古草原上第一次发现它的身影,从此它便有了这个俄式名字。头顶上一双弯弯相对的犄角就像它身后的灌木枝条一般摇曳多姿,它也同时拥有了一个极富中国特色的名字:中华对角羚。月亮从灌木丛后悄然升起,如同圆盘挂在它的角梢,在黄昏的热闹里,它就像高贵的女王,远远地站在草地上,出奇的安静,好像青海湖的一切美景均与它毫无关系。四周全是优美的歌声,草原上一流的歌唱家——百灵鸟齐聚于此,它们的歌声随着太阳的西沉和月亮的升起而愈发轻柔甜润。云雀在它眼前跳着动人的舞蹈,长嘴百灵匍匐在它的脚下,唱着最迷人的情歌,角百灵站在枝头向它炫耀着多情的颤音。然而,歌唱家的一切火热表演均无法博美人一笑,它就像那个站在烽火台上思念故国故人的褒姒。五十多年前,宁夏、内蒙古、甘肃、青海的草原上到处是它们祖先活动的身影,仅青海湖东部地区就有成千上万普氏原羚儿女。而现在,种群数量总是在几百只之间徘徊,2015年时曾突破1200只,目前,又掉到800只以下了。
它们现仅存于鸟岛、青海湖北部、青海湖东北部等狭小地域,在条条道路和铁篱笆之间小心翼翼地穿行,与高原鼠兔、高原兔、狐狸、黄鼠狼及牧民的牛羊为伍,过着朝不保夕、自食其力的生活,连兔崽子都可以欺负它们。狐狸、黄鼠狼和草原狼时时盯着它们的幼崽,这几个家伙无论个头还是跳跃能力本来都要落后它们好几条街,无奈铁篱笆对它们的幼崽来说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铁长城,往往前脚侥幸跨过去,后脚就挂在铁篱笆上了。能全身跨越铁篱笆的也难免要被铁丝划伤。带着一身的伤,不是伤痛气绝,就是成为猎物。
铁篱笆高度不一,最矮也在1.5米以上,高的超过2米。拣了最低的一处,两个队友紧紧压住两边铁丝,我从铁篱笆中间翻了过去。普氏原羚一直在低头啃草,我几乎是蹲着前行。不过才走了几步,它对我的造访就显得不安起来。它站住不动,脖子反复不安地抬起来又低下去,好像在审核我的人品。对它来说,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这可怕的烙印可能永远刻在了它的基因库中。它的脖子僵住不动,大眼睛里满是不信任。我虽然长得慈眉善目,但人品并没有得到它的认可。虽然大多数人认可我的人品,我也常以动物爱好者的姿态高调出席各种活动。它前腿弓起,后腿拉直,一副随时奔跑的姿态。后来,它可能想在逃跑前轻装上阵,又弯腰塌背,后腿屈膝,变身一只袋鼠的模样,当着我的面撒尿。然而,这时一只黄鼠狼拖着肚皮出现在草地上,它就像见到了老虎似的,立即翘起屁股跑了。它是如此的胆小,连鼠兔都要笑掉大牙。我起身,一抬脚,脚下踩着一个铁疙瘩,手掌大小,边缘带着一圈铁刺,像是某种兽夹。这夹子并没有将我扳倒,因为它已缺了半个角,且锈迹斑斑,想来年代久远,最起码也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我捡了这“文物”原路返回,眼看铁篱笆被往下压低了几寸,便挑了一块大垫脚石,左脚轻松跨过,在右脚即将跨过的一刻,屁股被铁丝上拧的一个小铁叉挂住。我轻抬右脚,再扭一下裤子,好像铁叉脱离了,一起身,结果身子被牢牢挂住,连左脚也落不了地。我就像一只挂在铁篱笆上的普氏原羚,随风摇荡,过路的汽车纷纷鸣笛向我表示同情和慰问。
图7 普氏原羚(二)
队友们跑过来帮忙,要将一根铁丝从裤子上抽出不像捡根草般容易,结果,弄了半天我还挂在铁丝上晃荡。铁丝就像织进了裤子,扯是扯不出了。于是,所有男队友集体向后转,面朝马路,我在女队友的搀扶下,在滚滚车流的注目礼下,脱下了外裤。
原来铁叉扎进裤子转了个弯,倒钩着裤子的里衬,要将它抽出来,只会越抽越扎得深。就像上了钩的鱼儿,越挣扎,鱼钩只会扎得越深。
月亮悬起在青海湖,一切都隐没在朦胧的月色里,隐没在湖水的喘息中,隐没在沙丘的脊弯里,隐没在草原的怀抱中。一排弯弯相对的犄角在铁篱笆前游移。明早太阳升起时,不知会有哪对倒霉的角挂在铁篱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