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野牦牛的咆哮,不是一头,而是一群。
我踮起脚尖向前远眺,看不见一个人,队友们都淹没在高低起伏的蚂蚁窝和满眼的花海里。蚂蚁窝里没有一只蚂蚁,只有高原鼠兔在那儿兴奋地张望。鲜花没有一种是我见识过的,无论颜色、形态,还是气味,它们唤醒了我久违的鉴赏力。花儿像火把、像铃铛、像绣球,仿佛大自然每天都在摆弄和修剪这里的花卉。每一朵花都是独一无二的,就连最普通的野葱也开着高贵的紫色花朵,蓬松轻盈的花瓣就像紫色的薄雾飘浮在多彩的草原上。
花儿是那么多,多得时常撞入我的怀里,缠住我的裤管撒娇,让我不忍心继续前进。而在这些美丽的鲜花下面,还躲藏着一个个有翅膀的生命,一个个有着美妙歌喉的歌唱家,它们就是百灵鸟。往往花瓣悄然颤动,百灵鸟便从中腾空而起,叼着一两条虫子,唱着一连串小调盘旋着冲入云霄。天上的云仿佛是昆仑山谷里吐出的绵绵白絮,将草原上空遮得严严实实,而青海湖俨然是昆仑山系的一条蓝丝巾。站在草原上,天和海似乎遥不可及而又触手可及,你只需扯着那条蓝丝巾轻轻一跃,便可攀上如棉絮的云端。在棉絮与草地之间,不断有鸬鹚、棕头鸥、渔鸥高唱着,消失在云端,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我一直往前走,头顶依然是白云,脚下还是鲜花的世界,野牦牛的咆哮声越来越近。陡然间花丛中便冒出了几幢破旧的老房子。房子几乎都没有顶,仅有的半个顶上杂草与鲜花共生。有一个红砖砌的门楣,码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几何图案,也许只有草原上的人才能读懂其中的奥妙。门楣下的铁门锈迹斑斑,连同上面挂着的铁锁,似乎均可以收进民俗博物馆。墙是石灰、泥浆、细沙加糯米筑的土墙,非常厚而且结实,但上面千疮百孔,一个个碗大的洞,让人以为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战斗。土墙上面码着三层整齐的圆盘状物件,像榨过油的大饼。仔细考察其成分,原是牛粪盘成的饼,经过几十年的日晒夜露,保存得如一堆化石。
星智老师告诉我,这些房子都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屋。主人是海北藏族自治州农垦区搬迁过来的,当年有好几千户。他们到这里来的任务是捕青海湖的湟鱼。当年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脚踏地球转,手指华云山,跟着太阳走,青海建家园。”在困难时期,湟鱼真是青海人的救命鱼。湟鱼当年保护人类得以逃生,如今已成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被保护了起来。
越往前走,鸬鹚和棕头鸥越发地来往频繁,一条黄色的大河突然呈现我们眼前。说实话,我从没见过如此密集、如此充满激情的水流自天际滚滚而来。风吹着飞溅的水雾让我透不过气来,河水拍击河岸的巨大轰鸣声让我不得不一而再地往后退。河流两岸彩色的经幡飘扬,白色的羊群游荡。星智老师说这条河叫布哈河,藏语意思就是野牦牛之河,河水直达青海湖。以前河流沿岸有很多野牦牛,它们会到布哈河来喝水。但现在野牦牛已难觅踪影,倒是河水咆哮得如野牦牛一般。原来,我一路上听到的野牦牛的咆哮,竟是布哈河的声音。
河中遍布沙洲和不起眼的小岛,鸬鹚在上面站成黑压压的一片,像河流中的黑衣卫士,阳光下异常酷炫。我见过太多晒房、晒车、晒美食、晒事业的人,在这里,鸬鹚晒翅膀那才真叫绝——绝情。有只鸬鹚飞到岸边给一只宝宝喂了一次食后,便抖开翅膀晒太阳。另两只没吃到食的宝宝张开嘴大喊饿,它转过头去继续晒太阳,不理不睬。当它又转过头来时,两只宝宝以为母亲良心发现了,又张开嘴喊饿,结果它头一撇,继续晒翅膀。可怜的宝宝们都没力气喊饿了,盘着身子伸着脖子一脸膜拜地望着尊敬的母亲大人。后来,太阳晒得它们伸长的脖子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耷拉下来了,那爱臭美的母亲还高扬着翅膀在阳光下暴晒。直到每缕阳光为它点赞,每只路过的牛羊为它点赞,水中匆匆路过的湟鱼都跳起来为它点赞,它才缓缓收起那高贵的翅膀,心满意足地潜回水中捕食。
图1 鸬鹚喂雏鸟
但是这只臭美的鸬鹚,为鸟却十分大方。
紧邻鸬鹚的巢穴,棕头鸥也筑起了它的家。棕头鸥长得白净帅气,抓鱼的本领却很一般。而布哈河的湟鱼又条条厉害,岂是它那等“白面书生”随便能抓得到的。十次出去抓鱼,有八次空手回来。因此有时候,棕头鸥就坐等鸬鹚抓鱼回来。鸬鹚晒翅膀厉害,捕鱼也是它的拿手戏。关于鸬鹚捕鱼的高超本领,看看漓江渔船上站着的那些可怜家伙就知道了,它是不用烧油还会呱呱唱歌的自动捕鱼器。
在这里,我看到了十分动人的一幕:一只鸬鹚抓了鱼回来,它的孩子早早就把脖子伸到它的喉咙深处,它喉咙就像装了潜水泵似的,鱼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有一小部分鱼掉到了外面。掉出来的鱼小鸬鹚不吃。这时候,棕头鸥慢悠悠地踱过去,将掉在地上的鱼一条条全都捡了起来喂给自己的孩子吃。有意思的是,鸬鹚好像对这个捡它残羹剩饭吃的邻居十分客气,会自动让出地盘给棕头鸥捡食。对它们这种和睦的关系,我十分敬佩。更让我惊讶的是,星智老师说棕头鸥也不是白捡食的,他曾多次看见过鸬鹚外出捕鱼时,如果遇到外敌来入侵,比如狐狸、黄鼠狼、猛禽等,棕头鸥会誓死保卫鸬鹚的孩子。
布哈河是青海湖最大的支流,湟鱼洄游的最主要通道,春夏之交正是湟鱼洄游产卵之时。湟鱼们从青海湖奔涌而出,逆着布哈河而上。虽说河水浑黄,水流湍急,但河中仍可见密密麻麻晃动的黑色湟鱼脑袋。只要往河边一站,随便拿根棍子或石头往水中一顿乱打,谁都可以成为顶尖的捕鱼高手。我敢保证,当地人所说“骑马涉水踩死鱼”绝没有半点吹嘘成分。在河的一个洄湾处,我们看到湟鱼全都挤到一块儿没命地往前游,一个个挤得口吐白沫,翻着白眼,鱼鳞挤没了都在所不惜(后来才知这些家伙天生没有鱼鳞)。挤过这个洄湾,前方是连续的上坡地段,它们又打着滚往前翻,水面上跃起一个个翻腾的背影,仿佛布哈河中升起的一面面黑色小帆。而鸬鹚、棕头鸥、渔鸥早已张开翅膀,叉开双腿,张着利嘴守候多时。
图2 鸬鹚与棕头鸥
躲过鸟类的幸运儿依然会溯着河水,穿过深涧与峡谷,越过无数水坑、阻水丘和大坝,留下一长串朝圣者的艰难足迹。经过长达几个月的日夜兼程,经受住干旱、暴雨、泥石流、灌溉、烈日的重重挑战,它们终于来到了布哈河的源头。在那温柔的怀抱里,一路上早已心心相许的恋人们产下了爱情的结晶。
午后,河水比上午涨了一倍,整个河岸似乎都在摇动。草皮、鲜花、岩块、土壤都被流水席卷向前。河面上有了更多欢呼雀跃的精灵们,鸬鹚和棕头鸥们还在欢快地捕鱼,勇敢的小崖沙燕贴着河水轻舞,斑头雁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宝贝在悠闲地散步。而在河水之中,湟鱼为了爱情,为了明天,正接受着洪流的洗礼。